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嫄常常记着初次见到谢衔玉那日。
他刚中状元,穿过漫天飞花,打马走过朱雀街,绯袍玉带,无限风光。身边的货郎说他还有个家世显赫,且有神都第一美人之称的小青梅,只等着为官之后就互换庚帖,结成好事。
当时她就淹没在人群中,遥遥望着风光无限的状元郎,而谢衔玉视线一扫,从她身上掠过,浑然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眼。
就好像她是个微不足道的尘土,无足轻重,也不会在他明亮的人生留下任何痕迹。
姜嫄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恨上了他。
于是她求着沈玠下了旨,让他做了她的夫婿,毁了他的好姻缘,也毁了他的好前程。
可现在时过境迁,往事如尘,神都城第一美人已嫁作他人妇,而昔日矜贵疏冷的状元郎此刻像条狗一样跪在她裙下,求着她垂怜。
姜嫄原先兴味阑珊,可此刻对他却有了一点折磨心思,缓缓俯下身贴着他耳畔呢喃,“谢衔玉,夏笙儿知晓你会是现在这般模样吗?像条下贱的公狗一样对着我发/情?”
谢衔玉如玉的脸霎时变得煞白,嘴唇发颤,愣愣地望着她,“我与她并非你想的那样……”
姜嫄打断了他的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不巧,我今日来了月事,不能由你伺候。不过今夜就在你这歇下吧,你就在这跪着,跪到天明。”
她悠悠然叫了宫人伺候梳洗。
宫人鱼贯而入,目不斜视,只当没瞧见跪在地上的谢衔玉。
谢衔玉低垂着头,对此事习以为常,只是静静地跪着。
待洗漱好,姜嫄就令人熄了烛火,独自在榻上闭了眼。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了一地冷霜。
谢衔玉跪在冷霜中,这时候才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神越发晦暗,衣袖下的手越攥越紧,口中几乎尝到了血味。
姜嫄难得一夜好眠,可早晨却还是被衣服的潮湿感所搅醒。
她不用看便知肯定脏了裤子,好在身下垫了绸布,没有弄脏被褥。
姜嫄烦躁地起床,让谢衔玉别再跪着碍眼,便走入净室的屏风后,令宫人端热水过来清洗。
古代就是这点不好,每回来月经都极为麻烦,但她烦躁片刻又彻底释然下来。
这棉花丝绸缝的月事带再如何不便,也比下脚料做的毒卫生巾强很多。
谢衔玉跪了整整一夜,膝盖早就没了知觉,强撑着身体扶着软榻边缘站起,再慢慢挪到床边坐下。
若是算上前世今生,他与姜嫄成婚已有五年,对她的磋磨手段早已习以为常。
若不是前世死在火中,烈火烧灼的剧痛让他彻底死了心,谢衔玉还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可以忍着,熬着。
他当初被赐婚甚至不认识她,新婚夜算是他俩初次相见。
谢衔玉成婚前对此情绪寡淡,并无触动。
于他而言,娶夏笙儿也好,娶姜嫄也好,都只是为了谢氏兴荣,并无区别。
可洞房那夜他挑开盖头,望见喜烛摇晃下的凤冠霞帔的姜嫄。
她见着他也不知害羞,冲着他笑了一下,脸颊两侧隐约浮着酒窝,潋滟的桃花眸似是映着这世上最璀璨的星河。
谢衔玉的一颗心,自此彻底栽在了她身上。
他的眸光凝在了绸布上的落红,指尖无意识碾过绸面,缓缓摩挲着血迹,猩红瞬间染红白玉骨节,直到手指上全染了血色的鲜红,似是一同黏附在手腕上的念珠。
淡淡的腥甜窜上鼻尖,谢衔玉喉结重重一滚,猛然闭上了眼眸,收拢五指,压抑住了喉中的渴意。
明德殿的殿门轰然合拢,也似是重新将谢衔玉关在了空荡荡的囚笼里。
姜嫄换好衣服后,便回了璇玑阁,连多看谢衔玉一眼都懒得看。
她也没瞧见谢衔玉手指沾染的殷红血迹,还有眼尾洇开病态的情潮。
春光漫过庭前花草,青骊领着宫人远远退回了廊下,并不敢搅她的清静。
姜嫄却实在没有想到,今日璇玑阁来了位不速之客。
“……你是谁?”她试探地问。
黄花梨木案几上,徐砚寒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折扇,姿态散漫地依靠着龙椅。
他穿着身新中式衣衫,透过金丝眼镜,冷冽的狐狸眸睨在她脸上,声音如山巅之雪,“姜小姐,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姜嫄不解地看向他。
“姜小姐忘了吗?昨天我们才对过话,不过你单方面断掉了和我的通话。姜小姐如此不配合我的工作,我只好亲自来找你了。”
徐砚寒将折扇搁到桌案上,金丝眼镜映着窗户透进来的春光,让他俊美的面容看起来有了几分柔和。
“你是001号?”姜嫄茫然了片刻,又看向坐着的男人,“你不是人工智能?所以你是真人?”
