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抽泣声一直萦绕不去,她没有回头,只继续往前走,仿佛只是一名奉命送饭的僧人。
直到走到一处拐角,她才停下。
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翻开那本藏在怀里的册子。
薄薄的纸册上,炭笔划下的简单数字,此刻具象成一双双屈辱的眼睛。
这些日子,从红袖楼的马厩,再到秋山寺的柴房,她走过一处又一处。
人被活埋、被交易、被囚禁,女子们的哭喊,声音太低。
她们的呼救、挣扎、哀求,全都只剩一笔黑炭。
她们没有名字,只有序号。
而这,只是她窥见的一部分。
她缓缓合上册子。
林艳书说的没错,这世道并不给女子活路,她们能做的,是为彼此,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狭路。
她挑起扁担,最后一份稀粥与馒头,也已分发完毕。
阳光越过山脊,秋山寺的砖瓦泛着冷意,天光清明,却无法照进院落深处那些闭合的门窗。
顾清澄低头穿过一排排厢房与廊道,往前院的方向而去。
前院,是早晨那两个僧人口中的位置。
林艳书若真在那里,那便不能再迟。
耳畔忽然传来嗡鸣钟声——
天已亮透,此时是秋山寺的早课时分。
诸僧当齐聚于大雄宝殿,执戒礼诵,无人走动。
钟声沉沉,佛号如潮。
她低着头,混在诸僧上课的行路里,目光扫过周围。
她心中一动,只是犹豫了片刻,忽地停下了脚步。
“肚子疼,去趟茅房。”
声音不高,落在身旁一僧耳里,对方只淡淡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解释什么,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晨光穿过殿角洒落在她的肩头,她的影子笔直,几不可见。
她没有回头,心中却已风起云涌。
那些门,那些女子,那些她见过的眼睛,沉默地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但她没有回头。
若林艳书是她,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不论后果,不论生死,先救人。
她走向偏院,像是终于走向了该走的路。
庭院深深深几许。
晨光越发明亮,照不进偏院深处去。
僧袍晃动,她的步履未改,扁担微微摇晃,但此次,食盒已空。
她熟门熟路地推开方才那扇门。
“小师傅……方才发过饭了……”
那只残留着蔻丹的手滞了一下,门内,曾拉住她衣角的女子有些犹豫地开口。
顾清澄点点头,并不说话。
下一瞬,她俯身,将底下的铁门闩“咔哒”一声抽走。
门内的女子怔住了。
两扇房门忽地大开,清冷的晨风灌入阴暗室内。
晨光一瞬间刺眼。
瑟缩的女子们面面相觑,似乎并不明白这僧人的用意。
“要把我们卖去哪里……”
为首的女人哑着嗓子问。
顾清澄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个字。
“走。”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动她宽大的僧袍。
那为首女人的眼睛亮了一瞬,却忽地想起了什么,又迅速熄灭。
她只是抱住双臂的伤口,犹豫地后退了一步。
顾清澄明白她们的恐惧,只是轻轻叹息。
然后,柔和地笑了。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她缓缓摘下那顶不合时宜的僧帽。
金灿晨光洒落,乌发如瀑,一寸寸泻下肩头。
晨风起之时,青丝蓬勃扬起,掠过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少女眉眼如画,眸若晨星。
女子们心跳停了一拍。
哪里是小师傅,分明是一个……
和她们一样的女孩子!
她是她们中的一员!
刹那间,无法压抑的呼吸和抽泣次第响起。
偏院活了。
“快走。”
少女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们自由了!”
