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by梁芳庭
梁芳庭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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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秉正哼了一声,“回家再说。”
马车一路回陈府,就见中门大开,护院们的火把将石头狮子也照得透亮,几匹马迎上来,陈秉正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二少爷的话,三少爷不见了……”
陈秉文露出头来,“我在这里。你去回禀夫人,我……今晚向二哥通宵学书法,就宿在他院子里。”
护院想说什么,一行人已经去得远了,陈秉正愕然地看着弟弟,陈秉文笑道:“二哥的学问可比我请的先生强。我娘要是知道了,也必然欣慰。”
他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林凤君,她皱眉道:“你威胁我?”
“夜半打扮成这个样子,又是从府中偷偷溜出来的,想必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吧。”
“你在赌坊输了钱,又该怎么处置。”
“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闹腾起来谁也没脸。横竖我今晚不走了。背上疼,也走不动。谁打伤的我,谁伺候我上药,病好了就算。”
陈秉正冷笑了一声,叫青棠开了院门。林凤君背着他在主位上坐了,青棠要去倒茶,陈秉正板起脸来,样子挺吓人:“将院门关了,你也出去,不许透出一个字。”
陈秉文嬉皮笑脸地想坐,陈秉正喝道:“不准坐,不孝不悌,陈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
陈秉文立在中间,梗着脖子道:“生下来就说我不吉利,命中带孤的贱相。爹死了,一个两个都说是我妨害的,兄友弟恭,你对我友过吗?还不是背地议论,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我偏不死,你不也倒了霉吗,也是我妨害的。有本事杀了我啊,看你运气好没好。”
陈秉正一拍桌子:“满嘴浑话。”他将拐杖甩过去,在陈秉文面前翻倒了,差点砸到他脚面上。
林凤君看他气得满脸通红,手都抖了,劝说道:“好鞋不踩臭狗屎。”
陈秉文听在耳中,不由得大怒,又打量着林凤君的穿着打扮,和二哥万般不配。他背后被踹过的部位又疼起来,不由得对林凤君怒目而视:“听说你是冲喜冲回来的女人,怪不得这般粗俗可憎。”
陈秉正喝道:“你闭嘴。这是你二嫂,对她不敬就是对我不敬。”
“二哥,你以前说过要娶温文尔雅的才女为妻,就算是报恩……”
林凤君倒不生气,笑嘻嘻地说道:“孩子不懂事,我不跟你计较。我只问你一句,这话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陈秉文脖子一梗,“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敢教我做事。实话说不得了?”
陈秉正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看这目光不善,缩了缩脖子。
林凤君接着笑:“都是你自己想说的?”
“自然是。”
她将手一拍,“这就好办了。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吗?”
陈秉文嘲讽地笑了一声,“听说你是走镖的出身。”
“这就对了。你刚才的意思我懂了,无非是说我出身不好,配不上你二哥。这是实话,既然你不认我做二嫂,我有自知之明,跟你不算家人。”
“你知道就好。”
林凤君站在原地,将手抬起来搓了搓,“我没念过什么圣贤书,从小在平成街长大的,周围都是跑江湖的兄弟。所以我跟你二哥不一样,有了争执,我从来不讲道理。”她往前一步,“知道我们街坊邻居一般怎么办吗?”
陈秉文看二哥脸上露出一种似有若无的微笑,忽然觉得事情不妙,“你……”
“我们一般都动手。陈三公子,我人穷志短,性命不值钱,今日就跟你约战。”
“约战?”陈秉文皱着眉头。
“正是。相公,你来作证。”
陈秉正微笑道:“赢家有什么彩头?”
“没什么彩头,就我这条命。”她冷冰冰地说道:“今日我与陈三公子决一死战,谁活着走出这院门,谁就赢。”
两个男人瞬间脸色都变了,陈秉文虽然被她踹过一脚,但心里仍有些不以为然,此刻见她话说得如此凶狠,心里先怯了三分,他小声问陈秉正:“这……不是认真的吧。”
陈秉正心里也虚了,“娘子……”
“你家规矩大,赶紧写张生死状,死了不能赖我。”林凤君冷笑道:“将门之后,不会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吧。”
陈秉正提起笔来,又放下了,“娘子,以和为贵。”
“不写也可以。”林凤君拱手道:“陈三公子,请赐教。”
陈秉文完全被吓到了。他继续往后退。他很想鼓起勇气答应,可林凤君的表情这么冷漠,他根本瞧不出底细。父亲和大哥是刀口舔过血的人,他……他连杀鸡都没看过。
已经到墙角了,他再没有退路,腿开始哆嗦起来,“有话……好商量。”
“你刚才不是说得挺英雄吗,生死置之度外。”
陈秉文勉强笑道:“二嫂,你……你武功高强,我那三脚猫功夫,哪里敢和你动手?”
