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老太爷亲自引见,份量就重多了。
这份人情,裴青禾欣然笑纳:“多谢时老太爷。”
王郇和时家是姻亲,第一个被请了过来。
不等时老太爷张口,王郇就对裴青禾说道:“我们王家和时家同进共退。六姑娘日后需要多少棉布,只管张口,我们王家只收成本银子。”
裴青禾笑着道谢。
王郇笑道:“是我王郇有幸,能结识六姑娘这等英雄人物。王家有绣庄,也有技艺精湛的绣娘。六姑娘哪日需要了,只管吩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青禾志向高远,雄心勃勃。日后总有需要军旗的一日。
第二个被请来的,是盐商展飞。
展家背景雄厚,在朝中有靠山,幽州官盐的盐引,展家占了近五成。展家之富,仅次于时家。而且,展家子嗣丰茂,儿孙满堂。
展老太爷年迈,久不管事,如今展家的理事人,是展老太爷长子展飞。
展飞此人,今年四十有五,身量中等,面白无须,双目精光外露。说话时,略扬起头,下巴冲着裴青禾:“六姑娘在幽州,怕是还不清楚京城消息。皇上数日前,已下圣旨废东宫,废太子被幽禁在宗人府。朝中众臣,纷纷上奏折,请天子另择贤明的皇子为储君。”
话语中透出了几分傲慢和不屑。
时砚皱了皱眉头。
时老太爷不动声色,目光落在裴青禾的脸上。众人都知道,裴家最大的靠山是东宫。现在,太子被废,北平军大军出动去京城救太子。胜负未知,没个定数。
这等时候,和裴六姑娘结交来往,要担着极大风险。展飞此时的倨傲,是试探,也是在掂量裴六姑娘的分量。
裴青禾神色自若:“幽州远在千里之遥。京城混乱,波及不到幽州。我裴氏如今在昌平县立足,所思所虑的,就是裴家村安危。和裴氏交好的,我也会一并守护安宁。”
“其余诸事,我裴青禾无力伸手,也不会去管。展少东家不必忧虑。便是裴家村被波及,也牵连不到展家。”
“据我所知,展家的盐都卖到匈奴了。莫非倒不敢卖给我裴氏?”
展飞一开始还保持安稳,听到展少东家四个字时,面色已微微变了。
他平日里和各郡守县令都是平辈论交,来往的是时老太爷这等豪族大户。谁曾想,今日竟被裴青禾这般羞辱。四十多岁掌家管事的人了,还被称呼少东家。
再听到最后一句,展飞面色倏忽一变,霍然起身,目光露出凶狠:“裴六姑娘请慎言!我展家世代经商,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么可能和匈奴有勾连。”
裴青禾岿然不动,勾起嘴角,慢条斯理地笑了一笑:“我也只是道途听说,展少东家怎么这般激动愤怒,莫非这些传言庄真的?”
展飞重重冷哼一声:“没影子的流言,裴六姑娘还是少说为妙。”
“若是传出去,我展家几辈的好名声,可就都毁在裴六姑娘手中了。”
“裴六姑娘应该不想和展家因此结怨吧!”
裴青禾抬眼,和展飞对视:“这是当然。我只想买盐,对展家别的事不感兴趣。”
人要吃盐,战马喝的水里也得有盐。想发展壮大,必须要有稳定的渠道买来大批的盐。
展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裴六姑娘要买盐,打发人带着银子来展家,展某看在时老太爷的颜面上,定会给裴六姑娘一个满意的价格。”
时老太爷咳嗽一声,打起了圆场:“多谢展贤侄。”
又和颜悦色地对裴青禾道:“六姑娘不如先买五千斤盐。”
照一千人两百匹战马计算,五千斤盐够一年左右。
这是时老太爷的颜面,一锤子买卖。以后想买,就得加价,或是另寻盐商。
裴青禾给足了时老太爷颜面,含笑应了。
展飞起身离去,特意扔下几句:“局势变化莫测,京城一乱,只怕天下大乱。我劝时伯父,行事还是谨慎一些。别踩进泥坑,时家陷进去,不得脱身。”
时老太爷呵呵一笑:“我一把年岁,黄土埋了半截。家里这些事,早就交给阿砚了。就都由他去操心吧!”
