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骁之注视他半响,也不急着定夺,而是看向一旁的毕瑱问道,“相国你的看法呢?”
毕瑱一直注意凤骁之的脸色,尤其是好奇他手上那封信的来历,他也看清楚了那不是折子,却始终猜不透是何人竟用
朝廷规定专送密折的渠道送上一封信件,这时他听到凤骁之问话,便在微微一欠身答道,“回陛下,大军兴起粮饷必
先行,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举若无周全之策则万万不可妄动,延将军清楚那里的局势,但粮饷要从各郡出,光这一项
就要动员到上百个郡、县,西北打仗打的是钱粮,析支仗着他们有十万铁骑妄想横扫整个积石山,可他们忘记了当年
我大凤的军队是如何征服整个大陆的,依微臣之见,区区一个积石山要夺回来并非是一件难事,甚至我们可以趁此机
会一举扫平整个析支部族,但是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能做到完全无后顾之忧,待一切计划都拟定好之时,便是兵发积石
山之日。”
毕瑱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凤骁之心里头雪亮,他焉能不知这个道理,只这时他有意无意瞟向一旁沉吟不语的端宁瑞
,口中却道,“那么依相国的意见,是赞同出兵析支咯?”
毕瑱捋着长须点点头,答道,“只需一切安排妥当,自当出兵。”
“陛下,臣有不同意见。”这时开口说话的人是端宁瑞,他从议事一开始就一直坐在一旁细细听延林讲西北的局势,
他本人就是征西大将军,对于积石山一带的情势自是心知肚明,而他身为大将军多年,出军征战的经验更是不可谓不
丰富,若要说这里头最有资格谈论出兵与否的人,那么这个人便是他了,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凤骁之才会对他特别留
意,此时听他一开口便欣然转眸看他道,“端将军请讲。”
端宁瑞微微一拱手,面对凤骁之说道,“析支位于积石山中心地带,北部分别为析支、月氏,山上那一带游牧民族虽
说自号亲王占据积石山,可其实早已归于析支一族,另外,依现在的情势可知析支跟月氏有意连手,于是要攻打析支
便是要做好收复整个积石山的准备,只是积石山地势虽不怎么险阻,可丘陵盆地湖泊甚多,尤其是一些小山坳坳,臣
西征的时候曾为了追击一支敌兵深入过那里,若非当时有一名熟知地理位置的军官带路,不仅找不到敌军所在,甚至
会身陷其中反被对方伏击,由此可见那一带要进攻甚险,析支便是自恃这一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侵扰我大凤边疆,这
一回他们找人占据积石山臣猜想便是抱着引蛇出洞的心态,而积石山也是他们最好的掩伏之地。”说到这里他停了一
停,语气微微一转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依臣看此番他们虽然有入侵大凤的野心,却未必敢贸然出兵,大凤地大物
博,兵力财力丰厚,完全不必担心小小的一个析支,与其我们出兵冒险,倒不如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让他们猜
不透我们大凤的用意,但有一点臣觉得还是有必要。”
“哪一点?”凤骁之接下他的话问。
“调兵,增兵。”端宁瑞回答了四个字,又接下去道,“和夷大营目前十五万大军,积石山生患不足为惧,有患便剿
,杀鸡儆猴,绝不能留情,但积石山之地四通八达,又有绝佳的地利作为掩饰,光和夷驻营便不足以防整个西北之患
,于是便要调兵;而增兵一事要做得隐秘,如何增,怎么增,增多少兵,怎么节制,这一系列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要让析支存心想犯境都难,让他们知道我大凤边疆乃是铜墙铁壁,区区一个积石山让他们拿走也无妨,如此几年,
析支必觉气馁,届时才是我们取积石山之机。”
端宁瑞一席话说完,毕瑱便问他道,“这么说来端将军的意思是如今即便有了万全的准备也不能向析支出兵,是么?
”
端宁瑞见他这么问倒是怔了怔,自己那番话的意思虽然很明确,可一想到内容刚好跟他所言相反,于是便回答道,“
若从析支所处的位置来分析,端某不赞成这时出兵攻打。”
毕瑱听罢微微点一点头便道,“其实端将军分析的也不错,只不过端将军你仍然忘记了一点——”他捋着长须盯着端
宁瑞,话说到这里嘎然而止。
端宁瑞心神不由一凛,忽地想到了一件事,于是苦笑道,“相国原来是担心端宁瑞跟开明国合谋,看来天香公主跟析
支结盟一事,想必不假。”
他一语道破,但也放谦了语调,毕瑱自然不回避,直视他道,“端将军可知延林进京这日陛下同时得到密报,正是析
支跟开明国公主结盟的消息。”他言简意骇,口吻却是异常肯定的。
这件事端宁瑞之前虽已自己亲口说了出来,可乍一听到确实的消息还是免不了愣了愣,因他本就是开明国人,对于开
明国跟析支之间的仇隙最清楚不过,之前说出来毕竟还存有一丝侥幸,如今被证实却是要他面对那些原本是同一血脉
的人,也难怪毕瑱对他说的话会抱有这种像是戒备一样的态度了,但这时他也心知不表态便是默认了合谋之事,于是
一抖袍角便向凤骁之跪下说道,“陛下,臣在开明国之时便早已决心誓死追随应太傅,如今应太傅既已心向大凤,臣
自是义无反顾,况且先帝待臣不薄,陛下更是对臣体恤有加、封官进爵,臣本无以为报,唯‘效命’二字,望陛下明
察。”他从来都不是殷殷作假之人,此时这句话说得字字铮铮,无一赘言,像是一字一字钉进了钉眼之中。
凤骁之见状不由站了起来快步走下御座亲自扶起端宁瑞,目光深切注视他道,“端将军多虑了,朕自从登基以来收到
最多的便是端将军你为我大凤平定西边的捷报,而且朕知晓其中还有趁机作乱的开明国人,可端将军都一视同仁,并
无一己偏私,光从这件事上看,朕就相信你。”凤骁之说的极为诚恳,神情动人,后又加了一句道,“况且,朕向来
相信太傅,更相信父皇看人的眼光,他既然看准了太傅那么必定有他的道理,而端将军适才一句誓死追随让朕更是笃
定这一点,要知应太傅留于大凤一事人言皆背,开明国人更是恨他入骨,偏只有端将军你对太傅不离不弃,让朕很是
感动,试问,朕又如何会不信端将军你呢?”