徐砚寒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不想与她浪费时间在这无意义的寒暄。
他微微蹙眉,声线低沉,“姜小姐,你玩够了吗?如果玩够了就请配合我完成工作,再随我离开这里,我没空在这陪你浪费时间。”
徐砚寒说着手指弯曲,敲了敲桌案上的一沓A4纸,上面打印着整整齐齐的铅字。
“我观察了你两天,也已经了解你这个游戏世界的状况,你只需要按照这些做,十天内就能完成主线任务脱离游戏世界。”
姜嫄闻言眼帘垂下,长睫颤了颤,“我不想出去,你走吧,也不需要陪我浪费时间。”
徐砚寒突然冷笑一声,“姜小姐,你知道因为你这个游戏项目直接停掉了吗?这不是你想留下就能留下的,你当这是过家家游戏吗?”
“这关我什么事,我被困在游戏里,本来就是你们的原因。项目停掉难道不是因为老板的决策吗?你这么义愤填膺应该去找你老板,而不是找我,我才是受害者。”
姜嫄瞪了他一眼,不大高兴道。
“你到底怎么样才愿意走?”徐砚寒不耐地问道。
“一千万,给我一千万我就配合你出去。事后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也不会在网上曝光你们。”姜嫄平静地看向他。
徐砚寒早已猜到了她会说什么,眼底顿时含了轻蔑,“姜小姐,你在威胁我?你知道上次威胁我的人已经丢到公海喂鱼了吗?且不说你现在人在icu里为了给你续命一天医药费多少钱,就光这个游戏我就投资了二十几个亿。先前只让你赔偿修复bug的费用,我已经很仁慈了,做人不要太贪心。”
对于这种贪婪又愚蠢的底层穷人,徐砚寒一贯是不屑于打交道的,也不会牵扯上关系。
如若不是因为这次意外,姜嫄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和他有所交集。
姜嫄敛眸轻笑了一声,“那没什么好谈的,你走吧。”
徐砚寒突然起身,衣衫挟着雪松冷香蓦然逼近她。
“姜小姐,你的母亲知道你这样吗?她现在是中心电视台的主持人,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知道她的女儿像个阴暗的老鼠一样……敲诈不成,一心求死吗?”
他像是看一只虫子般看着她,带着上位者的傲慢。
“……你说什么?”
她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身影,苍白的脸还浮着淡淡的笑容。
徐砚寒好整以暇打量着她的表情,不急不缓道:“如若你再不配合,我只能去找你父母了。他们是不管你这个女儿,但好歹还是有血脉亲缘关系在的。”
姜嫄猛的抓起手边的裁纸刀扑过去,却被徐砚寒骤然握住手腕,将她反压在了桌案上。
雪白的纸张顿时“哗啦哗啦”散落一地。
“姜小姐,我可不是这游戏里的npc,没空陪你玩这些杀来杀去的无聊把戏。”
他的表情还算温和,只是拿走了她掌心攥着的裁纸刀,将这利器丢在了地上。
“来之前我已经查过你的过往,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10岁那年你把同母异父的妹妹推进了河里,此后查出患有精神类疾病,在医院住了半年后康复出院。”
“20岁那年你的男友割腕自杀,最后种种源头都指向你。但因为你男友留了遗书,还有你的精神病史,检察官撤销了对你的指控,可真相如何……谁又知道呢……”
“姜小姐,有病更要趁早治,还不是躲在这里逃避。”徐砚寒轻叹了声气。
姜嫄被他反压着手臂,动弹不得,也挣扎不得。
“好疼……”
她蓦然呜咽一声,断断续续地抽泣,透明泪珠从眼眶里一滴滴落下,再而砸在桌面。
徐砚寒垂眸看向她,到底松开了手,“鉴于你是个精神病人,你方才谋杀我的行为,我不同你一般计较。”
他从口袋里拿出雪白的帕子,慢慢擦拭着手指,好像她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我没有病。”
姜嫄苍白的脸颊沾着泪痕,身子伏在桌面上,轻声呢喃。
她是嫉妒妹妹穿着漂亮公主裙,住着豪华的房子,拥有父母完整的爱。
不像她只能被丢弃在乡下的角落,同发霉的墙面一同慢慢腐烂。
她也确实阴暗地想过推她,最后却没下得了手。
只不过备受家人宠溺的妹妹太过调皮,还是不小心落到了水里,因此发烧了一场。
妈妈还是将一切原因都归咎到她身上,怪她没有看好妹妹。
因为她是个沉默寡言,不讨人喜欢的小孩,所以一切都是她的错。
至于男朋友,是他心甘情愿去死的,关她什么事。
徐砚寒并未听到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瘦削单薄的脊骨,似乎一折就断的后颈,像是羸弱的,可怜的,怎么扑腾也飞出囚笼的鸟雀。
“姜嫄,你说什么?”
