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她,“二嫂,过年没了那块玉佩,我娘一定会发现。”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把它赢回来。听说你会养鸟儿,能不能帮我找一只好的公鸡,头小而直,颈粗且长,皮厚脚大,这种一定能赢。”
她怀疑地盯着他,“你确定?公鸡打架,皮相不要紧,要的是气势,跟比武一个样。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他立刻眼睛亮得像炭火,“二嫂,没想到你也懂斗鸡。谁教你的?”
林凤君顿时想起青棠那句“整日斗鸡走狗”,摇头道:“不怎么懂。我家养鸽子卖钱的,卖给镖户散客,也顺带养鸡。”
“二嫂,你人又美,心又善,就是我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陈秉文攥住她的袖子不撒手,“我也瞧出来了,身边的小厮不能信,关键时候还得靠亲人。嫂子你懂,你给养鸡的同行捎个信,我愿意出大价钱再找一只鸡王,只要能打赢。”
她前头还嗤之以鼻,听到后面,忽然心跳得越来越快,犹豫着问道,“要是有好鸡,你能出多少?”
“我这几年的月钱,连同逢年过节的赏钱,两三百两总是有的。只要能赢,我还能再往上加。”陈秉文信誓旦旦地说道:“成败在此一战。”
“两三百两。”这比走一趟镖划算多了。陈大人的腿眼看就要好了,月钱也挣不了太久,有了这笔钱,在迎春街买房子的事就能落地,有门面有院子,连老牛公鸡鹦鹉鸽子都放得下。
她好一阵心动神驰,忽然听见里头陈秉正咳了一声,“秉文,你又在偷什么懒。还不快些滚进来念书。”
陈秉文恢复了乖顺的样子,“二哥,我这就来。”他盯着林凤君:“二嫂,我这个年,不,我这后半辈子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她转了转眼珠子,“我给你问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 陈秉正的腿日渐向好,可陈秉文和林凤君的学业看上去进展不大。
林凤君念道:“川流不息……”她犹豫着看向陈秉文,“这字念什么?”
“渊。”陈秉文提起笔来在字的里面添了个“米”字, “这是唐代欧阳询的书法,唐代有个高皇帝名字叫李渊, 所以这个字便要改掉,不能照原样写。”
“哦。”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陈秉文好不容易有了显摆的机会, 笑嘻嘻地说道,“父母,祖父母的名讳都是要避忌的,倘若遇到便要改一两笔,不能写全。做人子孙,这便是孝顺之心。”
陈秉正在他身后冷冷地说道:“孝不孝顺, 也不在这几笔。给父母少添些麻烦,比什么都强。”
他拄着拐杖, 沿着屋子的一角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拐杖打在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陈秉文冷不丁被呛了一句,脸都涨得通红,用陈秉正刚好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我再添麻烦,也没有你惹下来的祸事大。”
林凤君立即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怎么说话呢。”
陈秉文梗着脖子叫道:“都叫我念书考科举, 考中了又怎样,还不是……”
林凤君上前一步, 揪着他的脖领向上提着,一路拖着将他丢到院子里。陈秉文吓得闭了嘴,不敢有丝毫反抗。
她的力气控制得恰到好处, “到墙角罚站,不准进来。”
她回头去扶了一把陈秉正:“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别跟小鸡仔一般见识。”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使劲地用帕子擦着滚落的汗珠。他昼夜练走路,几个手指都磨得红了。
林凤君叹了口气,“念书明理是好事。”
他半晌才说道:“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什么意思?”
