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最后一圈布结扎妥,动作极轻,却勒得极紧。
顾清澄的眉毛微微蹙起。
但江步月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双眼平静得近乎无波,像山中一泓死水,冷得过分,静得过分,却暗流汹涌。
他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等待一场溃堤。
“小七……可以走了吗?”
顾清澄低下头,目光落在布结上,声音微冷。
“我还能说话,也还能走。”
她重复着方才江步月对黄涛的话。
语气平稳,像是在提醒,也像是在回敬。
她撑着身子,缓缓欲起。
此间静谧无声,林叶无动,唯有他与她,隔着半寸山风。
就在她即将起身离开的刹那,他毫无预兆地开口:
“我在方才那场大火里,见过你。”
声音极轻,却比刀锋更锐。
顾清澄动作未停,却像是被一柄无形之刃架住了喉间。
她睫羽一颤,眼神却未闪避,只是抬眸望他。
对上那一双沉静得毫无波澜的眼。
江步月就这样看着她的反应,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但顾清澄,也是善于伪装的刺客。
“殿下许是……看错了。”
她的语气冰冷,淡漠,似乎又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不解。
她站起身,倔强地从他面前擦身而过。
山风起,落叶掠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起一缕血腥的余味。
江步月立在原地,目光落在她背后那层早已浸透的血迹上,嗓音平淡:
“你背后也有伤。”
她身形一顿,还未来得及回应——
下一瞬,她只觉身子骤然一轻。
眼前天地变换,她的瞳孔骤缩,肌肉在一刹那骤然绷紧,杀手本能骤然惊醒!
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凌空被他抱起。
右手几乎已经贴上他心口——只差半寸,她就能反击。
但他没有反应。
只是稳稳地抱着她,步伐平稳,呼吸不乱。
她的手僵在半空。
她在那一刹那恍惚。
在那一刹那迟疑。
在那一刹那——选择了沉默。
杀意归于袖中,肩膀一点点垂落,身子也慢慢松弛。
他又在试探她。
这一回,她选择陪他演。
她顺从地瘫在他怀里,唇角却极轻极淡地弯了一下。
“殿下……”她低声唤,音色疲倦,像是力竭,又像是屈服。
他没回应,只是微微俯身,将她姿势调好,语气温和,像是怕她疼似的:
“别逞强。”
“伤口会裂。”
声音极轻,像落雪。
若只听这一句,几乎能信他是温柔之人。
顾清澄没有说话。
他翻身上马,将她稳稳托在怀中,语气依旧不疾不徐:
“否则你如何下山?”
“你走不了。”
她仰头看他,只见那张清冷如玉的脸近在咫尺。
山风吹起他的发,他低头望她,眸如静湖,藏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
但他的关切,太真切,也太平稳了。
是极有分寸的温柔,也是极有耐心的猎人。
——如他一贯为人。
她忽然安静下来。
因为她知道,他已经不信了。
此刻的温柔,不过是另一种试探。
现在,他只是在等她下一次破绽。
她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似是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着他,动作轻极了,像是不小心的依赖。
她知道,此刻多说一句,都是错。
与其解释,不如沉默。
他怀疑,她配合。
他试探,她承受。
江步月低头看她一眼。
风从两人之间掠过,一点一点吹干她衣襟上的血。
她藏好了锋芒与质问,只留一副伤者该有的虚弱模样,安静得近乎无害。
江步月眸光沉沉,却没有开口。
她的反应太稳,太自然。
