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二登上堤岸,气喘吁吁:“方才,县丞在州学查遍了, 没找到那写状纸的人。”
汪县令嗤笑:“找到了,还能杀了他吗。”
董二:“这……”便讪讪不语。
前阵子, 王家递上新状纸,这回纸上干净整洁, 再不能用“胡言乱语”打回去。
可没了借口,不影响县衙拖着,不做回应。
这般过了一月, 盛京竟因这件小事,掀起一阵波澜!
一个小小阳河县的案子, 怎么有能耐影响盛京?还得从京畿的萧山书院说起。
四月,书院学子们议一道律法策论:甲乙身份不同,甲偷了乙的鱼, 乙报复甲以至于甲丧命,如何判?
这题不难,都没引起太多争议, 坏就坏在,盛京秦国公府出了一样的事。
秦国公府乃昌王外家,公爵爵位世袭罔替,国公爷喜风花雪月,常有人投其所好。
便有落魄书生拿雪景图登门拜访,想借此讨好国公爷,谋个一官半职。
然而,国公爷幼子将画丢到池里,戏弄书生,导致书生落水溺亡。
府尹压下此案,苦主一家敲登闻鼓,闹得人尽皆知,便有人发现,萧山书院才议过一个案子,两案十分相似。
顿时,两案变得“玄乎”起来。
这时候第三把火,便是殿试题目。
历来科考题目备受瞩目,今年的倒是简单,只用《为政》篇一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论“为政以德”,引申到甲和书生身上。
他们为生计,偷鱼或献画,罪不至死,却送了命,常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缘何乙和国公爷之子无罪?
这么包庇下去,如何令民众信服“道德”?
书生最是意气,很快,两案竟闹得市井皆知,就连皇帝,都过问了两句。
秦国公被迫将幼子投入刑部牢房,以平民愤,暗里,他恼怒非常,使人找“甲乙”为何人。
阳河县秦家在京中有耳目,递话回来,秦员外也怒,一方面要讨好秦国公,另一方面,也是斩草除根,须得找出谁引起萧山书院议论。
算算时间,把事捅到盛京的人,和新状纸密不可分。
有人认出,状纸的字,和州学老先生收的桃符几分相似。
但老先生把桃符给州学学子临摹,老师喜欢,学子们都模仿,十个人十个有一样的运笔,无法靠字找人。
董二说:“也去阳溪村问了,王婆只说路边遇到的秀才,花了三文写的,竟不是阳河县人,那字肖似,应是巧合。”
“这就说得通了,县里哪个秀才胆儿这么肥,敢惹秦家……”
汪县令下了河堤,打断董二的话,说:“叫玥哥儿走,去避避风头吧!”
这阵子,秦家人战战兢兢,就连最小的秦琳,都懂了看眼色,不敢随便哭叫,直到秦员外挪去庙里吃住,才好一些。
汪净荷煮了一盅秦聪爱喝的桂圆汤,叫婢女端去书房。
果不其然,秦聪不吃,汤被退了回来。
汪净荷心想,还好糖放的不多,她不爱吃那么甜的。
她搅动汤匙,一边吃汤,一边听婢女说:“家里最近,是有些多事了,都怪那个写状纸的。”
汪净荷难得蹙眉,训婢女:“怪他做甚,若行得正坐得直,就不怕任何状纸。”
婢女弄着针线:“这不是怕影响娘子嘛,唉,那李娘子也不卖绣样给我们了,真是个没眼色的。”
汪净荷心思已飞远了。
她在秦聪书房,见过那薄薄的状纸,字形轻盈圆润,工整好看。
它搅乱了一切,令汪县令无计可施,令秦员外震怒,令秦聪焦头烂额,令秦玥狼狈出逃。
按说,她应该也不喜那张状纸,可心里,竟生出几分神往。
她小声喃喃:“这是真君子。”
倒是叫她也起了练字的心思,寻思着,哪日去挑点纸笔。
卯时中,天色大亮,天际云层冗厚,日光藏匿其后,云层边缘一片发亮。
昨夜一场夏雨,清晨空气微凉,陆挚一手抓着笠帽,一手提着书箧,和平时去书院时没两样。
他朝村西走了一阵,步伐渐渐的,挪到去县城的路上,便也越走越快。
今日终于到和工匠约定的日子,可以取簪子了。
为此,他特意和姚益请了一日假,姚益得知内情,气得半夜爬起来,写了两首闺怨诗,以思念远在蜀地的妻儿。
等陆挚到县城,已经过了辰时。
最近雨水多,县城主干道青石地板,被洗得新亮,时候还早,陆挚先去驿站,收从盛京寄来的信。
他撕开信封,抖开纸张,一目十行,对盛京的情况有了底。
他写信给张先生,问“偷鱼案”时,就知道张先生的习惯——会把此事当做律法策论,叫学生议论。
他赌,阳河县发生的公案,盛京权贵满地,必不会少。
果然,同时段,盛京秦国公府出了事。
但殿试的题,发作到这事上,完全是他预料之外。
他轻笑摇头,天道好轮回,秦家最近应当不好过,它在阳河县只手遮天,可比它权势更强的,大有人在。
竟也只能以权压权。
收起信件,陆挚暂时将此事置于脑后。
他来到珍宝铺,街上声响繁复,珍宝铺斜对面,就是县城最大的酒楼,甫一开张,就有几个醉鬼搀扶出门。
他们吃了一夜酒,有股刺鼻的酒味。
陆挚凝神屏气,方要越过几人,突的被人叫住:“陆、陆挚?”
