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二郎吃鬼 下————小窗浓睡
小窗浓睡  发于:2009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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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这东西弯弯曲曲盘在瓷缸里,好像一株日久天长干枯苍老的蘑菇,满身满脸缀上灰尘

霉斑,灰白的头发稀稀散散落在脊背,如同一丛杂乱枯草,浑浊眼睛随着魂魄死去了

,若非口鼻间尚存一丝游息,哪里还有半分活人样子。湛华举着火折子挨到缸边,依

稀辨识出这一团骨肉年岁已长,透过对方稀疏的头发,能看到头皮上存着一排模糊的

戒疤,灰暗嘴唇一张一翕若有所语,好像无数飞虫在黑暗中默默飞舞又纷纷撞在墙壁

上,日日夜夜无休无止。湛华弯腰伏在缸沿,耳朵几乎贴在对方面孔上,奈何费尽力

气也听不出丝毫声响,他满心狐疑再定睛辨识,却见老人嘴唇开阖露出暗红的口腔,

口中的舌头竟已被人割下,只剩一截黑红的肉芽梗在喉间,随着念诉微微颤动。原来

这本是位德高望重老僧人,修为高深受万般敬仰,曾经也为罗家座上贵宾,哪知如今

竟落得如此,不人不鬼生不如死,饶是这般仍不忘将菩萨谨记心中,不知疲乏长诉经

文,幸而他有口无舌难出声响,不然湛华怕早已经魂飞魄散。

刚刚才甩脱那半截黑影,这会儿又见着这般情形,湛华头皮上一阵发麻,探着手朝身

后摸索钟二郎,哪知抓摸了半晌却寻不着钟二,他连忙回头仔细寻探,定睛看见身后

的道路浸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刚刚行过的地方仿佛被潮水漫过,阴寒的波涛翻滚涌

动,仿佛深处正藏着一张血盆大口,默默等着将人吞咽下肚。他胆战心惊忙将脸撇回

来,生怕黑眼珠子融化进那一团漆黑,嗓音干涩嘶哑低声唤着钟二郎,一声一声几乎

挣断气息,只希望对方一个箭步冲出来,能从背后紧紧拥抱住自己,然而钟二郎终究

再没有走出来,这人来去匆匆好像一场梦,尚未酣甜却又猛然惊醒,只在他手背上留

下一丝温暖,仿佛仍有一长嘴唇轻轻吻上去。湛华压制惊惶强自止住呼喊,进退两难

立在原处,感觉自己似是陷进一片铺天大网中,脚下激涛暗流汹涌澎湃,稍有不慎便

要被扯进深渊万劫不复,他刚才从罗礼房中走得匆忙,身上只裹了一件薄绸单衣,这

时候赤着一双脚踩在地板上,侵骨寒潮直钻脚底,脑中回想着回廊里翻滚挣扎的半截

人身,钟二郎悄然而至又默默消逝,绛尘自始至终欲言又止,一幕一幕交替着转到眼

前,如芒在背抖颤如糠,然而这一切诡异行迹却又绝非鬼魂作祟,有一根瞧不清的细

索缠上这宅子,然而无论于人于己生死孽缘,究其因果不过咎由自取。

湛华天南地北胡思乱想,老和尚忽然在缸中抖动身体,好像一条巨大的肉虫要挣扎逃

离出瓷缸,干枯脸庞痉挛扭曲,口鼻中“滋滋”向外冒着气,一股粘滑气息几乎喷在

他的脖子上,对方昂起面孔绝望的看进黑暗里,仿佛瞧着一出戏剧缓缓落下帷幕。湛

华手足无措茫然怔立,不由自主倒退几步,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沉重迟缓余额发

行近,他睁大眼睛随声望过去,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心脏在胸腔激烈震动,莫名其

妙惊恐不安。黑暗里渐渐走出一个人,挑着退色的羊角灯,提着一只旧攒盒,蹒蹒跚

跚挪步过来,老和尚仿佛受着光亮的安抚,气息平缓止住扭摆,又恢复先前一付死人

模样,湛华借着微末的光亮瞧看清楚,却见来人正是白天在凉亭里见过的罗栋,对方

身量宽实要爬下地窖着实不容易,额头褶纹中渗出点点汗迹,见着湛华不禁也吃了一

惊,细细琢磨想起他本是绛尘带进宅子的,连忙搁下攒盒低声道:“这地方不能乱进

的,你怎么能随便闯进来?”

