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二郎吃鬼 下————小窗浓睡
小窗浓睡  发于:2009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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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哈哈笑起来,大声唤底下瞌睡的丫头进屋点起灯,抱着湛华抿嘴含笑道:“瞧瞧

这是哪一个不要命,竟敢三更半夜跑到这屋里,手爪子伸到我床上。”

第78章

四五盏灯火齐齐燃起,将屋里照耀得如白昼般敞亮,湛华趁亮看清摸进屋里的人,却

见对方生德四方面孔,浓眉方口身高体阔,唯有一双眼睛与罗礼生有几分相像,目稍

上挑水波清滟,瞧着罗二爷立时变了面色,然而面上仓惶转瞬消逝,眯起眼睛嘻嘻笑

道:“你嚷什么,我不过吃醉了酒,摸黑进错屋子,没留神摸了你一把,横竖又抓不

下肉来。”原来这说话的便是罗弶的长子罗祝,罗二爷同父异母的嫡亲哥哥,这一会

儿还不知自己摸错了人,洋洋得意强词夺理。罗礼将四下摒退,将湛华和棉被一同拥

进怀,收紧手臂轻轻笑道:“离得老远便闻着一股冲鼻酒臭味,哪个不知道是大爷来

了,平常要见你一面堪比登天难,也不知今日捡着什么远,竟盼着你屈尊进我这屋子

。”罗祝见罗礼面上带出愠色,忙收敛笑容不敢再玩笑,朝着湛华轻轻瞟一眼,罗礼

垂着眼又淡淡道:“听人说你养在外边的姨奶奶近来新添了位姑娘,难怪你要欢喜欲

狂寻不着门,说来我也算做叔叔的,原本该备些见面礼给侄女,只是这身上实在是不

济,出一趟门千难万难,难免怠慢了那小嫂子,待哪一天蹬腿西去了,还请你莫要记

恨今日,瞧着咱们还是兄弟的面上,带上闺女往我坟前烧一柱香”

罗祝斜眼瞧一瞧湛华,挨到罗礼床前笑道:“好兄弟,原是我不对,不知道你屋里有

人,糊里糊涂闯进来,你骂也骂得痛快了,何苦红口白牙咒自己。”罗礼原就堵着气

,听得这话更加忿恼,竖起眼睛勃然怒道:“我原就该死了,哪有什么咒不咒,你既

是屋里添丁要听吉庆话,便别跑到我房里找晦气!”他面上潮红气得浑身发抖,胸脯

起伏好像浪头上下颠簸,叫嚷急了又惹出病症,掩住嘴止不住咳嗽,浑身乱颤宛若风

中的枯叶,眼堪便要被哪寒风严霜撕扯粉碎。湛华怔愣愣瞧着这二人,心道原本不过

针眼大的事,如何闹成这一般情形,罗祝生怕罗礼气极伤了身,一言不发转身便要走

,罗礼喘着气高声喝道:“你去哪!你滚回来!”罗祝依言连忙调回头,坐在罗二爷

身边替他顺着气,待到对方咳喘声渐息,他也心平气和收敛脾性,抿起嘴唇挑眼笑道

:“你吼什么,恼什么,喊坏了喉咙还不是自己难受,待嗓子哑了不能再骂我,一天

到晚还不烦闷死。”罗礼也知道这一番乱闹实在没意思,这一时心力交瘁无力再争执

,摇一摇头冷冷道:“你刚才还说不准我自己咒自己,这会儿倒耐不住口口声声催着

我去死。”

罗祝抬手往自己腮上轻轻掴一掌,拉起罗礼的手说道:“我这颗心若有异,立时五雷

轰顶死在你面前,皮肉化作灰,远远飘到天边去,再不会污你的眼。”这人嘻皮笑脸

乱发毒誓,罗礼撇过头不理会,目光像春天绽开的蒲公英絮子,随风四散飞舞不定。

湛华严瞧着如此一通闹,这一会儿不免渐渐困倦,眼皮好像抹了胶,上下开阖支撑不

得,扯着棉被正欲滚进被窝里,一条胳膊忽然被人扯起来,罗礼神色不变对他淡淡说

:“我跟大爷有话要讲,你去外边等一等,待到天亮再回来。”这一时正是三更半夜

漆黑难见五指,外面严风凛冽滴水成冰,湛华瞪大眼睛仿佛未听清,罗礼捡一件衣服

扬给他,伸手又朝他屁股拍几下,笑面盈盈催促他快走。湛华瞟一眼罗大爷,万般无

奈只得爬起身,披上件单衣挪到屋外面,一双脚刚迈到门槛外,背后的房门“嗵”一

声便关严,他刚刚在床上焐出些热气,猛吹着凉风顿时泛出一层寒栗,连忙哆哆嗦嗦

蜷在屋门口,听着屋礼传出罗家兄弟细碎的言语,抱膝坐到石板台阶上茫然怔愣。

罗祝又倒一碗茶给罗礼,小心吹凉了捧到对方双手间,眼神飘忽含笑道:“那又是你

从哪里寻着的笑玩艺,怎么好天寒地冻将人家赶到屋外去。”罗礼啜一口茶冷笑道:

“你何苦惺惺作态尽顾着别人,外人都道罗家老大是活菩萨、急时雨,争先恐后攀附

交情,却不知道罗家大爷的斤两。前几日你不在家,有个泼皮无赖到家里寻你借钱,

下人多嘴险将事情通禀给父亲,幸而被我从中截下来,随便赏了几个将他打发走。”

罗祝笑道:“这世上有哪个不遭难的,别人既有央求,得帮还是帮一把。只是我挥霍

无度一贫如洗,白白辜负那些求上门的人,难为你能想着替我接济了。”罗礼垂头冷

笑道:“要说咱们家,平日烧香拜佛无数,哪有闲心计较那几个散碎,只是父亲最恨

你结交不三不四下九流,况且……”他再喝一口茶,眼睛一荡一荡瞧着罗大爷,垂下

面庞低声道:“况且你那几个心思,他又如何不知道,哥哥,你别闹,父亲年事已高

,我也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人,罗家一砖一木都不会落得旁处,迟早都要归罗大爷,你

聪明些趁早将那群谋臣食客打发掉,安安稳稳做罗家大少爷,何苦劳心费力争得头破

血流。”

他抬眼定定瞧着罗大爷,言辞含糊旁敲侧击,难得推心置腹讲出这一番,却一字也未

说进对方心眼里,罗祝却揣着明白做糊涂,伸手替他掖掩好被褥,弯起眼睛微笑道:

“夜深了,你快些睡吧,明天还得去跟你父亲请安。”这一双兄弟窝在炕上欲诉还休

,相隔咫尺却好似阻碍天涯,罗礼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万事已定强迫不得,瞟着一

旁几案幽幽说:“你日日在外面忙大事情,难得到我屋里走一趟,我为你弹一段曲子

,祝你日后飞黄腾达,前途无限。”他言罢命人将古琴端来,指尖犹犹豫豫触动琴弦

,轻轻撩动弹奏音律,哪知腕上竟像坠上千斤锭子,挣扎半晌撩拨不动,终于精疲力

尽心意绝然,扬手一把将琴砸到地板上。

这边厢忧愁寥落无边寂寞,屋外面更是一团漆黑严寒,冷风呼咽着漫天扬起,零落草

木摇曳晃荡,枯黄落叶萧萧坠下,打着圈飘旋翻舞,刀片似的割在人身上,几乎刮得

皮开肉绽。湛华侯一分一刻艰难煎熬,眼中酸涨落下泪水,心想若有钟二郎在身边,

自己这会儿早钻进他怀里,哪还要受如此折难。他此时挨冻受冷自然困倦全无,睁大

眼睛朝着黑暗凝望望,身上指披了一袭薄单衣,骨头缝里仿佛积进冰渣子,不由感慨

造化无常,自己仿佛刚才还与钟二如胶似漆,哪知转眼之间竟落得如此,更加蜷紧身

体抖瑟如糠,忽听着门板后面透出细细的音乐,正是白天里让他魂牵梦绕的曲声,好

像一丛火苗跳跃在眼前。湛华精神一振连忙站立起身,贴在门上仔细辨识,还未等听

辨仔细,那曲子戛然消止,仿佛不堪寒冷凝化进空气里,飘飘扬扬再也不回来。屋子

里,汉木古琴跌到地上板,罗礼蜷在床上低垂下面孔,罗祝默默瞅着他悄声安抚,一

只手抬到半空又略微的犹豫,终于宛如一片落叶轻轻飘到对方肩膀上。两扇门板将这

世界拦隔开,这里的一切旁人自然瞧不着,然而他们同样彼此琢磨不清,真假虚实云

山雾罩。

门后面再也没有传出响声来,湛华大失所望踱到院子,哆哆嗦嗦哈气搓手,抬头瞧瞧

见浓云遮天狂风四起,三更半夜无处容身,正是愁眉苦脸不知所措,忽想起宅子里还

住着个绛尘,心道纵是那道士蹊跷古怪难与和睦,也好过自己巴巴立在院里灌冷风。

他迈开大步投奔而去,北风呼啸着擦过耳廓,院子里白天还是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在