他回头,竟是大表兄何宗远。
为让何宗远专心致志,何家在州学给他租赁了学舍,只盼他多学,所以,他不应该出现在酒楼的。
叫住陆挚,何宗远也后悔了。
他叫同行人先回去,说:“咳,学里近来有点事,说是找字……跟你说不明白,总之,放了两日假。”
陆挚颔首,并不好奇其他。
何宗远反而问:“你今日不休假吧,来县城是?”
陆挚:“取一些东西。”
他有点担心陆挚回去乱说,不是怕韩银珠,而是怕何大舅、何老太。
好在陆挚神色如常,只说:“表兄回去歇息,我要去前面店铺,告辞。”
何宗远拱拱手,看陆挚走远的身姿,袖摆轻盈,清清爽爽,回看自己,一身酒气,稀里糊涂的。
那次差点被州学清退后,何宗远始终郁闷,这日禁不住发泄,却叫陆挚撞上。
他愈发后悔,只想:怎么别人叫他出来喝酒,他就出来了?从前他最看不起何善宝贪杯的。
他打了个激灵,赶紧往州学跑去,却这时,和他吃酒的几个同窗从巷子出来,好奇:“你叫他陆挚,你们认识?”
“那个赢了王学究的陆挚啊?”
何宗远一愣:“不。”
几人:“不是他吗?”
何宗远道:“……不是那个陆挚,只是同名,你们弄错了。”
“……”
对何宗远的行为,陆挚不做评价,都是成年人,自己心里有一杆秤。他更不可能去何老太那嚼舌根,让她对最得意的孙子失望。
他进了珍宝铺,伙计迎上来,笑说:“陆老爷又来了!”
陆挚:“劳烦。”
伙计取出一个长条的红漆锦盒,说:“还有四两银子的款项。”
陆挚打开锦盒,检查簪子,确认无误。
他取出银子付了,伙计用戥子称,又是笑:“老爷好走,下次再来!”