“是一个叫屈原的人说的。”
林凤君用肩膀撑着他的半个身体,他有意识地不让她使力,她使劲扒拉了一把,将重量都卸在自己肩膀上。“不怕死的意思呗。”
他又惊又喜,“娘子,你听懂了啊。”
“我猜的。”林凤君觉得陈秉正所谓的出口成章也就那么回事,来来回回不过是差不多的意思,我不怕死,别人都是乌七八糟,就我清清白白,像梅兰竹菊。
“这人也是个好官吧。”
“嗯。”陈秉正忽然想起那句“有本事但混得差”,心里一阵不好受,“最后他跳江死了。”
她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后世吃粽子……”
“就是他。”
林凤君斟酌着说道:“我不想看着好官都跳江。世上好官本来就少,死了一个就少一个。要是他们都死了,就剩下贪官,老百姓不就更遭殃了。”
陈秉正停住了脚步,顿了顿,只说了两个字,“很难。”
这世道做好人是挺难的,想必当好官更难,她叹了口气,不言语了,两个人闷头不响地绕着屋子转圈。
他的一滴汗落在她脸上,沿着脸颊一路向下。他偷眼看着它闪着光,走过她圆润的下巴,瞬间隐没在脖子的如意云头扣子里。
他脑子里一片轰轰作响,险些连好人都不想当了。林凤君觉出他喘气不匀,“累了就歇会。”
“不累。”他死命地捏住拐杖,甩开她的手,“我不用……”
“噢。”她估计是他嫌被人扶着,落在别人眼里不大好看。刚才是挺像拉磨的驴在屋里转悠。她放了手。
陈秉正自己又转了两圈,忽然开口:“我晚上不在家吃饭。”
她抬眼望着他,他补充说道:“出府会个朋友。亥时我便回来。”
林凤君心中忽然一跳,她摆摆手,“会朋友是好事,大大的好事。你也好久没应酬了,谈天说地聊点诗词歌赋,我懂。”
陈秉正皱起眉头,茫然地盯着她看,她继续说道:“喝点小酒听听曲子也可以,李大夫说黄酒舒筋活血,无碍。”
他的目光很怀疑,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细若蚊鸣。他这才笑了一下:“我尽早回家。”
林凤君不大放心,跟着送到二门前。他似乎很高兴,撑着拐杖的手都显得有力了三分,意气风发地上了马车,撩开帘子冲她挥手。
半个时辰以后,在平成街的拐角处,林凤君抱着霸天出来了。
陈秉文和她对了个眼神,他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照着这只神气的公鸡,林凤君立即将它的眼睛挡住:“别伤到它。”
陈秉文转着圈子打量它,果然是一只漂亮的雄鸡,赤金冠子高高地挺立着,颈间羽毛披泛着光泽。尾羽黑缎子似的油光发亮。霸天微微偏着头,也审视着他,目光中恍惚露出一点不屑。
“亥时以前必须回家。”她犹豫着说道,“鸡主人只答应借出去两个时辰,并没答应将它卖断。”
陈秉文越看越心痒,连忙伸手去抱,霸天转头便用嘴狠狠啄了他一下,又狠又准,他吓得往后一跳,随即兴奋起来:“果然好鸡。”
林凤君在心里哀叹了一下,这公子哥不知道染了什么毛病,谁打他他就觉得谁好。她有些发愁,父亲从不准她沾上带赌钱的任何事,连叶子牌都不准打,这次还是趁他去了面馆把霸天偷偷抱出来的。亥时他睡觉前要喂鸡喂鸽子,若是耽搁了……她不敢再往下想。
两人一鸡在街口拦了一辆马车,陈秉文意气风发地叫道:“去众盛酒坊。”
谁都知道这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是济州最大的赌坊,但它还得用酒坊的招牌遮掩。陈秉文显然是熟客,他施施然走到门口。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估计是奇怪他怎么还敢过来。陈秉文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笑道:“请你们钱掌柜过来。”
赌坊的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打扮得倒很朴素,只有大拇指上戴了一只青玉的扳指。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三公子,看在您是熟客的份上,上回的赌帐,我们都在店里挂着呢,没好意思往将军府送帖子。”
陈秉文挑了挑眉毛,“有多少?”
“三百两。”
“那玉佩……”
“玉佩就按五百两折算,合共八百两。”掌柜脸上笑得谄媚,算账却不留情,“我们是小本买卖,恳请三公子体恤。”他眼睛在林凤君身上扫了扫,“这位是……”
林凤君吓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地就往后退,寻常街坊玩叶子牌,一晚上不过三五两的盈亏就到头了,没想到陈秉文赌这么大,百姓家倾家荡产也拿不出这个数。
陈秉文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她是男装打扮,一身小厮装束,“这是我的随从小林。”
掌柜笑道:“欢迎两位贵客,不知道三公子偿债是银票还是现银?”
