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之间,她摔在地上。
四周寂寥无声,她竭力从地面爬起,仰头瞧着天花板的大洞——她方才就是从这个洞摔下来的。
头顶冷蓁的呼喊也陡然消逝,看来是被她捅晕了过去。
她环顾左右,捂住流血的脖颈:“这里是……一楼?”
搬来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来一楼,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对。”
有人在黑暗之中回答她。
那细弱的女声,听起来有些耳熟。
循着声音的源头,她转身去瞧。
对上角落那双熠熠眼眸。
“……你是谁?”
女孩没有回答她,只是说:“你是他的母亲,对吧?”
“我们见过面。”她一双眼眸如幽深的水潭般,平静、毫无波澜。
“那天晚上,我差点就能杀死你,还有你的丈夫。”
女孩仰头身子微微靠前坐了些,露出掩藏在晦暗之中的面庞。
冷翠烛认得那张脸。
那张脸值八百两白银。
街上的寻人告示绘的全是那张脸。
她试探性去唤:“……县主?”
“你是县主吗?”
闻言,女孩眉头微蹙,警惕的双眸失神错愣,乌青的眼袋跳个不停。
她反问道:“我该是吗?”
“……我不知道。”
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
或者说,她已经好久未见到过知晓她身份的人。
她已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将进半年。
她还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与冷公子。
一开始,她不过是冬日在湖边偶遇了他,对他说了几句鄙夷不屑的话。
之后,她就莫名其妙地被迷晕,绑到这个地方。
冷公子说,以后这就是她的家了——不,他们的家,他说话时,唇角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温柔,又残忍。
她反抗他,拼了命地想逃出去,可每次竭力过后得到的只有遍及全身甚至骨髓的痛。
还有,他将她抱在怀里,默不作声地为她包扎伤口。
她一抬头就能见到他那双好看的眼眸,还有他冷白的脸颊。
包扎的次数渐渐变多,她也敢伸手去抚他的脸颊了。
好冷,好滑。
和那个冬日,被按在脆弱的冰面一般,别无二致。
半推半就地,她开始逐渐忘却一些事。
比如,她与他堪称天壤之别的身份、她所受的那些苦痛……冷公子说,不好的回忆,就不要忆起,要永永远远地抛之脑后,这样,她与他的爱恋之间才能少点苦涩,多些甜蜜。
他说他不忍心伤害她。
他还说,他们会相守一生。
和困住自己的男人相守一生?真荒诞,但她别无选择。
于是她学着成为贤妻,以后或许还要做良母。
冷公子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自己而不是其他女子呢?
就因为她当初对他随口而出的讥讽吗?
还是说,是因为她轻易就屈服,足够听话?
她不知道。
直至某晚,他喝多了酒,闷声缩进她怀里。
他望定她的眼,对她说:母亲,我过得好痛苦,所以我们都不要好过。
真是个肮脏下贱的伪君子。
就算逃离之后的下场是被父亲当作拉拢权贵的棋子, 嫁予一个大自己十几岁的老男人,她也不想继续待在这樊笼。
她试着去反抗他,可惜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还因此承受了极大的代价。
离自由最近的一次, 是她跌跌撞撞跑出宅院,再走几步路就能出巷子。
她仰头盯着灿烂夺目的日光, 却胆怯地缩起身子。
她已然被豢养成了只畏光的负鼠,离开冷公子, 她竟不知该如何存活, 连走路都费劲。
所以, 她转身回了他为她打造的樊笼, 明明重归黑暗, 却如见天光般毫不迟疑地抱住他。
后来,她不再期盼着逃离, 而是与他成了共谋。
他们在寂寥的夜里互相依偎着取暖,用妄语诉说真心。
她喜欢漂亮的首饰, 他就为她寻来,替她戴上。
冷公子说,只能杀人才能带给他快感,她便一次次地站在他身后,替他磨刀。
他的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而她的手也并不干净。
正因如此, 他们的关系才能日益牢固。
毕竟,甜如蜜糖的爱恋所带来的快感远不及爱恨交织, 不如就去做龌龊可憎的衣冠禽兽。
看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被残害时,她不觉同情,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兴奋。
只不过, 她有时也会联想到从前的自己。
“县主,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冷翠烛倏地意识到,忙合上唇。
是冷蓁绑架了县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确怀疑阁楼藏了人,但万万没想到是失踪多日的安宁县主。
这可是要被满门抄斩的罪过啊!
