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秉正自己爬了起来, 手擦破了一点皮,渗了些血珠。他只是摇头道:“不妨事。”
那乞儿十一二岁模样, 身上裹了一件灰色的破旧衫子,四处皆是窟窿,大概是从哪里捡来的。衣服大, 他身量小,只得用一根草绳系在腰间,胡乱打了个结。
陈秉正看他穿着草鞋,从脚趾头到脚踝尽数冻得通红。他同情心起来了,柔声问道:“你住哪儿?”
那乞儿抬眼瞧着他,一脸尘灰,但眼睛还是很亮。他转了转眼珠子,“住你屋头。”
林凤君抓住乞儿的胳膊,“你给我好好说话。”
乞儿扭着身体往下拽,想把胳膊抽出来,试了几下挣不开。他用另一只袖子擦了擦冻出来的鼻涕,“哪儿暖和住哪儿,你管得了这么多。”
陈秉正又好气又好笑,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去袖子里掏钱袋儿,不料摸了个空,他愕然道:“糟了,是不是落在铺子里了。”
林凤君向他摆摆手,笑着伸出一只手,摊开放在乞儿面前:“先还我,不然报官了。”
乞儿瞪着眼睛:“你说啥?”
“小鬼,别当我是空子。”
乞儿这才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个织金钱袋来,丢在她手上。林凤君将钱袋儿抛给陈秉正,又问:“烧哪一柱香的?”
乞儿一双眼向四周望去,听她这么说,忽然脸色一变,叫道:“着火了!”
她一愣神,乞儿便脚下一蹬,飞快地跑走了。林凤君搓了搓手,“半大孩子,犯不着追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钱袋里没少什么吧。”
“没有。”陈秉正呆呆地望着乞儿逃离的方向,“这么冷的天,他们能住哪儿呢?”
“桥洞,破庙,地窖,哪儿暖和呆哪儿。”
陈秉正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她便控制着步伐,跟他并肩。他缓慢地说道:“娘子,你说我们办个义学,让他们读书识字好不好?”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他偷了你的钱袋,要不是我出手,可就找不回来了。”
他便不作声了,半晌才道:“还是孩子呢,不能看着他们做小偷。”
林凤君却笑道:“陈大人,我知道读书是好事。可这些孩子多半都是孤儿,由乞丐头子管着,每天给上头交份子才不挨打,交不够饭都不能吃。”
他俩在街上缓慢行走,她又指着旁边挂着幌子的各色铺子:“穷人家孩子,都是卖苦力的。这样年纪的半大孩子,在家吃穷爹娘,在药铺里做学徒,管吃管住,有师傅带着教配药抓药,就算不错的出路了。还有铁匠铺,裁缝铺,都是祖传的规矩,好歹算门手艺,学成了给师傅白干三年,就能自己出门单干,算是能熬出头。要是光念书,笔墨都买不起。万一学个十年八年考不上,花的钱可就全白瞎了,俗话说,落地秀才……”
她正絮絮地说着,冷不丁看见一张熟脸,是那个万公子脸色苍白地站在面前,想必已经听见了。她连忙住了嘴,自己讪讪地笑了下:“这么巧啊。”
万世良脸色阴晴不定,拱手道:“陈公子,陈夫人。”
陈秉正连忙笑着回礼:“正说着义学的事,实在太巧,万公子,不如我们坐下来再商量商量。”
万世良却摇头道:“我……还有些别的事情,就不打扰了。”
林凤君看他一副不自在的样子,上前笑道:“是我满嘴胡说,不必当真。不如一块吃个便饭,我给你敬酒,向你赔罪。”
万世良深深叹气,“是小可愚鲁不堪,一无所成。若当日学一门手艺,也能养妻活儿……”
他嘴里嘟囔着,就转过身快步走开了。林凤君叫道:“哎,你等等。”
他恍若不闻,渐渐消失在街角。
她懊恼得跺脚,“这……”
陈秉正摇摇头,指着旁边的一家饭庄笑道:“我下次找他,跟他当面赔罪便是。先吃些东西再说。”
一只精致的陶瓷火锅被搁在桌子中间,锅中带炉,里头的炭火冒着层层白烟。连肉带菜上了好几盘子,围在火锅边,凑成个圆圆满满。
伙计热情地张罗:“客官要不要来点花雕酒?在炉子旁热着,喝了舒服得很。”
陈秉正道:“不要了。你先出去,将门关了,不许人进来。”
整个雅间只有水渐渐煮沸的声响。陈秉正肃然道:“娘子,我今天早起,沿着昨晚那条路仔细寻了半天,没瞧见什么可疑。当时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她一回想,头便钝钝地疼起来,“我不小心跳进了一间屋子。里头不大宽敞,放了一张榻。有个女人进来就烧烟。那烟好像有毒,可她看起来没事,莫非先吃了解药。”
陈秉正拧着眉毛,“你看得出那人是谁吗?”