陈秉文拍掌笑道:“当初怎么输的,本公子就怎么赢回来。”
钱掌柜已经瞧见林凤君抱着霸天,他指一指头上“一掷千金”的招牌,“入场要本钱,这只鸡可值不了那么多。”
陈秉文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大概二三百两,“劳烦换一下筹码。”
守卫引着两个人往里面走,过了人声喧哗的前厅,进了后院。隔几步便挂着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又走了几段弯弯曲曲的小路,眼前豁然开朗。
林凤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大厅实在华丽得无法形容,连柱子都贴着金箔,画着蟠龙。地面铺着织金地毯,亮闪闪地照人眼。一屋子衣着华贵的赌客都在盯着场子中央,那里用细细的铁丝网围成一个十尺见方的鸡笼,顶上是空的。
笼子里两只公鸡正你死我活地斗着。周围的人都像是被摄了魂,颈项伸得老长,四下寂静无声。
一只芦花羽鸡突然凌空飞起,铁爪照着对手眼珠子挠去。对面的黑羽鸡偏头避过,反嘴对着芦花鸡的胸脯就是一啄。”噗”地一声,一蓬带血的绒毛飘到半空中。
“好!”周围轰地一声叫起好来,也有人咒骂着,一听就知道押注了哪家。黑羽鸡乘胜追击,跃起三尺,将爪子冲着芦花鸡脸上招呼,顿时血流了一地。
林凤君并不怕血,可这场面把她看得脚都软了。她低头看着霸天,它可不是做斗鸡养大的,若是进了笼子,对上这只凶猛无比的红冠黑羽鸡,不死也要被啄瞎。她悄没声息地向后退,输了人不打紧,得罪陈秉文也不要紧,决不能把霸天的命送在这。
铛的一声,场地中央的锣鼓被敲响了,赌场的伙计叫道:“铁嘴将军胜。”人群中欢呼和哀叹声一起响了,“铁嘴将军七连庄,厉害。”
“济州鸡王名不虚传。”
林凤君已经退到门口,被两个守卫拦住了,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要出恭。”
陈秉文压着嗓子哀求道:“二嫂……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叫二婶也不行。”她虎着脸,“这只鸡不是对手,我认输。”
忽然在她怀里的霸天脑袋一转,径直从她怀里窜了出去,飞了二尺多高,刚刚好落在笼子里头。它收起尾羽,跟铁嘴将军面对面。
护场的伙计也愣了,“这是谁家的?”
林凤君先反应过来,“这不是……”
陈秉文叫道:“是我的,它叫飞剑!”
她赶紧叫道:“快出来!”
霸天呆呆地站在原地,竟像是聋了一样。伙计叫道:“开押,铁嘴将军对飞剑,一手五十两。”
人群中起了议论:“这鸡是什么来路?”
“陈家三少带来的。”有人含笑道。
“那就不用问了,我押铁嘴。”
筹码纷纷落在赌桌上。陈秉文毫不手软,将所有筹码往下丢,林凤君一阵头疼,立即抢走一半,总得有点钱回家求救。
她搓了搓手,万一霸天被啄倒了,她立即飞身过去将它捉回来。
两只鸡在场中央对峙,都一动不动。人群中起了议论,“怎么都不动弹?”
铛的一声敲锣,铁嘴将军扑翅而起,铁喙如钩,直啄霸天的眼珠子。霸天歪头避过了,脚下仍是不动。
铁嘴将军反身便是一爪,霸天飞了一尺,又扑了个空。林凤君看得心险些从胸腔跳出来,却不敢喊。
铁嘴将军见对手不接招,略有些暴躁,又凌空扑上,对着霸天便抓。这次霸天转身退了两步,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正抓在铁嘴将军左翼,扯下三根羽毛,在空中晃悠。
人群哗然。黑色的羽毛尚未落地,两鸡激烈地斗在一处,喙爪怦然相击,竟有金石之声。
只过了几招,人群中的咒骂声便轰然炸响。铁嘴将军节节败退,竟像是毫无招架之力。它无力地倒在地上,咽喉流着血。
铛的一声,“飞剑胜。”
第55章
冬日的夕阳在天空中晕染开深深浅浅的红色。微光温柔地照在树木的枝桠上。陈秉正坐在茶楼里, 望着外面的街市。
布幌子在风中摇摇晃晃,伙计很有节奏地招呼着:“红豆糕,糖莲子, 喜气洋洋过新年,试尝一块, 不好吃不要钱。”也有走街串巷的货郎,背着叮里当啷的担子, 随即被拦住了。孩子伸着手要拿拨浪鼓, 母亲跟上来,和货郎讨价还价。
都是寻常的风景,却恍若隔世。他放下雅间的窗帘,微笑着喝了一口龙井茶。
伙计引着万世良进来坐下。好一阵未见,他穿着的还是那件青布直裰,虽然旧了, 浆洗得很干净。
陈秉正特意多点了些茶点果品。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万世良便道:“不知道陈公子托人找我, 所为何事。”
陈秉正缓缓开口道:“不知道万兄在济州家中有几亩薄田?年成若何?”