“阿姨,就是你想的那样。”女孩垂眸,往角落缩了缩。
冷翠烛惊愕失色,还想去问女孩,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得默默观察屋内情况。
她嗅到了极为浓重的血腥味,还有腐臭,乱七八糟的气味从黑暗之中蔓延出来,全往她鼻尖攀。
她掩鼻:“县主,这,屋里是什么味道啊?”
“尸臭。”
女孩从角落站起,走到桌边点燃蜡烛。
屋内终于有了点亮光。
借着朦胧的烛光,冷翠烛瞧见半开的橱窗之中正不断往外滴血,里面塞满不可名状的块状物,密密麻麻似要溢出。
她赶忙扭头去看别处。
桌面被擦得很干净,摆了几件叠好的衣裳,还有一些药草。
以及一瓶桂花头油。
“嘶……”她抬手捂住脖侧咬痕。
正坐在床边发呆的女孩抬头去问:“阿姨,你怎么了?”
冷翠烛迟疑少顷:“那个……有止血药吗?”
“没有,”女孩起身走到桌边,揉揉眼皮,“只有止血草。”
“你先坐着休息吧,我给你捣药草。”
“谢谢县主。”她讪讪找了把椅子坐下。
椅子有些旧,她一坐下就咯吱作响,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种噪声,她又起身坐到一旁的木床。
床单被罩纤尘不染,没有多少皱痕。
床上摆着的两个枕头有些眼熟,她想了想,忆起是自己原先给冷蓁缝的两个荞麦枕头。
趁女孩专心捣药,她伸手去摸枕头,摸到了藏在枕头下的医书。书里夹了一沓银票,目测至少有五六百两。
“药捣好了。”
她迅速收回手,抬头冲女孩笑:“有劳县主了。”
女孩未作声,将装着药草糊糊的小碗递给她:“覆在伤口处,就没事了。”
“多谢县主。”冷翠烛赶忙去接小碗,瞥见女孩的手表皮皲裂,露出的一截手腕布满伤痕。
她边从碗里抠挖药糊给伤口上药,边微笑去问:“县主,你待在这里,平时做些什么呢?”
“看书、睡觉。”女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停顿半刻,将话咽回喉中。
“阿姨,你上完药,就走罢。”
“县主,你……”
“我不会走的。”女孩拢拢袖口,哽咽道,“还有,我的事,你也不要往外说去。”
“我知道冷公子的父亲,也就是你的丈夫在县上做官,你千万不要将我的下落告知他,算我求你。”
冷翠烛:“可是……”
“没有可是!”女孩冲她吼,“你别自以为自己能拯救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
她瞪大眼,勾唇笑道:“我很安于现状。”
冷翠烛不知该说些什么,在叹息中别过头,盯着剥蚀脱落的墙灰。
安于现状。
她该认为县主是冥顽不灵不听劝诫吗?还是说,认同县主的怡然自得?
她好像无权干涉县主的决定,即便她深知这个决定大错特错,只会引人堕入无底的深渊。
如若她坚守本心,将县主救出去,等待她,等待她全家的又会是什么呢?
她不忍去细想她为此会付出的代价。
所以她话锋一转:“冷蓁他,待你好吗?”
女孩恍神:“冷蓁……这么多日,我还是第一次知晓他的名字。”
“阿姨,您儿子待我很好,我们很相爱。”
冷翠烛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破烂不堪、遍布恶臭的屋子,还有眼前这个精神恍惚、伤痕累累的女孩,与相爱联系到一起。
“……真的吗。”她低语喃喃,抬头去问,“县主,你不想你的家人吗?”
“家人?”
女孩噗嗤一笑:“你说的是我那个荒淫无度的父亲,还是我早死的母亲?亦或者……是我那老得可以做我爹的未婚夫?”
“我想他们做什么?更何况,冷公子就是我的家人。”
“他不是你的家人。”冷翠烛淡淡,“你不要对他抱有幻想了,他不爱你,只是拿你当作一个玩物。”
“他爱你的话,怎么会让你过这种苦日子呢?他又不是没有钱给你好的生活。”她拿出藏在医书中的银票,“喏,这里就有一沓。”
“他不爱我又怎样?我爱他就够了!”
