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县令用袖子擦一把额上冷汗,陪笑道:“是是是,裴家军是真正的义军,和南边那些兴风作浪的匪徒不同。”
心里却是暗暗叫苦。捧上官印献上县衙都走不得,真是天要亡他!
裴青禾明亮锐利的目光,如火烛一般照印出王县令的颓丧:“广宁军大败,安乐县已失,幽州各郡县岌岌可危。这等时候,王县令离开昌平县,只身上路,能去哪里?前路不但有匈奴人,还有流寇,说不定还有军匪。不管遇到谁,你都是死路一条。”
“留在昌平县,才有真正的活路。”
王县令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幽幽叹息:“我现在走,是裴六姑娘取了昌平,我丢了官职,还能保住一条命。”
“我留下来,日后朝廷问责,我这样算什么?”
裴青禾从容一笑:“算同谋。日后朝廷派兵前来,我败了,你就得一起死。”
王县令:“……”
这才是王县令真正的困境。
裴家村崛起,裴家军横空出世,剿灭了燕山里所有的山匪。下一步就是举旗起义,昌平县城是裴家军必取之地。
王县令走了会死,留下同样可能会死。进退都是死路。至于什么同谋造反,王县令倒不是很在意。人死了还要什么声名!
南边被流民冲击县衙砍了脑袋的县令们,难道就有什么好名声了?
他只想要一条活路而已。
裴青禾温言安慰一脸苦涩的王县令:“日后如何,现在不好说。至少眼下,我能帮助县令大人守住县城。”
“守得住,百姓们都有活路,县令大人也有了生路。”
王县令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守不住又如何?”
“守不住,我只能带人先躲进燕山里。”裴青禾神色自若:“我已在山中藏了一些粮食,躲上几个月,等匈奴人走了再下山便是。至于县令大人,守县城和百姓同生共死,足以留名青史了。”
留什么名?
要什么青史?
他就想头颅安然无恙,每日喝点美酒,浑浑噩噩活一辈子。
王县令不是蠢人,知道改变不了裴青禾的决定,很快躬身拱手:“下官听六姑娘号令吩咐。”
裴青禾看一眼王县令,淡淡道:“第一件,从现在起,你不得饮一口酒。要保持清醒。”
王县令被掐住命门,忍痛应是。
然后,一连串的命令吩咐下来:“从现在起,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私逃出城者,没收家财,关入大牢。”
“粮铺每日照常开门,粮食不得涨价。每户限买三日所需。”
“油铺盐铺都照此办理。”
不管匈奴骑兵如何汹涌,何时前来,县城里都得保持安稳。大敌当前,安抚人心是头等大事。
首先就得遏制潜逃的大户。其次就是保证粮食等必要物资供应。
百姓们只要有粮吃,就不会生乱。
王县令一一应下。
裴青禾看着王县令,加重语气:“这些差事,由你亲自去做。”
“你去抓私逃的大户,去坐镇粮铺,安抚慌乱的百姓。”
王县令神色有些僵硬:“六姑娘,我已经许久没出过县衙。这些琐事向来都是李师爷办的。不如……”
“大敌当前,李师爷镇不住人心。我是流放罪臣之女,一样不宜主持大局。”裴青禾冷然道:“你王项才是昌平县的县令,是朝廷命官。唯有你出面,才能让百姓安心。”
“守城打仗的事,交给我。其余琐事,都由你来。”
王县令嘴苦心更苦,长叹一声:“罢了,六姑娘要我出面做恶人,我都应了就是。”
别看王县令整日喝酒醉醺醺的,其实眼明心亮。
这等时候,封锁城门抓私逃大户让粮铺平价卖粮,桩桩件件都是得罪人的事。守城保护百姓的裴六姑娘就不同了,可以收获百姓们的敬重爱戴,收揽人心。
裴青禾慢条斯理地抽出长刀,略一挥手,刀锋一闪,坚硬的木桌掉落一角:“县令大人好像不太情愿。”
王县令额上冷汗如雨,说话倒是麻利多了:“能为六姑娘效劳,是我王项此生之幸。我心甘情愿。”
“我现在就出县衙,照六姑娘的吩咐办差。”
说完,麻溜地抬脚出县衙。
当着一众百姓的面,王县令高声宣布封锁城门,令县衙里二十几个衙役巡街抓私逃之人。
衙役们握着刀,气势汹汹地扑出县衙。
百姓们哪里还敢再瞧热闹,纷纷躲回家中,将门栓起,再推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堵到门后,才算踏实。
很快,就有私逃的人被抓住。
哭喊声求饶声顺着门缝飘进屋子里,让人心肝胆颤。
处置这点小事,当然用不着裴六姑娘出面。王县令亲自升堂审问,将人关进县衙大牢。去抄没家财的衙役虎狼似虎。
天黑之后,县城里一片漆黑,连油灯都没人敢点。
唯有县衙里,燃了十余个火把,亮如白昼。
县衙虽然不小,也住不下八百人。裴青禾留下两百人,领着六百人住到了城门处。
北地天寒,白昼温差大。白日穿布衣,夜里寒风嗖嗖。
众人早有准备,每一队扎一个简易帐篷,铺上厚实的棉被,十个人挤在一处,倒也暖和。
裴青禾花了大笔银子,从王家买来大批棉花棉布。如今,裴家军人人都有厚实的棉衣棉鞋,每队还能分上三条棉被。到了夜里,棉被就派上了大用场。
裴燕没心没肺,倒头呼呼大睡。
冒红菱心事重重,难以成眠,轻声对裴青禾道:“青禾,匈奴人会不会来?”
