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消得有青玉————偷眼霜禽
偷眼霜禽  发于:2009年06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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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鉴吃了几口面,去看那狐狸少年,却见他只是低头坐着,也不动筷。问道:“你不爱吃这个么。”心道他从前也是吃的,难不成变成人挑剔了。那少年摇了摇头,将筷子拿了起来,仍是低着头不动。谢鉴见他是将两根竹筷握在手里,忽然想到一事,道:“你不会拿筷子?”那少年点点头,脸上微微红了。

谢鉴忍着笑,把着手教那看起来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拿筷子,他对这狐狸本有一些戒心和隔膜,此时全然消了。看他自己能挟起来才放手。

谢鉴吃了一半再去看他,见那狐狸少年仍是别别扭扭的捏着筷子挑那面条,又怕自己看见,偷偷抬眼来瞧自己,恰巧看了个对眼,登时埋下了头去,耳根子都羞得红了。筷子上晃晃悠悠吊着的那根面条险险掉在桌子上。谢鉴笑道:“我来罢。”接过他手中筷子,挟了一口面条喂他。那少年微红着脸张口吃了

待到喂完时,谢鉴那半碗面条早已凉透了,也不再吃。那狐狸少年看看那剩面条,再看看谢鉴,眼睛里满是过意不去。谢鉴见他美丽干净,本就是风流惯了的,捏捏他脸颊,笑道:“看什么?从前做狐狸时还会叫几声,做了人反倒一个字都不说了。说话你总是会的罢。”那少年脸颊红红的低下头去,仍是不说话。

谢鉴见他头发散着,多半是不会束头发,又替他梳头,一边道:“你有名字么。”那少年点点头,道:“我叫令狐青。”谢鉴“哦”了一声,道:“果然当得起‘令狐’之姓。”“令”字有美好之意,“令狐”从字面看来,便是“美丽的狐狸”了。

令狐青不甚明白,却也不问。谢鉴又道:“你多大了。”令狐青道:“今天刚满一岁。”谢鉴手中的梳子险些掉到地上去,惊道:“一岁?”令狐青极自然的道:“狐狸不如人寿命长,一岁自然便相当于人十几岁。”谢鉴奇道:“你一岁便能化成人形?”令狐青道:“我有一半人类血脉,我爹是人。”谢鉴道:“他还和你们住在一起么。”令狐青低声道:“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我娘。”

谢鉴一怔,他少时尚有母亲疼爱,这小狐狸竟比他还可怜几分。挑了块素净头巾替令狐青束好头发,柔声道:“青儿这一年过得难么。”令狐青想了想,道:“还好。有姊姊照顾我。”谢鉴微笑道:“你原来还有姊姊。”令狐青点头道:“我和姊姊住在洛阳城外的山里。”谢鉴笑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又道:“你被捉出来这许多日子,你姊姊一定急着找你。”令狐青不说话,望着谢鉴的眼睛里却颇有依恋之意,半晌道:“我想回去看看。”又低声道:“我过些日子便回来。公子救了我,我不知怎样报答才好……”

谢鉴呆了一下,他虽颇喜欢这小狐狸,却也知道这是只媚狐,从未想过要同他怎样。可令狐青的话里,分明便是以身相报的意思,头皮不由一阵的发麻。当下道:“我要去长安,总不能在这客栈里常住,青儿若回来找我,定是找不到的。还是回洛阳好好住着罢,当心来来去去的,不知哪日又被人捉了去。明日我去买匹马,青儿还能回去得快些。”令狐青望了望他,低下头去,也不知听没听出谢鉴不想要他跟着。低低的道:“多谢公子。”

第二日谢鉴果然买了两匹马来,又会了食宿钱,便送令狐青到往洛阳的官道上,不过说了些“珍重”的道别之语,令狐青也不说话,只望了他一眼便去了。

谢鉴仍是往长安去,临出城门时,听得不远的教坊里丝竹声起,唱着“窄裁衫裉安排瘦,淡扫蛾眉准备愁。思君一度一登楼。凝望久。雁过楚天秋。”却是他昨晚新作的歌词。一笑打马而去。

四,长安日高

谢鉴不多日便到了长安。他平日常给歌楼舞馆作些歌词曲谱,人又生得俊朗,自然得了许多多情人的青眼。在长安游荡了四年,几乎不曾住过客栈,夜夜都是偎香而眠。这次回来,却是投了店安心住下。