出了珍宝铺,陆挚又去酒楼。
另一边,云芹早早起来,也是和李茹惠约好,一道去县里卖香囊。
李茹惠的针线,再不敢卖秦家刘家,怕又被拿去伪证一些事,也怕报应到小灵身上。
她采取前一种办法,把绣样缝到香囊上,本是要丈夫去卖,想来那是个粗手粗脚的,不如自己来。
这日,她背着一篓香囊,云芹提着两条凳子,两人先找到刘婶婶的烤饼摊那,询问如何能卖得更好。
刘婶婶叫二丫盯着摊子,带她们来到胭脂水粉铺子附近路上。
她和周围两个摊主招呼,又问了好,摊主卖的簪钗,和香囊无关,便不排斥,她二人就在此地卖香囊。
李茹惠拿个香囊送刘婶婶:“多谢刘阿婶。”
安顿好李茹惠,云芹又问刘婶婶书肆。
刘婶婶还算熟悉,就带云芹穿街走巷,找到书肆。
云芹:“路我已经记住了,婶婶快回去吧,二丫等着呢。”
刘婶婶:“诶好。”
书肆里头人不多,店家在柜台处打盹,门口供着几本书,云芹认出是四书五经,往后才是一些杂书。
接着,就是纸、砚台。
偶尔有几个书生挑纸,见到云芹,纷纷一惊,又低下头,窃窃私语。
云芹面色淡定,盯着标注的“二两银子”,心里只想,买不起,下一个,买不起,下一个……
她想,钱带少了。
终于,书肆深处摆着一些笔,好一些是一两银子的,她能买得起了。这些在书肆里虽然最便宜,但其实也比云芹房里的好。
她拿起两支笔,摩挲着,对比片刻。
除了笔杆的木头不一样,看不太出差别。
云芹有些犹豫,身旁,一个女子道:“左边那支笔,是鹿毛笔,右边是狼毫笔。”
她抬头,便看那女子梳着繁复的惊鹄髻,戴鱼戏珠金簪,着一身蜜合色莲花纹杭绸对襟,并一条杨红百迭裙,就是形容清瘦。
这穿着,官家娘子似的,华丽得云芹怔了怔。
汪净荷看清云芹面容,也愣住。
云芹一身青色麻布衣裙,腰间系着素白丝绦,穿着简单,可眉眼如画,五官精致,肌肤像是一块温润的玉,浸透了雪水,清丽非常。
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不过,从衣着看,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若不是汪净荷搭话,两人约摸一辈子不会有交集。
汪净荷也不知自己为何搭话,或许是书局里,女子不太常见。
云芹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笑笑,问:“我想问问,鹿毛笔和狼毫笔,区别是什么?”
汪净荷:“都是硬豪。前者尖、齐、圆、健,落笔刚健;后者更柔韧,转笔舒畅。”
云芹想,陆挚笔锋很漂亮,适合第二种。
她又朝汪净荷笑:“谢谢娘子。”
不知为何,她笑,汪净荷也便笑了,回道:“不必。”
笔是一两银子,买了个小盒子装它,就又花了十个铜板。
云芹出书肆时候,小心地捧着。
她回到摊位,还没坐下,李茹惠欲言又止:“弟妹,我方才去酒楼……”
李茹惠心知,刘婶婶是看在云芹面上帮忙,便去酒楼买了一份绿豆饼,和云芹一道吃。
云芹疑惑地看她,李茹惠这才继续说:“我在酒楼看到陆表弟了,今日私塾,好像不休假?”
听罢,云芹瞅向远处的酒楼,没看到任何像陆挚的人。
她轻拍心口:“还好还好,我瞒着他来的呢。”
李茹惠:“他也是瞒着你的。”
云芹悟了:“那我们扯平了。”
李茹惠:“……”
她笑自己大惊小怪,云芹心宽,她替人家胡思乱想了,道:“也是,也没什么的。”
刘婶婶替她们挑的地段很好,下午不到申时,几十个香囊售罄,云芹和李茹惠便收拾篮子凳子,走回村里。
一路上,云芹便猜,今晚还能有绿豆饼。
果然,晚些时候,陆挚回来后,手上提着绿豆饼。
云芹装作今天没吃过绿豆饼,捧场地“哇”了一声。
陆挚好笑,问:“你不好奇哪来的绿豆饼么?”
云芹虽早就知道,还是问:“哪来的?”
陆挚:“买的。”
谁不知道是买的,云芹见他要逗自己,轻轻哼了一声。
饭后,她摆出绿豆饼,留了四块自己吃,送了四块去老太太屋里,桂娥也爱吃。
陆挚倒了两杯茶,云芹品茶,舒服地眯起眼儿,忽的,她手边多出一个锦盒,是陆挚放的。
她看看锦盒,又看看陆挚,他目光轻柔:“这是你的。”
云芹疑惑一瞬,便也明白,这才是他去县城的目的。
她把一个绿豆饼塞到嘴里,脸颊鼓起一块,一边嚼,一边打开锦盒,只觉眼前焕然一亮——
里面躺着一根纯银打的簪子,一只鸟衔一颗圆润的红宝珠,鸟羽上,贴着金丝羽毛,栩栩如生,熠熠生辉。
“咕咚”一下,她吞下半个绿豆饼,脸色一白。
陆挚一惊,忙递茶给她,又拍拍她后背心:“吞下去没?”
连灌两杯茶水,云芹喘过气,她抬头看陆挚,指着羽毛那,眼神亮晶晶:“陆挚,这是金子吗?”