自然到哪怕他心中存疑,此刻也无从再问。
他抿了抿唇。
他不愿问己心,但他愿意享受这一刻自己的直觉。
他一向擅于拆局,如今却忽然不急。
他没再试探,她也不再防备。
只是安静地贴在他怀里,好像寻了个不那么疼的位置。
她从未如此近地,听过他的心跳声。
短短山路,无人开口。
却像是两人都在无声地,容忍着这段距离。
这山路漫漫,两人谁都没有先动。
马蹄轻响,林间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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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逢七必爆~[猫头][猫头]
这里讲一下,这本是剧情流,给女鹅放个假,然后她继续会很忙很忙,第二卷 的篇幅超出我预期了,可能收尾还要晚一些……不过也代表着剧情还要往上走[奶茶]
然后提一下男主,有的宝宝可能觉得前期的男主过于冷淡,和女主对着干。
实际上,写到这里,大家应该能感觉到,每个主要角色都有自己的人生线和视角。
江步月作为质子,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一定是利益分明,心冷如铁的,谋权是野心家的第一优先级。
他的人生里只对倾城动过心,那么他一辈子也会只喜欢倾城,如果她死了,那么谁对他来说都一样。
所有的宛宛类卿,替身,对他来说都不存在,我也不希望他精神出轨。因此,他起初对小七的态度,就是他对普通人的态度,他所谓的和女主对着干,在自己的谋权路线上就是百分之百对的,不过是女主突然间闯进来,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人生线,它们交错,冲突,最终难以控制地为彼此改变,我觉得真的是一件很妙的事。
最后就是,喜欢的宝宝多推推我,灌溉我吧![亲亲][亲亲]20万字了,第一本我对数据没什么预期。
不过我…我想破k收。[捂脸偷看][可怜][可怜]
不知为何, 殿下一言不发,他却感觉到冷意如芒在背。
他缩了缩脖子, 心想殿下因为海伯之事对他不满,惭愧地低下了头。
气氛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想开口问,却见江步月已无声上车, 衣袍一掀,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黄涛将马套上车,忽地想起了什么。
车轮响起, 他驾着车,贴心地提醒道:
“对了殿下!”
“您可别忘了, 今天晚上,倾城公主邀您赏月。”
“咱们不能迟到啊!”
“殿下!?”
“殿下您听见了吗?”
“殿下您还好吗?”
“闭嘴。”
这声音淡漠平静,但黄涛只觉刀锋般的杀意自他的后脑掠过。
他挠了挠头。
这一次,他真的不明白, 为何又得罪了自家殿下。
黄涛的提醒如冰水般浇过顾清澄的心头。
方才触碰他心跳的那一刹那,让她差点忘了。
眼前这个男人,是南靖的四殿下。
他的未婚妻,是北霖的。
倾城公主。
山风无羁,竟将一角旧梦翻起。
但她只用了半息,就将它抚平。
连温度都不曾留下。
她不过是恰好借道他的山路罢了。
借他的马,走她的路,仅此而已。
山路沉寂。
江步月垂下眸,睫羽盖过眼底阴翳。
黄涛的提醒像钩子,划破了他精心营造的静谧。
他的心里泛起了一股奇怪的情绪。
她听见了,却毫无反应。
像从未与他有关。
他眸光忽地一暗,指节微绷。
一瞬间,他竟想伸手,把她的注意力,硬生生扯回来。
只要一点点,就足以他确认。
哪怕她只是抬头看他一下,哪怕只皱一下眉。
可她没有。
她太安静,安静得像极了彻底抽身的旁观者。
那一点残忍的冷淡,几乎让他失控。
只是一瞬。
很快,他收回所有情绪,垂眸,指节松开,与她拉开了距离。
他本说服自己还在确认。
可他的每一个反应,都在出卖他的直觉:
那一眼,那一箭,那场不合时宜的拥抱。
可她……也没有拒绝,不是吗?
