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着饭,云芹也解释了,今日为何躲在何老太那儿。
果然就是老太太的主意,陆挚眉眼弯弯,一直低声轻笑。
云芹有些好奇,说:“也不知老太太的妙计。”
陆挚:“也是。”实则他从迈进老太太院子起,就看破老人家无计可施,来去就一个“拖”字诀,神色才那么严肃。
毕竟,全家也就云芹会找她要办法。
等到停箸收碗,打开窗户,吹着丝丝夜风,拂过两人面颊,倒了两杯热茶,他们该谈早上的事了。
云芹双手捧着杯子,水汽柔软氤氲中,她眼波转眄,静静等陆挚开口。
陆挚也坐直身子,思索了一下,道:“我不喜秦聪此人,早上听到‘秦家’后,才一时语塞。”
云芹怔了怔,轻声:“嗯……”
陆挚低头,啜了几口吃茶。
“不喜秦聪”,别看只短短几个字,他却想了一日,才说出来给云芹听的。
陆挚回忆起那几次,秦聪寻衅的模样。
实则在盛京,文人比试之风盛行,陆挚收到过许许多多的挑衅,他从不往心里去。
只因他不与旁人争强斗胜,外界如何变动,他都秉持修身养性,克己慎行。
这一点,他自认做得尚可,唯秦聪,会令他每每心生不快。
承认这种不喜不快,却有违他一贯的作风。
从前,他压着这点心思,可秦家能量大,生活在阳河县,就是处处能听到“秦”字。
他想,许是人都有“小心眼”的地方,只作用在不同事物上。
好不容易,他剖白了心情,他始终没看云芹,挽袖提起素白陶壶,给自己添茶。
眼帘里,云芹伸手过来,把手里茶杯,放到他前面。
她已经喝完了,茶杯是空的。
她在看他。陆挚沉了沉呼吸,跟着抬眸,迎上她的目光。
云芹手肘搭着桌案,双手捧着脸颊,双眸含笑,说:“是呀,我们也不喜欢秦聪和秦家。”
整个阳溪村,没人喜欢秦家,尤其是云家人。
陆挚心下一片清明,脱口而出:“不太一样。”
云芹抬眼:“嗯?”
陆挚:“我讨厌秦聪,是他对你心思,极为不好。”
难得他用词如此绝对,竟是有些愠意,透出一点少年意气。
也是这一句,云芹终于悟了。
她好像才发现,秀才这样的好人,原也会吃醋吗?她缓缓阖起眼眸,就着撑脸的姿势,悄悄挪动手指。
手心捂住脸,须臾,她又反过来,用手背手指贴脸。
怎么脸上还是热乎乎的。
把话讲到这么明白,云芹羞,陆挚也有几分赧意。
他垂眸,抑了下心跳,再瞧面前她放的那只空茶杯,赶忙端陶壶,给她加注茶水。
一时不察,他倾倒的动作大了些许,茶水滚进杯子,满溢出来。
淅淅沥沥。
云芹也回过神,掏出手帕擦茶水。
陆挚握住她的手,按在桌案上,倾身越过桌子,靠近云芹,湿润的气息落下,啄吻在她唇上。
这个吻比平时的都用力,在床上时候,也不过如此,唇齿相依,绵长柔软,气息都软成雾似的。
好一会儿,他温存地轻吮她下唇。
云芹眼波盈盈,也明白了,笑说:“那,你并非不喜抄写状纸这事。”
陆挚平复心绪:“是,我好独善其身,只是,你也有你的道理。”
不过,今日她去找何老太调停,说明,她对何老太,有一种打从心底里亲近的信赖。
陆挚承认,他很羡慕外祖母。
他待要再说什么,云芹已经去翻出状纸。
一天了,她还没抄,第一因为是离约定的日子,还有几天,不急片刻,第二就是要在家里长辈那过明路。
第三,她想好好抄写,而不是糊弄。
她知道这状纸,代表什么,神色一凛,问陆挚:“那待我抄完,你可以帮我检查一番么?”
陆挚心下一松,笑了:“自然是好。”
他面上含笑,心里也更雀跃,她问他检查,何尝不也是亲近的信赖?