时砚神色自若地接了话茬:“祖父放心,我不会看错人。”
展飞扯了扯嘴角,起身离去。
展飞一走,时砚神色沉了一沉,对裴青禾道:“没想到,展家如此短视,为了赚钱,竟然贩卖私盐去关外。”
此事是真是假,看展飞被踩中尾巴的德性就知道了。
这等隐秘,展家绝不会轻易泄露。就连时家都不知道,裴六姑娘到底从何得知?
时老太爷心里琢磨,面上不露声色:“展家卖官盐,也有几支卖私盐的队伍,手下有不少人。而且,展家和范阳军的吕将军颇有些交情。裴六姑娘有大志向,不必和展家较劲怄气。”
这是在提醒裴青禾,展家既有明面上的官道,亦有众人不知的暗道。
寻常商户怕山匪流寇,展家半点不惧。甚至没将剿灭了白虎寨的裴青禾放在眼里。
裴青禾从容一笑:“多谢老太爷提醒。我出银子从展家买盐,别无瓜葛。只要展家不来惹我,我乐得相安无事。”
时砚挑眉:“展家这般不识抬举,做一回买卖便罢。除了展家,幽州还有几家盐商。到时候我替六姑娘引荐。”
没了展家,还有彭家岳家。
时老太爷失笑:“也罢,我人老了,不比你们少年人血气方刚。你们自己拿主意。”
时砚淡淡道:“展家没将六姑娘放在眼里,可见骄狂。这等人,我们时家也该少些来往了。”
当着裴青禾的面,时老太爷不便多言。
裴青禾深深看一眼时少东家:“时少东家对我这般有信心,我必不会令少东家失望。”
时砚和裴青禾对视,目中含笑:“六姑娘稍等,我替六姑娘引见卢太医。”
卢家世代杏林,这一辈出了一位太医。卢太医在宫中待了十五年,前年告老回乡。如今卢家经营了十余间药铺,是幽州最大的药商。有药材也有成品药,尤其是一味金疮药,是各军汉眼中的神药。
裴青禾对卢氏伤药垂涎已久,起身相迎卢太医。
第96章 大户(二)
卢太医年过六旬,比时老太爷还年长两岁。发须半白,皱纹满面,说话时声音平和,语速比常人慢了不少。
这是常年在宫中当差行走养出的习惯。谨小慎微,说话之前反复斟酌,不肯也不能说错半个字。
做了十余年太医,毫无差错,全身而退。卢太医岂会是寻常人?
裴青禾丝毫不敢小瞧这位慢悠悠的卢太医,微笑着说道:“早听闻卢太医大名,今日有幸结识,是青禾三生之幸。”
卢太医呵呵一笑:“老朽在宫中当差时,曾见过你父亲和你的伯父,都是人中豪杰。后来,实在可惜了。”
短短几句话,就透出一个清晰且重要的信息。
卢太医在宫中当差时,经常出入东宫。和枉死的裴氏兄弟也都熟悉。
裴青禾目中露出黯然,轻叹一声:“裴家遭灭门之祸,如今剩一门妇孺老弱,在昌平县勉强立足,挣扎求生。”
哪家的妇孺老弱,一出手就灭了几百人的悍匪山寨啊!
时老太爷心中默默腹诽。
卢太医目中却露出怜惜之色:“裴六姑娘要领几百族人求活,确实不易。”
裴青禾又叹一声:“此次进山剿匪,有不少人受伤。村中只有一个年轻大夫,医术平庸,配出的伤药只能勉强止血。”
“卢氏伤药闻名天下。我想多买一些。只要卢太医点头,我愿比市价多出两成。”
叙旧归叙旧,买卖归买卖。卢太医捻着胡须,沉吟半晌,有些为难:“不是老朽不想答应。只是,卢家伤药要用十五味草药,其中一味草药昂贵稀有。每年配出的伤药,都被幽州各军队买去了。裴六姑娘想要,老朽勉强能私下留几瓶。”
两成不够,得加钱。
裴青禾诚恳道:“幽州军队所需,我自不能争抢。还请卢太医另外为裴氏调配伤药,我愿多出五成的价钱,伤药有多少要多少。”
卢太医的口风果然就变了:“此事我回去之后,和家中子侄商议,等做出足量的伤药了,再派人去裴家村送信。”
裴青禾连连拱手道谢。
谈完正事,卢太医颤巍巍地起身,慢悠悠地让晚辈扶着继续去听戏。
时砚这才低声道:“卢家也太贪心了。加两成还嫌不足,要加五成的价。”
时老太爷淡淡道:“因为整个幽州,卢太医配出的伤药疗效最佳,关键时候,能救回一条命。”
可不是么?展家不肯卖盐,可以去彭家岳家买,哪家的盐都一样。
