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口—— by唯酒
唯酒  发于:2025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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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解决办法?”
“安顿家属,在上海给我老婆安排个待遇差不多的工作。”
“她能适应吗?”
“她本来就是x省人,其实会更适应上海的天气。刚来北京那几年,受不了干燥的气候和柳絮,一到换季就过敏,严重了会流鼻血。就这样还不愿意去医院,每次都是我强迫了,才半推半就地去。”他秀恩爱的成分居多且明显。
蒋垣问:“现在好了吗?”
“习惯了就会好。”
“是你习惯,还是她习惯?”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陈延选择不回答。他语气淡然,不动声色地试探对方:“说到x省,不知道蒋总有没有去过?”
“没有。”
“那是个很好的地方。”陈延意味不明地道。
蒋垣收拢双臂,手指交叉搭在小腹上,一个很闲适的坐姿,他说:“其实我们在工作之外,私下也应该多一些沟通。就像今天这样适当的闲聊,如此更有利于快速推进工作进程,你说对吧?”
陈延看这情形,演技上身地说:“的确,我和蒋总聊天也感觉挺愉快的。”
时间差不多,两个男人再对坐下去,就该谈人生诗词歌赋了,但那是不可能的。
刚刚两人约定,空了一起打球,他们都是网球爱好者,都喜欢罗杰费德勒。
蒋垣起身亲自送他出门,为表刚才不是客套,拍了拍陈延的后背,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的品味相同,喜欢的东西很多都一样,真的很有缘份。”
陈延回家前到办公室拿电脑,再顺便把挤压下来的工作处理掉。他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秦新薇还待在工位上。
陈延去上海前,对人员进行了打乱重组,一些无法单独提案的新人,重新分配了mentor,或者去别的赛道。
本质上他不是一个苛待员工的领导,只是没那么多人情味,大家出来都是工作赚钱的,他不打压别人,但也绝不画大饼。
秦新薇也被分到了别的组,工位换到了别的地方,她从显示屏的反射中观察到了陈延锁上办公室的门,准备离开公司。
她抱一沓文件去复印,在打印室门口和低头看手机的陈延撞个正着,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陈总,我不是故意的。”
她真诚,道歉也及时,没人能够指责她。陈延无聊地摇摇头,没弯下腰来帮她捡一地的纸,只是绕开她走了。
冷血无情的狗男人,做成项目一个人飞黄腾达,完全置那晚的吻于不顾,把她当成什么?撇清关系吗?
秦新薇咬了咬唇,心一横冲到了停车场,陈延正要开车,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陈总这就要走了吗,不再留会儿,聊聊天吗?”
陈延问她:“你想跟我聊什么?”
“好冷漠,该不会我以后要跟你说什么事,都要走系统了吧?”
“你愿意这样,我没有意见。”陈延启动车,手搭在方向盘上说,面无表情地说:“但你应该没有机会直接向我汇报工作。”
秦新薇的脸憋了又憋,一个人怎么能坏成这样?“你忘了那晚,我们做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他永远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说拒绝,但也绝不热情,对别人的来去,总是开放的态度。
陈延见她不说话,问她:“你还有事吗?没事下车,我要走了。”
正值下班高峰,马上会有很多同事下来,秦新薇没有办法,只能先离开了。她暗暗地说了一句:“你等着。”她也不是什么小白兔,绝不会让他舒坦的。
陈延对她点了点头,说声“好”便驱车离开了。
秦新薇十分生气,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但手上却又没任何有力的反击武器。作为领导,陈延在无形中教会过她很多,比如工作留痕,保留邮件;可以给客户引导,但绝不替客户做决定。
但这也是陈延用在她身上的手段,他给她开放dating的眼神,带她去昂贵的餐厅,她出车祸,他赶来妥善处理。
但他从不在微信上跟她聊骚,不主动约她,他们还没有上过床。他只是在戏耍她。
陈延是什么样的人呢?
把她的心玩得七上八下,她在这个年纪怎么可能玩得过他?
