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山河by寻找失落的爱情
寻找失落的爱情  发于:2025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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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氏生了四个儿子,长子裴伯仁有三子两女,次子裴仲德五子一女,老三裴叔义有三个儿子,幼子裴季礼两子一女。
四个儿子和十一个成年的孙子都被砍了头,只有三房幼子裴风四房幼子裴越活了下来。
四个孙女,已经出嫁的两个不受牵连,剩下的就是十三岁的裴青禾,还有十二岁的长房幼女裴燕。
儿媳们都成了寡妇,沉浸在丧夫丧子的悲恸中,几个年轻的孙媳各自哭昏了几回。别说主事,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
论能耐,确实该由裴青禾来主事。可陆氏打从心里不乐意。以裴青禾的脾气,族长的位置由她做了,以后还肯让出来给堂弟吗?
陆氏皱眉反对:“不行!哪有女子做族长的道理!风哥儿今年七岁,越哥儿也有五岁了,熬个几年就长大了。”
熬什么?
怎么熬?
前世陆氏病逝后,年幼的裴越也重病一场,死在了路上。裴风倒是活着到了幽州,几年后上山打猎时,被猛兽抓咬撕裂,死状凄惨。
他们都没能长大。
久远的痛苦记忆袭上心头。裴青禾冷硬如磐石的心一阵刺痛,她蓦然转头,高呼一声:“裴风,裴越,过来。”
两个男童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七岁的裴风,个头只及裴青禾胸口。他承袭了裴家儿郎的好相貌,白净俊俏,缺了两颗门牙,说话时漏风:“青禾堂姐,你叫我做什么?”
五岁的裴越更矮一些,仰着头也就到裴青禾的腰际,圆圆的胖脸蛋被风吹得通红,用力吸溜一下,鼻涕缩了回去。
他们两个年岁还小,没资格被青禾堂姐揍,以前都是看堂兄们被揍得鼻青脸肿嗷嗷叫唤的热闹。
在他们心里,天大地大,青禾堂姐最大!
裴青禾道:“我要做族长,以后你们两个都听我的,你们同意吗?”
裴风连连点头,大声应道:“同意。”
裴越挺起小胸脯,声音比裴风还大:“我什么都听堂姐的。”
裴青禾转头看陆氏。
陆氏气血汹涌,脸都黑了:“他们两个还小,什么都不懂。”
裴青禾略一点头:“祖母说得有理。那我再问一问懂事的长辈们。”
陆氏:“……”
裴青禾压根没看自家祖母难看的脸色,转过身,朗声道:“请各房长辈上前来,我有要事相商。”
裴家嫡支五房,另有近支远支十二房。原本每个房头的主事人都是男子,现在男子都死了,便得有女子顶上。
不到片刻,十几个年岁一把的老妇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最年迈的李氏,今年八十有一,头发全白,眼花耳背,腰身佝偻。论辈分,陆氏得称呼一声婶娘。
裴青禾先对一众长辈拱手行礼,然后抬头,明亮锐利的目光扫了一圈:“裴家遭了劫难,剩下的三百多口,总得活下去。”
“裴家得有人出头露面撑着门户,我毛遂自荐,做裴家族长。诸位长辈可有意见?”
“我老婆子支持青禾丫头。”李氏也不耳背了,摸索到裴青禾的手,紧紧攥住:“青禾丫头自小就厉害能干。眼下这情形,就得青禾丫头来撑门户。”
立刻有人附和:“我也赞成。”
“青禾身手好,有勇有谋,做族长最合适不过。”
关键时候,裴青禾挺身而出,和章武郡王一行人周旋。别管用的是什么法子,总之,弄来了大批的棉衣钱粮药材。还有东宫侍卫随行护送。这都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好处。
族人又不傻,不支持裴青禾,难道要支持说话漏风的裴风,或是吸溜鼻涕的裴越不成?
嫡亲的孙女这般能干,陆氏还臭着一张脸,那点私心,都快写在脸上了。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什么男女。要不是太子殿下求情,裴家男人就死绝了。现在就剩这些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根本不顶用。”
“大嫂,你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又不大好。保不准撑不到幽州,就死在半道上。还有什么看不开想不开的?”