沉默的院落似乎在这一刻彻底苏醒。
她没有回头,一步一间,将剩下所有的院门一一打开。
有女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有人呆坐原地,被其他人抽泣着搀扶拉走。
那“咔哒”声每响一次,压抑的喘息与脚步便多一声,在死寂的偏院里,宛如悄然响起的战鼓。
“下山去。”
长发少女动作沉稳平静,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像给她披上了一层薄金的甲胄。
“从后门走,顺着山道往南,走得越快越好。”
“别回头。”
她不曾高声,也不曾催促,只静静地抬手、开门,护送每个女子离开。
第三间、第四间……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主殿。
还是不够快,要再快些。
她不再犹豫,身形如风,一间间排查过去。
当最后一个偏室的女子逃出时,整个偏院的风都随她的步伐,流动了起来。
死寂不再,沉默不再。
顾清澄站在院中央,黑发在风中猎猎飞舞,她闭眼倾听。
脚步声,喘息声,衣料摩擦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首久违的生命之歌。
沉睡太久的剑意终于苏醒。
而她,是撕裂黑暗的那把剑本身。
“谁!”
暴喝声打断逃亡的瞬间,顾清澄的眼神掠过后门。
最后一名女子的裙角已然消失在此处。
“跑,我断后。”
她清叱起身,如惊鸿般踏屋而上。
袖中短剑滑入掌心,触感冰凉熟悉。
她于高处睥睨,两名靠近后门的僧人已然从房内跑出,直奔后门。
顾清澄眯起眼睛,此刻光寒在手。
风声似乎静止了。
下一秒,短剑如流星般飞出。
寒光一线,精准贯穿第一名僧人的后心。
顷刻之间,血光迸溅。
顾清澄没有停顿,她掠下屋檐,足尖踢在另一人的秃瓢上,借力旋身,反手拔出短剑。
剑刃划过他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一息之间,已杀两人。
她勾起嘴角,眼中锋芒毕露,盯向前殿方向。
钟声未歇,脚步已起。
山雨欲来。
但林艳书还在前院。
顾清澄收剑入袖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人,她必须要救。
她从来不是热血少女,而是敛尽锋芒,在沉默中苏醒的前第一杀手。
心跳声如战鼓,她却步步从容,杀意清明。
偏殿乱做一团,她早已折身而返,向着人潮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踏入风暴的中心。
“有刺客!”
“抓住她!”
喝声四起,杀意已至。
而她,逆光而行,如入无人之境。
这柄剑,终于再次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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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修改了一下。
临时改了的剧情,更喜欢现在这样。
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啊,她在成长,我也百感交集。[可怜]
“你是说, 是林氏小姐的家奴临时反水?”
窦安脸上尘灰未干, 声音嘶哑着:“是, 是那庆奴!他早有准备, 将我与艳书小姐迷晕, 卖给了山贼!”
江步月摆摆手,示意下人将窦安扶起。
“怎么只你一人?”
窦安喉头一紧:
“山贼说, 说……男的不值钱,把我丢了。”
“若非殿下救下, 小人怕是连命都没了……”
“林艳书呢?”江步月淡声问,语气不重, 听不出喜怒。
“那,艳书小姐……似乎被关在秋山寺。”
江步月微一点头, 语气仍淡。
“那便由她去了。”
“殿下——”
他终于抬眸,看了窦安一眼:“吾会派人送你回南靖。”
“至于林氏小姐……”
他将茶盏搁回案上,瓷声清响。
“回去退亲罢。”
窦安呆了片刻, 旋即如释重负般叩首:“多谢四殿下指点!”
江步月起身, 披上外衣,简单交代了几句, 不再多言。
马车早已停在院外。
黄涛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殿下,婚约既废, 海伯在等您下一步安排。”
江步月的声音有些疲倦:“庆奴,是他的人?”
“是。”黄涛的声音压得极低:“黄家送养过去的,自小便在林家做事。”
江步月并未回应,黄涛继续说了下去:
“林氏的钱庄生意……绕不开户部、盐司的裙带关系。”
“若成了窦家的亲事, 便不再好动。”
车内沉默了一瞬。
原来林艳书自小便与窦氏定下娃娃亲。定亲之时,窦家尚是江淮盐道,如今已扶摇至户部尚书之位,窦安虽为旁支,但林氏钱庄浮沉多年,得以立稳根基,靠的正是盐务这一条命脉。
这是门好亲。
但海伯不愿他们结。
江步月的声音不紧不慢:“那林小姐,起初也是被你们推着逃婚?”