“没看到。你们府里真是千奇百怪,比外面的江湖路数还要多。”她不解地摇头,“迷烟的味道我也没闻过。”
“还记得什么?”
“她说有人不守信。”
“哦?”
“她说……守信,你算什么守信。”
陈秉正的手晃了一下,杯子里的茶泼出来一点,溅在桌上。他冷冷地说道,“说下去。”
“不守信,骗她……她好像也干了什么事,又说会不会怪她。”她奋力地想,“记不得了。”
他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又道:“只有一个女人?”
“是。我记得那屋子里挂着一副八仙过海。要查能查得出来。”她兴奋地说道,“那边几间房长得差不多,到晚上我再……”
“不要去。”他脸色忽然变了,又冷又硬,“那香有毒。”
她呆了呆,又道:“那……她要是害到别人怎么办?我粗枝大叶,侥幸没被毒倒,碰见身体弱的不就毒死了。你是这府里的人,怎么能眼看着不管呢。”
陈秉正脸色阴晴不定,“我会去查。”
水呼噜噜地翻滚着,白汽弥漫。他夹了几片羊肉下锅,烫熟了送到她碗里。“以后你要小心,陌生的房子不要进。翻墙出去的事也少做。”
她闷闷地凝视着炭火,“你是要把我关起来吗?”
“不是,只不过府里人多,难保有坏人。”陈秉正看她一脸颓丧的样子,“等过了年,咱们……”
她忽然打断了他:“偷首饰的事你也不打算再查了吧?自己偷偷补上窟窿就算了?”
他愣了一下,没回答。林凤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陈大人,你是不是傻,这钗子是你费心打造的,我都知道。现在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要熔掉它,你可全不懂这些做买卖的弯弯绕绕。这钗子的雕工远比金子值钱,信不信他们回头就给你昧起来,只说是熔了,死无对证,你就吃大亏了。还有,你不去查找,不是便宜了小偷,将他的胆子养得越来越大。”
他脑海里又想起叶公子的事,苦笑道:“不是所有的案子都有个结果。很多最后就成了悬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必不是好事。年节到了,我得置办几件像样的首饰给你,不然……”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大人,你怎么变了,当时在船上查私盐的劲头哪里去了。还有……我要退婚那次,何家要赖我的庚帖,也是你没有循私情,给我主持了公道,我一辈子感激你。”
陈秉正忽然觉得心头一震:“所以……”
“你以前是个好官,现在也是个好人,可光这么自作主张和稀泥不行。查不出小偷,所有人都有嫌疑,当然我的嫌疑最大。追根究底把他揪出来,比给我弄什么首饰重要得多。我就想要个公平。”她将茶杯握在手里,转来转去,像是在取暖。“反正就算我穿金戴银,府里的人都知道我家是镖户,该嚼的舌头根子一样不会少。嘴长在他们身上,爱说什么便说。”
他隔着白雾望着她,她两腮被热气熏得红彤彤的,像是把一大片水汽都染红了似的,让他看得出了神。林凤君用筷子敲一敲瓷锅的外沿,“傻,不知道吃,煮烂了。”
“噢。”他醒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去捞。
吃到十成饱,她抓了一把花生米,心满意足地说道,“待会咱们去找一下李大夫。”
他心头一跳,她接着说:“霸天在他那里养着,也该接回来了。”
他们坐着马车去了大通客栈。李生白没说什么,只是将霸天抱出来给她,“没有大碍了。”
霸天看上去远不是当初神气的样子了。赤色的鸡冠上被啄了个豁口,肚子上绑着好几圈绷带,五彩斑斓的尾羽也掉了三四成,整只鸡臊眉耷眼的样子。
林凤君将它抱在怀里,一阵心疼,“还能飞吗?”