徐砚寒不禁被迷惑,想要听清她破碎的呓语,忍不住凑近了她一些。
“我说……”
她缓缓侧过头看向他,徐砚寒还未来得及看清她动作,随即金簪刺骨脖颈的闷响声让他堪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刺目的鲜血顿时四溅开,也溅到了姜嫄寡淡的脸庞。
她脸颊溅上的鲜血,让她看起来有种诡异的艳丽。
姜嫄眼眸里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些,像是被这种状况完全吓到了,怯生生地看着他脖颈插着的金簪子。
她声音染着哭腔,却是在笑着,“很疼吗?要不要我去找人来救你。”
徐砚寒眼镜蒙了层雾气,狐狸眸里的阴冷让人心生胆寒。
他眸光沉沉地盯着姜嫄,捂着往外冒血的脖子,华贵的中式衣衫被鲜血浸透,却仍旧是方才目中无人的模样。
“姜嫄……我不会放过你……”
他扯了扯失去血色的唇,蓦然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按在身后的桌案,垂下头,死死地凝视着她,“你且等着……”
姜嫄即使后背被压得很疼,可眼底的兴奋更浓了些许,眼泪却掉得更凶,像是个被人欺负的小可怜。
“我等着你,见你一次……我杀你一次。”
她突然仰起头,伸出舌尖,在他脖颈处的伤口试探性地轻轻舔了一下。
“资本家的血……居然也挺甜的。”
徐砚寒眼眸骤然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底翻滚着骇人的阴翳。
可他这具身体的能量已然完全流失,根本说不出话,也再使不出力气,随后慢慢化为光点消失在了光影中。
姜嫄的身体骤然失去力气,无力地摔在了地面,衣衫上染着鲜血,提醒着她方才并不是她白日发梦。
可方才杀人的战栗感,让她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只有无边的兴奋。
她在血泊中坐了好一会,终是想起了沈眠云。
“……青骊。”
青骊听到呼唤声推开了门,看到姜嫄浑身都是血骇了一大跳。
她扶着姜嫄站起来,仔细检查发现这血是别人的,勉强松了口气,刚要仔细问过,却被姜嫄打断。
“沈眠云在哪?我要见他。”
姜嫄声音急迫,动作更急,说话间已然踏过了门槛。
“沈郎君再慎刑司受了一日刑,奴婢记得陛下吩咐的话,就指使着小太监将他送去了浣衣局。”
青骊要去吩咐御辇,可姜嫄已经提裙跑远了,她连忙差使几个小宫女一同跟上去。
浣衣局位置偏僻,在这里当差的都是犯过错受罚的宫人。
沈眠云手指浸泡在寒凉的水中,脊背的鞭伤致使他发了高热,他完全记不清自己洗了多少件衣服,只知麻木地一件一件把衣服洗干净,再而晾干。
姜嫄只是远远看着沈眠云,心底吊着的那口气忽然又松了下来。
她真是魔怔了。
不过是听到方才那人提了一句,就想过来找他。
沈眠云与男朋友长得一模一样,名字一模一样又如何,再怎么样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
沈眠云似有所感抬起头,一眼就望见浑身是血的姜嫄。
她披头散发着,襦裙上浸透了血,脸颊上也染着血,只是远远看着就像个勾魂索命的女鬼,让人畏惧。
沈眠云却像是什么也没看到,沉静俊美的脸上浮现些许温柔,清减的身子慢慢站起来,略有些艰难地朝着她一步步走去。
姜嫄蓦然往前走了几步,扑入了他的怀中。
沈眠云轻轻在姜嫄染血的脸颊落了一吻,将着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真好。
他的阿嫄无论什么时候,最先想到的都是先奔入他的怀中。
两世惨死又如何。
就算是永世困在游戏数据里……又如何。
OEON整栋大厦矗立在钢铁森林之中,即使是凌晨三点依然灯火通明,将周遭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徐砚寒沉着脸从链接舱中走出,大步流星朝着电梯走去,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场。
助理连忙小跑迎上了徐砚寒,战战兢兢问道:“老板,您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被疯子咬了。”徐砚寒捂着脖颈,蓦然冷笑一声,眼中闪过狠厉,“那个疯女人,我不会放过她……还有沈眠云那个舔狗,死都死了,还非要把记忆植入游戏里,当一辈子的数据生命,真他的贱!”