说话的是嫡支二房的陈氏,和陆氏是正经妯娌。
陈氏比陆氏小了两岁,也年过六旬了,性情泼辣,说话直接。
陆氏被噎得不轻,半晌才吐出一句:“这丫头心太野,胆子太大,我怕她以后招惹祸事。”
陈氏麻木着一张脸:“裴家已经犯了谋逆重罪,砍了两百九十七颗头颅,家业都被抄没了,还能有什么大祸?”
陆氏:“……”

第6章 族长(二)
李氏重重咳嗽一声:“这事就这么定了。以后,青禾丫头就是裴家族长,裴家诸事,都由她来拿主意。”
“陆氏,你别仗着自己辈分长,给青禾丫头添乱。大事小事,都得听她的。”
众人都盯着陆氏。
陆氏在众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应道:“青禾是我亲孙女,我平日里最疼她。大家都同意,我这个祖母,还能反对不成。”
“这可不好说。”又是陈氏,张口就戳陆氏的心窝:“谁不知道你是个偏心眼,平日里最偏疼风哥儿和越哥儿。”
“你不乐意青禾做族长,是怕以后青禾不愿将族长位置让给风哥儿越哥儿。”
“裴家都到这份上了,还不知能有几个活下来。就别想这些没用的了。”
陆氏被气地不轻,又不乐意和泼辣成性的陈氏争辩……主要是心虚理亏,吵也吵不过,索性将头扭到一旁。
裴青禾没费多少力气,就做了裴氏一族的族长。
没家没业,无钱无粮。
只有三百多个老弱妇孺等着养活。
不然,怎么会没人跳着出来争抢?
冯氏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心里有些慌,悄悄扯了扯女儿衣袖:“青禾,你……你能行吗?你才十三岁,怕是担不起重任。要不然,还是请长辈做族长……”
“娘!”裴青禾看着冯氏,目光明亮,声音平稳:“我能行。”
冯氏惶惑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她点点头,轻声道:“娘信你。”
流放路上,家破人亡,所谓选族长,犹如儿戏,仓促而决。
裴家的女眷们,还沉浸在丧父丧夫丧子的巨大悲恸中,甚至还来不及为即将到来的凄惨命运哭泣,根本没人在意谁做族长。
早已等的不耐烦的押解官孙成走了过来,嘲弄轻蔑地看了刚上任的裴氏族长一眼:“能上路了吧!”
孙成出身寻常,官职不高,只是个八品校尉。押送罪臣家眷是个苦差事,别人不愿来,这份苦差就落到了他身上。
看在章武郡王来送行的份上,他才等了小半日。换做平日,他们对罪臣家眷哪会这般客气。辱骂欺凌殴打都是常事。就是打死了人,也根本没人过问。流放途中死人,是司空见惯的事。
裴青禾抬眼:“可以启程了,这一路有劳孙校尉。”
那一双冰冷的黑眸,如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竟有蹚过尸山血海的战场老将的浓烈杀气。
这位裴六姑娘,绝非寻常之辈。
孙校尉心中一凛,忽然觉得脖颈后凉飕飕的。到了嘴边的污言秽语,很自觉地收了回去,客气了不少:“我奉令押送裴家人去幽州燕郡。庞詹事特意嘱咐过了,我自会关照,裴六姑娘有什么要求,只管说。”
裴青禾半点不客气,张口便道:“我们这一行人有老有少,行路难脚程慢。我想让她们轮流坐一坐囚车。”
囚车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裴家女眷用上一用,落个顺手人情。
孙校尉痛快地点头应允。
这就是扯东宫大旗的好处了。前世流放途中,这个孙校尉没少刻薄刁难过裴家女眷。
这两辆囚车,不知押送过多少罪臣要犯,车上有斑驳的陈年血痕,散发着腐朽的臭气。
坐在囚车里,滋味并不美妙。不过,总胜过一步一步走到幽州。
七十岁以上的老妇共有九个,三岁以下的幼童有十余个。其中,就有刚出生两个月的男婴,大名还没来得及取,乳名小狗儿。
狗儿的亲娘冒氏,今年才二十一岁,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目光呆滞,浑浑噩噩。