只一点,他盼着这种亲近,能多些,更多一些。
看她抿着唇,那唇色水润,他喉结轻滚,转而笑了笑,散了这阵私欲,因云芹正在铺纸,有正事要做。
两人低声说着秦王二家的人命官司,陆挚也便知了全貌。云芹正式抄之前,在粗糙的纸上,练习一番,尤其是难写、易错的字。
等她练熟了,在阳河纸上,一字一句写:
“具状人王春花,年五十三,系淮南西路淮州阳河县阳溪村,本村媒人……”
云芹刚开始写字,是模仿陆挚的字。
到如今,她整体笔锋像陆挚,又因她有些懒意,惯常写成“连笔”,所以字有两三分“草书”,却并非因为心急。
也是这几分随心,让她的字,整体工整圆润,轻盈飘逸。
看她写得认真,一字接着一字,陆挚不出声打搅,他拿起剪子,剪桦烛烛芯,把光拨亮堂了许多。
他思来想去,不由的,也铺开一张纸,写下:
“张先生亲启,学生遇一策论,翻阅书籍,不能自己定论,可否请先生提点……”
“沙沙”的写字声里,两人的笔端,各出两篇字:
云芹的笔下,缓缓陈述:“我孙子王七年十五,七年九月十八在秦家阳溪庄偷捕鱼,却遭秦玥、刘瑁、林传宗等人故意推下河水。”
——数九寒冬,风里,雪里。
王家几人相互搀扶,瑟瑟发抖:“到县里就好了,到县里,七儿的命就有说法了……”
可是,真的如此吗?他们其实也知道,秦家代表什么。
只不甘心,那孩子,才十五岁啊!
“王七水性差,秦玥几人以此嘲之,待王七上岸,冰水伤肺腑,三日后身亡……”
阴暗的县衙堂内,站着面孔模糊的汪县令、衙役、县丞,状纸被丢到地上,并一声斥责:“你们看看,写成这般,叫本官如何判?”
古朴的乡道,出殡的队伍里,冥币抛洒向天空,唢呐与哭声哀切。
倏而,所有声音汇聚到一处,凝到云家一座茅屋内。
王婆眼里,云芹收起状纸,只一句:“好,我来抄。”
刹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陆挚笔下:“甲偷鱼,固然错在先,却罪不至死;九月水冷,乙之故意,可见一斑,却与当地父母官勾连,逃了律法。”
“……”
盛京,萧山书院。
再过几日,便是殿试,朝中礼部十分忙碌,贡士者,有的挑灯夜读,十分紧张,有的赏花作诗,一派悠闲,不一而足。
书院书房里,张先生案头,放着这封信。
他私心喜欢陆挚的字,又视他为得意学生,把这封信看了两遍,琢磨着,起身踱步。
甲盗窃为真,乙弄出冤案,只是乙势力大,如何判,是个问题。
遇到这种问题,张先生喜欢公布到萧山书院,供众人切磋议论。
他先问屋中另一人:“对于拾玦信里这桩案子,文业,你如何看?”
段砚起身,作揖一拜:“回先生,学生觉得,天底下没听说人为一条鱼,赔了命的事。”
张先生:“哦?”
段砚:“乙有罪勿论,应当先拔除乙之根系,否则,当地父母官如何换,乙依然权势滔天,欺压百姓。”
没两日,陆挚从私塾回家时,在乡野地里跟庄稼人买了几根毛竹笋。
云芹看到笋,眼前一亮,对着陆挚笑得开心:“陆挚,你真好。”
陆挚觉得,他私攒的十余铜钱,也是“死得其所”了。
只待再攒钱。
于是隔日,老太太房里、李二、邓三等,都吃到了一点都不苦的脆爽炒笋。
三月末的一日,午后,云芹正和李茹惠晒茶叶,忽的,家里不少脚步声奔忙,似乎是有什么事。
何小灵跑了进来,模仿着婆子报给何老太的语气:“要生啦!”
