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好听的。我住平成街,以前有个年轻的小媳妇带着孩子在街口卖唱,她说家传弹柳琴,弹的可没你好,我还打赏过好几回。你要是去弹,赏钱一定比她多多了。”
“……”
她忽然领悟到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梅花三弄》。”
“梅花可漂亮得很,我娘也喜欢。郊外山上就有梅花树,改天我带你……”
有人刚好来报:“马车到了。”
林凤君上了回门的马车,就有些神思不属。母亲……记得她终日忙着缝补一家人的四季衣服,连带烧饭洗衣这些家事,手指上总是戴着顶针。母亲的背也永远是挺直的,走起路来裙子不摇不晃。她也很会自得其乐,在纸上画两只鸡啄在一起,羽毛飞了一地。
林凤君没见母亲着急生气过,虽然日子简直是拆东墙补西墙一般地过着。她想起走街串巷卖豆腐的小贩,欺负母亲不会说话,每次都给她缺斤短两。母亲明知道被坑了,也只是默默从要付的铜钱里抓出两个。
直到林凤君从左邻右舍那里颇学了一些骂人的本事,将小贩祖宗十八代都骂得狗血淋头,得到他“泼妇,这辈子嫁不出”的论断,这才扭转了被人坑骗的局面。
那次骂战很激烈也很持久,母亲一直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脸色苍白。她将小贩骂走了,以为母亲会生气,但是并没有,反而在晚饭时给她做了两块红烧肉。很香,她一直记得。
她向车窗外望去,阴云沉沉地压在天际。她忽然说道:“能不能先去文山寺后身一趟。”
陈秉正低声吩咐了车夫几句,车转了个向。
路上车马渐渐稀少,已经到了郊外。她小声说道:“相公,我娘的坟墓在山腰,我去拜祭一下。你身子不便,就不用去了。”
她没等他回答就跳下了车,踩着石阶沿着小路上行,穿过一片柏树林。草已经枯黄了,柏树叶子还是绿的,密密匝匝地护卫着一片墓地。
这是文山寺的田产,比外头的墓地便宜些。她往角落里走,找到了母亲的墓碑。坟前有凌乱的纸灰,父亲大概刚刚来过。
她来得着急了,身上没带香烛,只得蹲身将周遭的草拔了拔。
旁边就是一棵很老的柏树,从中间分了叉,枝条直直地伸向天空。分叉的下边是个深深的树洞。
她伸进手去掏,掏出一张叠着的白纸来,一层一层打开。纸有点发潮了,上面画着两个小人,一男一女,女孩手里拿着一片大大的荷叶遮太阳,旁边还写着“怀远”两个字。
这还是上京前放进去的,如今物是人非,林凤君苦笑了一下:“娘,还是算了吧,我把这封信收回来。他已经变了,你瞧不中的。”
她又拿出另一张纸,是她刚画的那幅画,女孩用牛车拉着棺材。她将纸叠好重新放进去,“我自己护的第一趟镖,厉害吧。以前说过挣了钱给你买金镯子,你真没有福气。”
林凤君的手在树洞里停了片刻,还是让纸落下去了,像是将鸽子放到空中,信就能到达一样。她怔怔地站在树前,忽然一滴雨落在她脸上,接着又是一滴。
叶子上断续传来轻微的滴答声,雨却忽然停了,她诧异地仰头看去,陈秉正举着一把油纸伞罩在她头上。
她吓了一跳,才瞧见两个人抬着滑竿,他坐着竹制椅子。他将伞递给她,自己撑起另外一把,淡淡地说道:“我看快下雨了。”
“哦。”她点头,“我这就走,不耽误事儿。”
她向墓碑上望了望,跟在滑竿旁边走出两步,忽然想起刚才取出来的那张纸还抓在自己手里,赶忙将它揉皱了揣进口袋。
陈秉正没什么表情,但她就是感觉他一定看到了。她窘迫地转头看向一边的松林,松涛阵阵,他平静地说道:“看路。”
“哦。”
下山的路走得很快,他俩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陈秉正对着车夫道:“快些,去平成街。”
一片雨雾里,马车飞速地跑着。她讪笑道:“陈……相公,你要吃些什么,我爹手艺不错。”
“我在同兴楼叫了些菜。难得回门,不能劳动岳父大人下厨。”他一板一眼地说道。
平成街其实不过是条小巷,马车进不去,在街口便停了,小厮们出出进进,向家里搬着箱子包袱,将不大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来喜拴在院子里,好奇地歪着头看。她摸一摸它的背:“养得不错。”
墙边立着一溜梅花桩,角落里是几个鸟笼,养了七八只鸽子,还垒了一个鸡窝,一只神气的大公鸡站在上头,傲然注视着众人。
她一眼瞧见大公鸡的胸脯上捆着块白纱布,隐约有血透出来:“爹,咱家公鸡怎么了?”