谢鉴在花雪楼有一红颜知己。那女子模样儿甚美,却算不得顶尖;颇有些才情,也称不上才艳绝伦;人温柔,却不是温柔到了极处;淡淡的有些冷,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知怎地就引得长安子弟中了邪一般眷恋痴迷,千金却也只换得隔帘一盏清茶。

那女子花名却极香艳,唤做眠卿。谢鉴初次慕名访她时,她也是不见,谢鉴略略思索,便令人取了张素笺来,写了两句“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诗在上面,送了进去。眠卿立时便命设下酒筵款待,她在勾栏数年,猜到她不愿沦落风尘的客人也是有的,却没一人知她真心爱的原是这般野鹤闲云的日子。

谢鉴自此成了花雪楼的常客且是座上客,常常一住便是数日,同那眠卿饮酒作曲,丝竹相乐,不知妒杀了多少世家豪富、五陵少年。

他这次回家,虽只是待了两日、给祖宗磕了几个头便完事,却也不由得胸中气闷,便不耐烦风月场上的腻语艳声,只想同眠卿叙叙。而花雪楼直到元宵那日才开张待客,他是知道的。

在客栈中住了没几日便是元宵佳节,谢鉴一直睡到正午才起来,简简单单吃了些东西,又拿过一卷闲书来看。直到傍晚时分,看看街上许多人正忙着摆那彩灯纸坊,游人渐渐盛了,便起身往花雪楼去。

入得门去,见那老鸨正忙着招呼客人,一转眼瞧见了谢鉴,喜笑颜开的道:“谢公子来了。眠卿姑娘说您今个儿准来,可不是就来了。眠卿姑娘正在抱琴居等着哪。”这“抱琴”的名字,却是自谢鉴初访后改的。

谢鉴虽从未给过花雪楼一分银子,他在花雪楼作的新曲子却是最多,也不知替那老鸨赚了多少钱财,因此那老鸨见他来,心里极是乐意。

谢鉴进了抱琴居,果然见眠卿着了一身水白点洇红的衫裙正在等着,几上略备了几样果蔬,另摆了一把白玉壶,一双水碧杯。谢鉴一面坐下一面笑道:“‘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眠卿将它琢作酒杯,果然是物尽其用,方不负了如此美玉。”

他自识得眠卿来,从未见过她插戴过步摇珠钗等饰物,不过是在须以钗子簪别之处用缎带极精致的束住。今夜便是用了浅碧压鹅黄的绦子,虽无珠围翠绕,一样是无限风情。

眠卿轻笑道:“公子夸奖了。奴家猜着公子今日必会过来,特意叫人将前年藏下的梨花酿取了出来,正月无梨花可赏,且品品这梨花酒罢。”说着将两只杯子都斟满了。谢鉴拿了一只在手里,只见那玉杯碧得空灵,那酒清得沁透,更兼醇香缭绕,郁而不烈,当真是未饮先如醉,先赞了一声“好”。仰头一饮而尽,却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形容了。眠卿陪了一杯,又将杯子满上了。她心思灵巧,看出谢鉴今日只有喝酒的兴致,便不多话,只是陪他饮酒。

谢鉴连尽三杯,微醺道:“眠卿为我唱支曲子如何。”眠卿听他如此说,便起身取了一具琵琶,随手弹拨几下,道:“不知公子想听什么。”谢鉴道:“既是旧人相逢,唱支旧曲罢。”眠卿想了想,道:“如此公子就请弹一曲《杨叛儿》。”将那琵琶递了给他。谢鉴学的是张野狐的指法,一手琵琶在长安城里只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谢鉴接过琵琶来,果然铮铮琮琮的弹那《杨叛儿》。眠卿和着琵琶柔声唱道:“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里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他二人一弹一唱,弹得滚珠落玉,唱得遏云回雪,又如风摆碧荷,柳拂水云,一音一节都配合无间。引了不少人在外面听着,更有许多豪富贵戚拿出金银珠玉给老鸨,要那唱曲姑娘相陪,听说是眠卿才罢了。两人在内却是一点不知。

眠卿笑道:“我既为公子唱了曲子,公子岂不该为我作支曲子么?”谢鉴笑道:“自然是应该的。不知眠卿要我作什么样的曲子?”眠卿低头想了一想,面上淡淡添了哀戚之色,低柔道:“奴家是金陵人氏,自六岁流落长安,从未得过家乡半点消息,思乡肠断,也不过徒费红泪罢了。公子就替奴家作个思乡的曲子罢。”

谢鉴饮了一杯酒,大笑道:“眠卿真是给我出了难题目!谢鉴从来只认酒乡是故乡,此时正如坐故园槐荫下,竟要我作什么思乡的曲子,不是难为我么?”