原来,邓巧君肚子发作了。
何家在村里也算有声名,邓家又是别村的大户,产婆是十日前住进何家的,邓家来了个婆子也严阵以待。
倒是何家请的一个婆子,没派上用场。
何二舅妈还想辞掉这婆子,何老太不肯,一来不缺这几个铜板,二来,此举难免叫邓巧君觉得不被重视。
何二舅妈这才留下婆子。
当时,何善宝不在家,何家请的那婆子出去找他,邓家婆子则陪着邓巧君。
何老太在自己房中静坐,何二舅和二舅妈在北院房外急得团团转,时不时告几句九天神佛。
也有一人在念“菩萨保佑”,便是西院的韩银珠。
她只一个劲念:“生女儿女儿女儿……”
听说厨房要烧水,云芹和李茹惠去帮忙,胡阿婆果然险些忙不过来,谢了她两人一声。
不多时,一声啼哭,响彻北院。
产婆抱着孩子出来,很是高兴:“何家亲家,是个姑娘!可有劲呢!”
何二舅、二舅妈一顿。
产婆催他们:“来看看。”
他二人这才迎上去,笑说:“诶、诶。”
春婆婆也去告知何老太,何老太亲自来到北院,抱了抱小孩。
她长寿,抱小孩是给沾沾福气。
这年头养孩子,虽然比建泰十九年、保兴元年那前后好多了,但也并不容易。
所有人围着小孩笑,何善宝也才赶回来:“哎呀,出生了?男的女的?”
“女孩儿!”
“……”
屋内,邓巧君擦洗好了,裹上抹额、穿上厚衣裳,重新躺下。
邓家婆子去倒掉脏水,重新烧个热水,外头热闹,房中就显得格外寂静。
邓巧君还虚弱着,她叫了声:“水,我要喝水。”
一时没人理她。
她又叫了两声,还是没得回应,心内生出几分委屈,一只手递来一杯温水。
邓巧君抬眸看去,竟是云芹,她应当刚从厨房过来,头上还包着一方布巾,虽未着半点首饰,形容却十分清丽。
邓巧君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她目光躲闪:“你怎么来了……”
云芹刚端了铜盆过来,见外头热闹,才知邓巧君已经生了。
她如实说:“我听到你要喝水。”
邓巧君:“又没铜板给你。”
云芹笑了笑,说:“这次不收。”
见她面色苍白,云芹扶起她,让她靠着枕头,吃下这杯水。
往日寻常的一杯水,此时竟十分清冽甘甜,邓巧君一阵咕咚,她喝完还想要,云芹便又给她倒。
忽的,邓巧君道:“我给你一锭银子吧。”
捧着一锭钱回东北院,云芹给砚台加水,就着余墨准备记账。
翻开账本, 在把这笔钱记进去前, 她想了想, 又收起账本。
她看向房里那副《小鸡炖蘑菇》, 那纸与墨很好, 到现在,画都没掉色。
目光随之,落到桌上的竹编笔筒里。
去年还有一支簇新的狼毫笔,现在笔旧了, 毛也没那么顺。
云芹决定,她要用这笔意外得来的钱, 悄悄地,给房里添点笔和纸。
延雅书院里, 春日午后,暖风熏人,学生昏昏欲睡, 避过“冬眠”,还有春困。
陆挚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 知道难以避免,不大强求,让学生歇息片刻, 他自己也拿起水囊喝水,醒醒神。
水囊旁,有个收拾了干净衣裳、干粮食物的布包裹, 打了个结。
陆挚想起云芹收拾东西的身影,不由笑了下。
今晚他和姚益吃酒,恐归去太晚,便宿在延雅书院,先前冬天前,也有一次。
过了春分,天色暗得晚,待得夕阳斜照,学生们一一离开延雅书院,陆挚也锁了书院,带着包裹去山外有山。
姚益既邀了陆挚,就没其余闲杂人等。
他屏退了丫鬟小厮,握着酒杯,对陆挚道:“今夜不醉不归!”