裴青禾低声道:“可能来,也可能不会来。”
冒红菱忧心叹气:“我们现在确实有不少人。可真正能战能打的,还是我们裴家人。这些招纳训练了一年的流民,勉强打一打山匪。真遇上匈奴骑兵,怕是如螳臂当车。”
匈奴人擅长马战,来去如风,十分凶残。广宁军再不济,也是正规的朝廷军队。结果一交手就被匈奴大败。
如今这八百人,能守得住昌平县吗?
裴青禾倒是半点不惧:“先守一守再说。匈奴兵分几路,四处抢掠。说不定抢完安乐县就不会来了。也可能只来一小波。我们正好拿来练练兵。”
“守住了,昌平县以后就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可以招兵买马,打出裴家军旗号。”
“守不住,我们还有后路。山里藏的粮食,够我们吃半年。”
冒红菱一愣:“你的意思是,守不住县城,我们就走?”
裴青禾点头。
“可是,这满城的百姓怎么办?”冒红菱震惊了,看裴青禾的目光犹如看背信弃义的负心汉:“你要扔下他们?”
裴青禾反问:“不走等死吗?”
冒红菱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可也不该弃城而逃……”
裴青禾抬眼看过来。
冒红菱忽然醒悟:“我们不是军队,是自发来守县城,失了城池,也没罪责。”
裴青禾道:“记住,不管到了何时,都先保全自己的性命。”
隔日天还没亮,汇丰粮铺广源粮铺外就排起了长队。
油铺盐铺外人倒是不多。缺了油盐没大碍,没粮吃是真会死人的。哪怕家中有存粮,还是都来了粮铺外排队买粮。
王县令昨日亲自来粮铺,下了严令。两家粮铺今日没有涨价,还是平日的粮价,每人每日限买两斤。
百姓中有机灵的,一家老少分散着排队。很快,便被熟悉的街坊邻居检举揭发。
你家多买了,我家买不着怎么办?这等时候,谁都恨不得多买些粮食。谁多买都遭人嫉恨。
两户人家先是隔空吵闹,很快发展到了拳脚相加。
一夜没睡双眼乌青的王县令板着脸孔,带着衙役前来,怒道:“将他们两家都带去县衙,本县令开堂审问。”
百姓们都怕进公堂,两家吵闹动手的百姓立刻跪下痛哭流涕跪下求饶。王县令一番厉声斥责,震慑住了所有排队的百姓。这两户人家还是被衙役带走了,哭喊求饶声远远飘过来。
接下来排队的百姓,就老实安分多了。
王县令巡视完汇丰粮铺,又去了一趟广源粮铺,抓了几个不守规矩的。油铺盐铺巡一圈,再将几条主要的街道都巡查一遍。
王县令往日待在县衙后堂里饮酒作乐,一应琐事都交给李师爷,何曾做过这等庶务。半日下来,小腿都快抽筋了不说,喉咙也快冒烟了。喝了半壶茶,还是砸吧着嘴。
李师爷像贼一般,东张西望,确定没人,才悄声道:“小的悄悄去拿一壶酒来。大人喝上一两口,解一解肚里的酒虫。”
王县令陷入痛苦挣扎。
裴青禾昨日警告过,他不能再喝一滴酒。
可现在,裴六姑娘守在城门外,没在县衙。他悄悄喝上一口解解馋,裴六姑娘不会知道……
王县令没出声,李师爷心领神会,缩头缩脚,像老鼠一般溜去酒窖。
结果,在酒窖门口就被拦下了。
“李师爷请留步,”脸上有一道疤的年轻女子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六姑娘吩咐了,这些酒有大用,谁都不准动。”
李师爷打了个哈哈:“我不进酒窖,就是随意来转转。有顾莲姑娘守着酒窖,我就放心了。”
顾莲看着李师爷灰溜溜的背影,又是一声冷笑。
李师爷后背发凉,脚下生风一般,迅速窜回了后堂。
