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起眼。
那堆叠如山的浓云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要倾颓而下。
大厦将倾。
她心里忽地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云层压低,街巷间人群熙熙攘攘,声音低沉。
风从长街尽头卷来,她敛了眸光,步履未停。
她顺着人流而行,远远便看见前方一片喧哗,人群簇拥之中,隐隐可见一纸新帖的告示。
她驻足,目光落在那张白纸黑字上。
和亲侍卫遴选。
前日在风云镖局,她便已听闻此事,心中已有计较——
这一局,本就是她于考录之时,私下推动设下的。
无声无息之间,局势已然朝着她预设的方向发酵而去。
倾城公主的及笄大典,琳琅,皇帝……
她熟悉这张棋盘上每一个的心思。
利欲、权谋、私心。
她早知,只要种子埋下,便有人会替她将局推到光天化日下。
所有该在场的人,所有该暴露的局。
都将,一一到位。
她垂眸,长睫掩去眼底锋芒。
她要见的人,要取的剑,要解的谜——
都会如她所愿,步步走上台前。
局势已成,但局中之人,未必都能走到最后。
她必须活着。
活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孤身归来。
与旧人对峙,于旧局之上,亲手落子。
将埋下的因果,一一拆解。
只有那时,她才算真正立于局上,有了执子对弈的资格。
这场迟来的棋局,终于要开始了。
她轻呼一口气,凝神细看。
心绪却在扫过最后一行字时,微微一滞。
——只遴选男子。
仔细想来,亦在情理之中。
既是及笄之礼,琳琅不愿旁的女子分去风头,无可厚非。
她收回目光,袖中指尖缓缓拢起,思绪已然沉入更深处。
这场局,不缺人,不缺棋。
缺的,只是她。
她于暗处已久,若想有机会当面对质。
那便……不能错过这个台面。
但要登上台前,需要有一张正当的路引。
女扮男装?
她微微眯起眼,盯着那一字一句的遴选规矩。
一来,束手束脚,逃不过贴身搜查。
二来,藏头畏尾,她不喜欢。
她不能走旁门左道。
戏台已经搭好,该来的人也都来了。
她必须合乎规矩、又出乎意料地——
在万人瞩目之下,走到他们面前。
思绪沉静翻涌。
顾清澄默默地在心中划掉了江步月的名字。
近来他看她的眼神,太过锐利,似乎要将她一眼洞穿。
还是远离为妙。
还有一个人……
她睫羽微敛,最终将目光投向了镇北王府的方向。
贺珩一定会去。
不仅是去,而是一定会参加侍卫遴选。
不为别的。
她的目光冷静,心中有了谋算。
自她夺了那一半虎符,镇北王被迫出走京城以来,贺珩已有三四年未曾见过其父镇北王了。
她知北霖少年帝王的脾性,善思多疑,镇北王一日不交兵权,贺珩一日不能离京。
但这场和亲——
途经边境。
这意味着,侍卫名册中,必须有人能顺理成章地走到镇北王辖下。
而贺珩,必然会来争这一线之机。
因此,即便皇兄心存忌惮,不愿放人,心思单纯的贺珩,也必然会来报名一试。
毕竟,这告示上,确实未曾明言禁止他贺珩参与。
只需设法,与他一道,堂而皇之地踏入大典。
便足以改局。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心念既定,顾清澄收回目光,拢袖转身。
长街人潮汹涌,秋风乍起,她逆风而行。
“我不要古董!”
“给我银子!”
“你们都是骗子!”
渐行渐远时,她听见了新的噪杂人声。
起初只是几声断续的高喊,很快便在人群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风卷着嘈杂送来,越发清晰。
再转角,便是朱雀大街。
这条街巷本就喧闹,卖药郎中、说书人、江湖卖艺者……各色人等混杂其中。
顾清澄原本并不在意,只当寻常,径自往前走。
直到她听见了瓷器碎裂之声,尖锐刺耳,令人心头一惊。
紧接着,是着几声女子凄厉的哭喊:
“你们林氏钱庄兑不出银子来——”
“要我的命啊!”