陆挚:“对。”
云芹:“哇。”这一声,倒是真情实感了,她满眼观察,小心翼翼地摸摸金子,冰冰凉凉的。
那清澈的眼底,流动着对簪子的喜欢。
陆挚看着她,不由眉宇舒展,说:“以后会有纯金的簪子。”
云芹摸着簪子,眼儿一弯:“我也有东西给你。”
陆挚:“嗯?”
她趿拉着鞋子,在洗漱架上一个篮子里,掏了半日,拿出一个木盒子,递到陆挚眼前。
陆挚蓦地微微睁大眼睛。
其实,今天在县城,他也看到了云芹。
她拉着一个女客,指着那些香囊,笑得很是灿烂。
他当时想,她也有自己的事。
可是,打开盒子的那一刻,盯着那支狼毫笔,陆挚明白了,她原来也是为了他,只那一刻,心跳骤地满溢,胜却人间无数。
云芹说:“我以后,也送你一支金笔。”
金簪常见,金笔可不常见,陆挚轻笑:“金笔怎么写?”
他本意是金笔不好写字。
云芹却思考片刻,手指悬空,勾来划去,陆挚看了会儿,发现她在写“金筆”二字。
陆挚:“……”
他实在没忍住,捏住她的手指,轻咬了一口。
云芹想,他真喜欢咬她手指。
屋内也没点灯烛,天际深蓝,两人靠近,靠在一起唇舌接近,舌尖相抵,亲吮的力度,催发心中百千绕指柔。
不多时,两人便都有些汗意,气息热乎乎的,团在一起。
陆挚眼中光泽明亮,他额心与她相靠,忽的低声问:“可以两次么?”
作者有话说:云芹:谁家男主问出来的[问号]
陆挚:你家[让我康康]
云芹差点问, “两次什么”。
还好,暗色里,他目光热意灼灼,让她反应过来, 心口陡然跳得发紧, 这原来也要问的么?叫人着实难为情。
好一会儿, 她幅度浅浅地点了下头。
陆挚一直盯着她, 没错过这一瞬。
他似乎笑了, 又似乎没有,鼻息落在她耳际,亲吻了片刻,两人换到床上。
倒也不会像先前那样羞, 规律的几个月里,他们开始熟悉彼此的身体。
倏而, 指腹的茧子,摩擦过平时被衣裳覆盖的肌肤, 激起一粒粒细细的疙瘩。
云芹双眼紧闭,手指捏着被单,呼吸缓缓加深。
一般是没声音的, 偶尔,才能从温暖的黑暗里, 分辨出一声压抑在喉间的吸气、叹气。
屋外,云层如丝如雾,月光被揉得太朦胧, 落在窗格子上,连窗格子的边缘,都若虚若实, 若有若无。
云芹盯着那格影子,目中凝不起一道视线。
许久,陆挚握住她的手,两人呼吸渐渐同频,交错瞬间,又一长一短,一舒一放。
房中安静了片刻,陆挚问:“要擦擦吗?”
虽然不用云芹拧手帕,她却替他犯懒:“不了吧。”
反正还有第二次,到时候,再一起弄就是。
陆挚:“好。”
他又揽住她的腰,俯身,云芹忽的想,他不是才刚?怎么又?又想起,从前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她以为都结束了。
没等她再想,方才还没驱散的滋味,席卷而来。
倏地,她轻蹬小腿,陆挚扶着她膝盖,却是不动了,只看着她,问:“不好吗?”
说不得好不好,云芹只是觉得奇怪,又心慌意乱的,却不好承认。
她以为,只要不疼就好,但现在……
她一只手肘,支着身体,不敢看别处,便只好盯着陆挚,声音几分散漫:“躺得有点累……”
他们没换过姿势。
云芹印象里,六年前她意外看过的几页避火图,就是现在这样的,所以,她亦不知可以换姿势。
所以她借着起身,稍稍抽离他的气息。
陆挚轻声询问:“坐一坐?”
云芹懵了:“这怎么坐?”