“可以试试。”李生白笑道:“你对它真好。”
她用手抚着它的羽毛,几个人走到客栈后院。她尝试着松开手,霸天在她手里缩着不动。
她叹了口气,使了点力气将它往空中送。霸天借着这股劲往上窜了一丈多高,冷不丁落在院子中央一棵大槐树的树杈上,脑袋一歪,呆呆地看着下面。
“快下来吧。”她招手。
它的翅膀张了张,左顾右盼,竟像是不敢飞的样子,林凤君立刻着了急,她走到树干旁边敲了敲,将裙子一提,一卷缠在腰里。
李生白看得发了呆:“这是?”
陈秉正暗笑他没见过世面,点头道:“她要爬树。”
李生白慌张地冲了两步,在树下试图接着:“小心。”
她双手抓住树干,爬得飞快,很快在树杈上站定,弯腰抱住了霸天。李生白叫道:“先抛给我。”
林凤君只是摇头,手向外一撑,轻飘飘地落了地。她将霸天塞给李生白,将裙子落下来,擦一擦汗。
陈秉正拄着拐杖站在一旁。阳光透过槐树的枝杈,洒在他们身上,白花花地晃人眼睛。林凤君抬起脸来跟李生白小声说着多谢,李生白笑着说举手之劳,脸也有点红,眼睛里全是欣赏。两个年轻的男女,看上去都是无忧无虑,般配得要命。还有一只公鸡也这么配合,画面温馨,要不是她已经嫁了人就更好了。
陈秉正忽然心里一跳,要是林凤君不是他娘子的话……也许……李生白说的话不是没道理。
他定了定神,咳了一声。李生白退后一步:“羽毛会重新长出来的。”
“一定会。”
她掏出那一把花生米,霸天立时开始啄食。阳光下的花生也是亮闪闪的,鸡喙一起一伏。她揉一揉它的脑袋:“知道你挑嘴,就爱吃鲜亮的,灰扑扑的你都不吃。”
陈秉正脑子里忽然也跟着亮光一闪,他微笑着想道,小偷估计已经找到了。
第63章
林凤君的首饰并不多, 陈秉正在灯下一眼望过去,不过只有几件。一根金花簪子、一根金挑心是在陈府得的赏赐,两根素净的祥云金簪、一根银扁方和两对银镯子是岳父送来的嫁妆。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凤君突然从他身后冒出头来, 笑道:“大人,你盯半天了, 有什么发现。”
她已经将发髻拆了,一头黑鸦鸦的头发垂在背后, 光可鉴人。他心跳有些不稳, 随即笑道:“拆了做什么,再盘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又弄什么。”
“知不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瞪着大眼睛瞧着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你这富贵少爷还种过地?”
“地倒是没种过,我会种金子。”
她憋不住就笑了, “你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子。这可是坊间出了名的骗术,专门骗有钱人的, 先是种些碎银子引人入套,以为真能长出来,等下了大本钱,就连人带钱一起消失,贪得越多输的越多。”
“那我会作法。你把这些金银全戴起来,我用个法术, 丢了的首饰就被你引过来了。”
“真的假的啊。”她嘴里嘟囔着,随手将头发梳了个高发髻。陈秉正指挥她将簪子插了一圈, 像个碾坊的轮子。
她摊开手,“快作法吧。”
陈秉正吸了口气,将脊背挺直:“千字文里说,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后面是什么来着?”
