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地回道:“贪心之人,不在穷富。”
林凤君心里一宽,“这倒还像句正经话。记得你以前冤枉我的时候……”
他咳了一声,“你不是说过在外头混脸皮要厚。”
“不许学我说话。”她摇头,“一人做事一人当,可要是没做过的,担个虚名也冤枉的很。”
她无力地在小榻上倒下去,盯着房梁发呆,忽然小声说道,“这屋子里最近出入频繁的,也就是陈秉文。难道……是他随手拿去做了赌资?”
想起这小赌棍,她就怒从心头起,“沾上他就没好事。”
林凤君一个鹞子翻身站到地上,抱着胳膊走来走去。陈秉正深吸了口气,“你这样贸然去问,只怕他不会认。”
“谁说我要去问,我只想去揍他。”
他被吓了一跳,刚要开口阻止又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才闷头道:“下手千万别太重。”
林凤君瞧着他的样子,苦笑了两声,在柜子上找出一个巴掌大的精致瓷瓶,往里头灌了些凉水。他立即明白了,点一点自己的药碗:“加点下火的药,一定对症。”
她将药汤混着水使劲晃均匀了,黑糊糊的一瓶,才得意地笑道:“我要不去探望,可显不出关怀。”
“我陪你同去。”
“大人,你歇着吧。”她摇头,“你只管放心,我吃不了亏。”
“我自然放心。”
她换了一身普通的袄裙,手里拎着这只瓷瓶,晃悠着出去了。院子里点着灯,路上不时有丫头来来往往,她很顺利地就到了三房的院子。
丫鬟见了她,十分意外,只得带着她进了卧室。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陈秉文趴在床上,大呼小叫不迭,一会要酸梅汤,一会要冰。她皱着眉头暗道:“相比之下,陈大人实在坚强,是条汉子,比这小鸡仔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病人瞧见了她,打了个寒战,瑟瑟缩缩地往床里头躲。她见他脸上红肿着,屁股上也开了花,忽然想起自己在客栈下房里替陈大人切腐肉敷药,心里顿时柔软起来,忍着想抽他的心思,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将瓷瓶重重地顿在桌子上。“给你的神药。内服,百试百灵。”
陈秉文说话都虚了,点着头道:“多谢二嫂。”
他挣了一下,凑过来说道:“二嫂,令尊武功极高,风采卓然,是不是师出名门?”
林凤君吓了一大跳,指着他怒道:“把你的痴心妄想从脑子里挖出去,想也不要想。”
“我知道,令尊真乃神仙中人,我不配。”陈秉文缩着脖子。“飞剑没事吧?”
提起霸天,她满腔的酸痛又上来了,又是愤怒又是自责,冷着脸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它不叫飞剑。受了伤,找了大夫,在治。”
她自己自然是不能开脱,可秉文到底是罪魁祸首,怎么也不能便宜了他,“玉佩也给你赢回来了,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还有治病上药……”
“给给给。”陈秉文指着床头一个螺钿柜子,“二嫂只管去拿。”
林凤君打开柜子,里头又搁着几个多宝格,银票、金银馃子、珠串玉佩、金帽顶乱七八糟地塞满了,她二话不说,取了几张银票出来,“二百两。”霸天舍命,比自己舍命护镖一趟挣得还多些。
她翻了翻,没见那支金花簪子,便将疑心放下了。她本想教训他两句,转念一想自己也没资格,只得冷脸道:“你重新做人便罢了。”
陈秉文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她叹了口气,又问道:“那天在赌场里,看你倒是好胜得很。我也看出来了,你倒不在乎钱,只是想赢。将这份心思放在读书上,比什么都强。”
他不敢说话,只是听着。林凤君道:“你爹不让你学武,总有道理。”