一面又沉吟,取了一根象牙箸一下一下轻轻敲着那水碧杯,半晌,用了《董娇饶》的调子,清声唱道:“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春。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谁人。”眠卿听得怔住,半晌微带呜咽道:“好一句‘旧山虽在不关身’。”又不由得暗伤身世。任是如何美貌动人,也终有暮春红颜谢的一日;这“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谁人”明里是说旧家美景不知谁人玩赏,暗里却是怜她身如曲江池畔柳,任人折攀。当下抱起那琵琶来,凄凄切切自唱了一遍,她唱得比谢鉴情茂许多,当真是一颗愁泪万点碎,半寸愁肠千般叠。

谢鉴也不知给她触动了哪般情怀,大笑道:“人生苦短,有哭哭啼啼的功夫,何不饮酒畅怀?眠卿才识广博,竟连‘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也不知么?陪我再喝十碗!”将那梨花酒坛挪上几来,一杯杯的竟不停手。也不管眠卿如何。

外面花灯正盛,处处火树银花,透进了窗来,光影流映。满天如霞似幻的热闹焰火又引得人声鼎沸,欢腾雷动。谢鉴就着那一片灯影欢声喝得痛快,青衿上酒水淋漓也不自知。

那梨花酒虽甘醇,后劲却大,又是酒入愁肠,谢鉴片刻便已醉得不省人事,口里一声声的只是要回去。眠卿甚是奇怪,谢鉴来看她时,从未有一次不是留宿,柔声道:“刚刚还唱了‘君醉留妾家’,怎地现下便要回去。”她却不知谢鉴醉里只道自己身在洛阳,想要回长安去。谢鉴听不见什么,仍是要回去。眠卿知道同醉人计较不清,便命人备车,亲送谢鉴回客栈去。

五,醉乡花尽

眠卿带了两名小婢扶谢鉴回房,进了门去,却见一人动也不动的伏在桌上,不由微微一惊。走近了细看,那人却是在睡着,只露了半侧如雪容颜,散着几缕墨色乱发。那张脸睡态极是宁谧美丽,却浅浅的带着些憔悴。眠卿什么情态没见过,本身又是女子,却也不禁起了怜惜之心。

眠卿正要将他唤醒时,那人却自己睁开眼睛来,他眸子有如水玉,温润流盈。本是清彻,染了些夜色,竟有许多勾魂的意味。饶是眠卿阅人无数,也没见过这等美少年。

令狐青怔怔的看着眼前女子,不明白她何以会来谢鉴房中,再一转眼,便看到了醉酒的谢鉴。眠卿轻笑道:“怪不得谢公子醉成这样还一声声的只是要回来,原来有这般人物正等着他。若是我,莫说醉了,就是死了也要回来。”令狐青涨红了脸,道:“我,我不是……”眠卿抿嘴一笑,只道:“谢公子在这里了,好好照看着。我可要回去了。”便带着那两名小婢回花雪楼去。

眠卿知道谢鉴虽与伶官戏子有些来往,却是不好此道,不知这次怎么改了性子,弄了这样一个少年在身边。她却不知谢鉴自己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回事。

令狐青也不懂须将客人送出门外,只是去看谢鉴。谢鉴酒量不坏,酒品也是好的,醉了便只是睡觉。令狐青在床边坐着,适才那女子任谁看了都知与谢鉴有甚暧昧,又想起谢鉴曾分明地拒他,心里委屈之极。正月里天气甚是寒冷,便替谢鉴脱了外衣,展开了被子盖着。自己只是微嘟着嘴闷闷的坐在一旁。

谢鉴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迷迷糊糊叫起“娇容”来。令狐青只道他醒了,试着唤了两声“公子”,却不见回答。原来只是梦话,一面又听他口齿不清的说了几句什么。也不知这“娇容”又是哪里的女子。过不多时,谢鉴又叫了几声“青儿”。令狐青也不理。