湛华惊魂未定呆怔着神不知回话,罗栋打量他衣不遮体狼狈样子,只以为罗二爷又犯

起荒唐性子,这人受不得委屈才躲到这里,满面悲悯摇一摇头,从攒盒里取出一只细

嘴铁壶,挨到瓷缸边将壶里的水小心喂给和尚喝,那一团肉哪里还有活人知觉,给吃

便吃给喝便喝,好像一颗数被人默默浇灌肥料,苟延残喘延续残生。罗栋摇着头叹道

:“可怜啊,真真是作孽。”他斜眼瞧着湛华幽幽诉道:“这本是一位潜心修法肉身

菩萨,有一年祖父过大寿,请他到宅里说几句吉祥应景,哪知道出家人不懂得敷衍,

老法师对着二爷瞧了片刻,竟说罗家父子一生富贵享用不尽,然而寿限浅薄福缘终尽

,都将不得善终寥落而亡。我那个祖父好狠斗勇霸道一辈子,平生只瞧着罗二爷顺眼

,听得和尚这番说道哪里能善罢甘休,恼羞成怒唤人将他四肢斩下,搁进瓷缸置于后

山,每日只准以清水饲喂,便要罚他生不如死苦不堪言。法师受此折难自然怀恨于心

,日日长念经文诅咒罗系一脉断子绝孙不得善终,祖父一怒之下又唤人将他的舌头割

断,本以为法师再活不过几日,哪知道对方长年修法寿命延长,纵是肢体残破心智不

明,仍然日日夜夜默诉咒经,诅咒罗家受苦受难永无绝期。”

罗栋给和尚喂完水,深深叹着气又从攒盒里取出一团潮湿棉布,撸起袖子小心替和尚

擦拭身体,地窖里潮湿阴冷终年不见光亮,和尚困于缸中又鲜少动弹,干枯皮肤上满

是昆虫啃噬的痕迹,肉皮褶皱里堆满腐烂的病疮,稍一碰触便溅出黄水,一股腥臭扑

面而至。湛华刚才惶恐不安并未留意,这时不禁掩住口鼻向后退步,罗栋倒是全然不

嫌弃腌臜,尽心尽力体恤照顾,瞧着和尚口中依然默念经咒,不禁又哀声道:“后来

祖父也有歉疚,知道自己不该对出家僧人如此迫害,也不顾对方日夜怨毒诅咒,命人

小心保全法师性命,宅中的下人心存畏惧不敢挨近,只有我这个老头子愿意照顾他,

隔三差五往他这里跑一遭,只希望法师早日释怀,于人于己都是解脱。”他将棉布收

起来,舀着水细细洗过手,瞧一眼湛华轻声说:“出门在外纵是不易,你心中必然也

有难言的委屈,我屋里正炖着滚烫的野鸡汤,你若不嫌弃便去坐一坐,无论遭了什么

难都是有尽头,吃饱喝足再做计议。”

第81章

原来罗栋年岁虽长,辈分却低微,对着罗弶需得毕恭毕敬喊“祖父”,况且又不是正

经罗系血脉,宅里的下人平日甚无,偶尔客气时才唤他一声“罗先生”,这人倒是识

得本分不争也不怨,时时当心处处留意,待上待下且都陪着殷勤小心,故而下人也都

愿意照顾他。湛华头昏脑胀心绪不宁,听得对方言辞殷切,失魂落魄点点头,随着罗

栋迈步朝外走,羊角灯笼晕亮脚下的道路,他磕磕绊绊勉强行步,好似一株无根的草

被风卷得东倒西歪,一边魂不守舍挪动步子,一边禁不住连连回头朝后张望,满心企

盼钟二郎还能从黑暗中渐渐走出来,扬起手臂带自己回家去。罗栋见他身形不稳连忙

轻轻搀扶住,摇头叹气满面悲悯,他两个颤颤巍巍从地窖爬出来,屋外已经晕上微末

的白光,冬季里天色明得迟些,瞧这光景该是过卯的时辰,清晨的凉风混着泥土腥气

灌进庙里,湛华缩起肩膀忍不住又打个激灵,头顶上阴云滚滚好像湍急的海流,眼看

沉甸甸的天空似要坠下来摔个粉碎。

破庙后面有一片树林子,山丘下搭了一间木板房,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平日里供守林