卢氏伤药,只有卢家独有。独一份的买卖,可不就贵么?卢氏伤药,每年出来多少,都被军队一抢而空。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当然,寻常人也不用买大批的伤药就是了。卢家伤药,本来就是卖给大户的。
裴青禾笑道:“多出些银子无妨。我刚从白虎寨里缴获了一批金银,足够吃用一两年。燕山里还有清风寨猛龙寨雄鹰寨,总能再支应几年。”
时老太爷:“……”
时砚凝望着气定神闲的裴六姑娘,笑着附和:“六姑娘言之有理。”
顿了顿,又道:“时家要开三天寿宴,六姑娘不妨留几日。或许还能结识一些有用之人。”
裴青禾含笑应下:“我正有此意。那就多有打扰了。”
时家大宅有许多空屋,专门用来招呼贵客。
裴青禾一行二十余人,被安顿在一处雅洁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六间空屋,正好四人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净,被褥枕头都是崭新的。梳妆台上还有未拆封过的面脂和胭脂。
院子里种了几棵桂树,此时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浓郁甜蜜的桂花香,从窗外飘进屋内。
令裴氏众女子恍惚回到了昔日裴家还没家破人亡的时光。
冒红菱轻声打破沉默:“时少东家行事真是仔细周全。”
裴青禾笑着嗯一声。
众女子各自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们中有大半都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裴氏媳妇,身为过来人,焉能看不出时少东家含而不露的心意。
大咧咧的裴燕,压根就没察觉出气氛的微妙,大声笑道:“我好久没睡过这么干净的屋子了。今日的流水席,也特别好吃。”
“今天的戏班子也精彩。尤其是那段武戏,跟头翻了几十个,很是利落。我们干脆多住几天,吃饱玩足了再回去。”
裴青禾不客气地拍了裴燕的后脑勺一记:“你直接留在时家算了。”
裴燕摸着后脑勺,倒抽凉气龇牙咧嘴:“那可不行。我可是裴家冲锋陷阵的第一猛将。堂姐你更是片刻离不得我。”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几个俏丫鬟笑盈盈地捧了夜宵过来。
白瓷碗里堆着四个肉馅元宵,小儿拳头大小,咬下去滋滋冒油。
冒红菱慢慢吃着,忽地轻声道:“以前在京城,我最爱吃甜糯的红豆馅的元宵。来了幽州之后,倒觉得肉馅的滋味更好。”
“才过了一年多,怎么像过去了半辈子似的。”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陷在痛苦里无力自拔。可事实上,她每日忙忙碌碌,根本无暇思念亡夫。甚至,亡夫的面容都在悄然淡去。
她有些惶惑,有些愧疚。
裴青禾似洞悉她心中的复杂思绪,微笑着说道:“人本来就该往前看向前走。过去种种,早该放下。”
冒红菱看着裴青禾,透过她的眉眼,仿佛看到亡夫裴二郎的影子,低声呢喃:“我真的可以放下过去一切?”
“当然可以。”裴青禾握住冒红菱的手:“你这般年轻,还要再活八十年。好日子都在后头。”
冒红菱扑哧笑了起来,些许晦涩一扫而空。
扣扣扣!
敲门声响起。
裴燕警觉地蹿到门边:“谁?”
“裴六姑娘可在?我家王姑娘想请裴六姑娘赏月闲叙。”
裴燕一愣,迅疾转头。
冒红菱也看了过来。
这算什么?情敌找上门了?
裴青禾开了门,神色淡淡地对门外的丫鬟说道:“我没时间赏月闲话。去告诉你们姑娘,裴家村女子不外嫁,只招婿。”
王梦怡一脸震惊地抓住贴身丫鬟的胳膊:“你没听错吧!”