谢鉴突地坐起来,又道:“青儿?”令狐青着实吓了一跳,转头道:“公子醒了?”面上却不由得薄薄的带些气恼。谢鉴笑道:“青儿怎么了,见了我不开心么?”轻摸了摸他脸颊,叹了口气,道:“几天没有见,怎么就瘦了一圈。”令狐青眼圈一红,却又低下了头不作声。

谢鉴拿手指沾了沾他微湿的长睫毛,柔声道:“谁给青儿委屈受了,告诉我。”令狐青垂着头道:“公子不是急着赶我走么,还有心管我的闲事。”谢鉴笑道:“我这么喜欢青儿,怎会赶青儿走。”令狐青撅起嘴道:“是谁赶着我回洛阳的,总不是我自己。”谢鉴微叹了口气,道:“青儿,我喜欢你,却也有些怕。”令狐青委屈道:“公子救了我,我若有心害公子,那不是……那不是……”他只会说听过的话,又从未听人赌咒罚誓,此时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谢鉴笑道:“那便是连狐狸也不如。”令狐青给他逗得格格一笑,便如一粒水晶珠子滴溜溜的滚动。谢鉴柔声道:“青儿笑起来真是好看。”令狐青脸上微微一红,却只是望着他。

谢鉴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我头痛得很。”令狐青还未说话,他重又躺了下去,翻个身向里,嘴里喃喃道:“娇容渴了么……”适才那些,竟全是醉话。

令狐青呆了半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样貌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实在不过是只刚满一岁的狐狸,自然是想哭便哭。伏在那桌上不住呜咽。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得累了,竟伏在桌上晕晕的睡了。

谢鉴醉眼朦胧的醒来时,见房里多了一人,着的却是自己的衣服,便认出是令狐青来。心里微惊,不知他为何这样早便回来。虽觉有些头疼,却也当真欢喜。下了床摇摇晃晃的走近去,见他眼睛粉红的肿着,满脸满袖都是泪痕,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嘴里犹自嘟嘟囔囔的道:“我最讨厌谢鉴。”表情却实在可爱。谢鉴在一旁忍不住偷笑,却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惹到过这只小狐狸。一面将他染了泪痕的外衫除了,又打了水给他擦脸。

擦到一半时,令狐青便醒了,睁眼见是谢鉴,又将眼睛闭上了。谢鉴笑道:“青儿这是怎么了?我可没得罪过你罢。”令狐青扁了扁嘴,仍是闭着眼不理他。谢鉴便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柔声道:“是谁欺负青儿,说出来,我替青儿出气。”他说这话的口气却同昨晚一模一样。昨晚说的那些,虽是醉话,倒也未必便是假的。

令狐青想了想,便不再同他赌气,低低的告诉他道:“姊姊不见了。”谢鉴一惊,道:“不见了?”令狐青缩了缩身子,伤心道:“我问了很多妖怪,他们都不知道。有的说姊姊出去找我了,也不知她去哪里找。那个道士还在洛阳……”几乎又要哭出来。谢鉴忙宽慰他道:“你姊姊外出找你,那道人却在洛阳,怎会遇到一起。就算遇到了,既是青儿的姊姊,一定同青儿一样命好,注定有贵人相救,不会有事。”令狐青却仍是低着眼不作声,一副要哭的模样。谢鉴极轻柔的替他擦完脸,道:“青儿既是没处去,就跟着我罢。”令狐青点点头,脸上果然有了些欢喜的颜色。

谢鉴道:“青儿哭得饿了罢,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一面出去一面发愁,他却不是后悔适才之言,只是不知将令狐青安置在何处才好,总不能带他住在青楼,住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到了柜上,点了两碗粥,几样点心,都是不用筷子的。

一时粥饭上来,有一样添送的佐粥小菜是盐水鹌鹑蛋,令狐青居然能极熟练的将那已剥好的蛋用筷子挟起来。谢鉴笑道:“青儿学得好快。”又问他:“路上还好么?”令狐青想了想,道:“别的都还好,只是有一次遇见一些人,要我跟他们回去。我不肯,他们便来硬拉我,我只好变回狐狸逃掉了。”又得意道:“我跑起来快得很,他们骑马都没有追上。”谢鉴大笑道:“他们还要你跟着回去么?”令狐青委屈道:“他们要捉了我做衣服。”谢鉴看他表情,几乎将口里的饭喷了出来,呛了一下,边笑边咳嗽,眼泪都出来了。令狐青敲着粥碗气道:“什么好笑的?”谢鉴喘不上气来的道:“我不笑……不笑……哈哈……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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