陆霓这两周过得平静,陈延不在家,他们不需要像对怨侣那般,每天起床仇恨地看着彼此的眼睛,也不需要演戏。
很多问题迎刃而解,比如她可以短暂忘记陈延出轨这件事。
日子一天天过,节奏平稳。她自己能赚钱,还拿几万的生活费。累了不想做家务,就花几百块钱每周请保洁来打扫一次。她只需要照顾好她的花花草草,鱼,还有蜥蜴。下班如果不算太晚,就去健身房或者瑜伽馆,流一点汗,晚上就能睡得很好。
只是,人总是不能获得圆满,毕竟她还有丈夫,家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家。
陈延开车去陆霓店里,接她下班。
正值晚饭时间,小龙他们在休息室吃外卖,陆霓在前面看店,手里干着活儿,陈延进来闻到从休息室里冒出来的饭菜味,是酸菜鱼,问陆霓:“你吃晚饭了吗?”
陆霓抬起眼,说:“我还不饿,你要吃吗?”
陈延问:“给我吃他们剩下的吗?”
陆霓说:“你要是想,我让小龙把剩饭端出来给你,放在门口你吃吗?”
“喂狗啊?”陈延眉眼舒展,然后笑了。
“不是你先说的吗?”
也许时间是良药这句话没错,夫妻夜谈栏目重新上线,可以互相打趣,氛围轻松,陈延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一边玩手机一边等陆霓。
“你什么时候下班?等会我们一起去吃。”他拿手机搜附近的餐厅,也没打算找什么高端的地方,干净卫生的路边小馆就可以,“你平时喜欢吃哪家?”
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陈延下了班路过花店,会进来等她一起回家。只是后来工作越来越忙,时间完全对不上,他也没那个闲心,有时间就想赶紧回家休息。
陆霓说:“我平时不吃外卖。”
陈延讪讪的,见她不接自己的话也不生气。过会儿小龙从里面出来,见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坐在这吓了一大跳,默不作声地瞪他。
陈延也被眼前突然冒出来的竹节虫吓到了,没了说话的欲望,干脆默默玩手机。
小龙见瞪不走他,就一直在眼前晃,时不时瞪一瞪,嫌弃此男在店里碍事。
陈延选择无视。
他没有走的意思,看陆霓的纤薄背影,陷入沉思:陆霓已经不再关注,是谁冒充秦新薇给她发的短信,又煞费苦心找到了照片。
陈延表现不在乎,是因为他从来都知道那些东西奈何不了他。况且,公司里想整他的人太多了,有点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意思。
但陆霓并不知道这些。
所以,她现在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是吗?

等陆霓把手里的事情做完,陈延已经决定了,说去吃附近的韩餐。
因为距离不远,那边也不好停车,两人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
但其实老板是延吉人,每次客人混淆,老板都会强调他们是做朝鲜美食的。陆霓印象深刻,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也来吃过几次。
陈延依旧含糊不清,陆霓也会像老板一样纠正他,但陈延并不改,下次还这么说,可能对他来说随便吃个饭,都是无足轻重的小细节。
后来陆霓也就不提了,因为对牛弹琴。
已经九点了,店里人挺多,差一点就要排队。服务员刚把他们往里面引,后面又进来人,另一个服务员问:“先生几位?”
陈延回头看一眼,竟是蒋垣,“这么巧蒋总,现在才吃晚饭吗?”
“你们也是?”
陈延主动邀约:“要不要一起?”
陆霓没说话,她谁也没看,只顾低头从包里拿出纸巾来擦嘴上的唇膏,等会要吃饭的。她擦嘴的动作完全不粗暴,是用抿的,唇上的油亮高光变成哑光的,但依然润泽,有种淡雅不喧宾夺主,却生活精致的感觉。
蒋垣说:“不方便,算了。”
陈延意会到,以为蒋垣约了人才不方便,就没有继续邀请,又说了几句话便进去落了座。
陆霓拿到菜单开始点菜,陈延懒得看,让陆霓点他想吃的,他见蒋垣并不像等人的样子,“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饭馆生意这么好,熟人拼桌也无所谓,不然要排那么长的队。”
陆霓说:“你们是同事,但我和对方又不是可以吃饭的关系,人家拒绝也没错吧?”
陈延倒了杯大麦茶,“你说的也对。”
话音刚落,挺凑巧的,服务员给门口男人安排的桌子,就在他们旁边,陈延摇头笑笑,他果然是一个人来吃饭的。
陆霓原本不怎么饿,但是进来闻到刺啦窜香的炭火烤肉味,又觉得胃口被打开了。她晚上不能吃太油腻,就给自己点了碗冷面,有牛肉有番茄片,荞麦也很健康。
陈延打断她:“你生理期是不是要到了,吃冰会肚子疼吧?”