他单手捞着她的腰肢,将人整个抱坐起来,或许潜意识里,他很早就想这么做了,所以并不生疏,行云流水。
云芹双臂堪堪扶住他脖颈,手触碰到他后背轻薄的肌理,蓄势待发地绷紧着,偏细汗柔腻,让她指尖滑腻,抱不稳。
她心跳很快,却也眼睁睁看着,陆挚耳尖泛上一抹红。
他眼神却那般深邃,幽暗。
这一刻,丝毫不逊于他们第一回 ,楔开了全新的“路子”,所有思绪,都揉成软绵绵一团,除此之外的其余感官,被抛却到九霄。
只有此刻,彼此最是真实。
什么都乱了,再不是安安静静,再不是规律的,循序渐进的。
等云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听到,自己轻柔的鼻音,一下又一下,陆挚急促的呼吸,一息又一息。
她闭上眼睛,咬住下唇,整个人从脸颊,到脚趾,都在发烫。
陆挚亲她,撬开她的唇舌。
他追逐,她后退,莫地,两人倒下,云芹还没喘过一口气,他拨开她的发丝,鼻端蹭过她脖颈后的肌肤。
陆挚道:“躺着累,那趴着?”
云芹:“……”
这一回,折腾得都是汗,第一回 后没擦的坏处就来了,被面少不得得洗。
云芹刚还这么想呢,结果一闭上眼睛,沉入睡意里,后面如何,她就不大记得了。
只隐约记得,他擦洗的时候,似乎问了句“不好吗”。
她没力气回,也幸好没力气回。
否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感觉,真真的是奇异。
她有点抗拒,却不完全抗拒。
就像人吃酸梅子,明明怕酸,又忍不住分泌口涎,真吃到了,酸味刺激味蕾,既满足,又有些胆怯。
这一夜,她睡得很深,连第二天去厨房做饭的活,都忘得一干二净。
隔日她爬起来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下。
自己披着一件干净的白色中衣,身上很干净,暖洋洋的。
被面换了套云纹青色的,那条大红色鸳鸯纹路的被单,在外头晒着,天气大好,日光下,鸳鸯戏水的纹路,倒映一片晴光。
云芹看着那纹路,突如其来地想,昨夜也是戏水了。
她脑袋垂到被子上,双手揉揉大脑。
不想了。
还好陆挚不在。
她连忙起身,就着铜盆的清水洗漱,又对镜子梳头,镜子里,她目光淡然,面颊水粉清透,嘴唇有些异样的绯红。
又看那支漂亮的翟鸟衔珠簪,她舍不得用,塞到妆奁里,只用云纹木簪整理发髻。
这个时辰,厨房早就做好了早饭,她待要出门看情况,何桂娥挎着篮子找来:“婶娘!”
云芹:“你怎么来了?”
何桂娥笑道:“早上,表叔说你身子不适,要多睡会儿,给了我二十文,让我替你今天厨房的活,又让我辰时来送早饭。”
既然请何桂娥相替,便是今天不用忙。
云芹就也不急了。
何桂娥又说:“表叔算得真准,我才送来,婶娘就醒了,”她有些担心,“婶娘是哪儿不适?”
云芹出神片刻,道:“……肚子饿了。”
何桂娥忙把手里饭篮子递过去。
今日的早饭,一如既往的白粥、两个馒头、一份腌菜,腌菜是菌菇切成丝,和酱油熬成酱,素菜有股肉香,抹在馒头上,油润润的可口。
云芹不作声,一口气吃完所有食物,再配一杯粗茶,解解腻。
这才有双脚着地的真切感。
她歇息不过片刻,何玉娘从外头进来。
何玉娘两眼充斥着担忧,着着急急的:“云芹,云芹!”向云芹抬起一只手,要去摸她额头。
云芹不解,先低头给她摸。
何玉娘手凉凉的,摸完云芹,又摸摸自己额头,这才终于笑了:“没生病。”
云芹笑了:“嗯,没生病。”
很快,春婆婆也来了,她手里一方手帕,包着符纸烟灰,另一手提着一桶煮得热腾腾的忍冬花草水。
云芹:“这是?”
春婆婆:“你身体可还好?”
何玉娘:“没生病!”
云芹点点头:“没生病。”
见云芹面色红润,春婆婆定下心,“嚯”了声:“我们以为你病了,忙叫人去烧点符水,没事就好。”
又说:“看来睡到这个钟头,是‘能睡是福’,哈哈哈。”
云芹有些羞赧。
虽然她没生病,但忍冬花草水都煮好了,也别浪费,她就拿来擦擦身子,香香的。
只是,她一低头,便看自己锁骨一片浅红,向下延伸……
她赶紧闭眼,粗略擦过肌肤,才提桶泼水,李茹惠来了。
李茹惠皱着眉头,说:“你可还好?是不是昨天跟我去县里,着了凉?唉,不该叫你跟我瞎跑的!”
云芹:“……”
她羞红了脸,小声说了句什么。
李茹惠:“什么?”