丫鬟斩钉截铁信誓旦旦:“奴婢耳朵灵着呢,怎么可能听错。裴六姑娘亲口说的。”
“姑娘抓疼奴婢了。”
王梦怡心神俱乱,下意识地松开手。
丫鬟还在耳边絮叨不休:“姑娘可以放心了。时家只有少东家这么一根独苗,传承香火子嗣是头等大事。裴六姑娘要招婿,时老太爷绝不可能同意。就是少东家自己,也绝不会去做赘婿。”
另一个丫鬟接了话茬:“好人家的儿郎谁肯做赘婿。裴家又是流放的罪臣家眷,裴六姑娘以为自己是金镶玉不成……”
“住嘴!”王梦怡倏忽沉了脸:“裴六姑娘领着族人求生,连灭黑熊寨狼牙寨白虎寨,是万里无一的神箭手。这样的巾帼英雄,我们王家要尽力结交。哪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自己去掌嘴二十。”
多嘴的丫鬟身体一颤,低头退到门外,啪啪啪扇了自己二十个响亮的耳光。
然后,肿着脸跪到主子面前请罪。
王梦怡冷然道:“事关裴六姑娘名节,谁都不许胡乱嚼舌。今晚的话传出去半个字,我将她撵出王家。”
王梦怡十三岁起掌管绣庄,这三年将绣庄打理得井井有条。所以有资格随父亲来时家贺寿。
相貌文弱动人,实则精明能干。
时老太爷相中王梦怡,不仅因为她背后的王家,更是看重她本人。
身边丫鬟都清楚自家主子脾气,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王梦怡沉默许久,起身去见父亲王郇。
“……父亲,我看不透这位裴六姑娘。”王梦怡蹙眉低语:“时家表哥聪明世故,相貌人品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她真的半点都不心动么?”
招赘二字一出口,就如划开了一条鸿沟,再无结亲可能了。
王郇腆着肚子,瞥一眼女儿:“北平军汇合了渤海军,一路冲杀去京城。江南那边闹起了起义军,天下将要大乱。裴六姑娘野心勃勃,眼里只有钱粮布盐药材,哪里容得下儿女情长。”
“你也别琢磨这些了。等时老太爷寿宴结束,我们就回去准备棉布棉花。裴六姑娘这一单是大生意,不能耽搁了。”
王梦怡定定心神:“父亲,这一单买卖,就交给我来负责吧!裴家以裴六姑娘为首,出头露脸的都是女子。我和她们打交道更合适。”
王郇想了想,也就应了:“记住,裴六姑娘是大买主,或许今后我们也有求裴六姑娘庇护之时。对裴六姑娘要敬重客气,不可怠慢。”
“是。”
“还有,结亲一事,要两厢情愿。时家迟迟不张口,我们王家也不能上赶着要嫁。如果时老太爷有意,这三天内自会和我张口。若是三日内都没动静,你就歇了这份心。我们王家姑娘又不愁嫁。”
王梦怡想说什么,抬头见父亲板着脸孔,只得低声应是。
隔日,裴青禾和王梦怡碰面。王梦怡主动示好,并问询裴家所需布匹棉花数量。
裴青禾道:“越多越好。”
刚抢了白虎寨,财大气粗不缺银子。
王梦怡微笑道:“那我照着四千套棉服一千条棉被来准备。至于价格,裴六姑娘只管放心,只收成本。”
裴青禾挑眉一笑:“王姑娘行事爽快,我裴青禾交下你这个朋友了。”
相比王家的主动友善,盐商展家就倨傲得多了。只派了一个管事过来。
冒红菱主动说道:“买盐一事交给我。”
裴青禾点点头。
卢家那边,由裴燕去交接应对。
时砚又为裴青禾引见了几人,都是幽州地界的大商户。裴家村什么物资都缺,只有一堆从山寨来缴获的金银。
裴六姑娘什么都买,价格也不含糊。立刻被大商户们围住,纷纷主动表示要和裴六姑娘做买卖结善缘。
时砚实在看不下去,咳嗽一声,主动接过了谈生意的重任。压价砍价,不在话下。还谈妥了定金和货物送到后检验无误再付尾款等事宜。
忙了一天,到晚上才得了空闲。
时砚难得板一回脸:“六姑娘是不缺银子,也不能做冤大头。商户们个个奸诈油滑,你不砍价,他们就敢坐地起价翻倍索要。还敢以次充好拖延供货。”
裴青禾被数落一通,也不恼:“我擅长的是领兵打仗,确实不太懂做买卖。”
何止不太懂,大羊祜三个字就明晃晃地挂在额头上。
时砚深呼吸一口气:“银子再多,也不是这么花用的。拼着性命去灭山寨抢来的金银财物,岂不是白白被人得了去。”
裴青禾十分听劝:“时少东家教训的是。今日亏得少东家多费心,替我谈妥了几桩买卖。明日少东家可有闲空?”