王县令一声长叹:“六姑娘算无遗策,特意留了人在县衙,本县令一举一动,都在六姑娘眼皮底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活命,酒是一口都别喝了。还得打起精神来,按着裴六姑娘的吩咐继续当差做事。
苦命的王县令,继续穿着官服在县城里巡查。效果确实斐然。
普通百姓不知道刺史郡守,也不知道远在千里外的新天子是谁,在他们眼中,县太爷就是他们头顶的天。以前县太爷从不露面,现在亲自领着衙役沉着脸在县城里转来转去,就连混混地痞们都不敢露头。
“这个王县令,原来不是酒囊饭袋,也有几分能耐本事。”闲不住的裴燕,去打探了一圈:“这三日,县城里没出什么乱子。”
裴青禾闲闲一笑:“鞭策一二,再懒的驴子也能拉磨。”
裴燕咧嘴乐了:“王县令要是知道自己被比做拉磨的驴子,不知心里是何感想。”
冒红菱抿唇一笑:“当然是对慧眼识英才的六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笑几句后,裴青禾上了城墙,巡查各处岗哨。
自三日前,裴青禾接管了昌平县城,原来的八十个城门兵,也一并听令行事。一开始也有个别心里不太服气私下说怪话的,在亲眼目睹裴青禾一箭射落几百米高空的雄鹰后,就都老实了。
城墙上原来只有几个人做做样子,现在设了十处岗哨,每处两人。不管哪个方向有情况,都能在第一时间内警觉。
“六姑娘!”冯长急匆匆地禀报:“城下有人叫嚷。放不放人进来?”
裴青禾目光一扫。
城门下,一个骑着马的男子,拼力挥动双手,神色焦灼。
城门被封,裴青禾令人开了可供一人出入的侧门。男子慌乱下马,冲到城门官面前,扑通一跪,嚎啕大哭:“安乐县被匈奴攻占,烧杀抢掠,前天夜里,那些畜生还放了一把火。不知烧死了多少人。我趁乱逃出来了。你们都快跑吧!匈奴人就要来昌平县了!”
那个城门官也慌了,迅速退到一旁:“裴六姑娘在此,你有什么话,快些禀报六姑娘。”
痛哭流涕的送信兵,抬起疲惫的脸孔,然后瞳孔倏忽睁大。
燕山里的山匪都被剿得一干二净,裴六姑娘威名远扬,这个送信兵也是听过的。
只是,没想到凶名赫赫的裴六姑娘,生得这般清秀英气。
裴青禾俯头,冷然问道:“这一伙匈奴有多少人?”
送信兵一脸茫然:“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五六百,也可能有两三千。”
裴燕恨不得踹飞眼前这个糊涂虫:“五六百和两三千,差别可大了去了。到底是多少人?”
送信兵又哭了:“城破那一日,我躲在地窖里,后来偷偷跑出来。我只知道有很多匈奴人,具体数目,我没数过。”
裴青禾目中冷意闪动:“能从匈奴人手中逃出来送信,已算有运道。将他带下去安顿休息。”
“匈奴人烧了安乐县,已经冲着昌平县城来了。他们骑马,速度快,或许下一刻就到。”
“所有人听我号令,立刻布防。”
裴青禾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有人去县衙送信,有人巡逻全城令百姓闭门不出,有人去了城墙上。
抹着眼泪的送信兵,被数百人矫健利落的身形惊住,嘴巴张得老大。然后就被扯去了帐篷里,有人送来两个馒头一碗水。送信兵吃完倒头就睡。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大地微微颤动,耳边传来闷雷一般的声响。
这声音,是大批战马驰骋时的动静。
匈奴人,真的来了。
第110章 汹汹(一)
送信兵全身哆嗦,匈奴骑兵攻占安乐县的恶行,令他生出了生理性的恐惧。不过,他还是努力走到了裴六姑娘面前,表示自己要一同守城。
裴青禾有些意外,第一次正眼看他:“你叫什么?”