云芹:“我没生病,贪睡而已……”
李茹惠:“……好,好,没生病最好,哈哈。”
她送走李茹惠,“吱噶”一声,隔壁北院这边的木门,开了。
邓巧君躲在门后,用手帕捂着鼻子,她怕接触了云芹,病气会过给女儿金燕。
隔着一段距离,她打量云芹,又递过来一张纸,说:“这是我家发热出汗的方子,大人小孩适用……”
云芹:“……”
她解释过后,邓巧君:“哈哈。”
又一会儿,何月娥和几个何家的姑娘来了:“婶娘……”
云芹心一死,眼睛一闭,道:“我没生病。”
“……”
延雅书院里,下学后,学生们散了。
陆挚收起接的润笔文书,文书是中午写的,现在笔迹已经干了。
他把它和学生课业叠起来,一起塞到书箧里。
今日私塾里的学生,都很听话,就连经常用鼻涕抹别人的一个小孩,陆挚也从他身上,看出几分孩童的天真可爱。
至于荆条和戒尺,更是一个没用上,他很仁慈地想,孺子可教,何必用武力威慑。
离开私塾后,迎面的暖风,柔和似水,陆挚的影子被斜阳在地上拉长,比他的步伐,更快踏上回家的路。
如果有马就好了,陆挚想。
他会骑马,虽算不得骑术高超,但君子六艺,他都略有了解。
终于,他回到东北院里。
何玉娘和何桂娥在东北院玩,何桂娥见到他后,叫他:“表叔。”却不急着回老太太那边。
陆挚笑着点头。
云芹听到外头声响,站在侧屋窗口那,对陆挚说:“你回来了,饭在桌上。”
陆挚走过来扶着门框,看向侧屋里,问:“你在做什么?”
他们在侧屋住过一段时间,陆挚对里面的摆设也很熟悉,就看云芹拿着榔头,敲一张老旧的椅子。
云芹解释:“婆婆说,这椅子响,应当有虫。”
当时何老太知道后,说椅子的岁数,和何玉娘差不多了,烧多少艾叶,也熏不死虫子。
不如拆了当柴火烧了,比白白让虫子蛀空好,家里不缺一张老旧椅子。
所以,云芹现在在拆椅子。
陆挚进屋,一边提袖:“我来吧。”
云芹收起榔头:“你去吃饭。”
看她坚持,陆挚便说:“那我们吃过饭再来。”
云芹稍稍抬眼,却不怎么看他,只小声说:“我已经吃过了。”
陆挚:“……”
屋外,何桂娥还在教何玉娘翻花绳,两人一边笑着,口上唱着童谣:“翻呀翻,翻花绳儿,新娘见新郎,一翻拜堂,二翻洞房,三翻哎哟闹心房……”
云芹拿着榔头,“咚咚”轻敲片刻,拆下扶手。
陆挚还是进了屋子。
他拿走扶手,一只手替云芹扶着椅子,问:“怎么不等我?”
从前都是一起吃的。
云芹拆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点饿了。”
陆挚:“是不是……昨晚?”
云芹:“啊。”
陆挚沉了沉呼吸,商议:“那以后不那样了?”
“不是。”她终于抬起头看他。
他眼底浓黑,眉宇似远山幽远,他似也觉得一点难以启齿,对上她的目光后,眼睑轻轻一动,但没有挪开。
这也是云芹不敢看他的缘故。
他太好看了,让她有些想藏的话,都藏不住。
她听到自己说:“我怕,我想打你。”
陆挚一愣:“嗯?”
云芹面色全红了,一气儿说出来:“你胡说我身体不适,叫全家都知道了,你,你……”
她一天下来,只想打陆挚了,让他胡说!
陆挚反应过来,抬起眉头,双眼弯了弯,想笑,但忍住了。
他润润下唇,解释:“早上叫了你三回,你起不来,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云芹小声:“也是你害的。”
这话语落,两人都是一静。
须臾,陆挚轻笑,道:“那你打我。”
他捋起长袖,把修长的小臂递过去,道:“打这儿,疼的。”
云芹眼角余光一瞥,他那小臂上,还有两道鲜红挠痕。
她昨晚挠的。
云芹:“……”
陆挚:“……”
陆挚这时也发现不对,他本意真是叫云芹打,结果把这痕迹摆出来,好似在调侃她。
下一刻,云芹已气狠狠的,一口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