万世良收起了吃点心的手,窘迫地低下头:“我父母兄嫂只得十亩水田。我……我求学日久,已经带累了家人。囊中羞涩时,一度只能寄食于寺庙。”
陈秉正微笑道:“我这次约万兄,便是有事想商量。我获罪回乡的事,想必府学里各位都有所耳闻。”
万世良一阵尴尬, 索性不回答。陈秉正倒并不在意,“我在万难之中闯出条生路,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秉正归乡已久,原该做些善事,回馈乡里。”
万世良愕然地抬起头来:“陈公子是要施粥建庙?”
他摇头道:“我有位好友郑越, 如今在京城任御史。他也是农家子,自幼贫寒。他曾同我说过,倘有一日乞骸骨回乡,一定在乡下设义学,供贫家子弟读书。我想着郑大人仕途稳健,这等微末小事,我略尽心意也能办成。”
万世良的眼神渐渐有了敬意,他站起身来躬身一揖,“义学乃北宋范文正公所创,为民间孤寒子弟造福。万某读书多年,其中艰辛自不待言,自然能体会陈公子高义。”
“我娘子也说,读书明理是好事。”陈秉正将桂花糕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边想边说道:“郑越是我同窗,才华不亚于我,可从小只能四处奔走于藏书之家,手抄笔录,日积月累,才能有学问进益。说到勤学明辨,我不及他万一。所以我想着,若还有贫寒人家的孩子愿意求学上进,陈某虽不才,愿意为他们趟出一条路。”
万世良听得佩服不已,他连连点头:“陈公子德才兼备,令人敬服。只是开办义学,先要有济州学政的批文。”他掰着手指头一件件数着,“便是有了批文,还要有闲置的房舍,请西席,买书、买文房四宝并不便宜。来读书的孩子要吃饭,算下来一个月不少钱米。”
陈秉正眨了眨眼睛,他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听得一阵苦笑,“照你说的,我该先找个掌柜匡算。若事情顺利,陈某想请几位西席,愿君许之。”
万世良笑道:“义学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倘若陈公子不嫌弃,万某愿意做个西席。只是……其他的事,万某便无能为力了。”
陈秉正点点头,“的确如此。”
他们又聊了两句,陈秉正便起身告辞,“这些点心已经会过帐了。万兄若还瞧得上,我让伙计……”
忽然外面说话的声音高起来,有人故意卖着关子:“隔壁酒坊的热闹你们瞧见没?”
“什么事?”都是好奇的声音,茶楼里多半都是好事之徒,迅速就聚了一圈。
“听说来了个鸡王,叫长剑,长得倒是就像普通公鸡,可进了场不得了,铁嘴将军厉害吧?听说没过三招就被扑在地下了。”
“嚯。”人群中一派啧啧声,“铁嘴将军这两个月大出风头,怎么就……”
“就说一山还有一山高,一鸡还有一鸡强。”
陈秉正平日最厌恶这等赌徒看客,他无心再听,披上外衣拿起拐杖,忽然听见一句:“听说是陈三公子专门从外地找来的鸡王……”
他心里一凉,开口问道:“哪位陈三公子?”
“不就是将军府三公子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
陈秉正脸色立马变了,万世良也慌张地站起身来,“在哪里?”
陈秉正冷冷地说道:“万兄,咱们去赌场探探究竟。”
此刻赌场里的空气仿佛已经被点燃了,一浪高过一浪。林凤君看着赌场伙计推过来的筹码,红的绿的,乱七八糟地堆叠着。她捡起一根红筹,“这是……”
“一百两。绿的五十两。”
她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金色的元宝,银色的银锭,密密麻麻地堆在眼前,迎春街最繁华地段的大宅子,地上三层,飞檐走壁,地上也要铺这种地毯,要押镖的客人来了都不敢砍价。
陈秉文将玉佩重新挂在自己腰间,挺起胸膛,迎接着四面八方羡慕的眼神。几个华衣少女上来轮番给他斟茶。他看着林凤君抖抖索索的样子,笑道:“刨掉赌场的抽成,这都是我们的。”
“大概有多少?”
