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消得有青玉————偷眼霜禽
偷眼霜禽  发于:2009年06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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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鉴心中奇怪,既是令狐青的亲姊,必然也是倾城之色,况且又是惑人的媚狐,怎会被人抛弃。却没有问他,只道:“以后便没有来往了么?”令狐青点头道:“没有了。姊姊说今后若有人……得了她,却又不肯娶她,定要吸尽那人的精气。”谢鉴道:“那个书生没有死么?”令狐青道:“他是姊姊初次喜欢的人,我猜姊姊一定狠不下心。姊姊和我不同,她是真正的狐狸,若要吸人精气,不出半月便能害死一人。”

谢鉴“哦”了一声,道:“原来青儿和姊姊是异父的。”又赞道:“不因有情痴缠苦恋,又不因有恨断尽情缘,当真难得。”不由想起除夕那晚在山中遇见的俊美青年,心道这两人倒似意气相合,问道:“青儿的姊姊叫什么名字。”令狐青道:“姊姊名叫霜弦。”

谢鉴想起一事,笑道:“青儿若吸尽一人的精气,要多长时候。”令狐青摇头道:“我没试过,我不知道。”他本是低着头,说话时半抬起脸来,烟水流盈的眸子自眼角似浅似深地向谢鉴掠了一抹,道:“公子又不肯给我试。”他适才这一眼当真不愧媚狐之名,谢鉴正自消魂,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吓了一跳,道:“青儿想……”令狐青嘻嘻笑道:“我说笑的,公子胆子真小。”

说话间那砚早已洗净了,令狐青将它收起来便去睡了,仍是化回了狐狸的原形。谢鉴轻抚它柔软的毛,终是相信这狐狸无意害自己。他本就不是把持得住的人,别的且都不论,只适才那一眼,纵知是火坑自己也要往里跳。令狐青若想吸自己精气,只怕也不须等到现在。

自吟香相请那日来,极少再有人邀谢鉴外出,谢鉴也乐得清净,每日同令狐青在园里闲弄笔墨。除了写字之外,另教他读了许多诗文。令狐青至此方才明白那“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原是梦中去相会心爱的青楼女子之意,嘟了半天嘴。谢鉴假作不知,只是一个劲的夸赞令狐青记心好、学得比自己那时快得多。

若说有什么不称意的地方,便是钱财有出无进,怎么算计也撑不过一月去。

又过了些日子便是二月二,谢鉴到街上买了些糖豆,又去书肆中挑了《书谱》《九势》等书给令狐青。那书肆中卖着松滋侯小方墨,谢鉴一看即知是仿造之品,见那墨制得倒也精细,便买了下来。

回了园中,偶然看见那些枝枝桠桠,有许多已抽出小小的嫩芽来,晚饭后便拿了花剪出去修整花木。令狐青含着糖豆看谢鉴剪除那些细细的斜枝。他心里仍惦记着那只未捉到的兔子,便走开去寻它。还未寻到一丝踪迹,忽听到谢鉴的声音讶然道:“娇容!”

注:韩择木:唐隶四家之一

上文张野狐是唐玄宗时宫中乐师

九,芙蓉帐暖

令狐青立时想起谢鉴醉酒时曾叫过两次“娇容”的名字,抬头去看,这园子里除了自己与谢鉴,却连一个人影也不见。正在想这“娇容”难道是什么山妖水怪,便听谢鉴道:“青儿过来!”令狐青过去时,见谢鉴满脸温柔的对着一株花树,正是牡丹。

谢鉴极细致的修剪着那牡丹的花枝,一边道:“青儿看,这叫做‘娇容三变’,花开最初是碧色,盛开时变成粉红,到了花谢时,便褪成粉白色。从前我娘住的院子里就植着一棵。”转头见令狐青一脸欢容,奇道:“怎么,青儿也喜欢这花么?”令狐青点点头,欢喜道:“喜欢得很。”谢鉴莫名其妙,不知这小狐狸想些什么。他剪完枝,便同令狐青回房去。

天色渐渐的暗了,谢鉴也不点灯,坐在桌前低低叹了口气。清幽的夜光从窗纸中透了进来,身周一片的模糊,却也是一片的温柔。令狐青坐在一旁,道:“公子想家了么?”谢鉴不答,问道:“青儿想家么。”令狐青摇摇头,道:“我只想姊姊。”谢鉴微微苦笑了一下,他并不想着谁,却只是在想着,道:“我不想家是假的,想家却也是假的。”