女孩不停摇头:“阿姨,你不懂,你不懂我与他之间的纠葛。反正,我离不开他了,他也别想甩掉我……”
“我知道他们都忙着找我,你肯定也知道的吧?我若是被那些人发现,不但你儿子,你们全家都活不成。”
“所以,别管我了。”
女孩的话的确戳中了冷翠烛的担忧。
冷蓁会连累她的,甚至包括尹府全员。
但有件事,冷翠烛认为必须告诉她。
“县主,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眉眼有些相像?”
女孩咬唇:“我知道,那又如何?”
“所以他当初绑架你,或许是蓄谋已久。他极为憎恶我,又没办法去伤害我,因此在见到你时,起了让你代偿的念头。”
“而且,你的那个未婚夫,冷蓁认识,他有将这事告诉你吗?”
女孩蹙眉:“……没有。”
“他怎么会认识那个侯爷?阿姨,你没有骗我吧?”
“他不但认识,还与姒侯爷关系不错,两个人互相以师徒相称。”
“前段时间,侯爷一直住在隔壁,最近几日才搬走。”她说,“侯爷甚至还到家里来过。”
“这些事,他都没有告诉过你?”见女孩不说话,她也明白了大概,“他应是怕你找到机会向侯爷求救,将他给抖出去。”
女孩一时失语:“不可能……”
“你不信的话,可以爬上去亲自问他。”她抬手指向头顶的大洞,“他应该等会儿就醒了。”
“对了,县主,我还不知您叫什么名字。”
“诺弥。”
冷翠烛沉吟半晌,欲言又止。
“怎么?”
“县主,他养的一条蛇,与你的名字很相仿。”
“不可能……”女孩后撤一步,连连摇头,复嘟囔着仰头叹息,“所以,他是因为这个才说我像蛇吗……真可笑,我还以为他对我动心了。”
她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足够亲密,不会再有谎言。
原来,他仍然只拿她当玩物。
真可笑。
那她蹉跎的那些日子算什么呢?
她在他身上浪费的泪水与情感呢?算什么?
还有她被他驯化,因他而沾满鲜血的双手、浑浊不堪的蛇蝎心肠、揠苗助长般猛增的欲念……
她不再是天真烂缦的安宁县主,她只会搅得身边一切天翻地覆永无宁日。
“我说的这些,你全都可以亲自去问他,按他的性格,他会对你实话实说的。”冷翠烛扼腕,“毕竟是一个让你崩溃的好机会。”
“他最喜欢看人崩溃,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旁人。”
“我不会去问他的!再也不会……”
女孩抬手捂脸,双肩瑟缩,泪水从指缝溢出。
许久过后,她开口问:“嬢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了?”她带着哭腔,声音悲戚又沙哑难辨。
冷翠烛不忍,起身抱住女孩,轻拍女孩脊背,不停安慰:“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嬢嬢可怜你,你一点都不可笑,你只是痴心错付……造成如今这一切的,不是你,你只是一个受迫害的闺女罢。”
“我好想回家,回我自己的家,我好想母亲……”女孩啜泣道,“嬢嬢,你能不能,多抱我一会儿?”
“好、好,”她赶忙将女孩抱得更紧,轻声细语,“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想回家的话,等你哭完,嬢嬢就带你逃出去!”
哭声陡然终止。
“晚了。”
冷翠烛还未反应过来,浑身就没骨头般往地上瘫,倒在地上,眼睁睁见女孩朝她脸颊伸出手。
“我犯错太多,回不去了。”
女孩捧起她脸颊,嗫嚅道:“失踪这么多日,就算得救,也会因为流言蜚语而嫁不出去的。我不想做父亲的弃子,我不想受人指摘地过一辈子。”
“阿姨,我在药糊里下了迷药,你好好睡一觉吧。”她取下冷翠烛戴着的金耳环,揣在怀里。
冷翠烛强忍困意:“你要做什么?”