浣衣池里飘着皂角泡沫的水面,随着风泛起涟漪,墙角爬着经年累月的枯藤还有刚冒出出头的青苔,阵阵捣衣声落在耳畔,沉闷又压抑,这里的一切都让人喘不过气。
青骊端着盛着温水的铜盆,穿过爬满苔痕的廊下时,只觉得呼吸间都凝着水腥气。
她走进简陋又昏暗的房间,四处打量了一下,但好在这里整洁干净,屋子里飘着淡淡的皂荚香味,冲淡了那份不适感。
姜嫄坐在沈眠云的木床上,仍保持着仰首的姿势,怔怔地望着屋顶瓦缝间漏下的碎光,从方才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
沈眠云对此却已经习以为常,主动接过浸湿的布巾,微微俯下身,拭过她脸颊上凝固的血痂。
姜嫄想要侧过头,却被他轻轻按住,右手悬虚在她耳侧,“别动。”
她难得听话,的确没有再乱动,只是开始盯着他看。
他恍若不觉她的奇怪眼神,只是耐心地将她身上的血迹仔仔细细擦干净。
姜嫄闻到了淡淡的皂荚清香,心情略微好了许多。
她盯着他圆润的眸,琥珀色的眼瞳,沉静得像是一汪潭水,总是温温柔柔地看着她,脾气很好的样子。
除却眉心的那点如血的朱砂痣,沈眠云与她那男朋友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同。
姜嫄很少主动想起那个男友,直到他割腕自杀死前,她都近乎偏执地认为他一点都不爱她。
她思绪飘回了埋葬在记忆深处的过去。
她与沈眠云恋爱的第三年。
沈眠云毕业后没有按照家人的安排出国,而是留在了她上班附近的大学任职。
因为不错的外表和温和的性格,他很快就成了那所大学最受欢迎的老师。姜嫄去过一次他的选修课,几百人的阶梯教室挤满了人,每回下课都有一群漂亮的小姑娘围着他绞尽脑汁问各种问题。
沈眠云有光鲜亮丽的履历,不凡的家世,又对她死心塌地。
姜嫄本应该没什么不满足的,她只要嫁给他就可以逃离不幸的生活,可以拥抱幸福的开端。
可姜嫄……嫉妒他。
她爱他,可也嫉妒他。
那份嫉妒有时成了憎恨,超越了爱情本身。
他怎么可以轻易拥有她难以企图的一切。
这世道真不公平。
在这份情绪的驱使下,她哭泣着控诉他不爱她,让她等他下课,是故意让她看到他有多受学生欢迎是在居心叵测地炫耀。
最后她勒令他不许再跟学生同事私下接触,交流,也不许再耐心地一个个回答那些女学生的提问。
她要让他变成同样不受欢迎,被人讨厌的人。
铜盆里的温水氤氲着雾气,朦脓了沈眠云的面容。
姜嫄的视线落在了沈眠云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唇,看起来极为虚弱的模样。
这几日他应该受到了足够的折磨。
她不禁抬手轻抚他的脸颊,心底的空洞蓦然被填满不少,这让她眼底多了柔和的笑意。
沈眠云从前就算是死后,也还有他的哥哥和家人的爱。
但现在,在这里,他终于成了同她一样的人。
“沈眠云,你恨我吗?”姜嫄低声问他。
沈眠云敛眸,语气平常,将她鬓边乱发理到耳后,“……为何要恨。”
从前她惯常会问他爱不爱她,却从未问过他恨不恨她。
恨她吗?