时砚从袖中摸出一个赤金算盘,细长的手指熟练地拨弄,潇洒至极:“放心,我保准为六姑娘精打细算,谈个合适的价格。”
大批货物谈过了,第三日,裴青禾见了几家小一些的商户。买的货物也琐碎细致了不少。
这等时候,就看得出时少东家的能耐了。不管什么行当货物,他都熟悉其中门道,商户们在精明的时少东家面前,根本玩不出花样。
裴青禾心想,怪不得她前世抢山匪抢大户还总是挨饿。她身边就少了这么一个精明能干之人。
可惜,时少东家不可能抛下家业来裴家村做大管家,实在可惜。
三日过后,裴青禾领着众人离去。
时少东家送出十里。
“少东家请回吧!”裴青禾拱手作别:“日后有事,只管派人给我送信。”
时砚没有客气,点头应下,特意嘱咐一句:“此次买了大批物资,够吃用半年。下一次再买,先和我通个气。有我在,不会让六姑娘花半分冤枉银子。”
裴青禾灿然一笑,挥手作别,策马扬鞭。
时砚在原地站了许久未动。
又过一日,王氏父女告辞离去。
王梦怡看着时砚温和的笑脸,心中酸涩,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直至马车远去,强忍的泪水才悄然滑落。
银子流水般地花出去,大批货物源源不断地送入裴家村。
主动下山来投奔的流民,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攀升。
裴青禾第一次主动进山,几个时辰就拔了白虎寨。藏在山里的流民闻讯后,如蜜蜂逐花一般而来。
裴家村外的简易草棚,从两个变成了五个,又变成了十个。就这依然不够用。卞舒兰特意来寻裴青禾:“青禾,现在每日都有流民来投奔裴家村。村外的草棚不够用,得再建十个。”
卞舒兰是裴家第一个招婿进门的年轻媳妇,生下了裴家来幽州后的第一个孩子。裴青禾亲自给孩子取名裴望。
卞舒兰对裴青禾死心塌地忠心不二,出了月子之后,就开始负责安顿流民的差事。她行事仔细,从不胡乱决定,有事就来回禀。
裴青禾笑道:“这点小事,不必向我禀报,你拿主意就是了。”
卞舒兰口中应下,下一次有事,照样来禀报。
培养身边人独当一面,不是易事,总得慢慢磨练。裴青禾也不心急,耐心指点:“每一个流民都得详细登记,问清来历。让他们互相作保,一个出了差错,几人一并撵走。”
“遇到身份可疑的,要重点关注,派人暗中盯着。”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流民中有良善可怜之辈,也有作恶逃窜的歹徒。裴家村有钱有粮有田有屋,主事的还是一群女子。良善可怜的流民,会觉得裴家村安稳可靠。心有歹意的,来前就不怀好意。
草棚就建在村北,每一个来投奔的流民,都要在草棚里住几日。出了草棚,一眼就能看到远处树下吊着的“葫芦”。
被吊在树下的,有盗窃抢掠的,有欺凌女子的,有想放火杀人的,还有做过山匪被识破身份的。
过些时日就换一批,树下的麻绳就没歇过。
这一记下马威,足以震慑住初来乍到的流民。
裴家村迅速扩充,人口翻了一倍有余。时少东家每隔半个月就派人送一回粮食,对裴家村扩充的速度也觉惊叹。
既然决定全力支持裴六姑娘,便要保证裴家村所有人的粮食供应。时家经营了百余年的商路,全部运转起来。时家旁支子弟和管事们,往各处奔波,源源不断地买来大批粮食,再送去裴家村。
裴青禾再一次唏嘘感慨,前世可没大户这般鼎力支持,她整日为裴家军的军粮操碎了心,也没能让众人吃上几日饱饭。果然,筹措军粮这等事,还得是时少东家专业。
有充足的粮食和物资,裴青禾没了后顾之忧,全力操练起来。裴氏女子不分年龄老少,全部要练兵。
流民中挑出五百个温顺听话身体还算康健的,十人一队,从中选出队长。衣食起居操练都要在一处。五十个队长都由裴青禾亲自训练。
其余流民,每日耕田劳作半日,另半日也要练简单的队形队列。
到了晚上,人人都要读书识字。
裴氏女子都识字,给大字不识一个的流民扫盲绰绰有余。如此一来,消耗的灯油纸张笔墨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裴青禾提笔,给时少东家写了一封信。不出数日,董二郎就送来了几车灯油和粗麻纸炭笔。
“少东家让小的带话给六姑娘,灯油价格已经被压到了最低。练字不必用好纸,粗纸炭笔就够了。另有一批好一些的纸张笔墨,过几日就送来。都是最低价,少东家都谈拢了。等货送来,六姑娘付银子便可。”
就连吴秀娘,也在裴青禾耳边连连赞叹:“时少东家实在精明能干,样样都通。有时少东家出马,我们买到的货物又多又好,还省了大笔银子。”
就连兵器欠缺的难题,时少东家竟也有办法解决。
时家和辽西军的李将军来往密切。只要出足银子,就能从辽西军那边买到合用的兵器。
这当然是犯忌讳的事。不过,裴家现在做的事,桩桩件件都不合规矩,再多这么一桩也无妨。
买兵器是大事,裴青禾特意去了一趟时家,和时砚面谈。
此时已进十一月,凉风嗖嗖。裴青禾是习武之人,不惧严寒,依然穿着粗布衣裳,脸颊被凉风吹得微红,一双黑眸灿然发亮:“少东家真能从辽西军买来兵器?”