林东华和陈秉正对了一下眼神,“昨天我练袖剑不小心扎到了,没大事。”
“这……”林凤君只觉得荒谬,“袖剑扎到这儿?那就是穿心而过还没事,它也真命大。”
屋子里很简朴,但收拾得窗明几净。林东华想让陈秉正到床上躺着,他只是推拒。后来就安置在椅子上,林东华又垫了几个软垫,让他舒服些。
林东华走镖时,对他处处照顾,就像亲眷一样,此刻更是如此。陈秉正很过意不去:“岳父大人,您上坐。”
他有点不习惯了,“噢。”
林凤君笑道:“我去泡茶。”
陈秉正指着一个锦缎包扎的盒子:“我带了龙井。”
她点点头,冲了两杯龙井端上来。林东华仔细端详她的脸色,倒不像是受了大委屈的,当着女婿的面很多话也不好问,只得不咸不淡地说道:“凤君,饭菜……还合口味吧。”
“还好。”林凤君想他想的厉害,只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恨不得原地躺下不走。“爹,你在家怎么吃饭?”
“门口开了家面馆。”
忽然门口有人轻轻敲门,林凤君诧异道:“有生意上门?”
林东华一愣,“我去瞧瞧。”
林凤君反应快,三步并作两步出去了。她打开那扇木门,愕然道:“李大夫,怎么是你?”
李生白举着把伞,手里拎着几盒包装精致的点心,脸上堆着笑:“我跟街坊打听了你家……”
林东华也赶了过来,李生白点头道:“伯父。”
林凤君笑道:“你真是有心,太客气了,原该我们上客栈拜访的。爹,你还记不记得,在京城他还给你瞧过病呢。”
林东华点头:“是,我记起来了,大夫您贵姓?”
林凤君抢着答道:“他姓李,叫……”她在脑海中奋力找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死人,肉白骨”。
她拍掌叫道:“他叫李生肉。”
第47章
林东华和李生白都愣在当场, 随即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笑声,连鸽子也跟着咕咕起来。李生白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断断续续说道:“生……生白。”
她顿时害了臊, 从脖子到脸都涨得通红,垂着头道:“对不住。”
“不怪你, 是我的名字难记。”
她的脸更红了,连忙摆手道, “不, 都怪我。李大夫,赶紧进来。”
院子不大,用碎石子铺了一条路,几步就到堂屋。李生白注意到路中间用鹅卵石拼成了花形,在雨中被洗得发亮。
他将伞收了,凤君接过来擦了擦水, 仔细地摆在屋檐下。
他瞧见还有两把绘着山水的绸布伞并排放在架子上,和院子里的鸡窝鸽子笼格格不入, 心生疑惑,“是不是有客人?没打扰你们吧。”
她笑道:“不妨事,大夫你来得再巧不过了。今天有好酒好菜好招待,换一天可未必。”
林凤君领着他往屋里迈了两步,一边招呼:“猜猜是哪位贵客到了。”
他瞬间瞧见陈秉正坐在椅子上,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林凤君笑道:“李生白, 李大夫,你的救命恩人。”她把“生白”两个字念得很重。
李生白率先抬手作揖:“原来是陈公子。”
陈秉正也笑微微地还礼, “李大夫,好久不见。”又转头对林凤君说道:“娘子,我起身不便, 劳烦你给李大夫看茶。”
这声“娘子”落在李生白耳朵里,像是凭空起了个焦雷,将他震得目瞪口呆,手上的点心险些拎不住。
他晃了晃神,怀疑地盯着林凤君的脸,她神色如常,并没有反驳,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林东华将点心接过来,笑道:“今日是小女和小婿回门的日子,我正愁无人陪客,李大夫就来了,真是天意。快坐。”
李生白自忖见过世面,可此刻腿脚忽然都发了软。正好林东华让他坐,他就顺势坐了下去,只怕站不稳。他盯着林凤君看,她今日的确是妇人打扮,梳着高髻,插着金钗,一身华服,但……怎么会?