令狐青望着他,一脸的不解。谢鉴叹了口气,却微笑道:“青儿还记得前几日,我教你念的那首思乡的小令么。”令狐青想了想,道:“是‘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么?”谢鉴轻摇了摇头,道:“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令狐青奇怪道:“它不是说‘莫还乡’么。”谢鉴抬头看了看那天青纱帐的芙蓉垂帷,柔声道:“青儿不知道,那个说不回乡的人,心里却是极想回去的。虽说是‘莫还乡’,他若当真未起过‘还乡’的念头,又何来‘莫’字。后来的‘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才是他真正的心事。”

令狐青望了他一会儿,低低道:“那么公子为什么不回去?”谢鉴微微笑道:“我若回去,不出三日便要逃出来。”令狐青道:“那么公子为什么还想回去?”谢鉴一笑,道:“俗语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狐狸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罢。”俗语中本是“狗窝”,他见令狐青闷闷不乐,有意逗他。

令狐青果然笑了出来,他笑得清浅,眉梢眼底却尽是狐气的妩媚,如同一把初浣的青丝在月下细致的轻轻梳着。夜色幽微,染在他一双水玉眸子里,随着他似浅似深的眼波叹息般轻悄地流漾,说不尽的勾魂摄魄。谢鉴知道这是狐狸,心中多数时候却只当他是乖巧的猫儿,如今见了这勾魂眼,才知道“媚狐”两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莫说纵给他惑死了,也不枉了在世间活这一遭,任是纯青琉璃心,三千菩提身,也抵不住这眼轻轻的一勾一转。

谢鉴叹息了一声,道:“都说狐妖虽能变成人形,却会留着一条尾巴,青儿也有么。”令狐青摇头道:“没有,公子听谁说的。狐妖都没有尾巴,除非是道行不够硬要变化人形。”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自己的尾巴。谢鉴低声笑道:“真没有还是假没有,让我看看。”抱了令狐青在身上,解开他衣带,将手伸了进去。

令狐青这才明白谢鉴的用意,脸上顿时羞得红了,将头埋在了他怀里。谢鉴笑道:“青儿脸这么红,不知道的还当我打了你。”一边说,手在令狐青衣内游鱼似的逡巡来回,当真是占足了便宜。令狐青呼吸已是不稳。谢鉴在他薄薄的耳边呵了口气,低笑道:“青儿果真没有尾巴。”轻轻托起令狐青死死低下的头,看他脸上,已是一片欲凋合欢般的湿红。柔声道:“青儿今夜不要变狐狸了。”令狐青的头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又埋了下去。谢鉴低笑一声,俯头含住他嘴唇,将他抱上床去,反手扯落了帐子。

谢鉴自淡淡的晨光中极舒适的醒来,侧头去看枕边人,犹自睡得正沉,一双缭烟眉如丁香结一般扣着。想起他昨夜种种的惊惧羞怯,分明是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年,哪有半点媚狐的样子。伸手轻撩了几下他的眉睫,却不见醒,反而低哝一声,睡得更香了。谢鉴心中怜惜,在他眉心亲了亲,悄悄起身穿衣。

煮了粥回来时,帐子里仍是全无动静,谢鉴忍耐不住,轻揭开帐子去看,令狐青却正坐起身来。他身上未着衣服,肌肤如玉,墨发零乱,更染了点点胭脂红,全被谢鉴看了去。令狐青也不动,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突然便缩回被子里去,连头都蒙了进去,倒把谢鉴吓了一跳。

谢鉴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那被子拽下来,笑道:“青儿醒了,起来罢。”令狐青半闭着眼不敢看他,红着脸点了点头。谢鉴见他害羞,却愈想逗他,拿过他衣衫,不怀好意的笑道:“我替青儿穿衣服。”令狐青低如蚊蚋的道:“不用。”抓着被子死活不肯。谢鉴只得作罢,笑道:“青儿还怕被我吃了不成。”

令狐青磨磨蹭蹭的穿了衣服起来,低着头吃了早饭。谢鉴教他写字读书,他低着头学了;拉他到园子里,他却仍是低着头看地。这一天之中,令狐青竟没几次抬起眼来去看谢鉴,更不用提说话。谢鉴实在想不到这小狐狸竟会如此怕羞。到了晚间时,总算是好了些,谢鉴却不再理会他怕不怕羞,又将他塞到帐子里。

令狐青虽极怕羞,却总是媚狐,与寻常人不同,谢鉴搂他在怀里时,心中只叹天生尤物,从未有一日肯放过他。什么吸人精气云云,全都抛诸脑后,他日日同令狐青在一起,也从未觉得有丝毫不适。令狐青也终是渐渐习惯了。