“你记错了。”陆霓合上菜单,抬头就能看见陈延后面的人,他也正看向她,眼神无声。
陆霓坐在陈延对面,她穿的还是上次那件针织开衫,里面是白T,脖子里的珍珠吊坠荡出来,脸上清淡无妆,发髻低挽,坐姿也端端正正,很有贤妻良母的风范。
“那也不要吃,天凉了。”陈延跟服务生说,冷面里不要放冰碴。
等饭的时候两人又聊起了天。他们两周没见面,陈延在上海忙到脚不沾地,跟陆霓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这种嘈杂的环境里,也确实不适合问一些私密的问题:比如谁给陆霓发的短信。再比如:她三姐的丈夫死了。
陈延便挑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除了父母那边需要陆霓经常过去照看;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提醒陆霓在门口放一双他的鞋子。
陆霓轻笑:“你这有点看不起物业安保了吧?”
陈延说:“问题未必出在他们身上,送外卖和送快递的天天来,都是男的,你知道哪天哪个人忽然上班上疯了,想报复社会。”
陆霓觉得有点道理。
不知怎么的,又说起了小龙来,“那傻缺小孩儿,你准备一直放在店里让他干体力活儿吗?”
陆霓说:“你想说什么?”
“天天冷着脸,确定可以招揽客人?”
“长得好看嘛,很多年轻小女孩儿喜欢他的。”陆霓说,“但是你提醒我了,在这个社会上还是要有一技之长,青春饭不能吃一辈子。小龙没有读书的脑子,我想让他学一门技术,你有好的建议吗?”
“参加选秀出道去吧,只用脸,不用脑子。”
陆霓似嗔似怪地瞪了陈延一眼。
陈延言归正传:“我想一想,到时候告诉你。”
食物终于端上来了,陆霓便不再闲聊。
她感觉陈延今天的话有点密,他平时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能不说就不说,更爱睡觉。也许是太长时间不见了吧。
他们吃到一半,隔壁桌已经准备结账离开。陆霓忍不住再次看过去,桌上食物多半没动,人当然不会分出注意力看她,肩膀宽的看不见脸。
陈延周末没过完就又走了。
陆霓照例去公婆家,没有告诉他们陈延出长差的事,只说有事来不了。郑明华唉声叹气,怒其不争。
陆霓陪她出门逛街买衣服,承诺今天的消费都她来买单,郑明华还是开心不起来,“人都老成这个样子,穿什么都不会好看的。”
“妈妈,你别这样说。想要什么就跟我说,能满足的我尽量满足。”陆霓哄老人开心。
郑明华摊牌:“我希望你们赶紧生个孩子,让我和你爸有盼头。”每天两个老不死的,家里快有老人味儿了,一点活力都没有。
这个陆霓是真的没法办到。
郑明华做不到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就是个传统且庸俗的人,她在这两个小的身上投资太多,要什么给什么,钱,房子,就算扔个石子儿到水里还能听个响。
但这俩比基金还坑,只拿钱不办事,一点儿收回本的迹象都没有。
后面陆霓不愿意一个人面对压力,再去随便坐一下就溜,绝不逗留挨批。
到了十一国庆,和中秋连着放假,节日氛围浓厚。
陈延和陆霓通话,跟她说这几天依然很忙,中秋可能不回来,让她找个借口跟父母搪塞过去。
陆霓上学的时候一个人,也不回家过中秋,时间短,路程长。
陈延的爸妈却很敏锐地察觉了问题,“他是不是工作上出问题了?”