“五百两。”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加上玉佩一共一千三百两,这辈子也挣不到的数字,霸天只打了三场,就赢了这么多。
灯光明晃晃地照着,可她觉得像个梦,她使劲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很疼,是真的。
陈秉文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二嫂,我的运势到了。俗话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今晚咱们……”
她心里起了一阵惶恐,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玉佩也到手了,还是见好就收吧。
林凤君吹了一声口哨,霸天展开翅膀,呼啦啦飞到她怀里,她推一推陈秉文:“咱们走吧。亥时马上就到,我害怕。”
“走什么。”围观的数百人开始起哄,“赢了就想跑。”
有人高声叫道:“我们专门来看新鸡王的,看不见不能走!”
陈秉文脖颈上青筋暴起,“对,乘胜追击。”
林凤君看得害怕了,数百人齐声叫着,声振屋瓦,“不能走,不能走!”
她被围在中间,脑子也晕乎乎的,“那就……最后一把。”
“这才对。”陈秉文点头,“玉佩我已经拿到手了,赢多少都归你。”
赌场的伙计又抱出一只鸡来,林凤君瞧了一眼,心中直发凉。这鸡通体黑色,喙上带钩,眼珠子高高地凸起来,像烧红的炭火。羽毛紧贴在身上,稀疏残损,喉结处紫红痂皮叠着新抓痕,随着呼吸一鼓一胀。脚爪上的趾甲又弯又长,像镰刀一样。
这鸡的样子看着极不体面,可没来由地一股杀气。伙计叫道:“开押,飞剑对惊雷,一手五十两。”
陈秉文将所有的筹码堆在林凤君面前,外头的筹码像一阵急雨飞过来,堆叠成一座小山。钱已经不像钱了,人也不太像人,她神智飘忽着,打完这一局一定走,以后林家就不是穷镖户了,说不定能开个镖局,慢慢做大,水路旱路上谁也不能小瞧了她。
她低头道:“霸天,就靠你了,以后你就是家里的财神爷。”
霸天飞到场子中央,和惊雷打了个照面。两只鸡互相瞪视,眼珠里几乎要迸出火星来。
围观的人头攒动着,眼睛里闪着贪婪,喊声此起彼伏。“飞剑,快上!咬它!”
霸天率先发力,铁爪前扑,正中对方面门,一股鲜血便喷涌而出。围观的人群爆出喝彩,霸天乘胜追击,连续啄着对方的喉结,那只叫做惊雷的鸡惊叫着闪躲,却总是来不及,血珠顺着羽毛往下淌,涌出的血喷了霸天一头一脸。
忽然霸天的爪子晃了一下,林凤君看得分明,心都提了起来,这不像是卖破绽。
惊雷突然凶猛起来,发狂似的乱抓乱啄,霸天身上便又添了几道血痕,它步子开始踉跄。惊雷的爪子如铁钳般扣着它,坚硬的喙像雨点般啄下。
血从霸天的半边翅膀冒出来,它摇晃着趴下了,可还挣扎着要起身,惊雷踩在它头上,狠命啄着它的脖子。
场面一片混乱,林凤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打下去霸天就要死了。她高声叫道:“不打了,我认输。”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里。霸天已经倒在了泥地上,血慢慢地从翅膀中洇出来。她飞身而上,从笼子里头将它救起来抱在怀里,手抚着它的羽毛,“咱们不打了。”
铜锣铛地一声,“惊雷胜。”
霸天从嘴里发出一声悲鸣,翅膀猛然垂了下去。她慌乱地想:“赶紧带它去看大夫。”
她向门口冲去,瞬间被几个伙计围住了,“什么意思?”