“你刚才可没叫我二嫂,咱们也说清了,只论敌友,不论亲戚。”林凤君一步步向前紧逼,两个人挨得很近,她一把锁住他的脖子,用了点力,“打啊,不打不是男人。”
陈秉文的手已经哆嗦得不像样,哪里抬得起来。忽然他尖叫出声,疯狂地冲出门口,拉开院子大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林凤君站在原地,甩了甩手,“小鸡仔,银样镴枪头。”
陈秉正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娘子,你刚才说的话是假的吧。你说过镖师不杀人。”
她叹了口气,忽然嘴边堆上笑容,“今天白娘子的故事还没讲。”
“哦。”他在脑海里搜寻,竟没了痕迹,被吓得全忘了。可是……他咬了咬牙,现编也来得及。

第52章
夜深人静, 炭盆里的火偶尔”啪”地爆响一声,溅出几点火星,瞬间又归于湮灭。那声响在静夜里格外分明, 像是谁在无心叹息。
床上密密地遮着帷幔,但林凤君听得见里头的辗转反侧。
她将小榻收到一边, 径自走到院子里去练拳。地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今天白天天气会很好。
练完功夫回来, 就看见床上的幔子已经被撩开了。床头点着一支蜡烛, 幽暗的光线里,他坐在床沿上,两个眼睛像深井一样,黑咕隆咚地盯着炭盆。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林凤君只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凄凉,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知道他不高兴。大概是在宴席上受了些嫌弃,滋味不好受, 像她自己在何家一样。世上势利眼很多,读书人也不例外。
他闷闷地说道:“这炭盆……走我的帐。”
虽然从作诗到算账变化有点快,但她很欣慰,随即摇头:“只当是我替我爹向你家买的。”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了,“外头买这种炭一两二钱, 府里要三两。府里有人在坑钱,你以前知道吗?”
他挑一挑眉毛, “不知道。”
她叹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不管钱上的事。”
“以前有丫头管着,以后都归你管。”他样子很淡然, “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
然而这口饭跟她说的饭不一样,他样样都要好的,连写春联的笔墨都要求一大堆。如果他以后只能靠领月钱过日子,她总得帮一帮他:“相公,你得学会算账,挣多少,花多少,过日子都是这样的。”
她兴之所至,提起笔来在纸上画,黑炭好画,画一圈涂黑了就成,白炭画一圈不涂,“这个一百文,这个一两二钱。”
他就瞥了一眼,“你会就行了。”
“不行。”她想这人真没有远见,全指望她,以后她走了怎么办。“我爹说过,万事都得靠算帐,一本金钱帐,一本人情帐,万事万灵。”
陈秉正忽然坐直了身体,神色肃然,“接着说。”
“管住钱,就是管住事,管住人。他说里头学问很大。”她一边想一边说,“底下……我记不得了。”
陈秉正面无表情地问道,“岳父大人,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你记得吗?”
“他就是个镖师啊,挣得不多,操心不少。大概是老想开铺子,天天盘算来盘算去的,没一个能成。”林凤君眨眨眼睛,“我琢磨着既然府里的炭有差价,想必零碎物件都不便宜。以后可以在南市开个杂货店,要是有本钱,可以多进点货品,你帮衬着,一定有销路。你做东家,我爹当掌柜,我四处跑着进货。”
陈秉正被她逗得笑了,“进货很累,你不怕吗?”