裴家男儿自少进军营,大多过了二十才成亲。裴青禾的五个兄长,只有大哥二哥娶妻成家。冒氏正是裴青禾的二嫂,狗儿是嫡亲的侄儿。
前世,冒氏半夜用腰带缠着脖子,生生勒死了自己。小狗儿没亲娘照料,没几日夭折了。
冒氏死后,裴家女眷一个接一个地轻生。流放途中死的一百多人,有大半都是自尽身亡。
裴青禾道:“二嫂,你抱着小狗儿上去。”
冒氏苍白着脸,木然地摇摇头:“我还能走。”这是已经有了求死的念头。
裴青禾看一眼冒氏,冷不丁伸手。
冒氏反射性地抱紧怀中孩子。奈何裴青禾出手迅疾力气惊人,冒氏眼前一花,孩子已到了裴青禾手中。
裴青禾前世没生过孩子,更没抱过这么小的婴儿,手上力气不免大了些。
小狗儿扯着稚嫩的嗓子,哭声尖锐,刺得人耳膜疼。
冒氏又急又慌:“六妹,孩子快给我。”
裴青禾看了过来,目光锐利如箭,刺入冒氏眼底:“二嫂如果还在意小狗儿,就好好活着。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小狗儿也就活不成了。”
冒氏心如刀割,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口中却挤不出一点声音。
她十六岁嫁入裴家,和夫婿十分恩爱。进门四年怀了身孕,今年年初生子。满心憧憬着的美好未来,在昨日戛然而止。
夫婿被砍了头。
她没了丈夫。
孩子没了爹。
她的天,已经塌了。
她活不下去了。
“抬头看看,天没有塌。”裴青禾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就算塌下来,也有我这个裴氏族长顶着。”
“再苦再难,都能熬过去。”
“你得活下去。带着小狗儿一并活下去。”
“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裴青禾拉着冒氏,将她推上囚车,再将孩子塞进冒氏怀里。
懵懂无知的幼童到了亲娘熟悉的怀抱中,渐渐停了哭泣。冒氏不敢让哭声惊了孩子,泪如泉涌,无声恸哭,就像离了水的鱼。
这一幕,真是闻者伤心看者落泪,年轻媳妇们纷纷红了眼眶。
“启程!”
孙校尉差一点脱口而出,好在及时反应过来。他冲众士兵喊一嗓子:“众人听令,立刻启程!”
五十个士兵,十人开道,十人殿后,另外三十人左右骑马,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兵器,来回巡视警戒。
裴氏三百多人,踏上了流放之路。

裴家女眷大多练过武,体力耐力都不错。就是看着娇柔的冯氏,身体也算康健。
这么走了一个时辰,裴家老少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双腿酸软。
唯有裴青禾,面色如常神色不变。
她领着族人在乱世挣扎求生,遇过无数困境。眼前这些,实在微不足道。
裴青禾去寻孙校尉:“孙校尉,大家伙都累了,停下歇一歇吧!”
囚车都拿出来用了,这点小事,孙校尉自不会反对。
孙校尉一声令下,押送兵们都松口气,各自下马,占了树下的位置,掏出水囊拿出干粮。
五岁的裴越咂巴着嘴,仰着头满脸期盼:“六堂姐,我饿。”
裴风大了两岁,懂事多了:“忍一忍,晚上就有吃的了。”
罪臣家眷流放,每日早晚有吃的,白日饿了渴了,就只有忍着了。
裴青禾摸了摸裴越毛绒绒的脑袋:“等着,我去那边树林,给你找点吃的。”
裴越吸溜一下鼻涕,用力点头。
一旁的裴燕立刻道:“六堂姐,我和你一起去。”
裴燕今年十二岁,个头比裴青禾还高一些,皮肤略黑,浓眉大眼,身体壮实。若不是穿着裙裳梳着长辫子,打眼一看就是个少年郎。
前世,裴燕是她最忠实的追随者。一场混战中,裴燕为她挡了致命一刀。在二十岁那年永远合上了眼。
如今,她重回年少。
她要让身边人都好好活下去。
裴青禾凝望着裴燕:“好,你跟紧了,一直跟着我。”
裴燕压根听不出这句话中的深意,兴冲冲地应一声。
“老大,”一个啃着干饼子的方脸大头兵用胳膊肘抵了抵孙校尉:“快瞧那边。裴家那丫头,带着几个人去林子里了。该不是要跑吧!”