顾清澄往前走的脚步停住了。
她驻足远望,果然,人群中喧闹的那一隅,赫然是林氏钱庄的门前。
平日里那扇朱漆招牌下,已被两三层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名临盆在即的妇人跌坐在地上,怀中攥着两三张银票,哭喊着捶地。
她的身边,是一地碎裂的瓷器。
而四周,越来越多的人高举着银票,群情激奋。
银票,在秋风中翻飞。
一时间,街市如沸。
她与林艳书已是明面上的盟友。
事关林氏钱庄,她不得不凑近身子,找了个旁人注意不到的位置,凝神观察。
这家钱庄分号的掌柜已然站在门前,满头大汗,拱手劝道:
“诸位乡亲,今日兑银的实在太多,稍安勿躁……”
人群中立刻有人冷笑打断:
“少来这套!你们自己心里没数?”
“您怕是比我们心里清楚吧!”
“南海沉船,打上来的南海珠,可都是海伯手信认过的!”
“你们收了多少?这几天西市摊子上哪儿不是?”
“南海珠,一颗才五十两银子!只收现银!谁等得起?”
有人举着银票喊:
“银子呢?我的银子呢?!”
“凭什么不让我们兑银子!”
“对啊!凭什么不让我们兑!”
掌柜急得直擦汗,连连摆手:
“不是不兑……是,今日兑银的人太多,账上,一时……”
那带头起哄的人立刻嗓门一高:
“兑不过来?你们林氏前阵子收藏珍楼的宝贝收得可欢快!”
“最近古董生意好,你林氏钱庄也没少赚钱吧!”
“就是,前阵子你们收了藏珍楼不少宝贝。”
“怎么有钱收宝贝,没钱给我们这些穷人兑银子?”
“我媳妇等着兑银子买南海珠,养孩子呢!”
那临盆妇人瘫坐在地,将手中银票摊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掌柜的——”
“我不是要去买什么珠子啊——”
“我家里有人等着救命的钱啊!”
“这么大的钱庄,怎么就不给我兑银子!”
她的哭声凄厉哀切,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剜进围观众人的心里。
一时之间,情绪被点燃了。
“就是!这么大的钱庄,竟然欺负妇人!”
“欺负穷人!”
有人开始敲打钱庄门板,有碎瓷砸落地面,裂成一地锋利碎片。
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骗子!骗子!骗子!”
“林氏钱庄兑钱!兑钱!兑钱!”
群情激奋中,顾清澄藏好了身形。
她垂着眼,任凭喧哗声在耳边轰鸣。
女学那日,林艳书与她说的话,和林艳书失踪前,当铺老板的话,一时间重叠起来——
“最近古董生意特别好,东西出手快。”
“得了海伯手信的宝贝,流通、典当、变现都容易得多。”
又是海伯。
她的心沉了下去,有些线索在脑海里一一拼凑起来。
这一场,看似偶然的骚乱背后,若真是有人引线点火——
那便不是一场简单的兑银风波了。
林氏钱庄不仅兑不出钱,而且兑不出的……
是穷人的钱。
穷人的钱不多,却是人心所系。
她心中一沉。
林家若失了人心,不仅是金银流散,连根基也会动摇。
而她,与林艳书已是明面上的盟友。
林氏若塌,她也难以独善其身。
她的眉头蹙起,快步向女学方向走去。
原以为,秋山之事,连上窦家,已是收尾。
如今看来……
不过小菜而已。
她去秋山那一日的预感没错。
这一局,从头到尾,就不是冲着林艳书来的。
如果说秋山想毁的是林艳书的名声,倒不如说……
她心中蓦地一凛,思绪贯穿。
怪不得……
怪不得!
怪不得堂堂南靖官家窦氏,竟能将一场退亲风波闹得满城皆知。
这根本不是一场意气之争。
真正要斩断的,是林家与窦家之间,最后一丝周旋的余地!