夜里竟只剩下漆黑的萧条,仿佛一切繁华热闹都被舌头舔净了,再由利齿咀嚼吞咽下

肚,湛华摸索着踏上回廊,一步一步小心挪动,凝神摒息向前张望,一颗心似要脱出

窍子里,依稀瞧见远处藏着隐隐的颤动,宛如一只硕大的眼睛轻轻忽闪,羽翼似的睫

毛微微抖动,痴痴愣愣望向自己。他们彼此相互注视了一会儿,湛华也不知自己究竟

瞧着了什么,心中朦朦胧胧罩上一层纱,仿佛失足迈进一场奇异的梦,鬼使神差迎将

上去,待走近些才看清楚,却见地上果然盘着一团漆黑的影子,挣扎翻滚缓缓爬来,

定睛看来竟是半截人身,自腰以下不知去向,余下的躯体狰狞扭曲,从截断的腔腹里

流出蜿蜒的肠子。对方缓缓抬起脸庞,满头满脸沾满黑红的血迹,双眼灼灼出神凝视

,继而竟抿起唇对他嫣然浅笑。

第79章

那一团残碎的东西既无鬼气更无人形,扭动盘曲着越爬越近,昂起脸庞似能露出眉眼

,待壮着胆子看过去,却只见对方面上昏黑一团,仿佛鼻子、眼睛、嘴唇都被绞得稀

烂,鲜血淋漓揉进一股阴影。湛华几乎唬得魂飞魄散,满面苍白倒退一步,身体在寒

风中冻得僵麻,心中刹时恍然清晰,仿佛经年积压的一层浮尘被人抹净,灵魂的某处

一目了然,日久天长的堆砌消散殆尽,最后只剩无尽的空白,在雪亮的世界中渗出零

星血珠,一点一滴积聚成流,蜿蜒淌过整片惨淡,将这世界涂抹成一片腥艳。对方攀

抚着地面艰难爬过来,青砖地面上拖出黑红的血迹,模糊的脸上似乎露出一抹奇异笑

容,全无怨毒全无悔恨,唯有刻骨的疼痛不得遗忘,超越生死连绵不息,嘴唇蠕动着

欲要发出话音,捱过半晌却未说出只言片语,只是更怀上悲伤的喜悦。这狰狞模糊的

笑容实在难以打动人心,湛华仿佛听着一声轻微的撕裂,好像一层薄冰忽然碎裂,魂

魄中某一处随之破碎,无比的疼痛海潮一般汹涌掀起,终于不可自抑嘶声尖叫,尖利

的声音像一把刀刺透沉静,然而整座园子像被盛进一樽玻璃瓶,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

绝望呼喊,也无法唤得人前来救助。

这东西渐渐逼迫到他身前,伸出一只手攥到湛华脚踝上,一股刺髓阴寒延过血管直冲

天灵,他抖瑟如糠再喊不出声,混身瘫软宛如烂泥,摇摇欲坠几乎栽倒在地,漆黑的

影子扭动着拥在他腿上,血腥腐臭扑面而至,满怀贪婪憧憬向上攀爬,一双手紧紧搂

住湛华的腰,半截身体高高悬起,面上笑容渐渐消去,转而替上更加殷深的影子。湛

华怔若磐石一动不动,意识飘荡不知飞向何处,只觉身上好像附着一枚肥皂泡,摩擦

着寒毛缓缓爬升,刺骨阴寒交融进血肉里,仿佛遥远时代里另一个自己,心中满溢荒

唐喜悦,沿踪觅迹追寻而来。他闭紧眼睛再一次失声尖叫,挣扎扭摆想要将身上的影

子远远甩开,对方好似附骨之蛆执着不散,他晕头转向拔腿便跑,明知道影子依然紧

紧攀随在身上,却仍禁不住失魂落魄寻路脱逃。

罗家的宅子是永远走不尽的迷途,七旋八转不见尽头,湛华越过无数高大的门堪,筋

疲力尽不辨前程,双腿绵软不知所至,抬头却见身前忽然拦出一排颤抖的屏障,定睛

看去才见那是一片宽阔延展的草木,无边无际延至天边,层层围绕环裹住自己。那黑

影依然坠在他身上,仿佛咬牙切齿随时准备撕扯他一口,湛华脚下未敢犹豫,头晕眼

花再欲前行,无数的落叶随风纷飞,好似惊起一群胆怯的蛾子,铺天盖地飘旋乱舞,

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晕过去,一只手在黑暗里不知被谁拉扯住,惊诧呼喊尚未出

口,忽而感觉身上猛然一轻,纠缠在身上的阴影被人扬手甩出老远,通体周身顿时一

阵轻快。湛华大吃一惊定睛看去,却见自己又被另一团影子缠住,对方紧紧抱着他的

腰,连拖带曳向前推搡,他这一时满面惨白胆战心惊,依稀知道自己正靠在一个怀抱

里,好像沉浸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早已不比先前冰冷凛冽,因而略微松懈惶恐,轻轻

挣扎着喃声问:“你是谁?要带我去哪?”