他一番话正说到了端宁瑞心坎里,对于跟随应皇天这件事他曾有过犹豫,可毕竟那时应皇天是他生死追随的大将军,
当日眼看着他跪下降敌时满腔的震惊以及痛苦险些要将他毁灭,可他却仍然选择了同应皇天一样的路,那是因为他相
信应皇天这个人,他相信他那是事出有因,他更不忍心看到他众叛亲离,于是他跟来了,一路追随到了大凤,看着他
被打入水牢,也看着他那一脸的无动于衷。
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依然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可他依然做出了同一个决定。
“臣肝脑涂地,愿为陛下扫平析支。”
端宁瑞的声音在殿上回旋,铿锵逐字,凤骁之微笑点头,转眸间,却对上毕瑱一双带有深意的眼。
肆贰
“似乎直到现在,相国对太傅仍是存有戒心啊?”捏着手中的那封信,凤骁之漫不经心地言道。
端宁瑞跟延林这时已退出大殿,只留下毕瑱一个人,听到凤骁之这么说,毕瑱躬了躬身答道,“臣原本对应太傅已是
消除了戒心,只是这一次……”毕瑱语意微闪,顿了片刻道,“应太傅许久未见踪迹,只怕是……”
凤骁之垂下眸,静静地接下去道,“相国是想说,太傅已对朕变了心?或者……相国是想说太傅已对我大凤变了心?
”
“臣并没有这么说,臣只是猜测,不敢妄下断言。”毕瑱垂首道。
凤骁之未抬眼,只淡淡瞥了瞥,随后晃了晃手中的信札便悠悠缓缓开口道,“既然相国喜欢猜测,那不妨请相国猜一
下……这封信的来历?”
凤骁之忽然丢出了这样一个迷题给毕瑱,毕瑱不禁怔了一怔,随即便打算按捺下心绪来猜,因这件事他本就一直搁在
心头始终没有想透,可就在这心头一动的功夫,他忽地忍不住抬眼,猛然就看见凤骁之凝望着他的双眸,他瞬间觉得
心惊,但脸色却丝毫不变,躬身回道,“陛下,臣不知。”
就这一转瞬的功夫,毕瑱竟觉得眼前的凤骁之像是变了一个人,目光悠悠闪烁之间,有点像已逝的先帝。
可也就是这么一瞬间,凤骁之随即便笑了,笑得复又像一个年轻的帝王,丝毫不带顾虑心计,待毕瑱仍是十分的尊重
,他甚至站起来走下御座,来到毕瑱身边,亲自将手中的信件递了过去,示意他看。
毕瑱却已是铁了心不肯越雷池半步的样子,垂眸便道,“这是陛下的私人信件,臣不便阅览。”
“相国说哪里的话,朕让你看,又不会治你的罪。”凤骁之倒也没再强求,这么说的时候就把信给收了回去,然后负
手在原地踱了几步,又开口道,“其实是罗青来的信,说是有了凤阳王的消息。”
“什么?凤阳王?”毕瑱闻言似是吃了一惊,抬眸看凤骁之。
“嗯,就是不知太傅他……”凤骁之微微一叹,语气转了转才又道,“凤阳王如今在镡城,命罗青派人去接他。”
“镡城?”毕瑱眼神越是疑惑,之前明明听说凤阳王出发去了鬼谷墟,怎么如今却跑到了镡城?
“你不明白,朕一样不明白。”凤骁之看出毕瑱的疑惑,这时便道,“鬼谷墟距京城不过三日的路程,可那镡城却相
差了十万八千里,好端端的,凤阳王又怎么会突然在那里冒出来?”