“我爹年纪大了,苦活自然得我干,难不成让东家和掌柜干。”
“外头骗子多,你不怕被人坑吗。”
“怎么会?”她立起眉毛来。
“银丝炭,黑炭。”他点一点那张纸,“竹炭,红箩炭怎么画,就两团黑墨水,人家不认怎么办。”
她呆呆地看着,“按手印啊。”
他笑了笑,她自己也觉得并不牢靠,于是长叹了口气,“那就……”
他眨一眨眼睛,似乎在期待这个答案,她点头:“我雇个人。”
陈秉正似乎有点失望,“哦。”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连开店的远景也讨论不下去,她拿着那张纸来回看着,“红箩炭……”
丫鬟端上药来,林凤君记得是三碗水熬成黑褐色的一碗汤,黏糊糊的,看着叫人反胃。她从点心盒子里拿出一块饴糖:“不用尝,只要闻一闻就知道苦得很,败火神药。”
但陈秉正闷着头自己灌下去了,面不改色。
她竖了下大拇指,将饴糖递了过去,“我从小不爱吃药,非得哄着加糖。”
他接过来含在嘴里,并不嚼,只是含着,又伸手去摸拐杖。
丫鬟惊叫起来,一群人围上来扶着,林凤君笑道:“让他试一试无妨,不摔两下可站不起来。”又将昨晚买的护膝护腕拿出来给他试戴。
他戴在腕子上,竟然略有富余,往上推能一直推小半个胳膊。他看看她的胳膊,又看看自己的,瘦得如同一副骨头架子。
没走两步,他胳膊就发抖了,脸涨得通红。
林凤君捧着茶杯,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压住丫鬟们怨恨的眼神,“谁也别去帮忙,就让他自己来。”
他努着劲,很快就撑不住了,手来回直抖。她默然地盯着他看,直到他直直地倒下去,她才一跃而起拽了一把,丢给他一块帕子。他脸上都是汗,湿溻溻的将那只黄色胖鸭子也浸湿了。
林凤君去开早饭的食盒,热腾腾的白汽窜出来,带着包子的香味。忽然青棠急匆匆地进来了,脸吓得发白:“二少爷,二少奶奶,夫人来了,带着一大堆人。”
她的手轻轻一抖,食盒的盖子又合上了,看来这顿早饭和自己着实没了缘分。她恨恨地想道:“一定是那位三公子带着帮主来报仇,真是上不了台面的小鸡仔,打架输了就找帮手,我三岁就不这么干了。”
她先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打扮,还算干净整洁,随即想想祠堂里还有存货粮食,这才放下心来,天崩地裂也没事。
陈秉正坐得笔直,给她递了个眼神,大概是安慰她没事。怎么能没事呢,真是荒谬,她皱着眉头想,三公子背后那么大一个脚印。
丫鬟仆妇呼啦啦将屋子全站满了,黄夫人站在中央,盛气凌人,有如众星拱月。陈秉文果然瑟缩地站在母亲后面,眼神游移不定。
林凤君稳稳地上前行礼,陈秉正也跟着欠身:“母亲。”
黄夫人从嘴边挤出一抹笑容,林凤君偷眼望着,似乎比上次发火的时候温和些。
“秉正,我听说大夫过来给你瞧过了,也开了方子。”
“是,开了些败火的药。”
“药材只管到库房去要,若是没有,或是奴才们一时眼错不见找不着了,交办着出去买。”
“托母亲的福,一切都好。”
黄夫人又转过来看着林凤君,她做好了被发落的准备,谁料听见一声,“新媳妇过年的衣裳也该备起来了,改日叫裁缝来量一量。”
“……”
她惊疑不定地看陈秉正,两个人交换了眼神,她也分不清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索性摇头道:“已经够了。”
“有什么短了的,也只管跟我说。”
林凤君只觉得蹊跷,这世上无来由地对人好,大抵都是要图点什么。果然,黄夫人开口了,“秉正,你如今……大半时间在家里,我想着你的学问书法都是上好的,便是在济州找遍名师也赶不上你。你弟弟实在不成器,”她扯了一把陈秉文,把他拎出来站在身侧,一只手抚着他的后颈,“学了几年,文章也做不出,你只当带个徒弟,教一教他。”
林凤君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看黄夫人的脸色的确恳切,陈秉文的动作的确乖顺,莫非昨晚的事只是一场梦?