他忽然闷闷地说道,“什么道理。六指被剁掉了,根本没妨碍,无非是我爹原配的娘家败落了,他心里害怕,觉得当武将凶险,不是在沙场战死,就是被人进谗言害死,朝不保夕,倒是当文臣还稳妥些。”
林凤君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陈秉正的母亲,她心中一凛,听他继续讲道:“陈家世袭将军,大哥是没办法了,只能子承父业从军。二哥跟我只能学文,所以给我起名叫秉文。只可惜我哪里是那块料。”
陈秉文说完这一串话,自己也觉得说得多了,将头闷在被子里小声道:“不过,要是没那件事,也就没有我了。”
俩人到此无话可说,她起身告辞。
出了院门,石板路上清清冷冷,漫天都是星星。她心里默默算了算,陈秉正和他的年纪差八岁,估计六岁上就没了娘。爹……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她一路走一路想着,猛然间抬头,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旁边几间屋子,瞧着都差不多。正慌乱之际,忽然一队护院带着兵器迎面走过来,她来不及思索,立时退后两步,飞快地从一栋房子的后窗翻了进去。
落地很轻松,只是踩着裙摆晃了下。她将窗子掩上,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身是正经打扮,大大方方去探病,根本不需要躲任何人。只是平日翻墙太多,身体早就比脑子快,不由自主就偷鸡摸狗起来。
她笑了笑,刚要翻出去,忽然哗啦一声,是门锁的响动。
门开了一道缝,有光透进来。林凤君想走已经来不及,连忙蹲下去,指望光照不到。
有个人进来了,走路很缓慢。然后有轻微的动静,那人点了蜡烛,将室内照得昏黄一片。
这屋子很小,但摆设精致,设着桌椅百宝架,中间摆着一张大榻。林凤君躲在柜子旁边一动不动,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裙摆摇动的声音,来人是个女人。
她偷眼望去,瞧不见脸。过了一会,女人在榻上坐了,林凤君心里着了急,“她不是要在这里过夜吧。”
她正犹豫要不要出去从背后点穴,忽然一股幽幽的烟升起,空气里起了奇异的味道。
第60章
那股烟飘到她面前, 像一团如梦似幻的雾。先是有种清新的味道,像是新鲜的桔子还带着青翠欲滴的枝叶,随即桔子便熟透了, 金色的外皮塌陷下去,霉斑渐渐扩散出来, 甜得发腻又带点苦味。
林凤君开始只觉得莫名好闻,情不自禁地多吸了两口。她忽然心头一凛, 只怕是迷香, 立时用手捂住口鼻。
香味渐渐变浓,那女人深深地呼了几口气出来,哼了一声,像是极为舒适,料想她自己也在吸。凤君略放了心,看来不是迷药。只是……香味又不像是从鼻孔进来的, 竟像是随着心跳在体内生发,在五脏六腑间不停游走。
她只觉得头脑微醺, 像是黄酒喝多了的光景,眼前的白墙上挂着一副掐丝珐琅的挂屏,上面是八仙祝寿的图样。她使劲盯着看,何仙姑手里握着一支莲花,在云中漂浮着,像是蒙上一层薄纱, 瞧不真切。她想抬起手来擦一擦眼睛,不料手脚也变轻了, 仿佛不是自己的,想抬起来竟要费些周折。
眼前闪过一些浮光掠影似的场面。她记得六岁那年,也是将近过年时候, 济州城里来了些杂耍的人,会驱策白马、山羊和猴子,在火烧着的铁丝圈子里跳来跳去。夜晚的街市人山人海,林凤君坐在父亲肩膀上,指着燃烧的火圈一直笑。母亲也在,很开心地拉着她的手一路拍掌。一些细碎的火星从火圈中飘落,像掉下来的星星,洒得满地都是,上头的星星也在蓝色的天幕上跟着摇晃。
耳朵里嗡嗡直响,有忽远忽近的声响。蜡烛的火焰突突跳着,寂静中只留下深重的呼吸,还有哒哒两声,像是在用棍子磕什么东西,然后一个喑哑的声音说道:“守信,你算什么守信。”
她本就听不大清,那声音便像是草地里的虫鸣,但隐约又有点熟悉。她吸了一口气,尝试集中精神,只听那个女人说道:“你会怪我吗?”