林家失了窦家这条大船,便如浮萍无根,孤悬京中。
只需再一点波澜,便可顺势推倒。
这上门退亲的一刀,当真是狠毒无双。
认了,斩的是林艳书的生路。
退了,斩的是林家的退路。
一刀封喉,快准狠。
远比她预想的更绝,也藏得更深。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如果她推演没错的话,这一家钱庄的失守,只是开端。
正如钱庄动荡,受损的不止是金银账册本身,而是根基。
而平阳女学,明面上写的是林艳书的名字。
根基一毁,人心散乱,女学也有危险。
她心中一紧,步伐加快。
她必须立刻见到林艳书。
问清林家的真实情况,厘清眼下局势,才能定下翻盘之策。
若钱庄失守,不止林家步步趋险,她与之绑定,也必然被裹挟其中。
梁柱上落下一只白蚁时,当思梁倾在即。
局势尚未彻底崩坏,一切尚有转圜之机。
秋风逆卷,街巷间尘土微扬,分明是白日,天色愈发低沉。
秋色渐浓,大厦将倾。
“一个月前。”
“我便被爹爹断了银票的兑付。”
林艳书端坐在顾清澄面前,神情有些仓皇,但依旧镇定。
“那时便已经没钱了?”
顾清澄抬眸问道。
林艳书摇摇头,语气笃定:“或许只是北霖的生意出了岔子而已”
“账上多少银子,我心里有数。”
顾清澄目光微动:“那为何北霖的钱庄银子突然紧张?”
林艳书咬了咬唇,缓缓解释:
“你曾说过,前些日子古董生意特别好。”
她顿了顿,回忆道:
“起先,是古董行情看涨,尤其是带海伯手信的宝贝,流通得快,价格水涨船高。”
“珍品源源流入北霖,各家典铺皆趋之若鹜。”
“我也是听了风声,想着早些出手,把自己手头的财产换成了现银。”
“总归不会亏了银子。”
她苦笑一下,话锋一转:
“可生意好,也引来了一批来当押、来求现银的人。”
“我们林氏素来谨慎,不轻易放贷,可来求的多是带着海伯手信的宝物——”
“藏珍楼、云彩轩,皆是我们多年交情的老客。”
“而且送来的,大多是极难得的珍品。”
“这种时候,若一味推拒,便是坏了声名。”
她垂下眼眸,声音低了几分:
“结果,那艘沉船竟来得这般突如其来。”
“别说南海珠,市上所有炒作过的宝物,几乎一夜之间折价大半。”
“而当初押出去的现银,早已难以追回。”
“催也催不回了……”
“更糟的是,这沉船一闹,大量新的古董客涌入北霖,只收现银,不收银票。”
她咬了咬牙:“北霖这边的钱庄库银,本就紧张,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再加上人人挤兑。”
“自然……”
她的声音微微哽住,漂亮的眼睛里泛满了忧愁:
“若是我在,定不容大哥二哥这般胡乱放银。”
“只可惜……他们贪一时快利,到头来却算不明白真正的账目。”
“便是如此了。”
“不过按照我家规矩,缺银的信,应当几日前就快马送到南靖了。”
顾清澄听着,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
“等你家里从南靖送银子过来,便无事了?”
林艳书急忙点头,似乎也在用力说服自己。
“是的。”
她下意识绞紧了衣袖,露出几分笃定而脆弱的自信。
顾清澄却没接话。
只是起身,唤来知知,低声吩咐:
“去,将女学诸生分阵列队,轮流守夜。”
知知点点头,并不多问,蹦跳离去。
林艳书怔怔地看着她,忍不住道:“这是做什么?”