这几日,姚益心情不甚好。
妻子林道雪在外呆了几个月,家中一月一封信催着,何况孩子也需要娘,她还得回蜀地。
昨日姚益把人送走,心中很挂念。
听着友人发泄,陆挚缓缓啜了一口酒,对他和妻子分别的事,自是些许同情。
酒过三巡,姚益果然微醉,便说陆挚:“待得两年后你进盛京考试,你就懂我今日的惆怅了。”
陆挚抬眉:“何以见得?”
姚益:“到时你母亲妻儿在阳河县守着,就是你的牵挂了。”
陆挚顿了顿,他没直说,他要带着何玉娘和云芹,离开长林村,一并去盛京。
虽处处要钱,可这几年,他定会攒够。
想到钱,他向姚益举杯,道谢:“延雅兄,这段时日,谢你的接济。”
姚益一愣,忙也举杯相碰,笑道:“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客套话。”
陆挚不绕弯,直说:“我想问,可有活计能挣钱。”
姚益险些叫酒水呛到,咳嗽几声。
到这个月,陆挚欠下他的三十多两,也就结清了,按理说,他没有急用钱的地方。
他疑惑,问:“拾玦,你是哪儿缺钱了?”
陆挚心下,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再这么一两个铜板攒下去,怕到明年也不行,不动现在有的,就得开源。
陆挚犹豫了一下,问:“你真想要知道?”
看来不是提不得,姚益便起了八卦心,坚持道:“那是。”
陆挚:“我想给云芹打一副簪子。”
他晃晃酒水,温和一笑。
姚益倒吸一口气,抚心口,后悔不已,道:“偏生道雪昨日走了!又叫你在我眼前得意一回!可气!”
也是他非要知道,陆挚只管喝酒,等他发过牢骚。
说是这般说,姚益想到一事,说:“我手上还真有一桩活计。那个林伍,你还记得?”
陆挚:“请王秀才做诗那位?”
姚益:“是他。”
姚益性格圆滑,短短一年半,和阳河县乡绅都交好,就是与林伍那种品性的,也混成能吃酒的浅表关系。
姚益道:“下月,他要去州府拜访一位老大人,正愁请帖如何写,要我相帮,可我的字不出彩。”
“你若是不嫌弃他是个清客……”
陆挚笑了:“并不介意。”
姚益心知,陆挚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心胸非一般人能比,便是林伍曾要坍他的台,他依然不介怀。
这就让姚益更嘀咕,陆挚心中到底有多厌恶秦聪,才会提到他,就沉了脸色。
自然,他不便探得缘故,暗自提醒自己,莫提秦聪。
这种写拜帖、碑文的活,文雅一点,就叫“润笔”“撰碑钱”。
陆挚也有想过卖画。
不过,若非到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想卖画作。
他如今沉寂,没什么大的声名,要在阳河县卖画,最终还是卖给姚益,总是他占了姚益便宜。
再者,绘画付出的心力更多,耽误读书,而画作质量,还更重一个“心”字。
至于写字,他发挥寻常水准就行。
半夜,陆挚辞别姚益,回到延雅书院。
他躺在简易搭靠的床上,盖着被子,几度要睡,却突的惊醒,摸摸身侧,却是凉嗖嗖、冷津津的,少了一缕温香。
他心内感慨,人真是“由奢入俭难”。
又暗想,此后若无大事,再不和姚益夜里吃酒了,免得不得回家,不得见她。
如此一来,陆挚接了些润笔的活,都是在延雅书院写完,云芹也不知情。
云芹也琢磨着买好的纸笔,得去县城,这得专门找个时间去。
他两人见面,因心内揣着“小秘密”,有时候看着对方,就不由笑了。
陆挚就问:“你笑什么?”
云芹:“那你笑什么?”
二人方觉有点傻,可心中像喝了蜜水,甜滋滋的。
很快,邓巧君出了月子,期间,邓家父母携礼登门几回,何二舅二舅妈对邓巧君,便几回嘘寒问暖。
这日,邓巧君为女儿办了满月酒。
女孩儿还没大名,家里一直“囡囡”地叫。
最近家里来了一窝燕子筑巢,很是喜庆,何老太便给囡囡取了个大名,叫金燕。
邓家很满意,打了一只纯金的燕子,半寸长,给小孩儿戴,压压邪祟。
别说韩银珠,李茹惠也有歆羡。
云芹看着那漂亮的金子,双眼也放光芒了。
这世上,应当没人不喜欢金子。
一时,韩银珠嘀咕:“生的又不是儿子,只管当宝贝了。”
天知道这句又叫谁学给邓巧君,她怒气冲冲,去西院掐着腰骂:
“大嫂子,你不也是女人生的?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我还没骂你,该你日日守活寡!”