女孩没回答她,而是起身走到天花板的破洞之下,仰头望向头顶亮光。
微弱的日光洒在她面靥,黯淡的肌肤闪烁着斑驳泪渍,犹如镶嵌了鳞片。
奄奄待毙,又分外鲜活。
冷翠烛再醒来时,正泡在浴盆里。
她取下黏在脖侧的花瓣,迷迷糊糊睁开眼。
“呀,宿主,你醒了?”菟丝子从水里探出脑袋,笑眯眯抱住她,“终于醒了,没事就好!”
她低头瞧身子,又抬头瞧菟丝子:“怎么回事?你怎么把我衣服脱了?你又欠收拾了吗?”
“哎哎哎别别别!”菟丝子捂住脸,“宿主,你身上太脏了,我们是在帮你洗澡呢。”
“你们?”
她仰起头。
“……尤恩?”
男人正站在浴盆边给她搓头发,听她唤自己,抿唇微笑。
“夫人,水温还合适吗?”
她低头,不好意思地缩紧身子。
“额……有点凉。”
“得嘞!”菟丝子里面从水里窜出来,抬起地上水桶往浴盆里倒水。
“死孩子,水倒我脸上了!”
她忙往旁边躲,抬腿去踹菟丝子屁股,半道又猛地想起,悄悄收回去。
抬眼去瞟身侧男人神色。
菟丝子:“宿主,别偷看了,尤恩他知道我们的事了。”
“……我也知道你们的事了。”
“呃……”她垂头搓胳膊, “呀,我身上确实好脏哦,怎么这么多灰。”
“你不说些什么吗?”菟丝子直往她怀里钻。
说些什么?
她揉揉怀里那个湿乎乎的脑袋, 又仰头瞥站在浴盆边为她洗发的男人。
她干笑几声:“……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不要打架。”
菟丝子抬起头:“早打完了。”
“啊?哈哈,那谁赢了?”她没话找话。
“这不是重点!”菟丝子从她怀里钻出, 左手指尤恩右手指自己,“重点是, 谁是小三谁是小四!”
“或者说, 谁是小四谁是小五。”
“这个有什么好分的啊, ”她挠挠额头, “你们都是我最喜爱的人。”
“对吧尤恩?”
男人微笑着点头, 替她将长发拧干。
“我无法接受三人行。”菟丝子见状,忙拿澡巾给她搓胳膊, 搓完胳膊又去搓她肩膀,“我不想看到别的鸟。”
“你要和他睡觉的话, 就别叫上我!我长这么大,只看过你的身体,无论男女都只有你!我连澡堂都没去过……我无法接受和你那个的时候旁边躺着别的男人,更不想看到除你以外其他人的裸/体。”
“……到底谁让你去接受了。”
她真想找根针把菟丝子的嘴给缝上,免得他老是说出这种露骨至极的话而不自知。
“这方面的事,以后再说, 反正你们平日里要好好相处,我也不会和你们大被同眠的,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的道理我还是知道。”
“欸!只有我的才能说是鸡蛋,他的不算。”
“菟丝子,闭嘴。”
“哦……”菟丝子眨巴眼, 闷头给她搓身子。
“对了,”她仰头去问尤恩,“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在阁楼的楼梯口,”尤恩用浴巾给她擦发,柔声说 “夫人坐在那里睡着了,身上还满是泥灰。”
“这样啊……”她指尖抚过脖侧伤痕,心事重重。
也不知安宁县主现况如何。
“宿主,你不高兴呀?”
菟丝子探头探脑:“是饿了吗?”
她不耐烦,催道:“快点洗你的。”
“好嘛好嘛。”菟丝子复低下头。
过会儿,尤恩已将她的长发擦干,为她编了个轻巧的辫子,而菟丝子才嘟嘟囔囔将她身子搓了一遍,覆她身上的泡沫还没来得及去洗。
她有些困,眯眼打瞌睡。
“欸……”菟丝子迷茫地抬腿跨出浴盆,“怎么睡着了。”
“宿主,我给你搓完澡了,你出来一下嘛,我和尤恩给你换水,换完再继续泡。”
她揉揉眼皮,睁眼见桶边二人欲伸手将她从盆里拉起。
“可是,我的腿好麻,站不起来。”她是真的站不起来。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迷药的效用还未消退?
尤恩:“那你还想继续泡吗?”