沈眠云想。
他应该是恨过她的。
随着在游戏里时间越来越长,有些记忆也在逐渐忘却,就像他现在已经不太能记得现实里家人的模样。
他不太记得了,也不想记得,就算是现在有恨,恨的也是旁人,而不是她。
青骊站在一侧等了许久,等到沈眠云放下湿布巾,她才默然低语道:“陛下,奴婢替您更衣吧。”
姜嫄点了点头。
沈眠云端着满是血水的盆,步履艰难地走出了房间。
青骊捧着玉带的手紧了紧,经此一事,也算是看清了沈眠云在姜嫄心中的分量,连忙道:“翠云还傻愣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帮着沈郎君。”
她窥着姜嫄的脸色,见她面色如常,又试探地问:“沈郎君身上都是伤,后背衣衫都浸了血,奴婢光是瞧着都胆颤惊心的,常常在这浣衣局做活只怕养不好这伤,不如给他请个太医瞧瞧?”
姜嫄解衣带的手顿住,沉默了一会,说话的速度很慢,“他不是秀男吗?就给他封个容华就是了,让他搬到瑶台楼。”
“容华……”青骊也呆住了。
怎么也没料到沈眠云刚入宫就能被封个容华。
要知道前朝有的人老死在宫中,一辈子也顶多是个贵人。
“奴婢这就差遣人去办,必然让沈容华风风光光入主瑶台楼。”
青骊迅速将这宫中势力迅速划分的阵营,往后只怕虞止再也没有那份专宠了。
虞止踢开竹篾筐闯进来时,一眼就瞥见了廊檐下站着的沈眠云。
他极美艳的眉眼含着戾气,轻轻瞥了眼身边的嬷嬷,“嬷嬷,给我狠狠教训这个贱吊子。”
掌事嬷嬷立即领命,几步上前,抬起手狠狠就要朝他挥下巴掌。
沈眠云下意识想躲,可思绪流转间,还是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巴掌。
顷刻间,沈眠云的左脸泛起绯色的指痕,似薄胎瓷釉染上了胭脂,更多了几分怜人的破碎感。
他分明穿着极素色麻衣,却举止文雅,丝毫不见乡下庶子畏畏缩缩的姿态。
虞止瞧着他这副伪善做派,就忍不住气得发抖。
“贱人,都在浣衣局了还不安分,陛下在哪?!”
“陛下在里屋更衣。”
沈眠云平静地拭去唇角血丝,眼睫垂下,遮掩住眼底暗沉。
虞止耳畔嗡然作响,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以为姜嫄与沈眠云已经行了事。
昨天她告诉他会去清宣殿,结果转头在谢衔玉那留宿也就罢了。今日晨露未晞,他就候在了璇玑阁殿外,刚到不久却被宫人告知她去了浣衣局。
她是都光顾了,怎么偏就忘了他。
他乌发垂肩,面容昳丽,此刻却死死盯着沈眠云,脖颈青筋根根暴起,十指关节却攥得咯吱作响,“你现在也顶多是个贱侍,爬了她的床就以为能翻身?不过是贱奴而已,本宫随时可以打杀了你。”
沈眠云神色都未变过,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虞止死死咬住唇瓣,想起姜嫄对他的喜爱,眼眸里顿时淬着怨毒,“好个没规矩的贱种,见了本宫为何不跪?”他扬声道:“来人给我打折这个贱种的腿。”
他在宫中横行霸道惯了,又被姜嫄宠着。
从前也有侍卫什么的爬过床,无一例外事后都被虞止给杀了。
姜嫄知道这些事,也只当没看见。
他以为沈眠云这次也会是一样。
毕竟沈眠云如若真得宠,也不至于被冤枉进慎刑司后,又被赶到浣衣局。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几个褐衣太监应声扑上,将人狠狠掼在布满水痕的青石板上。沈眠云的月白衣袍浸在泥浆里,头颅却未低下,寒玉观音的面容染了几点泥渍,垂眸等着好戏到来。
“住手!快放开沈容华!”青骊的呵斥声劈开凝滞的空气,神情严肃地扫过庭院内众人。
两个太监立即松开了手,抖抖索索跪了下来。
虞止自然听到了青骊对沈眠云的称呼。
方才还张狂的美人脸上,浮现了些许茫然无措。
“皇贵君,陛下让您进去。”青骊道。
门扉在身后被重重阖上,本就不透光的房间越发晦暗,只有房顶坏掉的瓦缝间透出几点碎光。
他看见姜嫄斜倚在狭窄的木床,鸦青色长发逶迤在素色枕上,像是一尾慵懒的蛇。
她听到动静,也没看他,只是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过来坐。”
