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by梁芳庭
梁芳庭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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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沿着河岸缓步而行。芷兰怀中的霸天竟异常安静,将头埋在她臂弯里,尾羽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林伯父说,该带它去京城见见世面。”李生白伸手轻抚过那艳丽的羽毛,“它倒比在济州时乖巧许多。”
“李大夫,”芷兰侧过脸看他,声音很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知道你要上京,”他望向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却不知你会落脚何处。”
“有位旧友在京城,可暂借居所。”她的语气平淡。
他脚步停住了:“旧友,是不是男子?”
“是位女公子。”
“女公子好啊,好。”他下意识重复了一句,随即又觉得这话说得笨拙,忙接道:“我是说——只是多年未见,总归不便打扰。我家中倒有几处闲置的宅院。”他顿了顿,语速快了几分,“我提早赶回家,让人收拾出一处临水的别院,很是清静,想着你或许会喜欢。毕竟——”他声音渐低,“我们是朋友。霸天也可以住在那里,天天叫你起床。”
“是啊,好朋友。”芷兰笑了笑,眼底有细碎的光,“我会考虑。”
那笑容落在他眼里,却让他心跳漏了一拍。夜风忽然变得燥热起来,他的声音开始磕绊:“不止是朋友,不止。守城那日我说过,要你等我回来。我——”
“什么?”
他转身面对她。河面的波光碎银般在他眼中晃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对你,十分倾慕。”
芷兰垂下眼帘:“我知道你曾心仪凤君,用情很深。”
“那是往事。”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秉正提醒我,做人要看眼下,更要看将来。若再错过了你,往后余生,恐怕只剩悔恨。我们都是做大夫的,见过太多伤痕,肠穿肚烂,筋骨尽碎,可人总要站起来继续走。走着走着,伤口结了痂,痂落了,留下印记,就不疼了。”
晚风拂过岸边的柳树,带着水汽的凉意。芷兰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李大夫,我是无根的浮萍。到底姓什么,叫什么,你知道吗?芷兰,金花,还是银屏?我连名字都是漂着的。”
“名字是虚的,”他轻轻摇头,眼中却带着笑,“人却是真的。冷静、坚韧、聪慧,每一样都让我心折。”他眨眨眼,语气忽然轻松了些,“若你高兴,以后也可以叫我二狗,随你心意。”
芷兰忍不住轻笑,随即又化作一声叹息:“我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
“那些都不重要。”他解下披风给她披上,“就算你杀过人、放过火,我也不怕。我是认真的。无论你住在哪里,我都已禀明父母,他们可以正式登门求亲。”
芷兰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在胸膛里撞得生疼,几乎要飞出来。“不,不必……我连未来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留在京城,或是回济州,又或去四海闯荡——我都奉陪。”李生白站在那里,身形笔直,没有半分迟疑,“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霸天忽然动了一下,先是昂首打量着李生白,随即将鲜红的鸡冠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臂,像是在催促。
芷兰眼睛发酸:“若听了我的过去,你或许会犹豫。所以不要仓促承诺。”
“那便说与我听。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她唇角浮起一丝很浅很浅的弧度,“李大夫,还有一日水路。我们可以在船上慢慢说。”

第193章
这一年冬天, 江南总督陈秉正上奏朝廷,请于济州设立官办船厂,专事监造各类战船, 并配设火器火炮,以固江海防务。又奏请创设军医教习所, 择选通晓医理之士,教习战伤救治、疫病防治之术, 以保将士康健, 提振军伍战力。陈秉正在奏折中总述:“船坚炮利,辅以良医,方为水师长久之计。”
此举获朝廷嘉许,准其所奏,命其督饬办理,以期早成水师之备, 巩固东南海疆。
新年伊始,李生白和芷兰夫妇俩回到济州, 主持江南军医教习所。
尽管冬天刚过,可是天上出了太阳,万物就像是忽然活了过来。河堤上新栽的柳树是最好看的,远看是一团团绿雾,虚虚地浮在堤上。不少绅士淑女,惬意地往来游玩着。
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 河边新建了一个茶馆,雅间临着河, 雕花窗半开着,水风送进来,带着草叶的清香。桌上铺着湖蓝绸缎, 连茶具都是雨过天青的釉色。
一对打扮朴素的夫妇俩走进来,林凤君在临窗的位子坐下,未看茶单,便熟练地点道,“明前龙井,绿豆糕,玫瑰酥……”
伙计是个机灵的少年,见二人虽穿着布衣,但气质不凡,就笑眯眯地说道,“夫人真真识货。小的斗胆,向您推荐一味咱们这儿新出的“得胜糕”。去年大军凯旋,庆功宴上特定了这糕点犒赏将士,故而取名为得胜,又吉利,又体面。连总督陈大人的夫人,都最爱这一口呢。”
林凤君眨眨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伙计的谈兴更浓了,“夫人肯定是新来的。济州谁不知道,那位陈夫人了不起!听闻娘家姓林,早先……咳,是绿林中的人物,生得是英武过人,身高八尺,膀阔腰圆!”