李生白用尽了力气保持冷静,嘴唇一张一合:“什么时候的事?”
她注意到他惊异的目光,心想自己昨天跟他会面没表露身份,也太不把李大夫当朋友了,难怪他介意,“也没几天。”
他呆呆地看着她,昨天他俩还在茶馆谈天,她还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吃粉团时嘴里一动一动的,眼睛里全是笑。
陈秉正微笑着补一句:“我俩在路上就成了婚,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林凤君皱了皱眉头,这样说也不算错,但总有些怪。她讪笑:“李大夫,你喝不喝龙井,我给你倒茶去。”
陈秉正将眼前系着红绸的盒子打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里头是双喜模子压成的桂花糖,他笑道:“我娘子说得对,李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便结不成这段良缘,请沾一沾喜气。”
李生白浑浑噩噩地拈起一颗来,这是冰糖粉和桂花糖泥混在一处压实了的,细致精巧,非高门大户置办不起。模子扣成的双喜字简直像是针灸用的长针,直直地扎进他眼里,刺得他两眼发黑。他把糖放进嘴里,没什么味道,是酸是甜全尝不出。
林凤君给他递上茶来,他思量着总该说些祝贺的话,不然就不礼貌了,于是开口道:“恭喜恭喜。”再补上一句:“天作之合。”
陈秉正笑着点头。他强撑着要起身:“既然是回门,我……不打扰你们的家宴。”
林凤君赶忙拉住他的袖子,“择日不如撞日,酒菜已经定了,稍后就到。你要是不教我怎么处置上药,他可不能活着到济州。”
“娘子说的是。”
他没有起身。腿脚还是软的,只怕站起来落在人眼里,陡然成了笑话。雨打在窗户上噼啪乱响,鸽子尽数飞到屋檐下,无声地躲雨。林凤君将炭盆点上,是银丝炭,将屋里烤得暖烘烘。
李生白端起碗来喝着茶,嗓子里一股酸涩,总该说点什么。他定一定神,“对了,伯父若是方便,能不能复诊一下?”
林东华笑道:“凤君也是大病初愈……”
他连忙问:“怎么了?”
这一句说得有点急了,他立时感觉陈秉正的眼神朝他扫过来,不动声色。
林凤君赶紧摇头:“爹,我没事,我强壮得很。人家李大夫来家做客,咱们倒像是非要省这笔诊金。”
陈秉正说道:“凤君在路上是受了点伤。”
“路上掉水里了,很快爬上来,一点事没有。”她笑着指向陈秉正,“他伤得厉害。”
李生白深吸进一口气,“一个一个来。”
林凤君坐下了,将袖子扯了扯,露出手腕。
他愣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丝帕,仔细地垫在她手腕上,她笑道:“你还怪细心的。”
她脉象很稳健有力,节奏均匀。李生白微笑点头:“很好。”
林凤君很得意,向着陈秉正眨眼睛:“我就说是铁打的坯子,天塌下来都得我顶着。”
她把父亲拉过来,他认真地把脉,“脉象有些浮,是脾肾双虚之兆。”
她有点着急了,“很严重吗?”
“比在京城的时候好得多,好生歇息,进补即可。”他提笔写方子,“照此抓药,一天一副。”
她松了口气,“李大夫,你人真好。”
李生白待要把方子递过去,又想到什么,“你不在家,煎药大概不方便,我给你开丸药。”
“多谢大夫。”
这种对话是李生白说惯了的,熟极而流。他很快安静下来,只做大夫似乎也不难。他略略转身,“那我给陈公子也瞧一瞧。”
林凤君比划着:“本来都烂成了洞,刀切过腐肉,长出来的新肉是粉红色的,可好看啦。”她走上前,“相公,把裤子脱了。给李大夫瞧瞧。”
陈秉正眼皮一跳,林凤君已经伸手扒拉他的外袍,他赶紧推拒:“不行不行。”
她立起眉毛,“怎么不行?”