虞止立即褪去了浑身戾气,坐在床边,乖顺地像是他豢养的那只狸奴。
“昨日不是说要清玥去侍奉,今晨我就将她送去了璇玑阁,却没有等到你。”
他觉得实在委屈,想将她揽入怀里,却又没有敢碰她。
姜嫄静静地打量着他,没有回应他的话。
随着年纪的增长,虞止渐渐褪去了以往单薄少年的阴柔模样,除却那张生得美艳的脸,衣袍下的身体各处都硬邦邦的,几乎再也没有人会将他认错为女郎。
这也就意味着,她可以不用收着力气。
姜嫄冲着他勾了勾手指,撒娇道:“虞止,凑过来一点。”
虞止当即知道她要做什么,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的,却乖乖靠近了她,让她打得更方便。
“……阿嫄,我错了,你下手轻点……要不然我又该几天见不了人了……”
他这句话说完,只听见“啪”得一声,凌厉的巴掌已经结结实实落在他漂亮的脸上。
脸颊的指痕清晰可见,一滴滴血珠从玉雕似的脸颊滚落,染红了衣襟,疼得虞止耳朵嗡鸣,半晌回不过神,眼泪倒是从眼眶一滴滴滚落。
“阿嫄……”
他心底实在是委屈,却又不敢乱动,只是凑得更近些,继续让她方便打他。
“下次还敢吗?”姜嫄冷淡地望着他。
“……不敢了。”
虞止连忙摇了摇头,眼泪落得更凶,却又痴迷地望着姜嫄眼底翻滚的情潮,似是连痛都觉察不到了,像是受虐的鸟雀渴望主人的爱抚。
从前姜嫄也打过他,但在虞止看来都是夫妻间的情趣而已。
虞止甚至有时候会窃喜,她心里有怒气不会在别的男人身上发泄,只会在他身上发泄,事后还会难得温柔地抚慰他,一遍遍说着爱他。
他即使生平最厌旁人毁他容貌,可在姜嫄这里一切都成了例外。
只是……上次她打他这么疼,还是在他公主府的时候,他令清玥在谢衔玉房中放了条毒蛇。
……沈眠云就这么重要吗?
虞止只是这般想着,眼眶越发的红,对沈眠云恨意却越深,却又死死掩藏着,不敢露出半分。
姜嫄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轻笑一声,又极温柔地在他湿濡的唇上亲了亲……
“乖一点,好不好?阿止……他对我很重要……”
她桃花眸湿润润地望着他,手却轻轻掐了他一下,语气像是在撒娇似的。
虞止压抑住喉咙里的哼声,顿时什么也忘记了,再也忍不住一手掐住了她的腰肢,抱着她跨坐在他膝上。
“阿嫄……”
他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渴切地在她耳边唤着她的名字。
姜嫄却才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漆黑的眼瞳里带着些狡黠,“刚想起身上来了,手也很酸,你自己弄吧。”
虞止哀怨地看着她,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埋在她脖颈,哼了哼,“不弄,你还在难受着,我哪有心思舒坦。”
“……阿嫄待沈眠云可真好。”他还是忍不住沾酸吃醋。
“那怎么了?若是他欺负了你,我也会为你出气,你和他我都喜欢,都对我很重要。”姜嫄声音实在柔软,可掐着他的下颔的力道却很重,逼着他抬起头看她。
虞止的脸颊被她指甲划伤了,还在不断地滴着血,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却有种被破坏的诡艳美感。
姜嫄呼吸重了些许,环住他的脖颈,在他怀里蹭了蹭,发出破碎的呓语,“阿止,好想吃掉你……”
虞止把玩着她的手指,语气哀怨,“吃掉我怎么吃?阿嫄惯会作弄我,若是我怀了孩子,你可还舍得打我?”
“……阿止若是真能怀上,我就筑一座金笼将阿止锁在璇玑阁。”
姜嫄咬着他耳垂呢喃,“生十个八个,将阿止锁到白头。”
她总是这般,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
“你可莫要骗我。”
虞止忽地绽开笑颜,眼眸映着碎光熠熠生辉,他苍白的指尖抚过自己平坦的小腹,似是已经在幻想着这里隆起的模样。这般明艳的神色在他惯常阴鸷的脸上,倒让姜嫄失神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