他终究是偏过头,微不可察地看了她一眼。
她坐在他身侧,半臂之距,却像隔着整座秋山的冷风。
不问,不说,不靠近。
好冷的风啊。
他的所有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尽数熄灭。
他竟荒唐到,在意一个外人,听见“倾城公主”时的反应。
他不该如此。
他的指节轻轻地叩在窗边,望着远山道:
“既然腿断了,那便靠好些。”
语气平缓,顺着她的借口说下去。
克制得无可挑剔。
是看似恰到好处的关照,也是在温柔地划清界限。
顾清澄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她说,他接。
两人在这一刹那,达成了无事发生的默契。
马车向着城内的方向缓缓驶去。
车厢静得出奇,只余车轮碾过石板的钝响。
快要拐到女学的路上,顾清澄平和开口:
“小七与殿下,终究云泥之别。”
她语调温和,却无一丝依恋。
“殿下,放我在这便好。”
江步月指尖微动,像是整理袖口。
他的目光仍未落她身上,只淡声应道:
“好。”
马车尚未停稳,她却已拢紧怀中的林艳书,像是准备随时跳下。
江步月本不想说什么。
可她却忽地回眸看了他一眼。
“殿下,小七从未忘记您的提醒。”
“远离林氏与楚小小——想来,您自有安排。”
她似不经意地停顿一下,话锋一转:
“小七斗胆,只想多问一句。”
“殿下,可曾听过海伯?”
前方黄涛执缰的手骤然一紧。
江步月没有抬眼,只慢条斯理地将袖口的褶皱抚平,语气清冷,仿佛拒人千里:
“与你无关。”
话出口的一瞬,他指尖轻微一顿。
他的袖角,明明早已平整。
他没有抬头。
却听见她落地的动作轻微干脆。
像从未犹豫过。
马车离开朱雀街。
车内只剩江步月一人。
黄涛看着顾清澄抱着林艳书的背影,有些为难:
“殿下,她腿断了,您真的让她这样回去吗?”
江步月眉心微蹙,淡淡地应了声:
“嗯。”
语气清淡,像是没听懂这话里藏着几分劝意。
黄涛继续小心翼翼地开嗓:
“殿下……那咱们还去赏月吗?”
江步月的声音终于凝滞了。
黄涛听见殿下向来淡漠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怒意:
“你就这么喜欢月亮?”
“你陪她去。”
“别来烦我。”
看到“平阳女学”四个大字的时候,顾清澄心中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与宽慰。
只只搬着板凳坐在门口,夕阳的光温柔地洒在她托着腮的脸蛋上,她愁眉苦脸,小小的脸皱成一团,直到她抹抹眼睛,看见了一道愈行愈近的影子。
小丫头的眼睛瞬间睁大,然后响亮的童音如银铃般撞开沉寂:
“回来了!”
“酥羽姐姐带林姐姐回来了!”
“回家了!回家了!”
院子里立刻炸开了锅。
七个知知兴高采烈地从院子里跑出来,每个小丫头眼底下都挂着乌青的眼圈——
有人夜行,便要有人守夜,这是军中的规矩。
她们睡得极浅、轮流值夜,只为了能在第一时间接她回来。
紧接着是慌乱的桌椅碰撞声,急切的脚步声,纸笔掉落声,脚步声明明急,却压得极轻,像一群人忍不住雀跃,却又竭力不让欢喜吵醒谁。
“真的回来了?”
“回家了!”
读书的女孩子们提着裙角跑了出来,楚小小走在最前面。不过短短几日,她原本就纤弱的面容更是清减了几分,眼窝陷了下去,但那双眼睛却明亮有神。
她站住时,看到眼前的少女身披残光,静静地抱着林艳书。
疲惫可见,从容亦在。
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什么,但人无恙,林艳书也无恙。
冷静得叫人安心。
楚小小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是长长松了口气。
胜过千言万语。
顾清澄怔了一瞬。
她忽然意识到——
有人在等她。
回来了。
回家了。
这几个稚嫩的词语,不偏不倚,击中了她心口最软的地方。
她向来独行如狼,即便是在万人侍奉的皇城,也未曾有人同她论过“回宫”与“回家”二字。
她望着眼前一张张真实、关切的脸,胸口一瞬泛起难以抑制的暖意。
原来,有人等候,有地容身,不过是栖身之所。
唯有此心安处,才算是“家”。
楚小小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林艳书身上:
“这是……”
顾清澄将林艳书交给知知们:
“中了迷药,能解吗?”