“守活寡”这三字,死戳韩银珠肺腑。
她恨不得冲出去,什么体面也不要了,和邓巧君打一场。
可老太太这座头顶大山在,两人只能动嘴皮子。
云芹在李茹惠这儿吃茶果子,何小灵听得奇怪,不问李茹惠,反而问云芹:“婶娘,什么叫守活寡啊?”
云芹捂住何小灵耳朵:“咱不听。”
而家中,也不是人人都喜爱小金燕。
若说,韩银珠在明,那何二舅和二舅妈就在暗。
何二舅不爽:“女娃娃而已,办什么满月酒,真是铺张!”
虽然没花东院一分钱,何二舅还是心疼,那可是善宝的钱啊!
他就去催何善宝:“她嫁过来三年,就下了一个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金做的,你快让她再生一个。”
何二舅着急,二舅妈是急先锋,积极找了个药方,说是神仙那求来的给女人吃的,能生男孩,灵得不行。
可邓巧君才出月子不久,他们就送药,未免太着急。
到时候,她去亲家那一哭,亲家行事厉害,他们就难办了。
何二舅一合计,家里妹妹何玉娘那房,还没生养重孙辈。
只要方子给家里两个女人吃,莫叫邓巧君发现不对就好。
于是,二舅妈踩着晚上饭点,来了东北院。
云芹提着食盒回来,停下脚步,问:“二舅妈,有什么事?”
她与两个舅妈,只表面往来,并不怎么亲密。
二舅妈生得矮小,她仰着脑袋,心里想,这云芹生这么高做甚。
转而,她露出笑意,说:“云芹啊,这都一年了,你这肚子还没动静,老太太都吃不好睡不好了!”
“我这有个同道观神仙求来的药方子,真是最好的了,这不,就给你送来了。”
云芹面露担心,问:“老太太吃睡不好吗?”
二舅妈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陆挚听到外头谈话声,也走出了屋子,道:“舅妈既问过‘神仙’,就知道,孩子一道,讲究缘法。”
二舅妈梗了梗:“是,是……”
陆挚又说:“要是催请孩子来家里,却嫌人家是女孩,终究缺德。”
二舅妈:“……”
陆挚拿走云芹手里食盒,拒绝:“药方就不必了。”
云芹也说:“嗯,不必了。”
没事谁想吃药。
被一顿排揎,二舅妈面上挂不住,悻悻离去,实在不甘,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直接把药方煎了,让何善宝骗邓巧君是补药。
这样,就不必担心被媳妇刁难。
隔日,厨房一股药味,云芹看到倒在角落的药渣,问胡阿婆,才知北院煎了药。
胡阿婆说:“三爷来煎的,说是他娘给的药,我总觉得他鬼鬼祟祟,不是正道。”
云芹想到那药方。
二舅妈这个年纪,总不能是她自己吃。
她回东北院后,顺道敲了北院的门。
邓巧君抱着小金燕来,道:“也是奇了,你不是和二嫂子最亲么,也有来我这儿的时候,”又逗小金燕,“喏,你婶娘来了。”
云芹示意邓巧君,邓巧君静下来,疑惑看她。
云芹两三句,说了催生药方一事。
顿时,邓巧君脸上一片红,一片紫:“我就说他这两天突然不去吃酒,还给我煎药!原来,原来!”
何善宝虽然无用,但邓巧君一直以为,他至少对她有一片真心。
不承想,他居然伙同公婆来骗她吃药,那药她也吃了两天了,所谓生子方,却不知是什么虎狼药了!
云芹小声问:“要荆条吗?”
邓巧君:“……”
为何善宝的不珍重,她本是十分悲痛,叫云芹一打岔,忽的记起,她在这家从来横行霸道,凭什么忍气吞声!