陈秉正沉默了一会,黄夫人以为他在犹豫,但林凤君知道他只是摸不着头脑,“家中有族学,几位先生都是举人出身,性情随和,是有名的大儒。”
“那不一样。”黄夫人见他婉拒,简直都要赔上笑脸,言辞越发诚恳了,“秉文开蒙六年了,第一回 跟我说,要通宵学习书法。他还说,二哥文名满江南,要好好向你讨教学问,只求你看在兄弟的情分上……”
陈秉文眨着眼睛,手老老实实地握在身前,望去的确像是个虚心求学的样子,林凤君忽然想道:“要是陈秉正能装出这么一副面孔,大概就不至于混得不好了吧。”
陈秉正冷冷地说道:“母亲,名不正则言不顺。三弟自有师长,秉正只是兄长,只怕没资格给他上课。”
“有的有的。”陈秉文乖巧地说道:“兄道友,弟道恭,二哥督导弟弟课业乃是天经地义,上上下下谁敢说一个不字。”
林凤君在旁边瞧着,嘴巴越张越大,险些都要掩饰不住。陈秉文扯着二哥的袖子:“我已经虚心向学了,二哥一定要帮我。”
黄夫人语调也发抖了,“秉正,实不相瞒,秉文他一向淘气得厉害,在外头闯了不少祸,前些日子,竟有人寄了封血书,意思是对他不利。我不敢说偏袒他,只是他也是你爹的骨血,到底是兄弟连心……”
林凤君看着她含泪的眼睛,当日的威势全不见了,仅有的一层体面也强撑着,竟像是将陈秉正当做了救命稻草。
陈秉正咳了一声,眼睛看一看四下的人,黄夫人立时会意,挥手让人出去:“都到院子里候着。秉文,你也出去。”
刘嬷嬷犹豫着想留下,陈秉正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她讪讪地走了。
林凤君走到院子里,望着天空中暗淡的太阳。她和青棠凑在角落里交头接耳。
“二少奶奶,太阳像是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说?”
“谁不知道三少爷不爱读书。二少爷不爱理他。估计不会答应。”
林凤君忽然想起昨天陈秉正的那句“和为贵”,“我猜他会。”
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黄夫人的声音,“都进来吧。”
一大群人挤挤攘攘,黄夫人笑道:“那就这么定了。”
陈秉正淡淡地说道:“母亲,孩儿正是新婚燕尔,论理我也该问过娘子。”
林凤君一点都不意外,她赶忙笑道:“三弟常来常往,我们院子里更热闹了,只不过……吃饭喝茶什么的,只怕招待不周。”
她眨眨眼睛,黄夫人立时会意,“即日将你们的月钱加一倍。”
林凤君喜形于色,她犹豫了一下,想着顺杆爬也就这么一回,“点心炭火……”
“都挪过来。”
“那就多谢母亲。”
黄夫人拉着陈秉文的袖子,好一阵依依不舍,林凤君看着心里都不大落忍。半晌她才苦笑道:“秉文,听二哥的话。”
“母亲只管放心。”
一行人又出去了,陈秉文原地站着,谄媚地笑道:“二哥,二嫂。”
陈秉正冷冷地瞧着他,“这里没有外人,不用装模作样。”
陈秉文脸色不变,“有二嫂在,二哥不用担心我不听话。”
“那你要学什么,《礼记》还是《春秋》?”
陈秉文笑嘻嘻地说道,“只怕要从《论语》学起,劳烦二哥了。”
陈秉正一拍桌子,疾言厉色地说道,“六年了,只学了四书?只怕连我房里的鹦鹉也比你识字多些,它俩若是能去应试,只怕秀才都中上了。”,他扫了一眼林凤君,“娘子,你不要多心。”
林凤君只觉得芒刺在背。陈秉文在他二哥眼中,已经不能算个人了。自己连他也不如,在陈秉正眼里大概更是不堪至极。
陈秉正道:“你二嫂年少家贫,自己揣摩着也能读些图画书籍,不可谓不勤奋。你是锦绣丛中养大,不思进取,整日懈怠偷懒……”
林凤君只觉得脸热腾腾地烧起来,她一贯脸皮厚,“不要紧,三弟要学,我跟着学便是。”
陈秉正顿了顿,“当真?”
“当真。”
他像是听到了期待已久的答案,有一丝淡淡的笑容,“反正一人也是教,两个人并不多花几分工夫。”
陈秉文却忽然插了一句:“我想着……二嫂功夫好得很,能不能略教小弟几招。”
她心中暗笑:“果然。”面上却极严肃:“武行里的规矩,不一个头磕在地下认师父,绝不会教你一招半式。”
陈秉文脸色发白,支支吾吾道:“那……差辈了。”
“就看你怎么选。”林凤君笑了笑,“反正你叫秉文,先学文吧。”
他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真的不能通融吗?”