这个送信兵,也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我姓杨,在家中排行第三。”送信兵紧张地直咽口水。
裴青禾转头吩咐冯长:“你来带着杨三郎。”
冯长点点头,令杨三郎跟着自己。
小小插曲,无需赘述。
裴青禾令人燃起火把。几十支火把插在城头,火光照在城下,投出大片光晕。
地面震动越来越明显。
战马的嘶鸣声越来越近。
夹杂着一些尖锐的哭喊声。
冒红菱耳力极佳,眉头跳了一跳:“青禾,你听,是不是有女子的哭喊声。”
裴青禾目中闪过冷意,略一点头。
这些哭声凄厉如杜鹃啼血的女子从何而来?
冒红菱眼中蹿着愤怒的火焰:“这些畜生,烧杀抢掠,放火烧城,现在竟还抢了这么多女子。”
裴青禾脸上没什么表情:“匈奴人打草谷,抢粮抢银,还要抢走大批青壮年。女子更是重要的俘获。”
冒红菱握紧了手中长枪。
裴燕听得火冒三丈,取下弓箭,虎视眈眈。
这一伙匈奴骑兵,显然没将昌平县城放在眼里。大喇喇地策马而来,停在了城门下。
裴青禾目光一扫,果然见许多青壮年女子被捆住双手,如猪羊一般被驱赶在城门下。
男子也有,境遇却更惨一些。双脚间也被麻绳捆缚,有的被拖倒,发出惨烈的哀嚎声。
守在城墙各处的人一阵骚动。
他们多是流民出身,有的经过战祸,一见这地狱一般的情景,顿时勾起了心底惨痛的回忆。
冯长握紧弓箭,只等裴青禾一声令下,便拉弓射箭,逼退匈奴人。
“都别动。”裴青禾沉声下令:“先摸清有多少匈奴骑兵。等他们靠近一些。我们兵力有限,兵器也不算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得有斩获。”
冯长深呼吸口气,和裴燕等人一同应是。
匈奴骑兵在城门下呼喝。过了片刻,有一个穿着长衫的青年男子被推到城门下。
这个男子二十余岁,是个读书人,在利刃的胁迫下,却也没了气节风骨。一开始颤颤巍巍,喊了几句,见城门上没有反应,胆气倒是壮实了不少,声音愈发响亮。
“昌平县的人听好了。立刻开城门投降,献上县令人头,再献出城里的女子和所有钱粮,其余人就能活命。”
“这个走狗!”裴燕恨得牙痒,拉弓就要射,被裴青禾拦下:“不急,你嗓门大,替我喊话。就说让匈奴老爷们上前,我们开城门投降。”
裴燕半点没犹豫,扯着嗓门大喊:“我们投降!让匈奴蛮子们上前。”
城门上火光处处,将城门外照得清清楚楚。从下往上,却看不分明。
裴燕如蛮牛一般的喊声,城下的走狗竟没听出是男女。
走狗一脸喜色,转头高喊几句。很快,便有几个匈奴蛮子策马上前。所有匈奴骑兵也跟着策马靠近。
裴青禾拉弓,瞄准领头的一个,冷酷地射了第一箭。利箭划破夜空,当先的匈奴骑兵顿时被射落马下。
裴燕第一箭同样迅疾,射死了那个可恶的走狗。
身侧数箭齐发。
高骑在战马上的匈奴骑兵,万万没想到城里边有这么多神箭手,一边怒骂,一边弯腰取弓箭还击。
战场上,一边据守城墙居高临下,一边猝不及防仓促还击,谁占上风清晰可见。
短短一炷香功夫,匈奴蛮子便灰头土脸地退了兵,扔下了几十具尸首。而裴青禾这一边,只有两个人被乱箭射伤。
城墙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躲在城门下双腿发软全身抖若筛糠的王县令大喜,在李师爷的搀扶下上了城门:“六姑娘果然神勇无双。匈奴蛮子已经退兵了。”
裴青禾脸上却没多少喜色,淡淡道:“县令大人高兴得太早了。他们损伤不多,察觉出不对立刻退兵。明日天明,定会再来。”
王县令心里一紧:“六姑娘可能挡得住他们?”
裴青禾没有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战场上,兵力多少兵器优劣军心天气等等,能影响胜负的因素太多了。打仗之前,谁敢言稳胜?
