山中人————菖蒲
菖蒲  发于:2009年0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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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山鬼最讲信用,比人还强。借的东西就是借的,不出几日,一定归还,就是毁损了没办法原物归还,也一定上别处弄了更好的来还给主人。我这里山鬼们已经是来得熟了,更是常来借碗。有一年夏天,夜已深了,我正在庭中听蝉,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我算着日子,知道是山鬼来借碗,便让小四拿了一套普通的白瓷碗出去,过了没一会,敲门声又响起来,小四去看了,那套白瓷没有被拿走,但敲门声却还是不停地响,我料想它是不要这白瓷的,换了套汝窑大青碗亲自拿出去了。它却还是不要。汝窑天青碗、月白莲瓣碗、墨绿菊口碗、青花缠枝碗……到换了这套翠绿釉的暗花薄眙龙纹碗,它这才拿了,但,却单单只拿了中间那一个。
  “我心下好奇,便问它为什么——大概是时常来往惯了,它们与我便不怕生——那只山鬼口吐人言,回答我说,它跟山下某户人家借了几个碗,弄坏了一个,没办法归还,只好来找我借一个碗先还给那家人。因为是要赔偿人家的,所以须得要最好的。”
  “那之后呢?”
  他问。
  “之后?”青年冷冷哼了一声。
  “隔天,那只山鬼又来了。这次,刚入夜,便听它在外而敲门,说是来还碗的,还要亲自跟我道谢。它看起来像是很兴奋,在门外不住地跳来跳去,见了我,就把这个纸碗给我,说是那户家看了它拿去归还的碗很是高兴,不但没怪它弄坏了一个,还把剩下的几个碗送给了它,于是它便拿来了还给我,还几次三番地跟我道谢。”一只飞鸟直投进院中,慢条斯理的,在堂前庭中踱着步,不时低头啄食着草丛里的虫子。
  青年微微叹了口气:“它那高兴的样子,常浮现在我眼前——它却不知道,自己是被那
  “好心”的主人家给骗了——山里的人家,惯常会做了纸碗纸筷来借给山鬼,它们拿回去,一放到火上就烧光了,这些山鬼不知道上了当,还会巴巴地去别的地方找了好的来还给主人家!”一顿,笑着迎上他的目光:“你说,它们是不是傻傻的可爱?不像人——人不但骗人,连鬼都要骗,却是连异类都不如了……客人觉得是也不是?”
  他抚掌一笑:“公子这话说得不错!骗人骗鬼都罢了,世上这些人,未了连自己都骗呢!”
  那青年却是目光闪烁,似有触动:“是啊,连自己都骗——又还有谁不骗的?”
  他一时竟找不到话来答他。
  便只是微笑着与他对视。
  庭中那鸟儿忽地一啼,两人一起看过去,便看那鸟展翅飞起,转眼就消失在了院墙那侧。天空已是微微地泛白了,而角落里,那长着狐狸眼睛的小童也不知何时已靠着墙边酣然睡着了。恍若大梦初醒,他猛地起身,有些怅惘:“天亮了,我要回去了。”
  青年也惊觉似地站起,短暂的恍惚。
  只一瞬,却又笑得落落自如:“没想到这一夜却过得这么快——客人路上小心些!”他低首,像是想再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半天只得一句:“谢谢公子款待,我走了。”青年点点头,却还是那句:“客人路上小心些。”
  他浅笑,走向院门。
  蔓生的芳草纠缠着脚步,每一步,都听见身上玉佩鸣如流水,和远处山涧彼此作注,但这古旧的庭院小得好象一步就可以跨过,顷刻到了门口。拉开门闩的时候,那醇过美洒的声音从后面叫住了他。
  回过头,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每年这个季节……”他扬起唇角,极快地,却又清清楚楚地说:“每年这个季节,我都会住在这里,客人明年还来吗?”