不觉时近三月,园中有些花已发了,虽不是百紫千红,风光迷乱,却也是小艳疏香,春风娇软。午后天暖,谢鉴便到园子里席地坐着,对花饮酒。钱财虽不多,他却是舍得喝好酒的。令狐青也尝了一口,却辣得直咳嗽。谢鉴笑着给他拍背。

一瓣绿梅不知何时落到那酒杯里,意态风流,宛如好女。梅香本是清冷,和了酒香,亦冷亦暖,若即若离。谢鉴看着,只觉不及身边之人。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还未尽兴时,酒却已喝得一滴不剩,谢鉴晃晃酒壶,忽又想起手头的钱也已花得一文不剩。笑道:“没法子,今晚只得找地方混顿饭吃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罢。”令狐青道:“公子要去哪里?”谢鉴微笑道:“去探探眠卿,青儿同我一起去罢。”令狐青答应着。

谢鉴回房去找了一件披风出来,替令狐青系好,将那风帽拉得低低的遮住他脸。令狐青道:“我看不见路。”谢鉴笑道:“不怕,我抱着青儿。”握着他手往花雪楼去。

十,故人相逢

荷角小蜻蜓式镂花窗内,案前垂了一枚银链系缀的七宝流云水晶熏球,轻烟缭绕,内中燃着伴月香。案上素琴,歌喉宛转:“鬓云松,眉叶聚。一阕离歌,不为行人驻。檀板停时君看取。数尺鲛绡,果是梨花雨。
      鹭飞遥,天尺五。凤阁鸾坡,看即飞腾去。今夜长亭临别处。断梗飞云,尽是伤情绪。”

歌声甫歇,便听有人笑道:“几日不见,眠卿的歌唱得愈发清越妙丽了。”正是谢鉴的声音。眠卿一笑起身,见他身后跟着一人,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微惊之下,便猜出是令狐青。抿嘴一笑,道:“公子来了。公子说说看,是我唱得好,还是这歌词作得好?”谢鉴微笑道:“歌词俱佳,细细论来,歌胜于词。”一边将令狐青的披风解了,坐在一旁。眠卿奉了两盏茶,笑道:“公子且评评这词。”

谢鉴略略沉吟,道:“也只有一句话:胜在纤巧,失在纤巧。作词之人,多半是少年得意的世家贵公子,未经过流离分别之苦的。”眠卿轻笑道:“公子说得果然不错,这曲子是南家公子所作。我初见这曲子便说,论工丽或能与公子比较一二,论情挚却及不上公子了。”一旁那小鬟自是千伶百俐,不待眠卿吩咐,便将笔砚捧了出来。

谢鉴却只看了一眼,微微笑道:“我这些日子只做梦,未作什么曲子。若要我作,眠卿出什么题目我都应下来,只不愿作这等鸾凤分飞之词。”眠卿知道这自是因为令狐青了,心头微微酸苦。还未说话,令狐青在一旁道:“我前几天看了几首诗,说的好象就是这个意思。”谢鉴笑道:“青儿写来看看。”亲给他研墨。

令狐青拿起了笔来,谢鉴看他写,是“青青水中蒲,下有一双鱼。君今上陇去,我在与谁居? 青青水中蒲,常在水中居。寄语浮萍草,相随我不如。
      青青水中蒲,叶短不出水。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一时写完,那小鬟取去给眠卿看。

眠卿还未细看诗句,见了那端秀灵逸的隶体,微惊道:“令狐公子是从哪位大家习字?”谢鉴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我教出来的。”眠卿蛾眉轻舒,微笑道:“我可不信,公子的隶体我是见过的。这轻逸流转,倒有三分相象;钟灵毓秀,公子不及。若说公子是从令狐公子学的,我便信了。”

谢鉴微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眠卿没听说过么?不信问青儿——我倒想起来了,莫愁园里那端砚是真正的宝贝,笔也合用,却都给那墨糟蹋了。”眠卿听他说,便从案上取了一只豆瓣楠的盒子,命小鬟送过去,道:“公子看这个是否合意。”谢鉴打开来,见盒中盛着四块墨条,都签着红漆印款,各是亚字、维文、九云、璃环。令狐青轻轻“咦”了一声,这墨的款式同前些日子谢鉴所买一模一样,谢鉴看它墨色深青,质地坚腻,却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松滋侯小方墨了。笑道:“若这个还不合意,天下哪里还有合意的……”