“今夜他们应该不会来了。我让他们轮流去休息,准备明日守城。”
“王县令回县衙,让厨房烧火做饭,准备热水。明日天不亮就送来。”
“还有,城里所有的大夫郎中,都来城门下。”
上半夜没有动静。下半夜,匈奴蛮子到城墙下射箭骚扰。裴青禾早有准备,一通箭唰唰过去,匈奴蛮子很快退去。
县城里,家家都锁了门。粮铺前空荡荡的,没人排队。
一夜没睡的王县令,带着衙役们抬着十几筐杂面馒头到城门处。顾莲等人搬来热水和热汤。
守城的人分了两波,一波蹲守,一波下城门吃饭。
还没吃完,匈奴蛮子就气势汹汹地来了。
裴青禾扬高音量:“吃饭的别慌,城门上有人顶着。你们吃饱了再上城门。”
顾莲将馒头塞进口中,大步上了城门,探头一看,怒火直冲脑门:“呸!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
匈奴蛮子竟以利刃长鞭,驱赶着大批百姓上前攻城。
“匈奴蛮子惯会用这等手段,一来耗费我们手中箭矢。二来令守城之人人心涣散。”
裴青禾神色平静,语气冷酷:“记住,所有拥到城门前的,都是敌人。”
“听我号令,放箭。”
顾莲习武时间只有一年多,身手算不得如何好,射箭更是平平。不过,她也有别人不及的长处,心肠格外冷硬。
裴青禾下令后,顾莲第一个射箭。
裴燕冒红菱箭术高超,射出的箭越过普通百姓,射中匈奴蛮子。其余人射箭,射程不够远,城门下哀嚎不绝。
有流民撑不住,转头吐了一地。然后,在裴青禾冷酷的目光下,咬牙继续射箭。
半日后,匈奴人再次退去。
城墙上也有不少死伤。
匈奴蛮子们身高力健,骑射精湛,十分凶残。只打过山匪的流民们,若不是占了城墙之利,根本抵挡不住。
冒红菱力气耗尽,连提刀的力气都没了,低语道:“匈奴蛮子果然厉害。”
裴青禾却道:“今日匈奴蛮子没有出全力,是在试探我们的实力。真正的苦战,还没开始。”
冒红菱心里直冒凉气。
裴燕一派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怕什么。我们也没用全力哪!”
裴青禾笑了起来:“你继续在城墙上守着。我去看看伤兵。”
这一战,死了八个,伤了二十多个。死者被立刻拖去掩埋,受伤的被抬进帐篷里。昌平县城里的三个大夫全都被王县令亲自请了过来,忙碌着治伤包扎。
卢氏伤药名不虚传,再重的外伤,撒了药粉,很快就能止血。战场上能止血,就能多抢回几条人命。
裴青禾心中盘算,这一仗过后,得去一趟卢家。
今日表现神勇的顾莲,也受了轻伤,正好伤在左肩。衣裳脱了一半。给她治伤的大夫顾忌着男女有别,缩手缩脚,顾莲自己倒是坦荡得很,还有心情和裴青禾说笑:“我今日杀了三个。可惜,我箭术不够好,不然还能多杀几个蛮子。”
裴青禾笑道:“箭术是练出来的。你细心胆大,再上两回城墙,就是真正的精兵了。”
顾莲目中闪出亢奋激越的光芒,点头之际,牵扯到伤口,诶哟了一声。
裴青禾失笑:“行了,别乱动,好好歇一歇。”
冒红菱随意找了个角落蜷缩,闭着眼,在血腥气和惨呼声中很快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中,匈奴骑兵如汹涌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如野兽一般冲上城墙。她嘶喊着冲上前,被一刀劈落城墙下。
这个噩梦实在可怕。她霍然睁眼,从怀中抽出长刀。身畔人被吓了一跳,大声喊她的名字。
冒红菱从噩梦中惊醒,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冷汗,重新抱紧长刀,再次沉沉睡去。
“以前杀山匪,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且都是青壮年男子。此次匈奴蛮子驱赶普通百姓攻城,里面还有许多女子。为了守城,不能不杀。这才是战场最可怕最残忍之处。”
巡了一圈伤兵的裴青禾,回了城墙上,对裴燕道:“二嫂良善心软,一时适应不了战场的残酷。让她歇一两日,下一次匈奴蛮子再来攻城,别让她上城墙了。”
裴燕低声应是,偷瞄裴青禾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其实,她今日也几次反胃想吐。这样残酷残忍的战场,青禾堂姐依然冷静。这才是天生杀神!