顾清澄回眸,声音平静清晰:
“钱庄一日兑不出银子。”
“女学一日……便无人可保。”
林艳书坐在那里,没有拦,却也没有起身:
“可是……银子就快到了。”
她喃喃道,像是自我安慰。
“按照我大哥的速度,最迟明日子时前,便能送到。”
“只要银子一到,便能重新开兑。”
“不至于的,舒羽……”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在让自己确信。
顾清澄静静听着,目光沉静。
她没有打断林艳书,只在灯下铺开一张空白宣纸,提笔,冷静地列起女学诸事要务。
一笔一划,毫不犹豫。
暮色渐浓。
远处街巷间,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喧哗声。
夹杂着叫骂、哭喊,持续有人在钱庄门前闹事。
声音被风送来,时高时低,压在这片低沉天色之下,更显得压抑。
女学内,知知们已按照吩咐,将诸生分阵列队,逐一调度起来——
年长学子搬动桌椅的闷响,年幼者细碎的脚步声,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半掩的门窗一扇扇合拢,落锁声清脆安定。
起初还有些慌乱,女学生们眼中还闪着惊惶,但很快,她们抿紧了嘴唇,手上的动作愈发利落。
她们不问缘由,只用稚嫩又坚定的方式,保护着属于她们的地方。
知知们来回奔走,低声叮嘱,忙而不乱。
一切紧张,却井然有序。
厅中,烛火摇曳,静得近乎凝滞。
光影里,林艳书依旧坐着,双手绞紧了衣角,唇色微白。
她始终坐在那里,指尖绞着衣角。
她在等,等子时的银车。
她执拗地相信,只要撑过这一夜,银车来了,一切便能回归正轨。
而顾清澄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多言。
她一笔笔将局势推演下去,将可能出现的破绽,一一补牢。
她们都在等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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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达成成就:工作结束,激情日6。
一室沉静, 唯有烛光跳动, 将两人影子于明暗之处分开。
顾清澄坐在烛光下, 并未多看林艳书, 只是径自将眼前的白宣折好, 置于案边。
而林艳书,坐在阴影里。
她在等。
芝芝带着学生们守在门外, 夜风里,夜风掠过, 远处梆子声遥遥荡来——
“子——时——”
余音绵长,如丝如缕, 缠上林艳书的心尖,寸寸收紧。
她的眸子动了。
心念也动了。
林艳书下意识坐正了些。
时间如烛泪, 一寸寸垂落。
一如她一寸寸堕入冰窟的心。
“你说,明日钱庄若能兑付,需多少现银才能解燃眉之急?”
烛花乍响间, 顾清澄的指节忽然轻叩案面, 轻描淡写地问。
声音很轻,却如一根针, 刺破林艳书的恍惚。
“……什么?”
林艳书蓦然回神,眸光涣散了一瞬:
“大哥他们已在路上, 你此时问这个作甚?”
顾清澄看了看她,没反驳,只走到她身边,抬手道:
“庆奴的信呢。”
林艳书下意识应声, 自案边拈起一页薄纸,递了过去。
“……你早就看过了。”她小声道。
顾清澄接过那信,看了两眼,转身走出。
夜风吹起衣角,划破了彻夜等待的死寂。
女学前厅,空寂寥落,“平阳女学”牌匾高悬于梁。
四个漆金大字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她抬头望了一眼,并不犹豫,踏上木梯。
“舒羽?”