孙校尉余光早就瞥到了,不耐地瞪一眼过去:“有吃有喝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另一个嘴角有黑痣的大头兵就活络多了,低声道:“裴家几百口人都在,她们能往哪儿跑?肯定是进林子找野果子充饥去了。”
这当然也不太合规矩。看在东宫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还有两个,填饱了肚子,眼睛滴溜溜乱飘:“裴家倒是有不少美人。”
当兵久了,看母猪都是貂蝉。
更何况,裴家女眷里确实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尤其是裴仲德遗孀冯氏,柔婉美丽,风姿动人。
孙校尉冷着脸,寒声警告:“那几个东宫侍卫,最多一两日就能追上来。你们别给老子惹祸。”
“谁管不住自己,老子一刀剁了它。”
孙校尉没出身没背景,能混到校尉的职位,是有些真本事的。这一队五十个大头兵,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
孙校尉一沉下脸,那两个士兵讪讪收回目光,不敢再乱看。
小半个时辰后。
钻进林子里的几个少年男女回来了,果然摘了不少野果子……等等,裴六姑娘手里拎的是什么?!
孙校尉目中闪过错愕。
裴青禾将两只野鸡递了过来:“我刚才进林子,随手抓了两只野鸡,晚上到驿馆,让厨房熬一锅热汤,孙校尉和手下的弟兄们也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随手就能抓住野鸡?
开什么玩笑!
就是他们这些大头兵,带上弓箭刀枪进林子,也未必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猎到野鸡。
方脸大头兵脱口而出:“你该不是私藏兵器了吧!”
裴青禾懒得和蠢货费口舌,放下野鸡,转身离去。
那个方脸大头兵凑到孙校尉耳边,嘀咕个不停:“老大,罪臣家眷可不能私藏兵器,这是犯忌讳的事……”
话没说完,就被重重踹了一脚:“闭嘴!你这么闲,晚上把两只野鸡收拾了。”
两只野鸡塞进他手里,被拧断的鸡脖子晃来晃去,死不瞑目的两对眼睛一起对着他。
其余大头兵挤眉弄眼,乐不可支。
方脸大头兵苦着脸,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叫你多嘴!
裴青禾身上确实没有兵器。
进了林子后,她挑了一根柔韧的树枝,做了个简易的弹弓,寻了两个小石头。嗖嗖两下,两只扑腾乱飞的野鸡落了地,被利落地拧断脖子。
裴燕几个馋得流口水。
裴青禾耐心地解释:“县官不如现管。我们借着东宫威势,震慑住这些大头兵。去幽州要走几个月,为了路途方便,得和他们打好交道。”
裴风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裴燕咽回口水,用力点头:“堂姐,我们都听你的。”
裴青禾九岁时,就能和身手最好的堂兄打个平手。这几年,更是揍遍了所有不服不忿的堂兄弟姐妹。
威望,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
裴青禾送野鸡给孙校尉,以此示好。孙校尉领了这份情,启程前让人送了几个干净的水囊过来。
陆氏精神一振,张口就道:“水囊分给风哥儿他们。”
六个水囊,足够所有男童解渴。
在陆氏心里,这二十四个年幼的男童,是裴氏一族的未来和希望。她压根就没考虑过一堆同样年幼的女童。
李氏陈氏等人,也没吭声,都默认了这一安排。
裴青禾没有理会陆氏,将水囊分了下去,扬起声音,足够三百多人听得清清楚楚:“八岁以下的喝两口,其余人喝一口润一润嗓子。”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再走十几里路,就到下一处驿馆了。吃饱不易,想喝足水倒是不难。”
“大家信我,我会带着裴家所有人,好好活下去。”
搂着女儿的年轻媳妇们,小心翼翼地喂年幼的女儿喝两口水,自己再喝一小口。
冰凉的水滑过苦涩的喉咙,落入干涸的心田。
眼角有些发烫。
心尖也悄悄热了一热。
这样的裴青禾,天生就该是她们的族长。
陆氏老脸无光,心中憋着一股无名怒火。水囊传到手中的时候,陆氏绷着脸不肯喝:“我老婆子一把年岁,早就活够本了。水留着给孩子喝。”
裴青禾点头表示赞成,顺手接了水囊,咕嘟喝了一大口。
陆氏:“……”

章武郡王垂首束立,心中惴惴难安。
坐在上首的男子,三十有六,面白有须,浓眉长目,气度尊贵。微笑时温和可亲,不言不笑时威严天成。
这个男子,正是章武郡王的父亲,大敬朝的太子殿下。
庞詹事的声音在殿内回响:“……郡王殿下心地仁厚,不忍见裴氏女眷落难孤苦无依,略施援手。”
然后,轻描淡写地将施出去的“援手”一一禀报。
太子殿下微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头,瞥了长子一眼。
十四岁的少年郎,正是热血冲动的年纪。被一个黄毛丫头闹得进退失据,行事失了分寸。
为裴氏求情送行,这是为东宫搏美名。
裴家男丁都死绝了,剩一堆老弱妇孺,能活着到幽州的还不知有几人。顶着谋逆重罪,再无翻身的可能。
这么一颗废子,根本不值得浪费钱粮人手,更不该将东宫大旗许出去。
章武郡王头垂得更低了:“儿臣一时心软,做了错事,请父王责罚。”
太子神色淡淡,不轻不重地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章武郡王暗暗松口气,恭声应是。
在世人眼中,太子殿下性情温和,胸襟广阔。
太子发火的时候,眉头都不动一下。轻描淡写间,有人被贬前程尽毁,有人家破人亡人头落地。
不必大动干戈,无需雷霆之怒。赫赫皇权,如利剑悬空,随时都会落下。怎能不让人敬畏?