陈秉正咳了一声,“是不是还豹头环眼?那是张飞。”
林凤君来了兴趣,她凑近了,眼神迫切,“你再说说。”
“夫人真是条好汉,臂上能跑马,拳上能立人!一人对付七八个倭寇都不在话下。咱们陈大人何等尊贵,是一方父母官,可惜呀,他见了夫人,那气势就先矮了三分。外头都说,总督大人惧内,还不止一点呢。”
林凤君拍掌笑道:“听你这么一说,确是位厉害人物。”
陈秉正轻描淡写地说道,“市井流言,多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
“真真的,我可不诓骗你。”伙计有点急了,压低声音道,“小的说的可都是有根有据!听说有一年陈大人动了纳妾的念头,刚在夫人面前露了点口风,夫人当场就抽出一把刀,兜头便砍下去!幸亏大人躲闪得快,那刀锋“嗖”地一下,擦着脸颊过去——如今脸上还留着道疤呢!我这茶楼也不是没接待过贵客,见过陈大人的私下都这么说,断没有假的!”
陈秉正的脸白了又青,“加一碟得胜糕吧。这里暂且无需伺候了。”
伙计应声退下,轻轻掩上了门。雅间内顿时静了下来,只有窗外传来的细碎人声。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格,在蓝色的桌布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林凤君忽然吃吃地笑起来。
“笑什么?”
“身高八尺,膀阔腰圆……”她搓了搓手,样子很兴奋,“听起来就威风凛凛!”
“你不打算澄清?”
“澄清什么,最好倭寇听了闻风丧胆,再也不敢来犯。倒是你……”
陈秉正理了理自己的鬓角,试图散下些头发,将那疤痕遮住。“我也不用澄清。”
她仔细端详他的脸,“看来得找找李生白,给你开点祛疤的膏药。”
“膏药就算涂上了,我的名声也好不了,懒理旁人话短长。”他微笑着喝了一口茶,“有了这般惧内的名声,不知省去多少无聊的宴饮与应酬,耳根清净,乐得自在。说起来,倒要多谢夫人你了。”
两个人都对这传言表示满意,忽然听见楼下当当几声锣响,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江南造船厂招工喽!”
吆喝的是个结实的年轻后生,脸被晒成麦色,穿一身靛蓝箭袖劲装,正是江原。他立在一块半人高的木墩上,叉着腰,眼风扫过河堤上张望的人们。
他顿了顿,见人群拢近了些,便掰着指头数起来:
“锯工十八名——要膀子稳、眼神准,拉过大锯的优先!油工五十名——会调桐油灰、会刷漆的!杂工一百名——钉钉子,递工具,有力气、不惜力的就行!铁匠十名——”
“工钱多少?”
“月钱一两,三顿饱饭,官府发饷,绝不拖欠!再有,能识得几个字、会看简易船图的,工钱另算!”