他问完这声话,没来由安下心来,对方肢体模糊难诉难言,只得轻轻抚在他背上,沉

心静气温柔安抚,好像午后的阳光静静撒在人身上,又像春风轻轻拂去满身寒凉。湛

华不由自主长呼一口气,筋疲力尽惊魂甫定,仿佛在无边深水中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只想将自己的皮肉魂魄全部交托。他沉浸在这温暖中渐渐神智模糊,依稀察觉对方搂

住自己悄悄揉抚,一双手沿着后背抚摸到肩膀,继而轻轻覆在自己手背上,十指相扣

交缠紧握,宛如个棉布口袋挡风抵寒。他做了几百年吸食精魄的恶鬼,一直都当自己

不怕冷,这一时却想起钟二过去时常问:“冷不冷?”,不禁缩肩拱背猛打个寒噤,

果然感觉周身寒气侵骨,不由自主念出一声:“冷”。影子闻言连忙张开臂膀紧紧拥

住他,宽阔的胸膛体贴温暖,湛华枕在那人臂弯里,只听着四周一片风吹树摆草叶摇

动,自己好像浮在一片温暖的海水中,身体随波漂浮晃荡,几乎要融进浩瀚璧波里。

橙红的阳光斑驳撒下来,好像超脱苦难躲进一个新世界,他合上眼睛渐渐生出倦意,

待从头到脚惬意温暖,突然抬头定神脱口而出道:“钟二郎,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等

着你。”

此言一出口倒将湛华唬一跳,他忙伸手朝着黑影摸过去,手指穿过昏暗轻轻收拢,似

是拘过一捧浓黑的雾气,无踪无迹飘飘袅袅,漂浮在指间经久不散,哪里能拈得起分

毫。然而湛华执意念头,偎着黑影轻声道:“钟二郎,钟二郎,你带我走,我不挨这

里。”对方似是迟疑片刻,搀扶着他向前移步,湛华刚才晕头转向跑得匆忙,这时候

镇定心神才看清楚周围,却见四处枯枝败藤乱叶飘零,行过残破石路,耳边寒风啾啾

,前面现出一栋破烂废楼,颓垣断壁荒芜冷清,哪里有罗家大宅一贯的堂皇体面。他

两个迈过高高的门槛,屋里比夜晚更加昏黑,湛华瞪大眼睛也瞧不出分毫,那影子忽

然抵到他身后,推搡催促他向前迈步,湛华硬着头皮挪进黑暗里,仿佛感觉自己陷进

一潭幽深的死水,幸而身边仍靠着一团温暖,他糊里糊涂心安理得,磕磕绊绊闷头行

步,不知绕过几回弯,穿过几道门,脚底一沉忽然踩空,原是被带到一节阶梯前。那

影子小心扶着他下了搂,四周一片漆黑寂静,眼睛看不见丝毫,余下感受却越发鲜明

,湛华偏头闻着一股烟酒味,混着股尘腥中萦绕不绝,他垂下眼又喃声问:“钟二郎

?”影子缓缓拢住他的手,抚摸着指尖轻轻握一把,湛华如释重负长抒一口气,终于

知道这阴影果然是钟二。

他两个分离多日,这一时还未诉出彼此境遇,钟二郎忙不迭取出个火折子递给湛华,

星点的火光燃起来,晕亮了屋中咫尺,湛华小心摸索定睛打量,却见室内一片寥落空

荡陈设乏然,泛黄墙皮簌簌脱坠,墙角堆积着蜘蛛网,房中央摆了一口粗瓷大缸,结

实稳壮高过人腰,二人交臂方可环绕,屏息静气仔细聆听,瓷缸中似有轻微的声响细

细漏出,好像一束细流默默淌,蜿蜒盘旋一直爬到自己脚下。他猜不出钟二要带自己

看什么,耐不住好奇一步一步蹑上前去,伸头探脑往缸中端量,只见瓷缸里盘了一团

灰白的形状,不留意间似乎微微蠕动,湛华大吃一惊忙将火折子凑近了,瞪大眼睛仔

细辨识,火光映亮了瓷缸内外,里面赫然现出一个人,满面色腊黄眼神呆讷,嘴唇颤

抖若有所语,周身干枯宛如骨架,四肢被人齐根截断,仅存一截身子孤零零置于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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