人歇息。罗栋将湛华让进屋,自己转身又走出门,湛华倒也不外道,自行寻一把椅子

坐下来,筋疲力尽全身瘫软。屋中间火炉上果然煨着一锅滚开的汤,黑红的火苗“滋

滋”舔着锅底,白茫茫的热气腾到半空中,仿佛天上落下温暖的云彩,窗户里透出寂

静的晨色,墙壁上像睁开一只惺忪的眼睛,黑魆魆映出外面摇曳的树枝。他犹犹豫豫

伸出手,挨到炉前烤火取暖,有一刹那忽然惊慌失措,仿佛唯恐火焰要将自己烧化了

,诚惶诚恐如芒在背。椅背上围着一条柔软的毯子,好像有谁从身后轻轻抱住他,湛

华好一阵后才渐渐的放心,火苗“噼啪”闹着欢欣雀跃,橙红的火光将面颊烘得滚烫

,他大口大口吸着气,一时间竟辨不明自己是存是灭。木门“吱呦”一声打开来,罗

栋带了衣服鞋袜回来,湛华千恩万谢换上衣服,对方又取出碗筷舀出炖烂的野鸡肉,

他接过碗味如嚼蜡胡乱吃几口,模糊的热气笼上面孔,混着肉香的温暖染进手心,沿

着经脉血管游遍全身。湛华惊魂甫定尚不安宁,木门忽然“嗵”的一声打开来,有个

人闷头闯进屋,一股寒风扑将而入,他定睛朝前看去,却见降尘阴沉着脸孔迈到自己

身前。

原来这罗栋最是八面玲珑善于经营,他知道湛华原住在罗二爷房里,按道理本应送归

罗礼院里,然而又不好开罪降尘,索性趁着刚才张罗穿戴打发人请降尘安置。道士自

然清楚罗家的底细,此次怀着私心将湛华将强带到这里,本是图谋令一番打算,哪料

到对方竟被罗二爷看中强留在房里,他纵有万般不情愿,奈何自己如今身居罗家势力

之下,也只得忍气吞声强做欢笑,满心愤慨无得发泄,倒想朝着湛华狠狠拧两把。湛

华瞧着降尘进来不由心中一颤,莫名心虚忙垂下头,道士见他惨白着面孔满身狼狈,

只以为这鬼因瞧见缸里的和尚才唬成如此,滑到唇边的斥责不由咽进肚里,垂着头一

阵语噎,一字一句晃荡在眼前,跳跃闪烁着辨别不清。道士面红耳赤耳边一阵乱响,

费尽力气轻轻道:“待做完法事,我便将你送回去。”然而此言一出口,降尘心中猛

的一揪,莫名其妙泛出延绵的悲伤,他想如若真与湛华相别,这一世怕再也没有回旋

的余地。

道士缓缓蹲下身,小心替湛华系好衣襟上的纽扣,心底好像打翻了无味坛子,百般滋

味翻涌而出。这一般哀愁汹涌澎湃却无实际的缘由,他知道眼前的东西虽看得见却触

摸不着,纵是伸手挽留也是徒劳费力,满心苦涩碾碎愁肠,眼睛闪闪烁烁痴痴凝望,

几乎带出哀愁渴求。这人模样原本生得阴冷,如此做小伏低真真要将人唬一跳,湛华

火烧屁股般忙站起身,战战兢兢偎到墙角,降尘半张着嘴欲要言语,各式词句抵在舌

尖尚未出口,却听着屋外有人轻声唤:“降尘道长可在这地方?真叫咱们好找,老爷

刚才传话,要您速去厢房里见他。”他听得问话恍然一楞,好一会儿后才惊醒过来,

不敢怠慢连忙整一整衣衫迈步出门。湛华木愣愣随后跟着,屋外面天色早已经敞明,

树木枝叶似要被寒气冻得僵住,园子里蓄着一池湖湾,破破烂烂的荷叶覆在湖面上,

随着严风左右摇晃。一行人行过回廊时,湛华又经不住定睛瞧两眼,一颗心颤巍巍揪

在胸口,雨花石地面一早便被人冲刷干净,哪里还会有昨晚上那半截身影遗下的心肝

肠子肺。

降尘急匆匆赶至前院里,朱红大门内已候着一群听差使唤,众人垂着黑压压的脑袋鸦

雀无声,满院里只听见寒风刮着树枝哗哗作响。有个小厮抬眼瞧见他们进来,忙转身

跑进屋通禀,不多时房里的主人唤绛尘进去,道士微微犹豫小心跨进门,湛华紧随着

他一同迈进屋,还未落脚便觉眼前一道金光璀璨,定睛却见满室堂皇耀眼,正位墙上

挂了一幅奔马图,单画着一匹枣红大马尖嘴圆屁股,旁边花梨案上燃着一炉香,袅袅

烟气徐徐飞升,满屋烟雾缭绕好像人间仙境,奔马腾云驾雾似要跃出纸页。罗二爷无

精打采偎在罗汉床上,屋里暖得几乎要让人冒汗,他却仍盖着条厚厚的狐皮,苍白手

中抱一只银手炉,斜着眼懒洋洋数山茶花结的骨朵,床下跪着个小丫鬟,捧着药碗小