她忽然心里一动,父亲不是没有通融过,结果养出来一条白眼狼。她和陈秉正对了一下眼神,摇头道:“叫二嫂。”
陈秉正点头:“朝闻道,夕死可矣。把这篇写五十遍。”

第53章
“天地……”林凤君捧着一本《千字文》, 才读到第三个字就念不下去了,陈秉文探头过来,小声地提醒, “玄黄”。
陈秉正冷着脸敲敲戒尺,“读你自己的。”
他对着林凤君说道:“玄是黑色, 黄就是黄色。”
林凤君茫然道:“又黑又黄吗?”
陈秉正道:“黑指的是天,黄指的是地。”
“黑黄……我家以前养过一匹马, 很乖很听话, 皮毛是黑色的,油光锃亮。后来老了,吃的不好就病了,毛色慢慢变黄,最后是黑中带黄,脏脏兮兮的颜色。”她越说越失落, “我爹说那是匹好马,要是养在有钱人家还能多活几年。”
陈秉文凑过来说道:“我家有养马, 二嫂若是喜欢,再去挑一匹就是,各个膘肥体壮。”他笑嘻嘻地补一句:“我陪你去骑,庄子里地方大,跑得开。”
陈秉正脸上顿时又黑又黄,跟那匹老马的颜色差相仿佛, 不知道是不是被骑马这件事刺激的。林凤君想起陈秉文当街纵马,也一脸阴沉, 不再说话,在纸上依样画葫芦地写了几个字。
她是用画画的笔触大概拓出个样子,形状倒是有了, 笔划全都不对。陈秉正握着笔杆教她:“先提再按,笔尖竖直。”
她将笔杆握得死紧,只觉得手腕发麻。陈秉正小声道:“娘子,再放一放。”
林凤君犹豫着不知道写什么,顿了顿,只好写了个“一”字,陈秉正看样子还比较满意:“很有力道,不像秉文的字,如同死蛇挂树,半点生机也无。”
陈秉文实在听不下去,将笔往笔架上一搁,“二哥,你……”
陈秉正板着脸道:“怎么?我说错了?”
秉文立刻就没了气势,连肩膀都耷拉下来。陈秉正淡淡地说道:“大声读。”
他自暴自弃地高声朗读:“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
陈秉正立刻打断了他,指着“於戏”,“给我再读一遍。”
“于戏。”
陈秉正脸直接挂下来,将戒尺在桌上一拍,啪的一声,震惊四座,“老师上课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但凡这几年间你认真听过一次,也不会读错。”
林凤君好奇地凑过来,陈秉正喝道:“这两个字读呜呼,你听明白没有?”
陈秉文缩着头,一脸不解,“写错了吗?”
林凤君看了看书上的字,“这俩字我认识,是不是印错了?”
陈秉正冷冷地说道:“不是写错也不是印错,自古到今都是读呜呼,听懂没有?”他指一指停在凤君肩膀上的八宝:“跟我读,呜呼。”
八宝晃着身体叫道:“呜呼,呜呼。”
陈秉正看着三弟迷迷瞪瞪的样子,一股怒气升上来,“外头屋檐底下站着去。”
他吓了一跳,赶紧望向林凤君,见她也不为所动,只好蹭着走了出去。
等他在屋檐下站定,林凤君才小声劝道:“这外头越来越冷,风吹着凉了,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
陈秉正叫道:“我读书的时候就这样,也熬过来了。秉文,要么罚站,要么戒尺,你自己选一个。”
陈秉文缩着脖子:“我还是罚站吧,让你去打,我这只手就保不住了。”
陈秉正喝道:“你还敢再说。”
林凤君心里琢磨,要是这小鸡仔病了,帮主八成又来找麻烦。她不会说陈秉正什么,怒火全都落在自己身上,说不定又一顿数落。
过了一会,她看陈秉正愣是没有半点让弟弟进来的意思,终于沉重地叹了口气,拿着件斗篷出去了。
过堂风大,有点刺骨的意思。陈秉文脸被冻得发青,一直沉重地吸着鼻涕,跺着脚。
“穿上吧。”
他是被丫鬟服侍惯了的,只管伸手。林凤君将斗篷扔给他,他才醒过神来,一边穿一边抖抖索索地说道:“我就知道我二哥瞧不起我,他是这样,大哥也这样。要是早知道……”
林凤君知道他的心思,偷鸡蚀把米大概也就是这种心情,“好好念书,别想多了。”
“我就不是那块料,看见书我就头疼。斗大的字在脑子里过,真记不住,不是假的。”陈秉文比划着说道:“先生教会我四书,已经很不容易了。”
林凤君听见他的形容,顿时感同身受,“我懂,我都懂。”她偷偷瞧了一眼屋里,“我从小也不爱念书,只喜欢棍棒拳脚。”