“今天是回门,不方便,改日请大夫到家……”
“哪里不方便。”她拉他的胳膊,他没处躲,“当时你被打成一口气的时候,李大夫给你剜过多少烂肉,什么没见过。”
陈秉正有点慌乱,匆忙中他和李生白对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倒是林凤君无知无觉。
她要去背他,他硬是不肯。结果父女俩连拉带扯地将他抬上床,林凤君亲自上手将陈秉正的裤子脱了。陈秉正只觉得尊严尽丧,将脸埋在床褥中不说话。
李生白看见她熟练的动作,心中五味杂陈,只得集中精力瞧着伤处。那里果然是一副新生的景象,可见路上护理得很精心。千里归途,殊为不易,大概是照拂中生了情愫,所以……
林凤君看李生白脸色阴晴不定,心里打起鼓来,小声问道:“还能站起来吗?”
李生白伸手去按他骨头断裂的地方,一寸寸捏着骨茬。陈秉正禁不住嚎叫起来,叫了两声又忍住了。李生白忽然想道:“如果被打板子能换来……”
林凤君站在旁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大夫,你只管说实话。”
她言语真诚,他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却没有接她的话头,而是跟陈秉正说了一句:“陈公子,你可信我?”
她笑了:“这话说得蹊跷了,病人当然得信医生的,不信你信谁。”
陈秉正转过脸来,两个男人瞬间用眼神交换了千言万语,随即他点头道:“非仁爱之士不行托也。”
李生白立刻懂了,他沉吟片刻,“明理以尽术。”
陈秉正笑了:“起死回生,恩同天地。”
李生白按着他的膝盖说道:“当日在京城我教给林姑娘的只是保命救急之法。陈公子骨头断裂,需以手法正骨。先用小夹板固定,我再手摸调整,假以时日,能慢慢行走。只是……”
林凤君听得稀里糊涂,但见他犹豫,便说道:“他会不会瘸?瘸了也不怕。”
陈秉正见她说得发自肺腑,心中一宽,苦笑道,“李大夫想必是担忧我一旦残疾,再不能出仕。功名于陈某已是浮云,并不挂怀。请从容医治便是。”
李生白便点头:“改日我登门医治不迟。”
林凤君见陈秉正眉头紧锁着,猜想他内心恐慌,便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做镖师的,断手断脚落下残疾也是常有的事。瘸子算什么,龙门镖局有个姓赵的镖师,腿齐根断了,绑了根木棍行走,外头全看不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笑,显然是毫不在意,陈秉正被她感染了,也跟着笑了几声。李生白在旁边看得心中酸苦,便说道:“伯母是不是在厨房?我一并拜会。”
林凤君的脸色立时变了,垂下眼睛:“家母去世多年了。”
李生白浑身一凛,“对不住。”
他尴尬地扭头,她赶忙说道:“还有一个病人……不,公鸡你能瞧吗?”
陈秉正打断:“娘子,李大夫又不是兽医。”
“让李大夫见识一下奇景。”她冲出去将公鸡抱进来,鸡胸脯上的纱布被血染了一片,“被我爹的袖箭扎中了,还这么神气。”
林东华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李生白伸手将纱布解开,皱眉道:“奇怪,全不像是扎进去的伤口,倒像是用刀刃割出来的。”
他指着给她看:“从这里进去,这里出来,横着切了一刀。”
她迷惑不解地看着父亲:“爹,到底怎么回事?”