“海伯觉得,她不愿,那就索性……让庆奴帮他一把。”
“那山贼呢?”
他的语气极轻,像是随口问一句。
“庆奴牵线,人是海伯安排的,那陆六……曾觊觎过林家小姐。”
黄涛听见车内传来指尖轻叩木案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
“安排他做什么?”
“海伯的意思,是给殿下后面的筹划铺路,断了这门亲事。林小姐最多失些名声,性命无碍。”
江步月没有应声。
黄涛只觉心间发凉,硬着头皮往下说:
“不曾打劫,也不曾卖人,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
“海伯都安排好了……庆奴作借口,陆六顶罪,事后不留尾巴。”
马车轻驶,窗外山色晦明不定。
车内依旧安静。
“为何是秋山寺?”
“秋山寺如何愿意借场?”
黄涛轻咳一声:
“寺里扩建频繁,后山的地,是镇北王的人拿下的。红袖楼那边也有账往来……”
他的声音突然低如蚊蚋:“不过,海伯注意到……寺里每月都有女子出入。”
“他让我转告您,似与那边的生意有关……”
“只是……不敢妄断。”
风卷帘动,车外枯枝断裂,脆响刺耳。
沉默如刀,一寸寸刮过脊背。
黄涛不自觉捏紧了缰绳,额角冒汗。
终于,车内传出一句淡淡的话:
“告诉海伯。”
“下一次,若再替吾落子。”
“他和这盘棋,都可以退了。”
“是……”
马车继续前行,轱辘压过石板。
黄涛埋头应声,一时忘了怎么呼吸。
一阵风卷起帘角,他听见了极缓极静的一声:
“既然不敢妄断,那便亲自去看看。”
“去秋山寺。”
“见见风,顺便,收个局。”
金铃摇晃。
“荒唐!”
贺珩重重地将手上把玩的镇纸抛于案上,檀木与青瓷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对面坐着的袁大师一身素袍,纹丝不动,连眉毛都未抬一下。
“我父亲断不容你如此行事!”
贺珩低声斥道,声音里压着怒意——
自江步月那日提点过红袖楼的马厩之事后,他便悄然着手查验红袖楼的账册。
草蛇灰线,一路追至此处,终于在今日摸清了秋山寺的底细。
袁大师看着倾倒的镇纸,双手合十,并不恼怒。
“阿弥陀佛。”
他低眉念了句佛号,眉宇里却不见半分慈悲。
“如意公子年少气盛,不识人间疾苦。”
袁大师枯守的手指扶起倾倒的镇纸:
“这世上可怜人多,若非如此,秋山寺如何收容这些孤身女子?”
他抬眸,目光落在贺珩发冠上的金铃佩玉上,神情无波无澜。
“公子可知,您这一枚金铃,够寻常百姓几年嚼用?”
“若无这些‘收容’的女子,王府哪来的金杯玉馔。”
“公子……又哪来的鲜衣怒马?”
言辞温吞,却字字入骨。
贺珩一怔,随即猛地拍案而起。
“胡说八道!”
他气得耳根通红,一把扯下金铃拍在桌上。
“这东西若真沾了人命,我贺珩不稀罕!”
金铃轱辘着滚落在地。
贺珩指着袁大师的鼻子,虎牙微露,桀骜如狼:
“父亲说过,镇北王府的荣耀,向来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你们这些假和尚,竟敢拿我爹的名头做这种勾当?”
袁大师依旧垂着眼帘,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公子年纪尚轻……”
“你闭嘴!”
贺珩怒极,一把揪住袁大师的衣领:
“我贺如意自幼受父亲教诲,虽不通经文律典,倒也分是非曲直。”
“你们要是敢再动那些姑娘一根头发……”
“我就把你这秋山寺放火烧了!”