女人轻轻地笑了两声,“骗子,骗得我那么惨,我实在恨你……”
林凤君听这话稀奇古怪的,头也钝钝地疼起来,昏乱中仿佛又听见哭声,“叫我怎么办呢?以后……”
这句话没有说完,后面便是呜呜咽咽,在富贵精致的房间里竟显得格外孤清。林凤君被她哭得心软了,心想到底是什么为难的事,将一个女人弄得这样凄惨。若是二房的丫鬟,说不定自己还能帮上一手。她憋不住便要开口安慰两句,冷不丁听见铛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下。
女人立时就不哭了。她像是坐了起来,走动了两步。林凤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屋子并不宽敞,转身便能瞧见她窝在角落。
“哗啦,哗啦。”盆架那边有水声,大概是在洗脸。随即门吱呀一声,她走了,又是上锁的动静。
林凤君的眼皮沉重起来,她心道不妙,这烟雾八成有毒。她闭上眼睛尽力调匀呼吸,然后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屋里一片漆黑,她强撑着到榻边摸索,若是药丸或者香料,得拿一点回去给爹,让他看着解毒。可是触手可及,什么都没摸到。
头越来越重了,她恍惚听见一声“娘子”,像是陈秉正的声音。
昏昏沉沉中,她想是不是听错了。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娘子”,没错,是他的声音,紧跟着便是一声哨响,快来。
她摸到窗户边,使了大力气纵身一跃,勉强爬了出来。她扯着嗓子回应,“陈大人”。不对,在外面还是应该叫相公。
一只灯笼在不远处来回晃荡,像暗夜里的鬼火。她跌跌撞撞地向那边走去。
陈秉正提着灯笼,已经找了好一阵子。三房的丫鬟说她来过,坐了没一会就离开了。也许是迷路了,又或者……难道掉进了水里?他不敢往别处想,只能拄着拐杖,在这条路上反复搜寻。
眼前有人过来,就是她,不会认错。他欢喜地迎上前去,可是她脚步有点踉跄。她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相公”,随即脚下一软,直挺挺地栽在他身上。
陈秉正腿上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他强撑着用肩膀卸了点力,才将她接住了,可实在撑不住。
膝盖疼得钻心。他强撑着跪下去,不让她跌落地下。旁边就是假山,他调整了呼吸,将她半抱半拖带到石头后面。
他举着灯笼向凤君脸上望去,她脸颊红彤彤的,眼神迷离像一片春水,热乎乎地向他身上贴。
他吃惊非小,将灯笼放在一边,拍一拍她的背:“娘子,娘子,凤君。”
她迷迷怔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心里更慌了,凑近了去闻,没有酒味。
林凤君眼前飘着五彩斑斓的幻影,山羊和猴子在跳火圈,一会一个。
“你怎么了?”是熟悉的声音。
前头的人将火圈挡住了,她得坐得高一些。她挪动了一下腿,绕在他腰上,手揽住陈秉正的脖子,将他死死抱住了。
陈秉正浑身一抖,手指一下子就捏紧了旁边的一块石头。
她嘿嘿地笑起来,声音有点傻,呼吸很粗重。“真好玩。”
很快粗重的呼吸声变成了两股,此起彼伏。陈秉正浑身一震,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的下巴贴着他的脖颈,那里的喉结一跳一跳。她蹭了蹭,然后安心地趴了上去,“心跳得好快啊。”
陈秉正脑子里全乱了,怀里的凤君是温热的,软软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风像是在四肢百骸啸叫,他咬着牙默念了好多遍“非礼勿视”,可是不行,全做不到。
她的嘴唇蹭在他脖子上,像是从那里开始着了火。他颤抖着抱住她,她是他的,这辈子都是,决不能走。假如……
一阵风吹来,像是将一丝清明灌进了脑子,他放开了手,急促地呼吸着,“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转了转眼珠子,像是没听清。他咬着牙去捏她的脸,用的力有点大,她嘴里嘶的一声,“你是谁?”
她眼神恍惚地瞪着他,一言不发。他叹了口气,她如今神志不清,他绝不能越礼,否则一定会后悔的。去寻大夫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她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他闭上嘴巴,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想拖她起来实在太困难了,更别说抱或者背。
陈秉正又着急又颓丧,用手锤着自己的腿,大概是锤的几下还有点用,那里有点麻木了。他半扶着她站起来,向自己院子里走去。
空气湿漉漉的,草丛里缓慢地结着霜,四处寂静无人。他沿着小道一路走,使着全身的力气去搀她,比自己走路又要难十倍。他忽然想到回乡路上她背着他一路走,没叫过苦,也没嫌他重。
要是换了以前,他能轻松地将她打横抱起来。如今……自己只是个没用的瘸子。
他低声问道,“难受吗?”