知知点点头:“爷爷给我们的药箱里,有孟婆婆的药!”
顾清澄愣了一下,旋即放下了悬着的心。
有孟沉璧的药在,便无后顾之忧。
但她的目光,却慢慢沉了下去。
自她踏入秋山、亲手杀了庆奴时便已明了——
庆奴只是引子,背后还有人。
目的,也不仅仅是林艳书。
此事,仍需一寸寸,抽丝剥茧。
林艳书醒得很慢。
眼睫颤了颤,像是从极深的梦里挣扎而出。
顾清澄正为她覆被,察觉她动了,目光落下,语气平静:
“醒了。”
林艳书喉头沙哑,努力撑着坐起:“……舒羽?”
她下意识握住了顾清澄的手,手指冰凉。
“庆奴呢?”
顾清澄垂眼,犹豫了片刻,终究决定不再掩饰:“死了。”
林艳书的迷茫还没散去,眼睛瞪得极大,似乎还没明白那两个字的力量。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是你接我回来的?”
她想坐起身,动作却顿住了,视线扫过顾清澄手臂上的伤痕。
她愣了一下,语调变得发紧:
“你受伤了?”
“是我出事了吗……”
她语句不全,像是在努力拼凑记忆,又像在下意识地绕开一些她不敢确认的念头。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渡云斋。
顾清澄避重就轻地和她说了大概。
林艳书听着,眼睛一分分变得清明,然后室内一分分变得沉默。
顾清澄没有催她,只静静陪着,任她握着自己的手。
事太多,太突然,她需要一点时间。
可她很快意识到——
这一切的起点,是她二哥的那封手书。
林艳书缓了口气,嗓音轻,却没有迟疑:
“我去找我二哥。”
她掀被下床,脚才落地,却微微一顿。
床边那双绣鞋,静静放着。
是她逃出时落在渡云斋的那一双。
已被仔细擦净,缎面干净得近乎过分,鞋口处连一点褶都没有。
甚至连鞋底……也没沾一星泥土。
她微微蹙眉,俯身穿上。
脚掌刚踏实,却像被什么轻轻硌了一下。
不是痛,只是一点轻微的不适。
她坐回床边,在顾清澄的注视下,指腹探入鞋垫下,摸出一张折得极规整的纸。
折得紧紧的,压得平平的,像是生怕露出一角。
藏得不深,正好能被她踩到。
她停了几息,没有立刻展开。
一只鞋里,藏这样一封信……
那是庆奴会做的事。
他不敢贴她近身,也不敢托人转交。
只能藏在她脚下,在他一生最熟悉的位置里。
跪着的高度。
他有话要对她说。
林艳书犹豫了一下,还是示意顾清澄与她一起看信。
信件一寸寸展开,字迹细小、笔力拘谨——
小姐亲启:
您不喜那门亲,奴……晓得。
那人说,照办便能替您断亲,奴信了,也愿信。
奴已寻得人手,今晚便动。事成后自会上山,将您救出。
若奴不能回来,您托奴典当的银子尚有余数。
奴瞒了几分,是他授意。如今悔过,已藏于女学牌匾后,钥匙在旧衣匣中。
奴知不该多言,惟愿来世,还能做您屋里的奴才。
替您洒扫、烧水、拢衣角。
不求旁人一句好话,只求……您此后一切随心,喜乐平安。
叩首,叩首,再叩首。
——庆奴,伏地留。
林艳书指尖停在信尾,未动,许久才将它缓缓折起。
纸已凉透,褶痕却深,像是跪着的人,一笔一划都写得太用力,只求她能看到一眼。
林艳书收好信,低声问:
“你说,他信的那人,会是谁?”