林东华被问得张口结舌,挠了挠头,忽然说道:“我……我本想将这公鸡宰了,炖了给女婿做鸡汤。回门宴多要紧。”
她跺脚道:“爹,你可真舍得,怎么能把咱家的宝贝给他吃呢,万万不能够。”
陈秉正尴尬地低下头去,林凤君忽然觉得有些不妥,连忙解释道:“这只公鸡打遍平成街无敌手,所以起名叫霸天。”
陈秉正琢磨着这名字,的确比自己地位高些,苦笑道:“鸡汤……同兴楼待会送。”
李生白又给公鸡上了点药,它傲然地踱了两步,飞出门去。他看着这小院,养着牛,养着鸽子公鸡,算不上宽敞,但生机勃勃。林姑娘也是个活泼的性子,有见识有主张。他叹了口气,想什么都想到她身上,可她已经是陈夫人了,想一下也是越礼。
不一会,果然伙计冒着雨送了许多食盒过来,凉菜,炒菜,炖菜,果品,样样都是拿得出手的。
三个男人的吃相都很慢条斯理,林凤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自己在这桌上格格不入。
陈秉正将一道蟹酿橙揭开递到林凤君面前,忽然问道:“李大夫,京城益源堂的东家,李彦修太医……”
李生白站起身来,躬身低头道:“正是家父。”
林凤君吓了一跳:“原来你这么厉害。怪不得不挣钱也没事,原来铺子是你自己家的。”
李生白苦笑道:“不敢借家父的名声。李某出师已久,当自食其力。”
陈秉正的手顿了一下,微笑道:“大丈夫理当如此,陈某佩服。”
“陈公子当日秉公直言,不畏……”
陈秉正咳了一声:“莫再提了。”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吃完了,雨也渐渐停歇,李生白便拱手告辞。林凤君笑道:“我们送你回客栈便是。”
李生白只是摇头,“我还有些私事。”
“反正你在济州人生地不熟,以后常来常往,别跟我们客气。”
林凤君又和父亲说了些闲话,他看天色还是阴着,便催她早回。她跳墙出来一次,忖度着不难,眨眨眼睛笑道:“爹,我随时来看你。”
林东华忽然瞧见李生白送的点心堆在一旁,他塞给女儿:“你拿着吃吧,我吃不动。”
陈秉正上了马车,窝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她安慰地说道:“李大夫说能治就是能治。”
他垂下头去,她向外一望,忽然瞧见街边不远处有李生白撑着伞的背影,她掀开帘子招手:“李大夫……”
李生白没有听见,萧瑟的背影瞬间消失在街角。她叹口气,“算了,他可能真是有私事。”
她打开点心盒子,里面是果馅椒盐金饼、粉团和桂花山楂糕,样样都很漂亮。
他安静地看着那些点心,林凤君愕然道:“你没吃饱?”
他一言不发。
“到我家吃饭,你饿着回去,算怎么回事。”
他幽幽地开口道:“大街上贩夫走卒,各有糊口的本事。李大夫家学渊源,尚能自食其力。我……”
“你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
“仰仗祖业,与废人何异。”
“我听不懂。”
“娘子,我以后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瘸子,靠领月钱混日子。”他黑着脸说道。
她用手比了个磨墨的姿势,“挣钱的法子多的是。年关将至,我估计春联更好卖。要不我去城隍庙门口摆个摊?卖字不丢人。”
他终于笑起来。
李生白继续往前走了一百多步,在书场门口停下了。大门口有伙计懒洋洋地说道:“贵客请回吧,这回书卖了个满座。”
“我定了雅间。”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洒金红纸的笺子,伙计立刻殷勤起来,“几位客人都到了没有?”
他苦笑道:“就我自己。”
伙计愣了一下,随即又堆上笑容:“楼上请,要什么茶?”
一声醒木拍案,惊得满堂听书的宾客骤然噤声。穿着长衫的说书先生猛然抖开了扇子,微笑着用眼神从前场扫到包厢。
“列位看官……”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声音悠然地传进李生白耳朵里,”今日不说前朝兴废事,单表那西湖畔一桩奇案。话说当日阴雨蒙蒙……”
第48章
青棠将烛台上的蜡烛点上了, 书桌上摆着一封请帖。她笑道:“门房刚刚送来的,点名给二少爷。”
林凤君看见这是一封素笺,样式并不华丽, 但字很好看。
他将外头的衣裳脱了,翻了翻请帖, 将它扔到一边,又默然坐下。
他脸上的表情没怎么变, 可是林凤君觉得脸色更黑了, 如果刚才还像是阴云密布,现在就是乌云盖顶,雨将落未落的样子。从自己家回来他就这样,莫非是自己家招待不周,没杀鸡给他吃?但杀掉霸天是万万不能的。
她试探着问道:“谁要请你吃酒?”