袁大师的眉毛终于不适地抖动了一下,他伸出枯槁的手指,一根根将贺珩的爪子从自己的衣领上掰开。
此时,却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师……不好了。”
“有刺客!”
“偏院——偏院全跑了!”
殿门大开,一名灰衣僧人跌跌撞撞闯进来,脸色煞白,嘴唇发颤。
袁大师脸色终于一变,看了一眼贺珩:
“刺客几人?”
僧人喉头滚动一下,神色复杂:
“……一人。”
话音未落,极冷的风忽地从山巅灌入内殿。
冰冷寒光掠过众人眉心。
下一息,那跑来报信的僧人忽地人头落地。
头颅坠地,血溅佛龛。
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贺珩与袁大师生生怔住。
贺珩十余年来第一次见目睹人头坠地,脸色煞白,喉间一阵翻涌,几欲呕出。
而他的干呕被更浓烈的杀意止住了。
大殿两门洞开,风卷尘沙,寒意直灌入心肺。
殿门处,少女自风中缓步走来。
僧袍如雪,乌发如瀑。
她生得极美,眉目如画,唇若点朱,唯独一双眼,冰冷无情。
一尺寒光拈在指间,尚在滴血。
分明是刚刚斩去头颅的那一剑,此刻又稳稳地归于她掌心。
她的步履极静,极稳,仿若无人。
黑发随风扬起,血痕沾满僧衣,衣袂翻飞间,宛若修罗踏莲而来。
此刻殿内再无人出声。
贺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背抵石柱间,脊背生凉,才收回了神识。
一步,两步。
她没有再杀人。
她只是静静前行,素衣垂地,仿佛只是来拈一枝花,却恰好带走一条命。
杀人拈花,神祇垂泪。
无人敢摄其锋芒。
她慢慢靠近他,宛若杀神。
殿中一片死寂。
“秋山寺,好清净啊。”
她扫过空旷的大殿与滚落头颅,声音冷冽。
她淡漠抬眼,视线落在上首捻珠之人。
“你,便是袁大师?”
袁大师捻珠的手顿了一刹,合十低偈:
“阿弥陀佛……”
少女笑了。
这一笑,贺珩的呼吸顿住。
眼前的少女分明是菩萨面,却偏生修罗心。
下一息,他的喉间蓦地覆上了冰凉。
生命悬于她指尖一道薄刃,杀意沉静。
“女施主,何苦。”
袁大师语气未变,几若未察。
顾清澄低下头,足尖踢着那枚滚落的金铃:
“倒也不苦。”
她话音轻飘飘地落下,目光打量着大殿。
“只是好奇,这山寺清苦,靠什么铸得这满殿金身?”
铃声在她足尖轻响,仿若嘲讽。
“靠女人,倒不是没见过。”
她的语气像权衡,又像是审判。
“今日方知,原来佛门清净,也苟且如此。”
贺珩的视线落在金铃上,心尖微跳。
原来她也是……为此而来。
她笑着,足尖轻轻将金铃碾碎。
“女子的皮肉,秋山寺敢卖。”
“镇北王世子,秋山寺可敢杀?”
袁大师指节一紧,佛珠断了一线。
顾清澄平视着他,波澜不惊:
“大师是聪明人。”
“林小姐在你手上,世子在我手上。”
“一命换一寺,你想清楚,谁更输不起?”
她眸光一寸寸落下,像是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南靖林氏,艳书小姐……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贺珩的心头猛地一跳,蓦然与袁大师的目光对上。
这秃驴,连林氏千金也敢动?
袁大师指尖微顿,断珠滑落掌心,却松了一口气。
“女施主若是为林小姐而来……”
“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他抬起头,神色沉静如初:
“她是……来此借住的客人。”
顾清澄听罢,只是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一炷香内,我要见到客人。”
袁大师的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却听见殿外又传来人声。
“大师!山下又有人来了!”