林艳书疑惑地跟了出来。
她刚一开口,顾清澄的身影已如夜鸢般跃入梁上。
“你这是——”林艳书的尾音戛然而止。
只见顾清澄伸手探向匾后,四处摩挲,直到从牌匾的缝隙里摸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缝隙,她指尖轻轻用力。
“你为什么……”
她声音发颤,连自己都不知道问的是什么。
可对方没回头,那一身黑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忽然不敢问了。
“咔哒。”
伴随着极轻的一声脆响,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从牌匾背后的缝隙中,飘然落下。
林艳书本能伸手,接在掌心。
“庆奴信里说过,他藏了你的银子。”
顾清澄翻身而下,字条在林艳书掌心摊开。
“衣柜底层。”
“钥匙在旧衣匣内。”
林艳书捏着字条,看了顾清澄一眼,眼神未定,裙角已提起,一步奔入屋中。
脚步慌乱而杂碎,踩得地砖“咚咚”作响。
顾清澄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神色不动,只抬眸看了一眼更漏。
林艳书已被她带入局中,已然忘记她方才枯等的时辰——
子时,早已将尽了。
她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将倾之局,无须再等。
“舒羽。”
林艳书轻轻掀开匣盖。
霎时间,冷光照亮了一匣金锭,规整如列兵,压得整盒沉甸甸的。
她怔怔地看了片刻,仿佛第一次真正拥有过这般沉实的东西。
然后低头轻笑了一下,像是松了一口气:
“真是没想到……”
“那时候行情好,宅子与首饰都卖得不低,账上却短了一半……我没追问。”
“我想着,也许他留着自己用了,跟了我这些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现在看来,”她喃喃道,“他是留给我的。”
她抬眼看向顾清澄,眼圈有些发红。
后者却是低头,翻看庆奴那封信——
她终究不忍将庆奴的阴暗面剖给林艳书看,但庆奴留金或多或少意味着,他很有可能早就知道,林氏有这么一天。
古董、庆奴、陆六、海伯……都是草蛇灰线。
她轻叹一声,却话锋一转:
“这些金子,足够兑付明日街口那家钱庄的现银了。”
林艳书的双眼重新聚焦。
“那兑完呢?”
她愣了一下,却不自觉地顺着顾清澄的思路走,“西市的兑付怎么办呢,后天呢?”
顾清澄看着她,示意她随自己到桌案边来。
白宣摊开,她将墨笔递给林艳书:
“你来算,这几日,钱庄亏空几何。”
林艳书本能开口:“我不知道……”
顾清澄将笔放到她手中:“去算。”
林艳书抿了抿唇,不知为何,手已经握紧了墨笔,开始动了。
她翻开账册,笔尖颤了颤,落在第一页。
一开始,她算得极慢,指尖一页页翻着,仿佛从未见过这些墨字。
那些熟悉的名目,此刻却像隔了一层雾。
她甚至不敢直视那些账目的空缺,数额之大,令人心惊。
顾清澄站在一旁,未言,也未催促。
只那一眼,静静落在她手背上,静如磐石。
半柱香后,她咬牙开口:
“……一日一万两,三日之内,若不兑,息钱还要涨上一成。”
顾清澄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笔,在白宣上写上:
“三日,三万两白银。”
“其一,街口兑金,全兑。”
顾清澄边写边道:“那边都是铺户和百姓存银。”
“若先崩此处,风声必起。”
林艳书看着,微微点头。
她再落笔:“其二,西市兑三成,缓兑。”
林艳书皱眉:“三成如何来?”
顾清澄答:“女学只留三个月的嚼用,其余全部动。”
林艳书一怔:“好。”
顾清澄又写:“其三,东市兑五成,择急兑者先。”
林艳书接话:“东市多是苦力与短期借银,我手上还有余银,可动。”
顾清澄抬眸看她一眼,不置可否,继续落笔:
“南市商号票额太重。”
“以古董折价一成相抵,拒者暂缓兑付。”
笔走龙蛇,不曾迟疑。
墨迹未干,林艳书看着她的字迹,脱口而出:“我亲自去谈。”
话已出口,她自己先怔住了,竟不知道何时起——
已经开始顺着她的节奏在走了。
她的心神方定,忽地传来梆子声。
她蓦地抬眼看向窗外。
子时……早就已经过了。
窗外夜色如墨。
银车没来。
她也忘记了等待。
她原本只是静静坐着,仿佛只要那银车能及时赶来,便能捱过这局。
直到这一刻,她看着白纸黑字,才发现——
银车虽然未至,但她们已经有了应对之计。
不是等来的,是两人一笔笔算出来的。
“还差多少?”