心伺候,罗二爷蹙眉含了一口药,不动声色又默默吐到绢子里。罗礼瞧见湛华微微笑

起来,左顾右盼轻轻招招手,他身旁坐着个半百老头子,面色肃然精神矍铄,目不转

睛盯着罗二爷吃汤药,没过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仿佛唯恐丫头失手跌了药,接过碗

亲自喂起来。罗礼吃吃笑道:“父亲,怎么能要您做这个。”言罢自行接过碗将药灌

下肚。原来这老人便是宅子的主人罗弶,一辈子争强好胜心狠手毒,偏偏最疼爱的儿

子体弱多病揪心扯肺,踏破五湖遍访名医不得医治,万般无奈只得请来道士做法消灾

第82章

罗礼将碗递给丫鬟,又接过茶碗漱了口,瞅着湛华抿嘴笑道:“你昨晚上跑去哪里了

?白白叫我记挂一夜,今早上还派人四处寻你。”湛华平白挨了一夜风寒,这一会儿

倒被人埋怨,不由得怒从中来,几步跨到床前作势发作。罗礼笑嘻嘻一把扯住他,圈

起湛华的腰笑道:“吆,这身上凉得透骨,快到我被窝来暖一暖。”湛华恼羞成怒扑

到他身上,两个人调笑打闹滚作一团,道士眼巴巴瞧着他俩撕扯在一起,纵有不快也

不好言语,只得立在一旁白白恼恨,罗弶对他儿子宠溺成性,这一会儿见罗礼忽然起

了精神,非但不恼他放肆没规矩,反倒弯起眼睛喜上眉梢。屋子里沉闷气氛一扫沉而

尽,外面的小厮垂手进门传报:“大爷来给老爷请安了。”罗弶面色一沉,摆手唤罗

祝进门,罗礼听得他哥哥要来,一双手伸进湛华衣摆里不肯松脱,只是眼睛定定瞅到

门口,抿起嘴唇欲笑不笑。

大爷罗祝一进门便瞧见罗礼,面如平湖不动声色,朝着罗弶恭恭敬敬行礼诉念:“老

爷安康。”拜了几拜小心挪到角落里,目不斜视瞅着自己的脚尖。天底下鲜有不偏心

的父母,这罗弶的心更是只系在罗礼身上,话说二爷的母亲是他指腹为婚的正妻,自

幼饱识诗书贤惠端庄,出嫁后更有懂得为妻的行操,夫妻妇二人举案齐眉情深意笃,

可惜命中福浅竟无子嗣,罗弶四处烧香拜佛寻医觅药才使夫人怀上罗礼,哪知婴儿呱

呱坠地之时边是妻子魂归故里之刻,他深感其臼悔愧难当,百般呵护细心抚育罗礼,

只希望二儿子早日成人继承家业,以告亡妻在天之灵。至于先几年出生的罗祝,不过

是罗弶早年跟婢女玩笑惹出的麻烦,太太宽怀大度有容人之量,罗弶却对这儿子不甚

喜爱,每每想到罗礼身单体弱多病多灾,对着罗祝竟又平添出几分嫌恶。

罗弶瞧着罗礼对降尘道;“我儿子发病越发频繁,吃药也不顶用,万般无奈才寻得你

来做法驱邪,道长尽快挑捡吉时,各式香帛供品法物器具,短了什么只管拿腰牌去库

里支。”降尘连忙点头称是,罗弶又瞟一眼罗祝,拧气眉头扬声怒道:“我听说你近

来又跟三教九流厮混勾结,前些日子竟勾搭上个妓女,堂堂罗家大少爷如此不堪,倒

该叫你去山上看守祖坟,再别出来给我丢人现眼!”他背对着罗礼喝骂罗祝,罗二爷

坐起身子直勾勾瞧向他哥哥,忽然抬手做出抹脖状,罗祝立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面孔埋在地上偷偷发笑。罗弶不知道两兄弟正在逗乐子,瞧见罗祝这付模样更不耐

烦,摆摆手呵斥长子退下。

罗祝脚下生风忙跑出屋,降尘也不好再多逗留,他见罗礼将湛华紧紧抱在怀里,只得

强压偾怨独自迈出门。湛华见道士已走,不由自主长抒一口气,继而转念又想,心道

这道士言行虽古怪,待自己却也并非歹毒,何苦这般嫌厌。他抬起头正看见罗弶垂手

瞧着自己,一双眼睛像出鞘的钢刀,锋芒中沾着隐隐血腥,不由打了个寒战。罗弶本

要规劝罗礼莫要沉迷玩乐伤身损神,转厌瞧见儿子满面红光欢欣无限,便也不再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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