这次袁大师不愿再多问人数,他抚了抚袈裟,再次对顾清澄行礼道:
“女施主,随我来。”
贺珩从未觉得这一路如此漫长。
她的剑贴着他颈侧,冰凉、沉稳,不偏不倚。
他该怕的。
可不知为何,竟生不出畏惧。
他听见了她说的话,看见了她碾碎的金铃。
她和他想的一样,也是为救人来的。
是对的事,他甚至忍不住理解她。
于是那一点点从心底升起的压迫感,在沉默中化为一种说不出的认同。
他被她挟持着,剑刃贴在颈侧,冰凉如故。
可她的气息,从未乱过。
他明白不了她,却信得过她。
那一刻,他低下了头——
像少年对真正力量的,本能臣服。
江步月立在山道口,披风未束,风猎猎扬起衣袂。
黄涛快步上前,为他披上大麾。
他低头拢了拢领口,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殿下,山路崎岖,您当真要亲自去?”
黄涛在身后跟着,心中有些不安。
江步月轻勒缰绳,并未回头,语气淡如山风:
“怎么,人人都去得,偏我去不得?”
话音未落,白马已入山道。
山影层叠,静默如旧。
应有的晨钟未响,秋山寂得出奇。
黄涛一怔,随即收声策马跟上。
第53章 无双(五)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
在转角的尽头, 三人在一间紧闭的宅院前停下。
袁大师抬手叩门,却好似想起什么,枯瘦的手悬在半空。
“女施主, 贫僧尚有一惑。”
“说。”
“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阳光照在剑刃上, 反射出一线冷光。
顾清澄并未作答。
袁大师的目光不动:
“方才有人传话, 说山门处又有人上山。”
“您是孤身一人, 还是……”
顾清澄不置可否, 眼睛微微眯起:
“大师在怕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剑锋微动, 贴紧贺珩颈侧皮肤。
“是怕我身后有人,或是怕我……根本不需要人?”
贺珩的喉结也随之一动。
他垂眸, 看见她执剑的手,素白, 纤长,却稳若磐石。
她呼吸不乱, 声线未变。
而他竟不自觉地屏息,下意识地与她的气息同频——
他忽地明白,她根本无需回答。
此刻她站在这里, 抹着他的喉咙。
就是答案。
剑光幽冷, 映出她平静如水的眸子:
“秋山寺贩卖女子之时,可曾想过有这一天?”
袁大师没再问, 只垂下眼,轻轻偏开视线。
“吱呀——”
院门终被推开。
屋内黑暗, 毫无动静。
顾清澄没动,只轻声道:
“走。”
剑锋微移,贺珩听话地向前踏了一步。
屋内静得出奇,分明是布置得当的雅室, 却没有留一扇窗子。
袁大师欠身上前,从袖中掏出火折,试图挑亮门边油灯。
“别动。”
顾清澄声音发冷,挪开贺珩的身子,让门外天光照射进来。
微光下,一个女子斜靠着床榻,衣角散乱,像是早已昏迷过去。
“是艳书……”
贺珩沙哑着嗓子道。
顾清澄低头探了探她的脉搏:
“中了迷药。”
“这就是秋山寺的待客之道?”