太子殿下转头,对庞詹事叹道:“阿离年少识浅,妇人之仁。以后难成大器。”
太子殿下可以对儿子不满。
身为东宫臣子,却不能肆意犯上。
庞詹事圆滑老道,笑着应道:“郡王殿下宅心仁厚,施恩于裴氏,此事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顿了顿又道:“郡王殿下年少气盛,没近过女色,遇到伶俐女子,难免有些心软踌躇。”
太子殿下略一点头:“此话有理。孤会嘱咐太子妃,为阿离挑两个貌美的宫人伺候。”
在宫中,即将成年的皇子皇孙,都会安排美貌宫人引导人事。
章武郡王脸嫩皮薄,听到这话,俊脸红了一红。
他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一张清秀英气的少女脸庞。心中涌起一抹怅然。
“启禀殿下,”一个内侍快步而入,躬身禀报:“魏王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身影进来了。
不经通禀进东宫如此肆意随意,可见魏王之嚣张跋扈。
魏王今年二十,刚到弱冠之年。魏王承袭了刘皇后的好相貌,唇白齿红,面容姣好如女子,在孝文帝面前嘴甜如蜜,惯会撒娇卖乖。
孝文帝对幼子魏王的偏爱,宫中内外人尽皆知。
魏王殿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冲着太子随意拱一拱手,就算行了礼。
太子不动声色,笑着问道:“你不在父皇身边伺候,怎么跑到孤这儿来了?”
魏王故意重重长叹一声:“父皇这两日因裴家兄弟谋逆之事震怒,臣弟多嘴,为裴家说了几句好话,被父皇臭骂一顿,撵了出来。索性就来寻大哥了。”
又假惺惺地安慰太子:“我知道大哥这两日心里不好受。事已至此,大哥也别难过了。裴氏兄弟野心勃勃,居心叵测,被斩了是好事,总好过日后密谋起事造反,连累东宫!”
裴氏兄弟是东宫党羽,对太子忠心耿耿。裴仲德被下属检举揭发,在裴家库房里寻出几十具盔甲和百余弓弩,紧接着被审问定罪斩首。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魏王暗中下了黑手,剪除东宫羽翼,震慑太子一党。
现在裴家被砍头抄家,家眷流放幽州。魏王心中志得意满,这是到东宫耀武扬威来了!
欺人太甚!
章武郡王听得心火蹭蹭直冒,忍不住抬头。
魏王不偏不巧地转头,和愤愤不平的章武郡王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听闻你今日送裴家人出城,又送钱粮,又派侍卫一路相送。”
“莫非是怕裴家女眷在路上遇到不长眼的流民盗匪不成?”
魏王喜怒无常,阴狠残暴。话语中透出的威胁意味,令章武郡王后背发凉心中生寒。
章武郡王面上竭力维持平稳:“侄儿一言一行,都瞒不过五叔。”
这对叔侄,只相差六岁。一个是继后所出受尽天子宠爱的亲王,一个是东宫嫡出长子,论身份,同样尊贵。
魏王有孝文帝撑腰,有手握兵权的岳父,大批文官武将投效麾下,势力庞大,太子都要避其锋芒。
章武郡王在太子面前低眉顺眼做孝子,用的都是东宫的人,还没有真正的心腹班底。
相差何止千里。
魏王睥睨一眼过去,章武郡王默默低了头。
太子的声音响起:“裴家男丁都死了,剩下老弱妇孺。孤让阿离去送一送,也算全了君臣数年最后的情分。”
“这些小事,不值一提。”
“天色已晚,孤让御膳房备一席佳肴,你我兄弟小酌几杯。”
魏王欣然应下:“臣弟早就惦记东宫里的好酒了,今晚喝个尽兴。”
兄弟两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和睦。
天家兄弟相争,死的是裴家人。
此时此刻,有谁记得枉死的裴仲德?