  手停在门闩上,目光停在手上。
  他背对着他露出笑容,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叫小晏。”
  玉佩“叮”的一声发出轻响,流水般响。而他的声音,也如涧底溅起的水花,清冷透骨。
  身后,那人的声音旋即响起来:“杜衡,我的名字是杜衡。”
  杜衡——
  小晏微笑着点头,然后出门而去。
  ※     ※     ※
  第二年。
  他依约前去。
  依然延烟绿衣衫,流水环佩。
  前后三、四进的古旧宅子,门外一盏灯笼在风里微微地荡着。门没闩,虚掩着一条缝,不知道是在等山鬼,抑或,是在等过路的旅人。
  “小晏来了!”
  杜衡正在庭中,看见他,扬声招呼着,温润如玉脸上淡淡喜悦。
  杜衡站在一株花前。小晏看看,知道那是一株优昙。也不知种了多少个年头,杜衡站在前面,那花几乎便已与他一般高矮,正是当令时节,越发枝繁叶茂起来,却是独不见花蕾,那般苍翠枝叶都因此而透了冷清。
  猜到他心思,杜衡笑着解释:“这花种在这里,已有十年光景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竟是一次也没有开过呢!”
  小晏含笑走近过去,纤长手指抚过凸起的叶脊:“想是这花原本便不会开的?要不然,那便总有—日会开的。”
  “是啊,总有一日会开的……”杜衡轻笑点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沉了声音,又补了一句:“若是终于不肯开,那大约就是无缘了吧?”
  无端落寞的语气,让小晏忍不住抬头看向他侧脸,看他凝视着不会开花的优昙花,于淡淡微笑下,淡淡倜怅。
  一点冷烛,两杯薄酒,三分月光登堂入室。
  促膝而谈的夏夜,室中有幽兰香气,流水响动。
  “……春天是桃花水。雪化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桃花也就开了。风一吹,花瓣都落在溪水里,或沉或浮,要不就是在水里打着旋,渐渐地卷往下流去了,究竟是花逐流水,还是回逐花流?倒叫人忍不住迷惑起来。若是夏天的话,最好是夜半时分一梦方觉,半睡半醒之间,看那月光照在枕上……”
  春来桃花水。
  夏夜玉满床。
  秋天是雾。
  冬天,便是红炉一点雪。
  杜衡靠在窗边,漫漫地说着,心不在焉也似,神色悠远得迷人。
  小晏坐在一旁,含笑听着。月光下,那人那面目竟是恁的动人!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面目,一一在心底描摹过、描摹过……——便是蓦地一惊,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又是在想些什么?然则,这样一个夜晚,他又该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一时间,竟是连笑容都无措了。
  只好埋头喝酒。
  借了三分酒意,小晏问杜衡:“公子正是如日方中年纪,学问又好,究竟为了何事,要离群居、避世于此?”
  杜衡闻言敛了笑意,脸上神色竟是落寞,好半晌,方才缓缓道:“我是伤过心的人,那紫陌红尘又哪还是我待得的地方?深山虽然萧索,但比起人间风波,世途机阱,却已如是身在仞利天中了。”说罢一叹,眼里闪过一道光芒,突地问道:“小晏你呢?你又为何一个人在这深山野岭的地方出没,就不怕这山里野兽凶猛吗?”
  他一怔,只是瞹昧地笑,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杜衡笑笑,起身面向庭中,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像是看透了墙垣,笔直地注视着黑暗的彼方:“你听。”
  小晏定了定神,也侧耳听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四周安静得可伯,像是突然之间,连那夏夜特有的蝉声和虫鸣都变得稀薄,只听见山风刮过林梢,带着种难以名状的低喊般的“呜呜”声。
  “起风了……”
  杜衡用愉快的语气说道:“静得叫人寂寥的晚上,突然刮起风来,有东西在风里低声笑语,那便是山鬼来了……”
  小晏抬起头来看着他,问:“山鬼……山鬼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略略一想,答道:“小晏可读过《神异经》?书上记载“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则令人寒热。”但其实不然呢!山鬼之中又分好几种,有的山鬼高度只及人的小腿,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般,但却只有一只脚。它们浑身透着暗绿色,走路时总是佝凄着身子倒退而行,行动则有风——这种叫“热内”,大部分山鬼都属于这种——”
  “有的十分高大,样子就和人一般,穿着皮衣,带着斗笠,这种叫“金累”;还有一种是鼓赤色的,也只有一只脚,名字是“晖”……”
  他笑眯眯地说着,如数家珍。
  “原来如此,山鬼之中竟还有这么多种类呢,亏得你竟都认识了,真是不容易!”