陆霓不知道,安慰他们,轻描淡写地说,有问题陈延自己会解决,他们跟着着急也没用。唯一的支持就是不打扰,让他安心处理。
话是这样说,但太过理智也不行,郑明华和陈父有自己的担心,陈延已经出轨过一次,人心隔阂一旦有了未必能轻易阖上。
“霓霓,他是你老公,你们两个是最亲的人,将来要过一辈子,还是要你去关心他才行。”
陆霓受不了,拿了手机回到店里。
线下生意不错,平台订单也多,还有急单,晚上十点还在发消息预订。
陆霓忙到隔天下午。中秋节,其他店员都已经回家了,小龙还在吭哧吭哧地送,等他把最后一单送完,陆霓准备提前关店了。
小龙迟迟没回来,陆霓就只好等着他。
她开始仔细琢磨,陈延在工作上可能真的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麻烦,不然再忙,也不至于中秋国假都在工作。但已知短信是蒋垣给她发的,并不是有人在盯着陈延,陆霓的担忧也就排除了。
又没头绪了。
乍然响起的微信提示音把陆霓吓了一跳,她从沙发上起来,去拿手机,小龙说客户让他把花拿回去。
陆霓翻排单,最后一单是送到蒋垣家里的。
以陆霓对小龙的了解,实际情况只会更复杂,比如出了一点小问题,可以道歉解决,但因为小龙不会说话,对方看不懂手语,又或者小龙打字的语序问题,人家以为他不礼貌。
矛盾随之激化。
陆霓让小龙先回来,不多时,小孩儿就带着东西垂头丧气地进门了,难过地跟陆霓告状,他道歉了,对方不理他,冷冰冰的。看他那表情就让人心疼。
陆霓让他别管了,她来处理。她把花束修复一番,增加几个色调重新包装。
陆霓把装着花束的纸袋子放在副驾驶,确保不会再弄坏,手机里搜索蒋垣的地址。
快到了才给他打电话,问方不方便,她重新给他送。天色有点暗,电话那头的声音也沉了又沉,没什么意外,让她直接上去。
她在路边抻了一会儿,脚尖轻踩油门,开到小区门口,保安什么都没问,看了车牌号后直接放行。
陆霓已经确认了某个猜想,他在等着她自己掉进陷阱,也在等她主动去找他。
突然,她心里有片刻的荒诞和虚无。
这种糟糕而绝望,就像读卞之琳诗的前半句,下午五点钟醒来的人最孤独,而后半句断章了。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微笑跟人说麻烦了。
停车,上楼,敲门。
等了半分钟才有人来开,是男人还是女人呢?陆霓突然想到小龙之前说,在他家见到过女人。
她预想过的一百种假设都没发生,蒋垣刚洗完澡,套着灰色的浴袍,正在系带子,胸口露出一片皮肤,就这么出来了。
陆霓瞬间尴尬到面红耳赤,这种不礼貌感就像她把车开进人被窝里。她站在门口说:“我重新做了一个,你看看行吗?如果小龙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代替他跟你道歉。”
不算夸张,本来小本生意,控制成本,老板亲自送货的情况时有发生。
蒋垣看了一眼,又“哦”了一声。
门还没关,陆霓准备要走,蒋垣却说:“进来吧。”
“很晚了。”她始终记得自己是已婚的女人,的确不方便。
“既然这么晚,你只是来送个花吗?”
陆霓在门外地毯上站着,被里面的灯光照得头脑花白,心一横走进去了。
蒋垣松松散散地靠坐在沙发上,拿了烟捏在手里,不轻不重的力道,烟丝被揉碎了,簌簌进垃圾桶里。
陆霓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延工作上的事你知道吗?”
“你自己的丈夫,你不直接问他,你们夫妻感情已经貌合神离到这个程度了吗?”
陆霓说:“我当然会问。但跟从你这了解情况,不矛盾吧?”
“他的确出事了,而且是不小的事。”蒋垣说:“我猜他是觉得你帮不上忙,没跟你说。他在节前被查出来利用职务之便,涉嫌机会转投,致使公司损失重大利益。”
也就陈延是把项目的信息隐瞒下来,不纳入公司的正常投资流程,以个人名义秘密转给另一家公司。
他问陆霓:“你猜这个钱,进到他兜里没有?”
陆霓思忖一会儿,点点头:“确定吗?你不用吓我,等到大项目有收益再退出来,少说得一年半载,几天就能弄清真相吗?”