她又哼了一声,“好热。火苗跳得真高。”
他不知道用了多久才敲响了院子的门,青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他顾不得擦满头满脸的汗,“赶紧去大通客栈,叫李生白大夫过来,就说我晚上犯急病了请他。”
“少奶奶这是……”
“喝多了。”林凤君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下,青棠上手扶了一把,才稳住了。
青棠不敢多问,闪身奔出去了。
陈秉正将她拖过门槛,试着将她放在椅子上,可她也坐不住,半边身子往下溜。他叹了口气,只得扒掉了她的鞋子,将人拖到床上,盖上被子。
他提起茶水吊子,倒了杯茶,扶着她起来一口气喝了。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忽然眼泪哗哗往下流,直着嗓子叫:“娘。”
他浑身一凛,她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腕,“你别走。”
陈秉正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丢在一边了,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热得发烫。
他小心地给她喂水,她连喝了三杯,就不再说话了,但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他默默地拿了那条绣着黄鸭子的帕子,给她擦眼泪。
李生白提着药箱,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进来,就看见林凤君躺在床上,脸色潮红,眼神迷离。
他伸手去把了脉,眉头便皱得死紧,盯着陈秉正道:“陈公子,你给她吃过什么或是喝过什么?”
“我不知道。”陈秉正实话实说,“我找到她的时候就这样了。”
李生白仔细瞧着林凤君的脸,就看见上头被捏出来的几道红色指印。他怀疑地看着陈秉正,斟酌了一下才说道,“陈公子,就医之道,贵在坦诚。林姑娘……陈夫人如今情况不明,我无法开药。恳求你跟我说实话,即使……没那么体面,我是大夫,一定为你守密,绝不会到处乱讲。”
陈秉正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他无奈地解释,“我的确不知道,她……”
李生白又按住她的脉搏,闭上眼睛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脸色微变,叹了口气,“陈公子,夫人是心肾不交、心肝火旺的症候。实话说,我上次开的药乃是清毒败火的方子。于……”他咳了一声,“于男子起兴上确有妨碍。你的腿正在康复,这段时间也该清心寡欲。你若是怪在夫人身上,蒙骗她吃些坊中不知道如何炮制的房中药,毒害她的身体,那便是大大的不对。”
李生白说着脸色就越来越黑,最后竟是咬牙切齿。陈秉正只觉得百口莫辩,“我……”他忽然瞧见林凤君指甲里有些黑色粉末,“这是什么?”
李生白从药箱中取了一团棉花,小心地从她指甲里擦出一些来,放在灯下仔细观察。陈秉正疑心大起,凑过去问道:“莫非有毒?”
李生白霍然站起身来,怒视着他,险些就要拍桌子:“自然有毒,你可知这是何物?”
陈秉正被他吓住了,“这是……”
“这是京师流行的一种丹药,俗称福/寿膏。”
第61章
李生白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包装严密的油纸包, 层层打开后是一团白色油膏,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他用小刀切了一小块,用滚水搅成黏糊糊的一杯。他指挥陈秉正, “扶她起来。”
陈秉正闻见这刺鼻的味道,小声道:“要不再加些饴糖, 我怕她喝不进。”
李生白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道:“不要啰嗦。”
陈秉正便搀着林凤君起身。李生白抽出长针, 极快地扎入她颈部穴位, 又将一杯药水尽数灌下去了。等了半炷香的工夫,她的喉头一阵痉挛,一股热流从胃部翻涌而上,伏在床边呕吐起来。
她呕得天昏地暗,眼泪和冷汗一起流下,无力地瘫倒在陈秉正怀里。李生白一直盯着, 直到最后吐出黄水,才点头道:“可以了。”
林凤君再没有半点力气, 连眼皮也没抬,沉沉地睡了过去。陈秉正只觉得惊险万分,待她呼吸均匀了,才起身请李生白坐下,亲手倒了杯茶奉上,“这**又是何物。”
他摇头道:“看来陈公子在京城的时候, 不大出门应酬。”
陈秉正苦笑不答,回首恍然若梦, 不必再提。李生白将油纸包收进药箱,叹道:“此物原名叫阿芙蓉,是莺素花汁液制成, 医家用来止咳镇痛。不料近年来有人将它制成丸药,烧烟吸食。如今上到宫廷,下到秦楼楚馆,无不追捧此物,说是仙方神药,吸一口令人乐而忘忧。”
陈秉正愕然道:“世上哪里会有仙方。”
“这话倒是。此物极易成瘾,吸上一两次,便再难脱手。少则伤损神志,消耗血肉,多则破产倾家,废时失业。这样害人的东西在京城风靡一时,便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害,伤了根本。”
陈秉正听得脸色越来越青,李生白摇头道:“幸亏我在济州,不然陈夫人沾了这药,不堪设想。你既然说不是你给她服食的,我姑且相信。”
陈秉正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又觉得不必白费唇舌,便住了嘴。李生白转头望了望帐子里林凤君惨白的脸,垂首喝了杯茶,忽然问道:“陈公子,你的腿怎样了?”