她摇摇头:“不想了,好累,想睡觉。”
由此,两个男人交换视线,将她从浴盆里抱出来,一个托住胸脯一个环住双腿,轻易就将她抱到躺椅上。
她脑袋昏昏沉沉,盯着游离在自己身上的两双手,神色微妙。
三个人的话……她之前没有试过,但听起来还不错。
反正都是她的所有物,想怎么用,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
她最喜欢的,无非就两类男人。
为她提供钱权的、给她带来快感的。
前者需要她去扮演笼中青雀,而后者,她就应是笼外的观赏者,观厮杀,品恃宠。
当晚,她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与尤恩同床共枕,毕竟他睡觉老实。
而菟丝子,被她赶到鸡圈去了。
翌日她一醒,就拾掇好往阁楼去,撞见冷蓁拖着麻袋出门,相方都愣怔住。
“糯米死了。”
冷蓁说:“我出去找个地方,把她安葬,今天、明天,就不回来。”
语毕,他费力将麻袋往身后拖了拖,用身躯挡住。
“嗯……”她犹疑半晌,终是开口,“娘和你一起去吧?”
出乎意料的,冷蓁没有拒绝:“好。”
冷蓁说,糯米喜欢花,要去找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安葬她。
县里没有那样的空地,他们便租了辆马车出城,来到郊外的一处野花地。
冷蓁挖坑,她就坐树桩子上守着麻袋,时不时偷瞟一眼。
麻袋鼓鼓朗朗装满东西,开口被麻绳捆得结实,底部布料被血浸透。
待冷蓁将坑挖好,两人就一齐将麻袋抬进坑里。
见他用铲子往坑里抛土,她开口问:“你不再看它一眼吗?”
“一条蛇而已,没必要。”
“那,它的那几个孩子呢?”
“摔死了。”冷蓁扭头谛视她,“这难道不是你意料之中的事?”
“母亲,一切都结束了,昨日发生的种种,我们以后都不要去提,好吗?”他眯起眼,勾唇笑,“当然,我不是在逼迫你,你当然有谈论的自由。”
他掏出一只金耳铛,拿在手里晃晃。
耳铛沾满血,黏在上面的软肉甚至都没剥离透。
“这样的耳铛,我记得母亲也有一对。”
“对吧?”
“是,”她拧眉,“那又如何?”
“你难道还想灭口吗?我不介意再去吹吹枕边风,送你到监牢里多清心几日。”
冷翠烛不得不承认,她害怕安宁县主的死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她本质上与冷蓁有着同样的诉求。
但她厌恶他的嘴脸。
即便都是烂货,也不要与他这种人混为一谈。
给糯米安葬完,两人又收拾好东西坐上回程的马车。
冷翠烛坐在车厢里,凝着手心耳铛。
看样子县主是吞金自杀的。
她绝不能将此事告知尹渊、姒青,亦或者其他人。这世上没有谁是完全可信的,即便是对她情根深种的也不行,感情是一方面,利益又是一方面。
县主的确死得无辜,但她现今不能够琢磨着去为她鸣冤、为她报仇雪恨,她没有那个能力。
其实有没有能力不甚重要,最重要的是要明哲保身。
她不能以身涉险,为了所谓大义搭上性命。
此事,便只能暂且搁置。
今日不知为何,城门口聚集了大量官兵,乌泱泱不知在做甚。
进城的队伍放行比平日慢许多,她与冷蓁排了许久都排不到头。
“欸,冷娘子。”
她眼眸一转,瞧见过路的男人,愁眉不展的面庞有了笑:“陈大人。”
“城门口围了好多官兵,是在做什么呀?”
陈浔挥挥手:“嗨,没什么。不过是上头又派人下来视察,县里的大小官员都忙着应付呢。我和那些老头子聊,聊得口干,就偷摸溜出来找水喝。”
“对了娘子,我这里有封信,是给你的。”他从袖袍里掏出信封,递给她,“原本打算待会下值去你家给你,正好碰见你,免得我再跑一趟了。”
她拆开信封,往里瞟了眼:“谢谢大人。”
“唉,我们之间谈什么谢啊。”
陈浔耸耸肩:“冷娘子,本官和李兄,还有我家里上上下下五十几口人全盼望着你的好消息呢!”