  他抚掌而笑。
  但杜衡却蓦地停了口,望定小晏,笑容里渐渐多了点深邃的意味:“——但,有种山鬼,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
  “哦?那是什么?”
  他像是有些不安地换了个坐姿。
  杜衡只是笑着,看着他。
  长长睫毛像蝴蝶扑烁,投下阴影。眨着眼睛,他收敛眸光,将自己藏身在阴影之后,躲避那俊秀男子的注视。
  “魈——”
  杜衡微笑着,沉稳地说出答案:“我没见过魈。深山里总有许许多多的山鬼,然而这些山鬼,却只有唯一的一个首领。山鬼们告诉我,那许许多多之中唯一的,就是“魈”。它们说,“魈”是一位绝代佳人,墨色眼瞳,流云长发,淡至极艳。我猜,那大约就是《九歌》中的<山鬼>了吧!?“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之中便只有“魈”,我从未见过……”
  心里一跳。
  猛地抬头,正迎见他笑容暖过三月春风,而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视线,就像是山涧里清澈的泉水,在顺着他烟绿色的衣裳,缓慢的,轻柔的,一直流到他脚下,终于汇成一泓荡漾的碧水。
  小晏牵动唇角,却没能笑出来,终究只能在他的注视中低了头,不再去看他。
  走的时候,杜衡送他到门口。
  “明年,我等你。”
  他说。
  小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烟绿色的背影就这样没入拂晓的山色里。
  杜衡在门里看着,待到看不见小晏身影,就长长叹着气,带点倦意地喃喃:“等明年夏天……”
  ※     ※     ※
  之后便年年来访。
  总是烟绿衣衫,环佩如水,于夜色中翩然而至。
  芳草萋萋满庭,年复一年的绿,而那一株优昙花,依然沉默地不肯开放。
  那些个夏夜里,有时有月,有时有风,有时落着雨。冷翠烛下,他听他讲起海中的蛟、泽中的犀、大漠上红衣红裙的飞天夜叉;听他说云在巫山,雨在蜀道,论水色是月涌大江流、千里裂帛。
  每个晨昏,小晏来时如惊鸿,去时若朝露。
  每个夜晚,杜衡笑容如春风,眼神如暖玉。
  拂晓将至时灯火摇曳。
  这时候,杜衡会靠近去嗅他身上香味,话语里倦倦地带点醉意,但一双眼睛却分明澄澈:“有时候我会想,不知道魈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风裳水佩,幽兰香味——就如你一样?”
  心,跳漏一拍。
  小晏别开头望着庭中,语气致力平淡:“优昙花……今年还是没有开呢……”
  杜衡却蓦地拉住他手——
  “小晏……”
  他唤他,声音醇得像埋在地下百年的美酒,在耳边低沉萦绕。
  “你可知我于花中独爱优昙?你可知优昙又名忘情?一晌贪欢,朝来春梦无痕,原来已是前尘。于是任它如何绚烂夺目的夜晚也只好忘却——若有一日终于不复相见,我会记得,在我寂寞的时候,是那个名叫小晏的人,伴我做了一宿好梦……”
  小晏猛地回过头,眼神惊疑不定,但,只瞬间,闪烁眸光便又收敛于清澈黑瞳—下。
  杜衡望定他,微笑着沉默。
  摇曳烛火中,他看不清杜衡睑上神色,他只看到那一双眼睛,澄澈而明亮,在灯火下流转着百样光华,美过天上星辰。
  之后的那个晚上,也是一个极好的月夜。
  庭中,优昙花莹白的花蕾在夜风里轻轻地晃动着。
  他叫来小四,在庭中摆下美酒,然后笑着唤他:“今天晚上,优昙花会开……”
  月光最明的时候,花开一半,他和他都有些醉了。杜衡叫来小四:“我这里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小晏于是大笑起来,伸手去拉他月白衣袖:“你醉了——除了你、我还有小四,这里哪儿还有别人?”