“我的鸡受了伤。”她语无伦次。
“先清了帐再走。”他们将陈秉文和她围在正中,“想再赖一回账吗。”
眼前的富贵瞬间成了一场幻梦。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陈秉文的脸色发青,几百人在跟着咒骂,她狼狈之中找回一点神智,推一推他,“你不是说输了归你。”
“我可以挂账,跟上回一样……”陈秉文六神无主地说道。
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陈三公子,上次给你挂账已经是破例了,这次你要是还坏了规矩,就别怪我们不给你体面……”
她绝望地看向周围,灯晃得刺眼,隔着乱糟糟的人群,她冷不丁瞧见了陈秉正的影子。
她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恨不得是自己眼花,但她闭上眼睛又张开,景象还是一样的。陈秉正拄着拐杖,身体倚着柱子,眼神冷冰冰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林凤君横下一条心,回身哀求掌柜:“有多少钱我以后再给,我出去找大夫,这鸡是我从小养大的。”
掌柜笑了一声,“斗败的鸡,还救什么。”
忽然有个清瘦的身影越众而出,端正地站在掌柜面前。他声音不大,但满场子的人都能听见,“谁说我家的鸡斗败了,它就是来玩一玩。”
林凤君抬眼一瞧,心都提上来,弱弱地叫了一声,“爹。”
林东华负手而立,脸上面无表情,“凤君,这次你闯下的祸着实不小。”
掌柜笑着伸出手比了个八的手势:“你是她爹,那你就是来替她付账的吧。盛惠八百两。”
他笑眯眯地回一句,“我家没钱。”
几个伙计扑上来叫骂:“这穷汉莫不成是来消遣的。”
“那不至于。”林东华扫了一眼,眼神里有种莫名的冷峻气势,伙计们停下了,“既然我女儿欠的是赌债,那我就用赌来还。”
第56章
满场起哄的人忽然住了嘴, 像鸽子瞬间归了巢,一种诡异的宁静。掌柜扫了一眼林东华的青布长衫,肘部打了个不起眼的补丁。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变:“这里不是想赌就赌的地方。”
旁边有伙计帮腔:“就是, 你有本钱吗?”
林东华抱着胳膊笑道:“我是个穷镖户,家财没有, 田产也没有,只有这一身力气, 就赌我这辈子卖身给酒坊, 看门催债都行。”
林凤君听见这话,有如万箭穿心,她挡在前头,什么也顾不得了,浑身发抖,“爹, 你别管。我有钱,我有首饰, 有很多首饰,金的银的,你容我回家去拿。”
她哀求地看着人群里的陈秉正,他正低头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没有看她,脸上还是面无表情。
掌柜将林东华从头打量到脚, “年纪也大了,怕是用不了几年。”
“算十年吧, 也不是老态龙钟。”林东华笑一笑,“你们家场子这么大,多雇个人不亏。”
林凤君慌乱地摇头:“爹, 不要……”
林东华板起脸来:“今日落到这种地步,是我教女无方,当有此报。”
两个伙计将林凤君拦在一边,她抱着霸天连推带搡地冲上来,伙计们硬是拦不住。说时迟,那时快,林东华出手如电,点了她后背的穴位。
她愕然地定住了,眼睛睁得很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父亲轻微地叹了口气:“谁叫我是你爹。”
掌柜笑道:“那咱们先立个字据,想好了?十年卖身的死契。”他飞快地写着,“算八百两,还亏了。”
林东华将墨迹未干的契约拿起来看了一遍,吹了吹,像是盼着它快点干,“不知道要赌什么?骰子还是牌九?或者叶子牌?”
掌柜略感意外,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远处的斗鸡笼子,“这场子只做斗鸡用。”
“斗鸡?”林东华看了一眼女儿怀里的霸天,它的半边身子都被血盖住了,“不能选是吧?”
“历来赌场的规矩都是主家定。或者你可以不选,反正契约还没签。”掌柜很体贴的样子。
陈秉文吓得面无血色,他使劲拽着林东华,“伯父,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去找我娘,你别……不值得拼命。”
林东华轻轻一推,他就退开十步,险些跪在地上。
林东华大笔一挥,在契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又从女儿怀里将霸天接过来,她满脸的泪,眼神里全是哀求。
看热闹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笑起来,笑他不自量力。
林东华不为所动,他将袖子挽起来,“我先要盆水给我家的鸡洗洗,血糊糊的怪难看。”
掌柜挥挥手,伙计就去办了,没多久就提了一桶凉水来。林东华伸手去试,伙计笑道:“待会打输了,我就弄些开水给它拔毛。”
林东华不咸不淡地说道:“给哪只拔毛,倒也难讲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