她的声音极低,听不出喜怒。
袁大师双手合十,仍作老僧口吻:
“误会,误会。”
“这位林小姐,是别家客人托人安置。”
“秋山寺,不过是借地一用,图个清静罢了。”
顾清澄的目光落在林艳书手腕的红痕上,语调平淡:
“这般手段。”
“倒也确实清静。”
袁大师眼睑微垂,行礼不语。
她笑了笑,像是随口一问:
“别家客人托人安置。”
“我今日方知,山贼陆六,也算是秋山寺的座上宾。”
袁大师浑浊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微微摇头:
“女施主休要诓老僧。”
她俯身,将林艳书的衣角拉好。
“只怕不止是陆六。”
“能让秋山寺睁只眼闭只眼的门路……”
“这世上,没有几人能走。”
这一次,轮到袁大师长久地沉默。
他似乎在思考,要和她说些什么。
顾清澄淡淡地瞥了贺珩一眼,平静道:
“今日如意公子在此,既是镇北王府的少主。”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袁大师:
“大师若真想撇清干系,如今说话,还来得及。”
“他日东窗事发,或能……留个全尸。”
屋内气息顿重,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喉咙。
“阿弥陀佛。”
“女施主带走客人便是。”
“牵涉太深,反倒乱了因果,伤及慧根。”
袁大师话头不重,却点到即止。
二人均试探无果,屋中隐隐已成对峙之势。
贺珩垂眸,站在那柄尚未离开的剑锋之下,眼神却从未离开她。
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她现身起,场中每一寸气息,皆由她主控。
可这里,本应是他的地盘。
秋山寺归镇北王府管辖,眼前这局,却只留他扮了个人质。
他心念微转,沉声出言,打破沉默:
“什么因果,什么慧根。”
他语气清亮,却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矜贵:
“我贺如意行事,从不问禅理。”
“只问是非。”
“我乃镇北王世子,秋山寺真正的主人。”
“今日之事——我要你从实招来。”
他说着,竟似忘了颈上之刃,目光径直落向袁大师。
贺珩心头一紧,察觉到气息微变,正要再言——
却被顾清澄抬剑一拦。
她头也不回,语气极冷:
“后退。”
语气降落的刹那,袁大师原本合十的双掌蓦地翻出,佛珠齐飞,疾若碎雨!
顾清澄反应极快,反手推开贺珩,手中寒芒划破空气,凌光怒卷,斩开数枚疾射而至的佛珠。
“咔!”
佛珠钉入墙檐,仅擦着贺珩的鼻尖而过。
他一个踉跄后退,冷汗淋漓。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死亡擦肩而过的声音。
“你杀过人吗?”
佛珠呼啸间,少女的声音清冷。
贺珩忽地一愣——
他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问题。
下一瞬,她手中的短剑,已经落到了他的掌心。
“他藏不住了。”
“方才他身上有火折,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毁证。”
佛珠落地,清脆滚响,袁大师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原来这一招,是障眼法。
贺珩怔怔地握着剑,听见她的声音。
“但他必须死。”
“这把火,要你来点。”
“秋山寺烧了,他出手,是畏罪。”
“你出手,是肃乱。”
她语调平稳,仿若一场布阵,一句句,推他入局。
“接下来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与你无关。”
“我死、我活、救了谁,杀了谁——你只需沉默。”
“你没见过我,全是镇北王世子一人而为。”
她顿了顿,目光极静。
“你若泄露,镇北王府自身难保。”
她俯身,亲手将短剑在他掌心握紧,声音轻得像一句告别:
“我会作证。”
“……也会杀你。”
少女的手指触感冰凉,而贺珩只觉一把火从指尖烧到了心底。
他相信,她会杀了自己。
却不相信,自己能杀了袁大师。
可她说的没错。
这一步非走不可了。
袁大师不会等,火也很快就要来了。
镇北王世子,肃清内乱,终究是退无可退。
贺如意,今日,要去杀人。
他握紧她的剑,迈出一步,脚下却像是踩进虚空。
这一瞬,他忽地分不清,是怕杀人,还是别的。
一种几乎荒谬的直觉,在他心里悄无声息地升起: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念头来得突兀,却叫他心口一紧。
他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再问。
他只是握紧了她的剑,低头、快步,冲了出去。
像从她身边逃亡,又像奔赴自己应走的命。
屋内寂静无声,只剩她与林艳书二人。
林艳书的脸色苍白,呼吸极轻。
顾清澄低头,将她的发丝理好。
昔日养尊处优的小孔雀,如今却像一触即碎的苍白雪花。
林艳书或许还不知道庆奴已死,她会伤心吗?
顾清澄低垂着眼帘,心中思忖着要如何与她交代。
门外忽然传来呼喊声,隐约夹杂着“走水了”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