蒋垣收了目光,语调不高不低地说:“那你觉得我是来当傀儡的吗?从我一来,就比你先知道他出轨,出轨对象是谁,他做的每一个项目,都有我的人在跟踪。”
他要这么说,陆霓没办法不相信,陈延在上海的项目他就跟过去了。所以陆霓在酒店碰见他,也不算巧合。
陆霓在喉间轻轻吸气吐气,调整呼吸。
她的一切表情被蒋垣尽收眼底,包括脖子到脸的涨红。然后他几不可察,又阴恻恻地笑了。
他其实是一个比陈延更冷血的人,陈延只是在人际关系上冷淡,而他是人前温和谦逊,不声不响地做事狠绝。
“你以为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你吗?”蒋垣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相当满意,“我初来乍到,多有不服的人,总要挑那么一两个刺儿头整一整,来建立威信。”
这次轮到陆霓一言不发,她还没说话,嗓子就已经沙哑。他越发逗趣,嘴角笑笑,“事在人为,一切还有可操作的空间,我可以在这个时候保他,也可以踩他。”
陈延一旦出事,陆霓的富太太生活也就梦碎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蒋垣把回旋镖亲自甩到她身上,“上次,你说我逼你,那你现在重新定义一下,什么叫逼迫。”
陆霓彻底像丧失语言功能,她喉咙滚动,咽了口唾液,问道:“你跟我说这些,想让我怎么做?”
蒋垣眼皮撩起,重新打量她,懒洋洋地说:“我对别人的老婆没兴趣,不用你陪我睡觉。”
如果陆霓手里有水,绝对会泼到他脸上,“随便你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扭身就走。
走到门口被男人的手臂拦下,她看着他,用那种野生动物一样,不加掩饰的凶残和敌意,是她的本来面目。
蒋垣俯身弯腰,凑近盯着她的瞳孔。
眼如点漆,明眸善睐,美人嗔怒……她是真的很漂亮,看着纯良无害,“很可恶是吧,我当然不是好人。但是你,就没有做过恶吗?”

陆霓的户口本上, 有一个曾用名,叫许杰。
听上去特别的豪气云天,英姿飒爽, 但事实不是这样, 因为这个名字也是后来改的, 原来叫许截。
她的三姐叫许拦,两人名字放在一块儿, 别人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父母拼命想生儿子却生不出来, 向上天求饶的苦命感。
许杰是家中老四,她妈妈生下她没几年就过劳死了。但她没吃过什么苦, 苦都让三个姐姐吃了,到她这儿只有甜。
妈妈活着的时候是很疼她的, 光是让她吃母乳就吃到了两周岁, 最后乳||||头里嘬出来的全是清水。家里炒肉, 妈妈细心地把瘦肉咬掉,糯叽叽的肥肉渡到她嘴里,为了让她多补充营养。她早起喝稀饭, 姐姐们已经出门,她想加白糖就加白糖,想加猪油就加猪油。
然后妈妈死了。
大姐许竹比她大十二岁。
许杰上小学的时候, 许竹已经辍学, 在镇上的胶合板厂打零工, 每月领三百元的工资,要拿一百元给外婆, 交代这是她小妹妹的生活费,专款专用,别人不能碰。
一百元在农村养一个小孩儿绰绰有余, 许杰除了穿不上好的衣裳和鞋,每周都能吃上肉,偶尔还有小零嘴儿,一毛钱的仙丹,两毛钱的辣条。她自己攒牙膏皮、易拉罐什么的,也能卖钱。
许杰上初中的时候,许竹已经离开胶合板厂,到城里打工,在饭店做服务员,一个月能挣一千八,给许杰交了学费,再每月给她三百元。许杰的例假来了,也开始穿小背心,青春期小女孩儿不仅要吃得饱,还要穿着体面。
同一个地方的人生活水平差不了太多,打工在外,都不怎么关心孩子。跟许杰同学的父母比,许竹已经是思想先进的家长了,许杰被她养得漂亮又机灵,成绩也名列前茅。
许竹就是个实心的傻大姐,把许杰供到上高中,还说要供许杰上大学,将来要是考上硕士、博士,她一样供。
许竹像妈妈一样爱着她的小妹妹。妹妹生下来就跟个白面团子一样,玉雪可爱,四岁就会认字,六岁会背姐姐课本上的古诗。
因为早早失去母亲,许竹不忍心看这个美好的小东西陷入困苦,总是对她伸出援手。但她对自己很残忍,过早地把自己代入母亲的角色,
可她又不是真的许杰母亲。
许杰上高中的时候,许竹结婚了,对象是她上班的饭店厨师,家境普通,两人很快生了孩子。
许竹的丈夫对于许竹养妹妹这件事颇有微词,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直指矛盾中心,“这不是蚂蟥趴腿上吸你血吗?”