顾清澄还未来得及答,门外脚步声至。
楚小小掀帘,神色古怪:
“林小姐,女学外来人了。
“……说是来退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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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无双应该还差最后两更。
我要被这些病态心思折磨坏了哈哈哈哈,进剧情!
林艳书刚要撑起身, 顾清澄却已按住她的肩。
“艳书小姐刚下山,身子还虚,一直昏睡, 尚未清醒。”
顾清澄转头看向楚小小, 语气平稳:
“就这么回, 我们不见。”
“舒羽……”
林艳书愣住。
顾清澄看着林艳书, 语气渐软:
“先别急着出头。”
“可是……”
林艳书漂亮的眼睛睁大, 几分茫然尚未褪去。
“他们不会罢休的。”
“今日不见,明日也会来。”
“……会闹大的。”
顾清澄听完, 只伸手替她拢了拢外袍的领口。
“我知道。”
她看着林艳书,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感。
“所以, 才要你现在不要出面。”
“你是林家嫡女,不是外人想见就能见的。”
言罢, 她示意楚小小站近些,轻声道:
“艳书才脱险, 他们就来退亲。”
“来得太快了,也太准了。”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
“赌的,就是我们一无所知。”
她语气渐冷, 却沉得住气:
“我们刚下山, 还没摸清局势,不能被他们牵着走。”
“知己知彼, 才不败。”
她一字一句,没有起伏, 却像把整个场先压住了:
“所以,不见。”
楚小小已明白过来,点头应声:
“好。艳书你安心歇着,外头的事, 我们扛。”
门扉掩上,隔绝了女学外头的吵嚷。
屋内又剩下顾清澄与林艳书两人。
林艳书低下头,盯着地上的绣鞋
“你是说,他们算准了我会慌?”
然后抬头,眼里满是倔强:
“可我没慌。”
顾清澄俯下身,与她视线相对。
“我知道。”
“是他们不信,但不重要。”
林艳书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那你呢?”
“你信?”
顾清澄点头:
“我信。”
林艳书沉默一息,像终于落了心,轻声道:
“……好。”
顾清澄扶着林艳书坐好,一字一句道: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关于林氏,关于退亲。”
她顿了一下,对上林艳书的眼睛:
“还有——你典当家产的事。”
林艳书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波澜,终究是迟疑道: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坚定。
事情的全貌,在顾清澄的眼前拼凑完整。
庆奴说的是真的,逃婚也是真的。
林家的钱庄以盐引为抵,命脉系在官道之上。
而江淮盐道窦氏,便是他们早年攀附的对象。
这桩自幼定下的亲事,不为情投意合,只为借一纸婚书,锁住生意命脉。
但林艳书自小冰雪聪明,刚识字便随大哥二哥们学账、出门跑单,算盘打得比旁人快,账目算得比旁人准,甚至,还通过了天令书院的四方试。
她以为,自己比哥哥们还要厉害,也能分担爹爹生意的压力。
直到有一天,她手中那本翻得起毛边的《九章算术》,被爹爹当着众人收走。
没有责备,没有犹豫,只说了句“你年纪也不小了。”
她才终于明白,即便她能算得又快又好,即便她是林家最聪明的一个。
可她这一生的价值,从来就不是凭本事立足,
而是——
只因,她是个女娃。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后来,出嫁前半年,嬷嬷进门,带着三分对商贾之家的轻视,开始教她怎么当官太太,打理后宅,安顿妾室。
她毫不犹豫地,在庆奴的帮助下,连夜逃出了家。
她准备了金银细软,带上了毕生积蓄,甚至还贴心地给窦氏塞了一纸退婚书。
这一番离经叛道的举动,彻底撕破了林氏与窦氏的体面。
而窦氏扶摇直上,直至户部尚书之位,权力愈盛,愈紧紧地拿捏了林氏的命脉。
她的大哥二哥相继找到她,劝她回去,为了林氏,完这门亲。
但彼时,林艳书已经考入天令书院,在书院的庇护下,任何世家都无法将手伸向书院的学生。
除非——林艳书自己愿意嫁。
顾清澄看着她,忽而明白了她的困境,语气一顿:
“所以林氏钱庄不再兑你的银票。”
林艳书点点头。
家中虽未明言断供,却早已令旗下钱号不再兑她的银票。
她手中所存的积蓄,也就成了摆设。
后来,二哥写来一封信,说阿娘念她许久了。
她便去了渡云斋。
没想到,迎她的,是窦安。
林艳书垂下眼,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倨傲:
“窦安什么德行,账本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当本小姐不懂?”