两个时辰后,魏王迈着晃悠悠的步伐出了东宫。
身后跟着一个莲步轻移身段窈窕的美人。
这个美人,是太子侍妾。晚宴时在一旁伺候,被魏王看中了,张口索要。太子十分慷慨,立刻将美人相赠。
魏王领着美人回了宫殿,用尽手段,将娇滴滴的美人折腾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尽兴后,魏王叫了心腹侍卫过来,张口吩咐:“派人跟着裴家。等裴家人走出几百里地到冀州了,找些流民前去。”
“别都弄死了,留几个装装样子。”
“对了,将那个裴六姑娘暗中带回来。本王要亲自瞧瞧,能将本王侄儿迷昏了头的姑娘,生的是何模样。”
这个心腹侍卫叫武忠,专替主子干这等不入流的腌臜差事,面不改色,拱手领命。

春寒料峭,夜风中隐约传来寒鸦叫声。
这处驿馆,离京都三十里,平日里迎来送往,住的多是达官贵人。
孙校尉带着手下进驿馆,驿丞压根瞧不上区区一个八品武将,更不乐意让罪臣家眷进驿馆,张口就道:“你们可以在驿馆里歇息,流放的罪臣家眷,只能宿在驿馆外。”
孙校尉好话说尽,又扯出东宫大旗,驿丞才勉强同意,让裴家女眷们在驿馆内暂住一晚。
吃过干饼子喝饱了凉水,体弱的老人和幼童挤在床榻上,其余人扯些稻草铺在地上,和衣而睡。
平日里裴家女眷们衣食优渥,何曾想过,有朝一日沦落到这等地步?
断断续续的哭声就没停过。真正能睡着的,大概只有被冒氏紧紧搂在怀中的小狗儿了。
裴青禾闭目休息一个时辰,子时过后睁开眼,转头一看,小狗儿不知何时到了冯氏怀里,冒氏不见了踪影。
裴青禾暗叹一声,悄然起身,转了一圈,在驿馆西北角的树下寻到了冒氏。
黯淡的月光,照着冒氏白惨惨的脸孔。
冒氏衣裙宽荡荡的,手中攥着长长的腰带,目中溢满痛苦绝望。
裴青禾的身影出现时,冒氏全身颤栗,死死咬紧嘴唇。
“实在活不成了?”裴青禾没有动怒,只淡淡问了一句。
冒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你不想活,谁也救不了你。”裴青禾态度镇定,声音平静:“你决意要死,将小狗儿也带着一并上路,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去黄泉相聚。”
冒氏痛苦地闭上眼,泪水肆意狂涌。
抱着小狗儿出来的冯氏,站在裴青禾的身后不远处,满面忧虑。
驿馆就这么大。这里的动静,惊醒了许多原本就睡得不安稳的裴家人。几个年轻的裴家媳妇,红着眼走上前,将冒氏手中的腰带扯了过来。
“裴家遭逢大难,能走到幽州,撑着活下去的人,不知能有几个。”裴青禾冷然响起:“谁想活,我裴青禾拼尽全力,带着她活下去。”
“不想活的,早死早投胎,也省得浪费粮食。”
几个年轻媳妇,心中齐齐一颤,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
微凉的月光下,裴青禾神色冰冷,平静近乎凉薄残忍。
生死都是自己的事。
你不愿活,谁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拉着你?
闭目速死,还是睁眼求活?
裴青禾扔下这番话,没再看冒氏,迈步离去。走过冯氏身边的时候,扔下一句:“小狗儿给她。她要死要活,都带着小狗儿一起。”
冯氏踌躇片刻,将小狗儿塞进冒氏怀里,急匆匆地跟上女儿的脚步。
“青禾,你刚才……”冯氏顿了顿,低声道:“说话可以柔和委婉一些。”
裴青禾淡淡道:“心病就需猛药!到底有没有用,现在不好说。裴家三百多口,能有八成活着到幽州,都算不错了。”
冯氏哑然无语。
孙校尉站在窗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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