林凤君瞠目结舌:“骗人,怎么突然考学问了。虚……”
她再也接不下去,陈秉正板着脸道:“可以叫代答。”
林凤君向外头叫了一声,“七珍,八宝。”果然两只鹦鹉飞了进来,停在她肩膀上,左摇右晃。
“空谷传声。”
八宝将一只爪子抬起来,尖声叫道:“虚堂习听。”
他点点头,“这就是了。”他将一把花生米放在手心,八宝先在边上看着,等七珍吃了几粒,才跟着吃。
鹦鹉飞走了,她呆呆地看着他:“陈大人,别再考试了吧。我实在学艺不精。”
“做法完毕。”他点头道:“将首饰收起来吧。”
她只觉得他整个人性情大变,后悔今天见李生白的时候只问了腿,忘记问脑子。算了,只当陪傻子玩了一会儿,她愤愤地将首饰尽数收到匣子里,放入抽屉。
她在小榻上倒下去,想吹蜡烛,他却笑道:“不着急。”
过了一会儿,她眼皮就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地往下坠。合上眼睛,只听见外面轻微的风声。忽然,她觉得背上被什么戳了一下,仔细一瞧是那支痒痒挠。陈秉正压着声音道:“别动。”
有轻微的吱呀声传过来,窗户渐渐开了条缝。她瞬间睁大了眼睛,“有贼……”
“嘘。”
八宝的头从缝里冒了出来,随即是全身。它抖一抖羽毛,在空中兜了一圈。林凤君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然后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线。借着烛光,她瞧见它收起尾巴,落在抽屉上,用嘴巴撬着把手,稍微用力,抽屉便开了。
她内心惊骇,险些连嘴巴都合不拢了。八宝又是一跳,轻而易举地将暗扣打开。它的脑袋歪着一点一点,像是在打量哪一只更值得拿。随即它将另外一只金花簪子叼在嘴里,扑棱棱地飞出去了。
林凤君和陈秉正面面相觑,“原来这小贼在这里。”
两个人披了衣服起身。隔着窗户向外望去,月光淡淡地撒在地上,七珍停在树梢,八宝叼着那簪子,围着它上上下下起舞。
陈秉正笑道:“它倒是很会借花献佛,讨好七珍。”
她还是不敢相信,“它会开匣子,真有本事,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信。”
“神鸟干什么都不稀奇。”陈秉正笑着指一指屋檐下的窝,“就在那里,去拿吧。”
两只鹦鹉双双归了巢。她跳出窗户,飞身而上,不一会就抓了一把赃物回来,金子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八宝慌乱地跟着她飞进来,嘴里嘎嘎有声,像是在向她讨还似的。林凤君虎着脸用痒痒挠敲了下桌子,作势要打,它就知趣地逃了。
他用手掂量那几只金戒指:“这下鸟赃俱获,可惜不能明正典刑。”
她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苦笑道:“原来鸟也这样贪。”
“人都有所求,别说鸟儿了。它未必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亮晶晶明晃晃,是它要的东西。”陈秉正忽然严肃起来,“小偷抓到了,还你一个清白。”
他眼睛里又亮起来了,说话像是结案陈词,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她心中一动,像是自己种出来的树重新开了花。
林凤君默默想着,李大夫说陈秉正的腿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大概最后只是略微跛脚。也许做不了官,但他家大业大,总有万千种出路,不是自己要操心的事了。
林凤君伸手将首饰分成两拨,嫁妆是父亲辛苦攒下的,一定要带走。银子也攒够了,多亏了霸天。
床上的帷幔还是张开着。她微微摇头,毕竟是公子哥,这伸手一拽的事总是懒得做。
她将两边的绣花床帐放下来,遮严实了。他忽然道:“听说明天请了小戏班子过来。”
“是。”她想了想,“你喜欢听戏。”
“不,我不去。”
这人实在奇怪,回家路上拼死也要花钱听,如今又否认。她懒得计较这些古怪,一股劲地想,快要腊八了,母亲在的时候会张罗着煮粥。四处清扫,准备辞灶,也会给她买糖果点心。父亲在家干什么呢?练拳脚,喂牛,喂鸡,还有……一定在等她。
陈秉正沉默了一会,“我记得你说那房子里挂了一幅八仙过海的画。”
“嗯。”她耳朵竖起来,“我陪你去,你腿脚不便,万一被人抓住……”
“放心,这是我家。”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
林凤君一下子轻松起来,她在跑江湖的日子里学会了不操闲心,日子才过得痛快。她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周怡兰便派丫鬟过来请她去听戏。她思量了半天,虽然自己喜欢热闹戏,可难保自己也成了热闹的一环,说不定还要连累陈秉正,故而委婉谢绝,只说不舒服。
没过多久,刘嬷嬷竟来了,也很客气,说陈秉正的几位婶娘带着儿媳妇和孙女过来,要见二少奶奶。