许竹说:“我自己的妹妹,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
丈夫提醒:“你爸不也在干活挣钱吗?去找他要啊。”
许杰也有意识在大姐结婚以后不再接受她的钱,也许是体谅她的困难,也许是看透了姐夫甩的脸色。
她在周末,坐几个小时的车去找许长生。
许长生是个相当刁钻的人,一般人无法形容他。
老婆没死的时候,他在村里就是个纯纯的窝囊废,家也穷。因为连生四个女儿,被村里人看不起,说别的男人唧下有两个蛋,他只有一个,是个残废,所以生不出来儿子。
老婆死后,他已知这辈子生儿子无望,四个孩子能甩就甩,连夜跑去外地打工。
几年过去,他摇身一变,在外人眼里又成了拉扯四个孩子长大的可怜鳏夫,老实本分。逢人就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他家里有四朵金花,很骄傲。因为许竹和许梅已经上班挣钱,买烟买酒孝敬他。
生女儿是贫穷男人唯一不劳而获的途径,不用养育她们,老了自动接受供奉。
工友既羡慕也佩服他,都知养育孩子的艰辛,幸好苦尽甘来,有这么多女儿孝顺,他将来的福都享不完了。只有他的女儿们知道,自己到底是吃饭长大的还是喝西北风长大的,这些年他有没有往家里寄过钱。
许长生是个脸长得不错,身材细瘦的男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从小干活儿就偷奸耍滑。他脑子还算可以,这些年不说混得风生水起,倒也有滋有味。
他从不亏待自己,挣的钱都用来吃吃喝喝,闲时打点牌,一分不留。他还被开麻将馆的有钱老太婆看上,对上眼之后,迅速搬到人家家里同居,并且打算结婚,下半辈子互相慰藉。
许杰突然出现,讨债鬼一样朝他伸手:“给我钱!”
许长生说:“找你姐去,我哪有钱?”
许杰用黑黢黢的大眼瞪他,“我不管,在我毕业前你必须养我。”
许长生脑袋一伸,耍无赖:“来,看你爹哪块值钱,你剁了拿去卖吧。”
父女两个人拉拉扯扯,大吵一架,隔天早上天没亮,许杰又坐长途汽车回去了。
车轮下尘土飞扬,许杰瘦削的身体靠着窗户,胳膊细到一拧就断,发丝干枯,眼里布满红血丝。
她把干瘪的双肩包抱在怀里,死死盯着巍峨的群山,又数着大巴一共穿过多少隧道,眼睛睁得大大的,留意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乘客。
她突然想起了妈妈。
她很小妈妈就不在了,只有模糊的印象。但她仍然清楚记得几个细节,妈妈从嘴里渡东西给她吃;妈妈在玉米地干活,把她放在背篓里;妈妈的衣服上总有肥皂香;妈妈的背是佝偻的。
许杰有点想哭,但她没有哭,反而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更用力地抱紧背包,包里有八千块钱,她趁许长生睡着偷的,一分都没给他留。
这不是许杰第一次偷许长生的钱,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
她把八千块钱分了好几份,给大姐和小外甥买营养品和玩具,再给二姐和三姐分一些,还给外婆买了两身衣服。
她给自己留的最多,不是自私,而是她还没有挣钱能力,下一次来钱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必须得精打细算。
许杰不认为偷钱是错的。她只是重新分配一个家庭的资产,她比许长生可公平太多了。
事情走向的急转直下,是许长生干活出事,摔个半死不活。躺在医院半个月都没醒,体型和面相都变了,骨如枯槁,面色发青,和死人其实没区别。
医生说他今后可能就是个植物人,有钱老太婆也早早跑路。
许竹和许梅见天儿在床前伺候,端屎端尿,眼睛都哭瞎了,呼喊着爸你怎么还不醒过来,别丢下我们。
许拦原本是隔天来一次,后来借口忙,一周来两次,每次坐下说几句话就走。
赔偿款一直不到位,医院床位每天都烧||||钱,许竹和许梅已经成家,经济状况好一些,但家底子也快被掏空了。
许拦比许杰大两岁,读完中专就出来上班了,打扮时尚,嘴皮子利索,脑子也比老大和老二灵活。在她心里,那俩货不仅没文化,脑子还缺根筋,愚孝!为了老东西把自己的小家给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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