“臣听元大人说起过那日鬼谷墟内有白光出现,会不会……跟咒术有关?”毕瑱试想着道,天香公主会咒术这点,眼
前这个凤王也是很清楚的。
“唔,也不无这种可能。”凤骁之顿了顿又道,“只不过那日元晔带领的人进去之后虽未见到任何人,而且就连随他
一起去的式神‘天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他派人去搜寻的时候却发现鬼谷墟下埋有一条地道,可通往北界之外
。”凤骁之沉吟着道,所谓北界,正是大风王朝与秦国楚国的分界线。鬼谷墟本就在边界附近,若是梵心蓠等人逃出
了大凤境内,那么便很难再继续搜寻下去了。
毕瑱听他这么说也是不解,皱眉捏了捏长须道,“如此,也许只有等凤阳王回来见陛下才能知晓其中缘由了。”
“是啊。”凤骁之点点头,垂眸低喃道,“也许……也只有凤阳王……才会知道太傅的消息了……”他说着静了半响
,然后回眸看着毕瑱道,“相国,你派人做好迎接凤阳王回来的准备,路上绝对不能出一丝差错,知道么?”
“臣知道了。”毕瑱领了旨,凤骁之便让他退下,却在毕瑱刚一退出殿门外之际,他又将那封信取了出来仔仔细细再
看了一遍,然后连着信札一起随手扔进了边上正烤着的炭火之中,转眼信里的字迹就被吞噬的一乾二净,凤骁之闭了
闭眼,把禅月唤了进来。
“陛下有何吩咐?”禅月轻声问。
“去,赶紧把端将军再找回来,朕要见他。”凤骁之睁眼,看着那盆红通通的炭火,不知为何神情竟变得有一丝阴郁
。
禅月追上端宁瑞的时候他还没有离开皇宫,一听说凤王还要召见他便立即随禅月又回到了西暖阁,却见凤骁之正立在
案几旁写着些什么,写罢又在那张纸的右下角按下了自己的御印。
“陛下,端将军到了。”禅月这时在一旁轻声道。
“嗯。”凤骁之随手掸了掸墨迹,也不抬头,只是开口对她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陛下。”
禅月躬身退出了暖阁,凤骁之将几上的纸对折起来交给了端宁瑞,“这是朕要你带给凤阳王的口信,你是太傅的心腹
,朕信得过你,朕要你速速派出几位武功好又靠得住的人,去镡城把太傅接回来。”
他这一番话让端宁瑞怔了好一会儿,过了好半响才明白过来凤骁之话里的意思,他赶紧接过那封亲笔信揣在怀里问道
,“陛下此言当真?应太傅人在镡城?”
凤骁之点了点头,“适才收到的是江南郡守罗青的来信,里面还有一封凤阳王的手书,提到太傅正是跟他在一起。”
他说着停了一停,见端宁瑞面带惊喜之色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又接下去道,“朕原本是想让端将军你亲自去一趟
把太傅接回来的,可江南离凤京路途毕竟不算太近,况且目前正在商讨出兵事宜,端将军此时不便离京,而且行动太
明显恐怕反会为太傅招去祸患。”
端宁瑞心头猛地一惊,是了,他怎么忘记了当初应皇天是怎么离开天锁重楼的,他这时若出京接人,恐怕人没接到就
会被其它的人捷足先登了。
他一时没开口,便听凤骁之又道,“一定要快,皇宫里一样不安全,知道此事的可能如今已不止你我,还有,太后寿
宴就在眼前,若不能赶在寿宴之前到达,恐怕太后还会找太傅的麻烦,到时就连朕也很难替太傅做主。”凤骁之的神
情显得忧虑重重,他现在算是清楚了当时为何母后硬要太傅出席,原来她早就安排好了后面的事。他虽然是一国之君
,可要取他太傅性命的人是他的母亲,他这个做儿子的怎样也不能公然去治他母亲的罪。
“臣明白了,臣这就命人速去镡城。”端宁瑞这时点头道。
凤骁之转身把案几上摊开的一张地图卷了起来递给端宁瑞道,“那封信朕没有留下,但是信里面写的路线朕刚才已经
画在了这张图上,罗青会从镡城沿着这条线路一路护送太傅跟凤阳王入京。”
“臣领命。”端宁瑞道。
“很好。”凤骁之看着端宁瑞,忽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带着一种想要看透似的探究,片刻
之后便听他道,“相国适才的怀疑朕从来就没有往心里去,你要记得这点。”
端宁瑞感觉到凤骁之这番话并不寻常,心头一凛便道,“谢陛下。”
“还有,接太傅这事是密旨,朕只交给了你,并无第二者参与,知道了么?”凤骁之目光深邃之极,仿佛在提醒着端
宁瑞什么。
“臣知道了。”端宁瑞已是了然于胸,点头郑重说道,“臣一定会把太傅平安接回凤京。”
“好!你快去吧。”凤骁之似是舒了一口气,可眉头依旧无法舒展,他的心还落在遥远的镡城,一时没有着落。
太傅,朕一定要你平安归来!
肆叁
古有“骊山汤”治创疗伤,中有鲁山“皇女汤”熟米祛毒,后有大融山石出温汤疗治百病,于是当杨宗月听说镡城也
有一池“春寒帘沐,可媲华清”的温泉时,立马拉应皇天出了清响居,他要让应皇天好好浸泡一下以祛除一些身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