她冷哼一声,挑眉:“大人的俸禄不够养府里下人?”
“够啊,但,”陈浔笑笑,“谁又会嫌钱多呢?即便是尹大人,遇上这么大一笔天降横财,也不可能不要吧?”
“当然,他那种书香门第出身的清官廉官,自是瞧不上我的低劣手段的。”
“书香门第?”
她抿唇。
难怪尹渊当初十七岁就中举为官,还总是不屑于与同僚交际,说是宁愿屈居一隅也不要与无才无德只会买官的人有瓜葛。
她当时只想,到底是从哪里习得的臭毛病。
原来满腔傲骨是这样来的。
“是啊,听说尹大人的父亲是私塾先生,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才女,早年间还出过诗集。娘子不知?”
她摇摇头:“我知道这些干嘛呀,又不在乎……只要他给我钱花就好了。”
与尹渊相处这么多年,她竟不知他的出身,还以为他无父无母,是从善堂里出来的。
毕竟尹渊从不与她聊这些,就算她开口去问,他也不一定会回答。
他鲜少同她聊他自己。
即便受伤,也只是闷在心头不说。
她以为他是性格内敛,后来才发现单纯是无情罢。
既然他不说,她便想着自己多说一些,多与他聊聊。
可当她向他诉说她的心酸苦楚时,他也只不过是“嗯”一声,而后移开眼,除此之外毫无行动。
他说的最多的字,就是“嗯”。
于她而言,受冷待的痛苦远比真实的痛苦更为揪心。
“娘子说的也对。”陈浔点点头,仰头往城门口瞅了一眼,“娘子,我该回去了,下次再聊!”
“信一定要记得看哈!”
她望定陈浔渐行渐远的身影,转身回到车厢。
取出信封里的几张信纸,落款果真如她所料。
是姒青的信。
姒青在信上说——他什么都没说,就在纸上画了几个娃娃,全是些尖下巴大眼睛的老鼠。
小老鼠淋着雨,哭兮兮的。
小老鼠孤零零地缩在角落。
……什么意思?
她不信邪般将手头的两张只翻来翻去,终于在纸的尾端看见一行模糊不清的小字,已被濡湿大半。
姐姐,这是小烛的遗物,你不来,就会是我的遗物。
姒青他不会自尽吧?
那自己往日的苦心经营,岂不白费?
绝不能在最后关头掉链子。
她忙跑下马车:“陈大人!”
陈浔并未走远,听到她唤,笑着转身走回来。
“冷娘子,还有什么事?”
“我想……我想同姒侯爷见上面,但不知他现在在何处,你可否帮帮我?”
“当然可以。本官方才就是在等娘子这句话呢,”陈浔走到旁边的马车前,掀开车帘,“侯爷,也一直在等您。”
“娘子,上马车吧,马夫会带你去见侯爷。”
她颔首,走到车前,复回眸去瞥不远处的人。
冷蓁坐在马背上看完了全程。
他握缰绳的手发紧,眉心拧作一团。
欲开口,又犹犹豫豫合上唇。
在冷蓁森然的注目之下,冷翠烛转眸,依旧选择由陈浔搀扶着走进马车。
车厢眼熟,待她坐到软垫之上,忆起是原先与姒青第一次见面,他所乘坐的马车。
“……是他派人来的?”
“娘子真真心思细腻,”陈浔点头,“这几日,马车一直在县里各处停着,等娘子你消气,愿意去见他。偶尔,还会被尹大人以违规停放派人赶走。”
“侯爷说他不敢贸然来见你,怕你因为看见他的那张脸而生气。”
“我气他的脸做什么……”她小声嘀咕。
说起来,冷蓁倒是与姒青长得有些相像,特别是两人发疯时的那股崩溃劲,简直别无二致。
如果将他的脸与冷蓁的联想到一块儿的话,她貌似的确会生气。
姒青和冷蓁不会是血亲吧?
但也并非绝无可能。
“娘子,我下马车了。”陈浔起身, “你就在这儿好生坐着, 马夫会将你送到的。”
“陈大人,知府若是疑惑我为什么不在家, 还麻烦你……”
她与陈浔互换了眼神。
“娘子且放心,我这种奸佞小人呢, 别的不会, 就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