陈秉正笑道:“她是新媳妇,难免害羞。我陪她去见礼。”
他换了件簇新的墨绿色圆领袍,将玉佩戴在腰间。他瘦了很多,竟有些飘然出尘的感觉。林凤君暗道,若不是拄着拐,也算是话本上说的翩翩佳公子了。
戏台设在花园后面的正房院子里,他带着她一一拜见亲戚,在她耳朵边提点称呼。几位婶娘都打扮得很华丽,“正哥儿”叫个不停,还有的擦着眼泪,“竟瘦成这样,着实心疼死我了。”
亲戚们早听说这新媳妇的来历,忍不住上下打量。林凤君一点没露怯,她大大方方地行礼、微笑,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瑟瑟缩缩。两个人站在一起,虽不能说金童玉女,也都算周正端庄,十分相配。
过了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僵。陈秉正点头道:“做得很好。”
她抬头看大嫂,仍然微笑得恰到好处,真不容易。
然而陈秉正不能坐在女眷这一桌。他笑嘻嘻地跟大嫂说了几句,再将戒指往她手里一塞。大嫂脸立即就红了,嘴里满口应承着,大概是他在求关照的意思。
红烛高烧,檀板一响,几个小戏子便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林凤君听戏不多,只依稀听出几句:“地北天南人困顿,不知何日返家园。”便心中一动。
黄夫人很淡定地坐在上首。她年纪虽小,地位却最尊贵,几个妯娌都凑着她谈笑。其中一个婶娘笑道:“我家老大媳妇原本是要来的,只是又有了身子,大夫说气血虚浮,不得坐车,也就算了。”
“哦。”黄夫人淡淡地点头。婶娘又道:“她也连着生了几个,我看其中二小子相貌生得最俊,脑子也灵光。”
她招一招手,就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凑过来叫祖母。她微笑着将他带到周怡兰面前道:“伯祖母一向疼你,就像你是她的亲孙子一般。这位……伯母,性子良善又疼人……”
周怡兰的脸色微变,脚下便退了一步。林凤君渐渐听出意思来,对着那小男孩招手道:“过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她随手从旁边盘子里取了几个金桔,在手里又抛又接,在空中划出金黄色的一个圈。男孩立时看得直了眼,跟着她走到一边角落里,边拍掌边笑。
等玩了一会儿,林凤君才将桔子往他手里一塞:“一边玩去吧。”
那男孩哪里肯走,缠在她身边还要变戏法。婶娘不咸不淡地说道:“二侄媳妇果然手艺了得,听说还有一身好功夫,露一手给我们瞧瞧也好。”
林凤君笑道:“我功夫倒是马马虎虎,不敢献丑,只是命好罢了。”
周怡兰过来打圆场:“要开席了。婶娘是稀客,还请上座,有什么不周到的只管和我说。”
那婶娘笑道:“大侄媳妇办事周到谨慎,只是太瘦了些,怕是思虑过重。我倒一直留心着,听说清妙观里求子是最灵验的,妇人真心拜神,百试百灵。”
周怡兰便愣了神,黄夫人咳了一声,打断了她:“怪力乱神的东西,不可轻信,还是以求医调理为上。”
另一个婶娘也凑过来帮腔:“我也听说过,不管求子求女,有求必应。宁可信其有。”她忽然转向林凤君:“这位侄媳妇在外面闯荡久了,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些传言。”
林凤君见周怡兰的脸色苍白,心里便有了三分气,“我们闯荡江湖,讲究逢庙必拜。庙里的菩萨都是与人为善,再难治的病都能治得好。比如长舌妇去了拜一拜,舌头就短了,也不东家长西家短管些闲事了,这样才活得长。”
第64章
厅里一片死一样的静默。众人的脸都是一僵, 尤其是黄夫人。林凤君已经瞧见她的眼皮跳了一下。一点都不意外,估计今晚这顿饭是吃不成了,可她倔强地抬起脸, 一点也不后悔。
她承认自己就是见不得大嫂这种仓皇无措的神情。有那么一二刻,她觉得自己又做回了那个跟豆腐贩子大战三百回合的自己,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欺负母亲就是不行。
没想到黄夫人只是淡淡地喝了一口茶, 继续看着戏台, 什么也没说。台上的戏已经唱到了大团圆的好结局,两对男女锦衣玉带,凤冠霞帔,在众人的齐齐参拜下成亲,再圆满不过。“仰圣瞻天恩,光照绮筵。花枝掩映春风面, 女貌郎才真堪羡。天遣为姻眷,双飞鸟, 并蒂莲,今朝得遂平生愿。”
黄夫人默然地看着这花团锦簇的场面,叫了声“赏”,丫鬟们便将崭新的制钱向台上洒去,满地铜钱乱响,戏子们俯身争着捡拾, 说不出的热闹喜庆。
戏里的两对新郎新娘下了台,又到主家席前拜谢领赏钱。两对夫妻扮相都极美, 顾盼生辉。
婶娘笑道:“中了状元再娶亲,真是男才女貌的好夫妻,羡煞旁人。两个新郎官尤其好, 以前咱们正哥儿和他那个同年,郑家的公子在一块打马游街。俩人就跟这扮相差不多,风流潇洒极了。”
另一个婶娘也凑过来说道:“说起郑家,我前日还碰见他家老太太,说张罗着人赶在年前进京,下聘礼。”
黄夫人像是来了兴致:“是哪家的姑娘?”