“已经好多了。”他伸手揉了揉。
李生白弯下腰去,抽出两根长针,在他膝盖处的阳陵泉和膝眼各下了一针,又慢慢往上按压。他疼得直抖,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
李生白按得极为认真,一头细密的汗珠沁出来,抹了用帕子擦了擦手。“恢复得不错。”
“多谢。”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李生白又喝了两口茶,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陈公子,我听说你是因为路上遇险要冲喜,才娶了林姑娘为妻。所以你说是天作之合。”
陈秉正心头一跳,“正是。”
外面的风起来了,将窗户纸吹得轻轻抖动。李生白垂眼看着手中的茶杯。茶味甘醇,想必是极品的龙井。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雕琢完好的,精致有余。他忽然想到林凤君跳上骡车的样子,眼神澄澈,明媚得像野地里的决明子,金灿灿开了一整片。
他将声音放得很低:“说句不当讲的话,尊夫人……没有家世,没有财力,在府里料想并不好过。”
陈秉正被他说中了心事,只得板着脸道:“李大夫,既然不当讲,那便不要讲了。何况这是我们夫妻间的私事。”
李生白像是横下一条心要说完,完全不理会他的拒绝,“你们夫妻俩都是我的病人。身为大夫,不可不为病人考虑。百病由心生,也当从心治,不然纵使将眼前的症状治好了,也是枉然。尊夫人……她身体本来极为壮健,气血畅旺。今日若不是我偏巧有断瘾的药物,她八成不能自行解脱。”
陈秉正听得心惊肉跳,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李生白道:“陈府是高门大户,富贵人家,有此物并不稀奇。既然不是你存心给她服用,那就是有人蓄意诱骗。陈公子,林姑娘她孤身一人嫁进来,你是丈夫,应当加倍爱护……”
陈秉正冷冷地打断了他:“你的意思是想教训我,不够格做她的丈夫?”
李生白抬起头来,跟他对视,“如果你够格,她就不会躺在这里,面色如纸,唇色淡白。”
陈秉正一拍桌子,眼睛里的怒火像是要冲出来,“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私心。你分明……分明……”
“有私心又如何?陈公子,我竭力医治你的伤腿,也是为了这点私心,希望你能尽快痊愈,你们夫妻和乐,谁知道……”李生白站起身来,“于公于私,我都只想她身体康健,欢欣喜悦地过日子,就像我遇到她的时候一样。就算我不是大夫,只是个普通人,也不忍看见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变成这等模样。”
陈秉正扭过脸去,可那些话还是一字一句落进耳内,叫他无法反驳。李生白又道:“我能医得了她一时,医不了一世,只盼……”他顿了顿,拱手道:“陈公子是知书明理的人,还请三思。”
李生白说完这些话,便提起药箱。经过他身边时候停顿了一下,“夫妻敦伦,乃人之常情。等你的腿痊愈了,停药便可恢复。若还不济事,我可以开些调养补益的方子,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多谢。”陈秉正冷硬地说道。他拄着拐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银锭:“诊金……”
“不必了。”李生白飘然地走了,步子迈得很稳健。陈秉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瞬间,他生出了嫉妒,只是大步流星的步伐就让人嫉妒。
“他懂什么。”陈秉正嘟囔道:“他该嫉妒我。”
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床前,使劲去拖那只小榻,没过一会就放弃了。他犹豫了一下,心想通铺也一起睡过了,权宜之计,不算越礼。
爬上床,落下帐子,这张床像是一间静谧的小屋。他转过脸去瞧林凤君,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扑到他脸上。
她的眼睫毛很长很黑,小扇子似的铺着。鼻梁稍微高了点,显得倔强,嘴唇倒是有点肉,是厚道相。他安静地瞧着,李生白说得没错,面色如纸,唇色淡白,憔悴得像一张枯叶。