裴青禾站在城墙上,眺望匈奴蛮子驻扎的方向。
匈奴蛮子们自小就会骑马杀人。打了胜仗恣意快活,吃了败仗也没气馁。试探了两回,也就摸清了守城的兵力。
“守城的有近千人。身手参差不齐,大多普通,倒是那些女子,箭术格外厉害。”
“那个领头的,是真正的神箭手。我们当中,也找不出这般厉害的。”
“我们原本有一千人,现在有四百个带着钱粮俘虏回去了,就剩六百左右。昨夜和今天又死伤了一些。对面是硬茬子,我们想攻下昌平县城,怕是要死不少人。”
有人生出退意,提议就此回去。更多的匈奴蛮子,却不甘被一个女子击退,叫嚷着一定要占了昌平县,抓住那个射杀许多匈奴猛士的少女,施以最残忍最激烈的报复。
第三日,匈奴蛮子再次攻城。
这一回是真正的猛攻。嗖嗖嗖!骑着战马的蛮子们遥遥往城墙上射箭,箭落如雨,压得众人几乎抬不了头。
匈奴蛮子们顶着箭雨冲到城门下,抬着粗大的木头猛烈撞击城门。
城门猛然震动。
泥灰簌簌落下。
昌平县的城门,已经修建了三十多年,年年修缮,不甚坚固。被猛烈撞击数次,已经开始晃动。
城墙上,裴青禾沉声下令:“倒水!”
一桶桶滚烫的开水,从城墙上倾泻而下。其中一个匈奴蛮子被迎头浇了个正着,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其余蛮子也被烫得惨呼连连。
木头抬不动了,纷纷滚落。
被开水烫到的人,一时半会死不了,挣扎着往回跑。被一支支利箭射穿后背,如刺猬一般倒在城下。
匈奴蛮子被激起凶性,停了两日,砍了许多树木做了七八架简易的攻城木梯。再攻城时,匈奴蛮子们爬上木梯。
裴青禾指挥众人倒热油,箭只带着火苗。匈奴蛮子们被油烫被火烧,死伤惨重。
守城这一边,死伤的数字也在激烈攀升。攻城的蛮子们也用上了火箭。
王县令在县衙里根本待不住,每日奔走,为守城的裴家军准备热水热油,还有砖头石块等等。但凡扔下去能砸死人的东西,都搬到城墙上。
死伤的人太多,守城有了空缺。衙役们也得上城墙。然后,裴青禾又吩咐王县令,将县城里称得上大户的召集起来,将家丁护院都召来守城墙。人手还是不足,便将城内的地痞混混之流都抓来。
倒霉的赵大就在其中。
两年前裴青禾进昌平县,不长眼的赵大竟敢招惹,被裴青禾教训得就剩半条命。这两年内,裴青禾灭了所有山匪,凶名远扬。赵大不止一次地懊恼后悔自己没长眼睛,招惹了煞神。
此时赵大混在几十个兄弟当中,缩着头上了城墙,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只温顺的绵羊,不要惹来女煞神的注意。
可惜,怕什么就来什么。
“赵大,你过来。”
赵大心里叫苦不迭。这都过去两年了,女煞神怎么还记得他的名字。偏又不敢不应,上前的动作不免慢了些。
裴青禾一个冷冷的眼神过去,赵大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六姑娘,饶命!”
裴青禾冷然道:“去拿一把刀,有蛮子上城墙,就拿刀拼命。”
攻破安乐县城,只用了两天。
这个昌平县,已经攻了八天,丝毫没有城破的迹象。反倒是匈奴蛮子这一边,死伤近四成。
匈奴蛮子们习惯了三不五时来打草谷,号称敬朝精锐的北平军还有一战之力,像广宁军这样的军队,匈奴蛮子们压根不放在眼里。敬朝的百姓,在他们眼中如猪狗。
此次在昌平县城吃了大亏,匈奴蛮子们怒不可遏。也顾不得耻辱了,一边继续猛攻,一边派人去叫援兵。
大股的匈奴兵,已经抢掠了大批财物和青壮年,准备回草原。有一股离得最近的,约有五百骑兵,接到求援信匆匆赶了过来。
这伙骑兵赶到昌平县城外,看着破旧的城门,再看看死伤惨重的同伴,都被震住了:“就这么一个破县城,你们来了半个月,还没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