顾清澄的声音冷静清晰。
“一万两。”
她不假思索道。
然后,她看见舒羽修长纤瘦的双手,将白宣徐徐折起,收入袖中。
“那么,我来。”
声音落定,举重若轻。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让压在林艳书心头的大石骤然落地。
明明眼前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能随手拿出万两白银的人。
可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她竟真的松了口气。
“去睡吧。”
她听见舒羽的声音。
第二日,银车依旧没来。
林艳书站在女学门口,露水打湿鞋尖。
她怀中抱着账册,眼底始终有些犹豫。
昨日答应得太快——
她即便再聪明,终究是没有抛头露面过的闺阁少女。
更何况,她要出门去谈的,是折价、缓兑这样……
让人难堪的事。
她的心绪踌躇着,远远地却听见了马蹄声。
马蹄得得一路,由远而近,急促分明。
打在她的心上。
她的心一瞬间高高地提了起来。
是银车!
一定是!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
那马蹄声果然停在了门前。
是来找她的。
只是……声势似乎不对。
她翘首望去,只见远远一骑,人已翻身下马。
是林府的家丁!
林艳书的眼睛亮了起来:
“阿李!我在这儿呢!”
“大哥的银车呢!他怎么没来?”
阿李翻身下马,风尘仆仆,眼中却闪着异光。
“阿李?”
林艳书看着他破败的衣衫,不由自主地,绣鞋向后退了一步。
“我大哥、二哥呢?”
阿李蹒跚着下马,看到林艳书的瞬间,扑通一声跪倒,重重磕地——
“小姐!”
“不好了!”
林艳书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如何……”
她竭力稳住声音:“如何不好了?”
阿李匍匐在地上,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双手奉上:
“家主……家主犯事了。”
“林家所有铺子被查封……”
“家主、主母、所有男丁、家眷……全部下狱了!”
“小姐!”
“小姐!”
他哽咽出声:
“只剩您了!”
阿李扑倒在地,攥紧她的裙角:
“您一定要救救林家!”
阿李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响。
林艳书却忽地听不清了。
那纸罪书,在她的眼里分明是白纸黑字。
她却好像读不明白。
只看到下狱二字,在她眼前肆意徘徊。
罪书落下,账本跌落在地。
她的膝盖轻轻一弯,几乎跪倒。
林艳书的指节紧紧扣住门框,强撑着站稳。
却依旧下意识地弯腰去拾起账册。
账本散落一地,白纸黑字,看不清晰。
她指尖即将触到封皮,却怎么也提不起那一页。
好重啊……
怎么拿不起来啊……
“阿李,你帮我……”
她听见自己开口的声音。
“小姐!小姐!”
却恍惚间觉得,阿李的呼声,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世界骤然一片寂静、苍白。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石阶,女学门口,伸出了另一双纤瘦有力的手。
一手接住了少女的身躯,一手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罪书。
“收好账册,进来说。”
阿李抬头,看见一张朴素平静的脸。
眉目未施粉黛,年纪与小姐相仿。
分明也是少女模样,但她的言语,却似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衣角划过厅堂,楚小小面带忧色地凑上前。
“这是怎么了?”
顾清澄不语,楚小小会意,接过她手上罪书。
白纸黑字闯进她眼帘的刹那。
楚小小的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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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天这里一直不满意,改了好几遍,来迟了。[垂耳兔头]
大厦将倾,风云既起,局势初现端倪。
第62章 将倾(完) 能扶大厦将倾,便为林家家……
经查, 林氏钱庄北霖分号账目存伪,涉私设阴阳账册。
其中多笔赔银经风云镖局押运,然银货流向不明, 疑与北霖官场贪腐勾连。
现刑部已羁押家主林崇山、主母及嫡系男丁, 查封全数铺面, 候三司会审。
罪书放回案上, 楚小小将指尖藏入宽大的袖袍。
动作很轻, 但顾清澄尽收眼底。
她的目光轻轻地与楚小小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