陈秉正微笑道:“江原已经从龙江船厂请了许多老船工,急等开工。”
人群中起了议论,不少人眼睛里都放出光来,纷纷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询,忽然又有一声锣响,两个武将打扮的少年走到人群中间。
两个人都是十五六岁年纪,高一点的眉目俊朗,矮一点的面相灵动,穿着长袍罩甲。江原抱拳拱手:“陈百户,宁百户。”
陈秉文笑道:“招得怎么样了?”
“济州本地没有那么多工人,我已经发文书给周边各县,也请码头商船代为招募。只要手艺好,携家带口到济州,一人做工,全家不愁。”
宁七笑道,“江大哥倒像是说书的。既然摊子是现成的,我们正好借来一用。”
江原一愣,还没说什么,只见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从人群里挤了进来,手持一杆花枪。
那姑娘将枪身斜斜一送,脚步随枪走。旁人还没看清,枪尖已抖出三五个碗大的虚花,枪尖上的红缨如灵蛇吐信,忽高忽低,灵动至极。末了,她忽地收势,枪尖轻点地面,人已亭亭站定。
四下里静了一瞬,才爆出满堂彩来。
那姑娘团团作揖,“各位父老乡亲,在下是济安武馆宁八娘。有道是文安邦,武定国,咱们武馆开门授艺,今儿个又来招生了。凡八岁以上、十八以下,筋骨健壮、心性正直者,皆可一试!”
陈秉文笑着拍掌:“武馆不仅教拳脚棍棒,还教读书识字,兵书阵法……我就是武馆的大师兄,如今在军中任职,多亏了在武馆学的真本事。”
宁八娘笑道:“可以先试着学一个月,包教包会,学不会免费再学,只要交伙食钱,一天二十文。有鱼有肉,有米有面!”
人群中嗡地一声议论开了。
“船厂招工,男人进厂,孩子就能进武馆习武,这买卖划算。”
“那一家子都能隔三差五见见荤腥了。”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池塘,人群涌动起来。宁八娘脸上堆起爽利的笑,嗓门清亮:“一个一个来,慢慢问!”
她眼角余光向外一瞥,那儿站着个农妇,蓝布衫洗得发白,手里紧紧拉着个小姑娘。两人挨着墙根,脚尖局促地磨着地皮。
那小姑娘约莫十岁,头发枯黄,身子瘦得像根秋后的芦苇,唯有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她的手指紧紧揪着母亲的衣角。
宁八娘心里蓦地一软,像是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
“这三天报名的,送练功服一套!”她朝人群喊了一声,随即径直走向那对母女。
“想让孩子习武?”宁八娘弯下腰,视线与小姑娘齐平。
农妇把女儿往身后藏了藏:“不、不是,我们娘儿俩从严州逃难来的。听说船厂不收女工。你们武馆需要人做饭吗?我补衣裳也利索——”
林凤君的目光扫过那小姑娘的脸,骤然定住。那瘦削的脸庞,微翘的鼻尖,黑亮亮的眼睛。
电光石火间,记忆破土而出。
陈秉正的步子却比她更快。他在小姑娘面前弯下腰,“你是不是姓常?”
小姑娘点了点头,怯生生却清晰地说:“我叫常宁。”
林凤君也走上前来,“还记得这名字是谁取的吗?”