穿着银灰色华贵貂毛锦袍的少年,微微一笑:“别人去了不成,我亲自去,李将军总会给几分薄面。”
时少东家现在可真俊。
裴青禾黑眸中闪出愉悦的光芒:“那我就不和少东家客气了。请少东家去一趟辽西军,我将所有的金银都带来了。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剿了黑熊寨狼牙寨白虎寨所得的金银,这一年半来用了不少,还剩大半。装了满满五箱。
时砚一一开箱看了之后,低声道:“兵器没有定价,这些银子能买来多少兵器,现在说不好。不过,我会尽力多带些回来。”
此时此刻此景,道谢就太见外了,也太轻飘了。
私买兵器这等事,被抓住了是砍头的重罪。时砚在寒冷的天气冒着性命之险去辽西军,这份人情,实在厚重。
裴青禾脸皮再厚心肠再硬,也真真切切地动容了。
她看着时砚,时砚也看她。
“时砚,”裴青禾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清晰明确地告诉他:“裴家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时砚点点头:“我知道。裴家村的女子不外嫁,只招婿,生的孩子都姓裴。卞舒兰是第一个招赘进门的,生的孩子叫裴望。村子里还有不少从山寨出来的女子,有十余个成亲,一律都是招赘。”
“这是你定下的规矩,你不能也不会打破。”
“京城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北平军渤海军之外,还有两支军队冲到了京城,要清君侧救太子。谁胜谁负,尚未可知。江南那边冒出了几支起义军,有几个县城被起义军占了。”
“天下即将大乱。你有野心,更有能耐,现在最要紧的是扩充势力站稳脚跟,以谋日后,根本没有空闲成亲嫁人。”
时砚和裴青禾四目相对,缓缓说道:“裴青禾,这些我都知道。”
第99章 公私(一)
“我敬重你,仰慕你,这是私情。全力支持裴家,却和私情无关。我看好裴家军的未来,在此时下重注,是为了时家的将来。”
公私能分得如此清楚吗?
裴青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时砚又道:“退一步说,便是公私分得不清,吃亏的也是我,你又没什么损失。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来奇怪。表白的人十分从容,半点都不尴尬。倒是裴青禾,显得有些心虚。
裴青禾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得有道理。其实,我刚才就是做做样子,心里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你别小觑了我,我心肠既冷又硬。”
时砚也笑了起来,扯开话题:“现在路上不太平,又带着那么多金银,只怕遇到流民匪徒。”
裴青禾早有准备:“我带了五十人,随你一同去。”
时砚行事干脆,半点不拖泥带水,点点头道:“我再点三十个家丁,让人备干粮。一个时辰后动身。”
这些琐事,吩咐董二郎去便可,时砚今日却亲自去了,是为了避免四目相对的尴尬。
裴青禾忍不住挠挠头。怎么莫名就有了负心女子的错觉。
裴青禾和时砚说话的时候,众人都避让一旁,听不见两人说什么。时砚的神色表情又格外正常,无人多心。
一个时辰后,几辆马车和数十匹骏马出了时家邬堡。
时砚自小体弱,被精心养大后,身体比幼时强得多。不过,每年寒冬,他基本都不外出。此次要去辽西,他特意坐上特制的马车。车厢有铁制的夹层,可以挡住弓箭袭击。车厢内还有一层皮毛,挡风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