陈秉文更委屈了,“嫂子,你就不能教我吗,我可是将军的后人,可我爹硬是不让我练。”
“那你的功夫……”
“我磨着护院教我的,每个人教我一招。”
林凤君伸手去摸陈秉文的胳膊,手长脚长,她又按了按他的后背,肌肉紧实,力气也大,算是练武的好材料,可惜年纪大了,不然要是从童子功练起……
她稀里糊涂地想着,冷不丁瞧见陈秉正拄着拐杖挪了两步路,已经斜倚在门前,眼神打量着三弟的脊背。
他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风一吹,衣裳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似的,倒是带点仙气了。林凤君心中一震,忽然情不自禁地流出泪来:“相公,你……你能走了。”
“嗯。”他没事人一样地笑着,眼神澄澈。
这只是个平常的冬日午后,晴空万里,阳光将他的影子照成一个小团。虽然从他的椅子挪到门口也只要五六步,虽然他的相貌跟初见时全然不同了,但她的眼泪瞬间直涌出来,只觉得心里的欢喜咕嘟咕嘟往外冒,像是花儿一夜之间开了满坡。
嗓子像是哑了,说不出什么,半晌她才悄悄擦去了一滴泪,挤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来,“你……你弟根骨不错,肩宽臂阔,是练武的好料子。”
陈秉文跑到他二哥身边,左瞧右瞧,“太好了,用爹的话说,是陈家的好子孙。”
陈秉正又面无表情,“秉文的手不行。”
林凤君猛然想起六指的事,她赶上去,抓着陈秉文的手瞧了瞧,“小指下头截了一块,疤痕很小,不耽误什么。”
“我爹说不让他学武。”陈秉正抛下一句,艰难地挪回去了。
陈秉文臊眉搭眼地往墙角一靠,“我就说嘛。”
林凤君看他失望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学武之人,倒不在乎身体残缺,第一在乎的是好勇斗狠,要憋住一口气,死了都要打赢,不然学不成。你是富家子弟,差得远了。”
陈秉文很丧气:“我……”
“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为了它能豁出去的那种。”
他呆呆地瞧着她,“我有。”
“什么?”
“一块玉佩,我……那天你也知道,被赌场扣住了。嫂子,你能不能帮我把它弄回来。”
林凤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吧。去赌场抢回来?你想让我死就直说。”
他懊丧得蹲下,抽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小声说道:“那是我爹传给我的玉佩,大哥二哥都有,过年祭祖的时候还要带着。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林凤君道:“你娘那么宠你,天上的星星也给你摘,一个玉佩算什么。交钱给赌场赎回来就是了。赌场也算客气,没要了你一只手。”
“我不想让她知道。”
“你怕她打你?”
“我不想让她伤心。”
她心里一动,陈秉文絮絮地说道:“那玉佩其实是一块玉凿成两块,大哥二哥各一块。我生出来的时候,我爹嫌我有六指,说我不吉利,死活看我不顺眼,什么也没置办。我娘找了高手匠人,又花高价挑了块颜色相近的玉,好不容易做成了,对外头只说是一样的。”
林凤君忽然想到黄夫人求陈秉正时候的脸,叫人心里酸酸的。她见不得这种眼神,只好叹了口气:“你这时候孝心上来了管什么用,当时不争气,知道金贵还押到赌场。”
“那是意外。”陈秉文叹口气,“那天本来我被拘在家里,他们偷偷送信进来,说能整一只鸡王过来打架,包赢。可后来到了地方,又说主人死活不肯卖,也有说受伤了的。跟人定好的回合不能改,临时换了只芦花羽鸡,半盏茶功夫就被啄得起不来了。我说赊账,赌场不许,上来两个人就把玉佩抢走,还追着我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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