“记得。”常宁仰起脸,“是个识字的瘫子伯伯。”
夫妇俩相视一笑。
农妇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是你们!当年……”
“是我们。”林凤君的笑容温和,她拉起常宁的手,“你娘将你养得很好,一定吃了不少苦。”
农妇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世道太难了。”
“会好的。”陈秉正从怀中掏出一块黄鸭子帕子,随即快速收回,换了一条递过去。
林凤君直起身,“常宁身体柔弱,学武很难。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那里应该合适。”
林凤君和陈秉正一左一右护着那对母女,穿过长街,走向码头另一侧。
军医教习所在郊外,离武馆只有一步之遥。屋子原是间废弃的武库,陈秉玉特批给了李生白和芷兰夫妇俩。
木门上还混着新刷桐油的气息,李生白先侧身进去,左手稳稳托着药箱底,右手还虚虚护在芷兰身后。黄昏的光斜斜切进门内,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两人花半个月清扫整理,此刻四壁刚用石灰刷过,白得有些晃眼。靠墙立着三排榆木药柜,抽屉半开着通风,隐约可见里头分格的红纸签子。
长短粗细各异的针在棉垫上排成扇形,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穴位挂画。芷兰笑道,“这儿得再加盏油灯。”
李生白抬头道:“已经备好了,灯油在里间。”
芷兰将那卷挂画递上去,李生白挥动锤子,将画钉在墙上。“有点斜。”
两人同时伸手去扶。指尖相触,李生白的拇指在妻子手背上轻轻一抚,芷兰便脸红了。
数百个装齐草药的抽屉沉默地立在墙角,每一个都贴着夫妇俩共同写下的药名。他的字刚劲,她的字清秀,并排落在红纸签上。
“李大夫、范先生,”林凤君走进屋子,将身后母女轻轻往前带,“给你们送徒弟和帮手来了。”
芷兰从袖中取出一株晒干的草药,“认得这个吗?”
常宁凑近些看。那草药茎叶细碎,已晒得蜷曲,但她嗅了嗅,眼睛忽然亮了:“是薄荷!夏天贴在额头上凉凉的。”
“鼻子灵。”李生白声音不高,“手伸出来看看。”
小姑娘迟疑地伸出手。那是一双与年龄不相称的手,指节处有冻疮愈合后的淡红色,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怕血吗?”
“不怕。我帮娘杀过鸡。”
“好。做我徒弟要勤快。”李生白点点头,将一个捣药杵递给她,“明日早些来。明天开始,每天认三种药材。认全一百种,教你做金疮药。”
“至于您——”芷兰转向农妇,语气温和,“打扫房子、药材晾晒、被褥浆洗都缺人手。您若愿意,就在这里做工,管吃住。”
薄荷味、甘草味弥漫开来,混着新刷桐油的味道,这些气息交织在一起,成了常宁记忆中最深刻的味道。许多年后她成为名震江南的女医时,仍会时时想起这个充满希望的开始。
夕阳下,陈秉正与林凤君并肩走着,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融成一团,不分彼此。街道的喧嚣已渐渐散去,只余下街角面摊传来的零星锅铲声,和谁家妇人唤孩子归家的悠长尾音。
林凤君忽然侧过头,“你可知道,母亲新近收了娇鸾做弟子?”
“难怪,她最近脸色好了很多。”
“可不是么。有她在后面指点,娇鸾这个济州商会会长越发得意了。”林凤君脸颊上泛起兴奋的红,“常宁拜进了李大夫门下,爹新招了一批徒弟。我成了上百人的大师姐。”
“我这些日子倒一直在想一件事。”他忽然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像在分享一个秘密,嘴角却已先一步扬了起来。
“嗯?”
“你说咱们大侄子再长大些,开蒙是该先学琴棋书画,像我一样温文尔雅呢?还是该像他爹一样早早摸上刀枪剑戟,练一身硬骨头?”
林凤君闻言失笑,“就不能让他都学?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那才叫出息。”
“娘子高见。”陈秉正从善如流地点头,眼底的笑意更深了,“那医术要不要学?悬壶济世可是大功德。阴阳五行、八卦命理似乎也该涉猎些,世事洞明皆学问嘛。”他扳着手指,一本正经地数着,“艺多不压身,多学些总没坏处。”
“你那大侄子如今整日除了吃奶就是睡觉,就被安排了这许多活儿,真叫人害怕。”
陈秉正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那——为夫还有最后一招。”
“什么?”
“咱们的孩子可以跟他一块儿学,取长补短,互相帮衬。”
林凤君轻轻“呸”了一声,“好没正经。”
两人继续往前走。林家门口的灯笼已经点起来了,一团朦胧的光晕在夜色中等着他们。那光晕越来越近,越来越暖,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温柔地包裹进去,仿佛把他们的整个人生,都收拢在了这小小的一方光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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