“济州府学。”他简单直接地说道,“举子们要上京会试, 济州府大小官员,勋贵耆老夹道欢送, 祝举子榜上有名,衣锦还乡。”
“那很好啊,酒席一定奢华气派。”她迷迷糊糊地说。青棠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别说了。
林凤君明白过来了,当年陈秉正在这种宴席上一定是人人捧着,得意非凡, 如今……他轻声叹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她不懂诗, 可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才子也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前头的很快就不新鲜了。她笑道:“那你去不去啊。”
“我病着, 不便行走。”他脖子一梗。
话倒没错,她笑眯眯地将请帖拿在手里,“不想去就算了,你家不缺酒喝。”
他安静地看着床头那一本《柳河东集》,可是林凤君半晌听不见翻页的声音。她笑道:“相公,我行走江湖有几样法宝你想不想知道?”
“你说。”
“胆子要大,脸皮要厚。”后面其实还有“忍得住,放得下”,可她想想自己做不到,也就算了。“作诗作文章,你还是比他们强。”
“不算什么。”
“别人我都不信,可我爹说你写得好,你就一定好。”
他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林凤君笑道:“你们念书的人清高,我可不同,做镖户不比镖局,接到生意只能靠自己出去跑,窝在家里谁也瞧不见你,有三分得吹出去十分,不然谁请你。”
他闷闷地说道,“你不是说过吗,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儿。”
林凤君突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她扭着脸道:“不许学我说话。”
“嗯。”
“你刚才还说,不想无所事事,就靠领月银混日子。”
两个人又进入了尴尬的沉默。气氛一片冰冷,越来越冷……林凤君回过神来,确实冷,炭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
她赶忙问青棠:“怎么不加新的?”
青棠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二少爷……那天让我把炭用篓子收了,搁在马车里。”
陈秉正反应过来了,当时他只顾着观望着鸽子回没回来,想依着凤君的性子做两手打算。后来屋里的东西是搁置回原地了,可几篓子银丝炭没拿回来。
青棠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可回想当时的兵荒马乱,实在顾不得这许多。她都快哭了,“对不住少爷少奶奶,是我……思虑不周,我……”
林凤君皱眉道:“马车?难道送我家去了?”
陈秉正打断了她:“是我的意思,今年冬天冷得很,我怕岳父大人一个人在家觉得冷,又是大病初愈,所以就多送了些。”
她跺脚:“我爹哪里用的了那么多,我身体健壮,你怎么办?万一冻出个二五六,又得费事吃药。我回家将炭火拿着,快去快回。”
她说着就转身要出门,陈秉正赶忙叫道:“回来。”
林凤君风风火火,压根不听他的。他灵机一动,将胸前的哨子一吹,声音尖利,她立即就停下了。
他嘴角挤出来笑容:“娘子,回门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换你家街坊邻居看见了,笑掉大牙。”
四目相对,她索性在他身边坐下了,搓着手道,“陈……相公,我知道你待我很好。我家不能再占便宜,我心里过不去。”
陈秉正微笑道:“都是些小事,明天再说。青棠,倒两个汤婆子来。”
他挥挥手让青棠出去,她提心吊胆地走了。
林凤君挠了挠头,抱过被褥往他身上堆,一床又一床,上头的刺绣堆叠起来照得人眼睛发花,他只是摇头,“你怕不要把我压死。”
“不会。”
她将小榻搬过来,自己坐了。小榻比床矮一些,她正好将下巴垫在厚厚的被褥上,默默地瞧着陈秉正,像是怕他忽然被冻僵了似的。她心里越想越柔软,一早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肯定是看自己家里寒素,怕买不起炭火,所以借着回门的工夫送了许多。
陈秉正被她感激满满的眼神瞧得一阵心虚。他咳了一声,将眼光转向请贴,“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其实读书跟走镖一个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都是卖手艺的。你刚才说的……胆子要大,脸皮要厚。”
她立即高兴起来,对着他伸大拇指,“别人说什么,不必在意,该忘就忘。”
她侧着脑袋,一头黑发垂在肩上,刘海有点乱,眼睛乌溜溜转着,笑得毫无心机。他看得有些出神,忽然伸手将她额头前边乱飞的刘海拨了拨,露出光洁的脑门。
她吓了一跳,往后稍微缩了一下,他赶紧找补:“听说脑门大的人聪明。”
林凤君忽然想到那句“大聪明”,可她也不细究里头的各种意思,便挑一挑眉毛,“只当你夸我了。”
陈秉正苦笑,像是在跟她讲话,也像是自言自语:“清高,清而不高,到头来害人害己。我是该给郑越写封信,报一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