“听说是他老师冯大人家的掌上明珠。郑老太太得意得很,脸都笑得开了花似的,说定下来的媳妇模样才学都是京城有名。”婶娘瞥了一眼林凤君,“郑家也不过就是耕读人家,能攀上这门亲,啧啧……”
“以前都说正哥儿论学问家世都是济州第一等的,比郑家何止好三分呢。”
林凤君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她偷偷用眼光去找陈秉正,可是他也不在另一张席面上。他知道这件事吗,郑越跟他一直通着信,这样大的事一定会向他报喜。
周怡兰含笑说道:“可见姻缘天成,红线都在月老手里牵着,贫寒富贵都是过眼云烟罢了,外人说不般配都是虚的。”
林凤君再也懒得听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她自顾自地想道,冯小姐那样优雅美貌,哪个男人做了她的夫婿都是祖坟上发了青烟。忽然有个念头在林凤君脑中爆开,她一下子明白了,他前日想将凤钗融了,大概就是为了这件事,他一定伤透了心,却为着颜面不能在她眼前难过。真是傻子。
黄夫人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入座开席吧。”
宴席很丰盛,七碟八碗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红彤彤的醉鹅,香喷喷的炒羊肉,配上鲜美的冬笋排骨汤。腊八粥也熬得特别香甜。换了别的时候,她应该吃得很开心,毕竟这样的席面,吃一次少一次了。
可是她只觉得没滋没味,满脑子转的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下聘礼……那就是还没有放定,如今陈秉正的腿也快好了,要是能及时赶到京城,是不是还有机会,总好过在家伤春悲秋。
她一边大口吃着肉,一边使劲搜寻他的身影。整顿饭都很静默,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想着赶快回去跟他商量。
可是这些亲戚们吃完了还要不咸不淡地聊几句,东家长西家短。她忍不住想起身告退了,大嫂却扯了扯她的袖子,意思是让她留下。
天渐渐黑的透彻,亲戚们终于带了一大群人要走。周怡兰便带着林凤君送到二门,恭恭敬敬地看着她们上了马车,微笑着挥手作别。
马车离开了。虽然周怡兰的身形没动,背还是挺直的,可林凤君能感觉到她的一口气泄了。
妯娌两个默默地沿着小路走着,林凤君跟在大嫂身后,忽然有种莫名的酸楚,不看脸,她的姿态真的很像母亲,轻柔端庄,有自己的气度。
大嫂忽然问道:“弟妹,你听说过清妙观吗?灵不灵?”
“没有。”她实话实说,可能以前没关心过“送子”这件事。娘亲没有再生,爹好像也没说什么。
“哦。以前我也听女先儿说起过,说灵的。”周怡兰很小声地说道。她的衣带被风吹得飘了起来,有种风露清愁的姿态。
“我们在外面跑生意,拜土地神多些。”
周怡兰笑了,“天地并况,惟予有慕。”
林凤君感慨道:“大嫂,你真有学问。”
周怡兰道:“当年……”她停了一停,从怀里掏出戒指来,“秉正说是你的鹦鹉叼走的。”
“是。”她连忙陪笑道:“我也是刚发现,这对鸟儿实在不省心,什么时候出了这种毛病。”
周怡兰看着她天真的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又走了两步,才说道:“弟妹,劝你一句,这鹦鹉还是关在笼子里养吧,或者送走也好。”
“什么?”林凤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对鹦鹉很聪明的,我会好好教它们,绝对不会再犯了。”
“家里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周怡兰转过头,看身后的丫鬟隔得远,才小声道:“就算这次将事情压下去了,回头府里再有丢东西的案子,哪怕你没去过,别人也会疑到你身上。咱们清清白白的人,不能叫他们混赖,你说是不是。”
林凤君眨了眨眼睛,她一下子明白了,多半还会说是她训着鸟儿去偷。她无力地笑了两声,“身正不怕影子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