  杜衡也大笑着:“你才是醉了呢!这里里外外许多人,你都看不到吗!?”
  小四应了,走到庭前,大声道:“公子说没事了,让你们都下去吧!”——也不知究竟是在跟谁说话。小晏瞪大了眼看向外面,月光下林梢间似乎有些什么影子闪过了,但却又看得不大分明。
  他傻傻地回头,询问地望着他:“你们在跟谁说话?”
  小四正走向内院,闻言忍不住笑嘻嘻地回头:“小晏公子不知道,我家公子乃是天人临世,故此随时都有四天二十八宿护卫左右呢!”
  小晏怔怔点头,跟着,大笑着伏倒在桌上——月亮把竹林房舍的影子都投在地上,没有风,然而,那竹林的影子确确实实在摇曳着。
  一切都在月光下暴露着。
  小晏笑着拾眼,看向对座的杜衡。
  ——月光在杜衡发间倒影,明亮的,顺着青丝梳过,像红尘俗事,爱恨情仇,一丝、一缕,脉络分明……
  他想,他亦是在月光下呢。
  情不自禁的,他循着杜衡的目光回溯,一直望进男人的眼底。眼神短兵相接——不觉忽生恍惚……
  月光如此皎洁,而月光下的杜衡在慢慢靠近,男人的温度渐渐穿过薄薄衣衫浸透他五脏肺腑。这一刻,四野寂寥。
  这一时,虚空生华。
  越过杜衡的肩头,小晏看见迷离天色。
  他缓缓伸手,一寸一寸,如光阴伸展,直至触到那温润如玉脸庞。杜衡的嘴唇有温柔触感,而随之袭来的所有痛楚,都是冰冷伤怀的甜蜜。
  他慢慢环住了那人背脊。
  门外,竹林呼啸,是否山鬼御风而行。
  ※     ※     ※
  晓来他带着流水的声音离开。
  快步走在林中。
  风在竹枝与竹叶间环绕。身后不远处,杜衡的声音顺着风琅琅地传来……
  “若行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那一年的冬天,山外下起了大雪,把十丈软红尘都生生地埋在雪下。山里更是连着好几天的大雪纷飞,遮天蔽日,地上的积雪和天上压下来的鹅毛大雪连成白茫茫的一片,连路都看不见。
  小晏一个人去了那宅院。
  宅院里空空荡荡,没有长着狐狸眼睛的小四,也没有温润如玉青年。雪地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浅浅的两行,从远处延伸而来。整天整夜的,他在那冷清的宅子里四处游荡,指尖抚过案上的桐琴、架上的书册,传来微凉的触感,就犹如此问主人那悠悠的视线。未了,他躺在前厅的软榻上,疲倦得像是一生都没有睡过,他想,他这么倦,怕是等不到来年夏天了,但,夏天终归还是要来的……
  刺骨寒风穿堂而过,小晏隔着竹帘看向外面。
  雪在月光下泛着青影。
  大雪压弯了竹枝,不时簌簌地落下雪团。
  小晏躺在夏天里他躺过的软塌上,想起他总挂在唇边的微笑,想起他温润如玉眼神,想起他暖如春风嗓音。
  四年寒暑,四个夜晚,能有几多对谈?
  他想起他说过的话:“有个年轻的公子,生活在几世几劫之前,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年代,临朝的又是哪一位圣明天子。他和几个小才微善的女子参禅——虽说之小才微善,个个却也多情而风华绝代呢——他说:“任凭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但其实最后应验了的,是另一句“你既无心我便休。””你既无心我便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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