她突然嘴里“嘿”地一声,腿拱起来,左手握成拳头就冲着他打了一下,他闪躲地及时,只戳到了肩膀,瞬间有点麻。他慌张了一瞬,可是她闭上眼睛,又继续睡了。
他叹了口气,盯着上方的床帐。今晚的遭遇,是偶然吗?还是像李生白所说的,蓄意诱骗?没来由的怀疑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是后颈的汗毛却已经根根直立。一股寒意直冲上来,胃里一阵发酸。
第二天早上林凤君醒来的时候,比往常已经晚了很多。她晕乎乎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不是在小榻上,而是在床上,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帐子低垂着,身上的被子盖得很严实。她慌张地到处乱摸。外袍脱了,里衣……她摸到了那二百两银票,它还在。她陡然放下了心,看来衣服没有脱。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一些事,奇怪的迷烟,晃悠着的灯笼。她跳下地来,外面阳光普照,是陈大人的院子没错。
剪刀还挂在门后,院子里的七珍八宝叫个不停。她打着哈欠洗脸,顺便问青棠他去哪儿了。
“一早就叫了车出去了。”青棠微笑道:“大少奶奶派了人来,说明天是腊八,府里头请了戏班子过来,问二少奶奶想听什么,让他们准备下。”
“没有什么。”她苦笑着想道,她只爱看翻跟头,武将乱打的戏码,越热闹越好。
林凤君忽然有一种猜想,低下头去找首饰盒子,果然,另一支金花簪子也不见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顶着寒风采办年货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涌进首饰铺子,有挑戒指的,挑镯子的,也有的只远远望一眼,想着等有大场面的时候再置办不迟。
伙计将陈秉正请进了楼上的雅座。掌柜笑微微地躬身,“难为陈公子亲自跑一趟,不知道您看中了哪一款,或者您吩咐一声,我派人送到府上挑选就是。”
他从怀中掏出那只紫檀镶玉的盒子,掌柜已经眼前一亮。再一打开,那支凤钗立时让所有人都晃了眼。掌柜看得心动神驰,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这做工非凡,我看看这印记……是京城造的,我就说济州的工匠可做不出来。您是想仿一支?”
“我想把它熔掉。”
掌柜立时大惊失色,连旁边的伙计都露出舍不得的神情,“陈公子,我好歹是识货人,这精雕细刻的功夫多费心血,我是知道的。熔掉了便只有一块金锭,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就照我的意思办吧。”他拿出那支金花簪子,“先打一支跟这个一模一样的,要快,明天就要。”
掌柜看着那支凤钗,心里着实疼惜,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那剩下的金子……”
“我回头将花样送来。”
掌柜叹了口气,伸手去摸了摸凤凰上的流苏,心想自己出钱买下来珍藏给女儿当嫁妆也好,对他只说已经熔掉了。他吩咐伙计:“给陈公子写单子,让工匠上来接。”
忽然有只手从旁边伸出来,啪的一声将盒子盖上了,“不用了。”
掌柜吓了一跳,一看眼前是位穿着朴素的少妇,“请问这位夫人是……”
“我是他娘子,这买卖不做了。”
第62章
掌柜反应很快, 立时笑道:“小店蓬荜生辉。伙计,将店里的新货都拿上来,给夫人掌掌眼。”
林凤君微笑道:“不必了, 下回再说。”
陈秉正扯住她袖子,“娘子, 既然来了……”
林凤君没回答,径自将那只首饰盒子抄在手里, 一口气下了楼, 只听见楼板发出咚咚的声响。陈秉正拄着拐,在楼梯上便走不快。出了门他左右张望,果然见她放慢了脚步,在铺子门口等他。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想凑前说句话,林凤君又往前迈了两步, 两个人之间总隔着一点距离,聊不成句子。一前一后走了半条街, 他忽然哎哟一声,倒在地下。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破衣烂衫的乞儿将他撞了一下,孩子自己也倒在一边。她先将孩子拎起来,再回头问陈秉正,“有没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