她顿了顿,像翻旧账般慢条斯理:
“他家账上每月都有一笔应酬银,数目不小,拨去了三处青楼。”
“开支写的是属下之手,批签却是他窦安亲笔。”
顾清澄没有说话,听她一句句描述着,脑海里的线索一寸寸补齐。
顺着思绪,她自然问出一句:
“那后来呢?”
她指的是——上山之后的事。
但林艳书却突然怔住了。
她的眼睫轻轻一颤。
她原以为,说到这里就够了。
她没有立刻开口,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又像是被这句话堵得说不出话。
半晌,她低声道:
“舒羽……”
“我没有。”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的眼神带了点慌乱,又极快压了下去。
她垂下眼,看不见神情,仿佛要遮住那点不安:
“可是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还有什么呢?”
“……就因为我是女子,后来怎么样,都要我来说吗。”
屋内一时沉默。
顾清澄没有立刻开口。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庆奴曾说过的——“小姐被下了迷药,窦安意图不轨”。
这一刻,她理解了林艳书这本能的敏感与退缩。
她在害怕。
她害怕的,不是自己“信不信”她。
而是怕自己也曾往不好的方向,想过,动摇过。
顾清澄一点点蹲下了身子。
林艳书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咬着唇,却微微偏过头,不愿看她。
顾清澄轻轻地叹息。
她伸出手,抹去了林艳书眼角藏起的那滴泪。
“我也没有。”
“哪怕一瞬,也没有。”
她的声音一贯平稳,但却带着从骨子里透出的确定:
“我信你——但我从不觉得这件事,值得被问。”
“你从来也无需为此而解释。”
林艳书没有说话。
却还是扭回了脸,泛着水光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半晌,她挤出一抹难看的笑意,轻轻地把手覆在她手上。
没有道谢,也不再解释。
但这一瞬,林艳书觉得,她被完整地接住了。
她与她的视线在这一刹那,清明地交错。
无人开口,但她们却忽地明白——
这一场退亲,为何而来。
林艳书站起身,走向角落,翻出一叠旧账册。
顾清澄神色未变,只轻轻点头,起身唤来知知,吩咐了几句。
没有多问。
也无需多说。
风穿帘入,窗纱微动。
几页纸被翻开,几步脚声悄然响起。
她们素来不争,可这个世道,总爱将沉默误作默认。
有的话不必说,但有些事必须做。
夜色已深,烛影沉沉。
顾清澄与林艳书、楚小小坐在一处,忽地想起了什么。
“艳书,你听说过‘海伯’吗?”
林艳书抬起眸子,想了想,应声道:
“听过。南靖的行商中有这么一号人物,最早是贩南海珠起家的,后来做起古董珠宝,生意越做越大。”
“市面上都叫他‘海伯’,行号响亮,真名却没人知。
“他鉴宝收宝的本事一流,行内人都认。”
她补了一句,“我管账时,经常见到流向他名下的银子。”
“名目干净,都是珠宝古玩。”
顾清澄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家的钱庄,与他生意往来频繁?”
“嗯。”林艳书点头,“只要是带了海伯印信的宝物,不管押在哪家典铺、兑在哪家钱庄,都有人愿意收。”
她的语气缓下来,像是触到什么旧物:“我那支……雀羽步摇,便是爹爹买的,带海伯手信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