话未说完,房门竟被人猛地踹了开,便听一个男子声音蛮横道:“有客有客,眠卿姑娘天天有客,大爷我就不是客?今儿我倒要看看,什么人整日霸着眠卿姑娘,连大爷我的驾也敢挡!”房中三人一齐转头去看,进来那人虽一口一个“大爷”,年纪却不大,生得倒也俊俏,只是一看便知是那等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身后跟着那满脸苦相的老鸨。

这种场面眠卿见得多了,当下款款立起身来,道:“承蒙公子错爱,只是今日实在不巧,若公子不嫌弃,眠卿日后定当设宴相待。”那人满脸怒气的扫了房中人几眼,忽又松下面皮来,涎着脸笑道:“眠卿姑娘有客就罢了,只是须得让这小兔儿陪我。”令狐青不懂他的话,谢鉴却是知道的,也不动怒,只是冷冷打量着房中器物,眼光落在一对青莲烛台上。若他再出言辱及令狐青,定要他滚着下楼去。

那老鸨苦着脸道:“钟少爷,这位公子可不是我们花雪楼的人。钟少爷既然有这个喜好,便请下楼去,多少俊俏孩子任少爷挑捡。”那人“哼”了一声,道:“我偏偏就喜欢这楼上的……”又听外面有人道:“观宪,不得无礼。”又进来一位年轻公子,向眠卿一揖,道:“堂弟一时无礼,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眠卿淡淡笑道:“既是南公子堂弟,哪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二位公子请坐。”又向那老鸨道:“妈妈,请你传一桌小宴来。”那老鸨忙答应着去了。

眠卿引着几人互通了姓名。那南公子名叫南齐云,想来便是那作词的“南家公子”了,谢鉴觉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也不在意。南齐云见了谢鉴,微怔之下笑道:“谢兄还记得我么,除夕那夜有过一面之缘。”谢鉴才想起雪夜道观中遇见的那锦衣公子,笑道:“恕小弟眼拙,竟没认出南兄来。南兄丰采更胜往昔,却也怨不得我认不出了。”

一时酒宴摆上,钟观宪抢着挨了令狐青坐下,谢鉴瞥了钟观宪一眼,颇为不悦。南齐云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敬了谢鉴一杯,道:“我在长安听闻谢兄大名多时,只道无缘得见,却不想已会面多时了。”谢鉴饮了,微笑道:“听闻小弟风流薄幸的大名么,还是不听的好。”南齐云道:“哪里,自然是锦心绣口,字字珠玑的才名;风流之名,确也有所耳闻。”相对一笑。两人又同眠卿论起词曲来。

令狐青本不多话,听他们谈论,倒也津津有味。钟观宪却不耐烦这些,忍了一会儿,便要猜枚饮酒。谢鉴本不乐意,见眠卿和南齐云无话,也不好如何反对。猜第一局时,竟是令狐青输了六杯,谢鉴便取过酒壶往自己杯里斟酒,钟观宪一迭声的叫“不许替”,谢鉴只当没听见,笑着连尽了六杯。酒既喝过,便该由令狐青藏枚子,谢鉴却握了几根牙签在手里,淡淡笑道:“请钟兄先猜。”谢鉴玩猜枚作弊极精,待诸人都猜过,摊开手掌,果然是钟观宪猜的数目。

如此猜了几轮,钟观宪给谢鉴骗着着实喝了不少,已是半醉,南齐云便带他告辞。钟观宪一路扯着南齐云的袖子,夸赞令狐青生得好看,南齐云皱眉不答。他猜这令狐青多半便是那日的小白狐,自己这堂弟整日生事倒也罢了,媚狐又岂是好招惹的。

眠卿令人将杯盘等物撤了下去,抿嘴笑道:“公子好功夫。”谢鉴笑道:“别的就罢了,说到赌酒,那个钟什么的却是挑错人了。”眠卿又告诉了他些南、钟二人之事,俱是世家子弟,谢鉴原也听说过南氏是长安望族,与自己家似乎也有些来往。又待了些时候,便同令狐青回去了。

第二日谢鉴醒来时,看见令狐青已坐起了身来,却在托着腮发呆。谢鉴奇道:“青儿怎么了。”令狐青回身望了他一眼,道:“公子不是说我们没钱了么,今早怎么办。”谢鉴“哦”了一声,道:“还有些粥,今早总是够了。”令狐青一边穿衣,发愁道:“还有以后呢。”谢鉴在他鼻子上轻刮一下,笑道:“长安这么大,哪里就把我们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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