邓巧君当即抹泪,道:“给我一根,我给你十文!”
邓大也成了好帮手,替邓巧君盯梢。
晚些时候,何善宝在外头吃酒回来,醉醺醺的,就被邓巧君拧着耳朵,拽进北院。
何善宝:“哎哟哎哟,巧君,这是怎么了?”
邓巧君二话不说。
怕大小姐一人制不住,邓大也帮忙按人。
何善宝动不了,再看邓巧君拿着何宗远打何佩赟一样的荆条,他大惊失色:“干什么啊!”
邓巧君:“打你这个贱东西!”
当时是“疾风卷劲草,荆条打善宝,善宝哇哇叫,爹娘喊不好”。
邓巧君打了何善宝,何二舅何二舅妈心疼得不行。
他们有心找亲家管教,可邓家若知道这事,只会大怒,他们当然不能捅到那边去。
就又编造一通,找老太太主持公道。
何老太却已经知道真相,拍桌大骂:“谁叫你们找的生子方!不知道这玩意很伤身吗!”
“这么爱生孩子,我今日让人煎了药,你们得给我吃!”
大难临头各自飞,何二舅喏喏,示意二舅妈自己认了这事。
二舅妈哭着认了。
春婆婆在何老太耳边,说了两句,何老太:“什么,还催到阿挚那,你们算老几?别说邓三抽善宝,我也想抽你们!”
何老太又大骂一通,还真叫人煎药,要喂给这两个蠢货。
吓得两人一直说再不敢了。
很快,何老太叫人,去县里延请了位阳河县有名声的妇科圣手。
这大夫年逾古稀,是何老太这一辈的人,他还是看在何老太面上,才背着药箱,坐马车一路颠簸来何家。
他先看了生子方,一惊,道是有两味药很猛,女子吃两个疗程,虽是更易怀孩子,却更伤母体,孩子容易掉。
又知是道观求的,道也正常:“那些假道士,本来就赚你生不出孩子的钱,如何真给你解决办法?”
好在,大夫给邓巧君看过,说是那药吃得少,只要日常歇息调理,没有大碍。
既然都把人请来了,何老太又给了些钱,请他帮家里每个女人看看,都有什么毛病。
老太太就不必说了,大夫叫她忌怒少怒,然后,他让韩银珠放宽心,不要思虑过度,又点出李茹惠总睡不好的事。
轮到云芹这,云芹上前坐下,把手腕放在瓷脉枕上。
老大夫把脉,眯起眼睛,摸摸稀疏的花白胡子,想了许久 。
一旁,何老太和陆挚心下一紧,云芹也疑惑地看着大夫。
春婆婆已替他们问出声:“如何?”
大夫:“嘘,别出声,好久没摸到这么漂亮的脉象了,我再感受一下。”
众人:“……”
他又夸云芹:“你这娃娃,想来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年轻人嘛,都学学她,就该这样。”
何老太和陆挚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
云芹微羞,面颊薄红。
末了,众人散了,何老太暗里问老大夫:“我外孙成亲都一年了,着实没什么动静,这该如何说?”
见何老太担心,老大夫就把陆挚叫来把脉,须臾,他疑惑地看了下陆挚俊逸的脸。
陆挚:“?”
老大夫心想,这位有点儿积火,但光看面相,倒是小事。
没孩子的缘故,是次数少了,概率自然不大。
他收手,便让陆挚出去。
既然不是别的问题,而是个人生活习性,他就没点破,对何老太道:“夫妻俩都很康健,没一个有问题,至于孩子,等缘分吧。”
何老太倒也并非真的着急孩子,只怕是身体问题。
她舒心地笑了:“好,都康健就好。”
且说何二舅、二舅妈也都四十多了,因生子方,被何老太劈头盖脸骂成狗。
他们灰溜溜躲回东院,倒是安生好一阵子,心里不喜小金燕,也半点不敢造次。
何善宝面上也很挂不住。
虽然全家都知道,邓巧君脾气大得很,可他没丢过这么大的脸,竟然被打了!
直到今日,邓巧君也没给他好脸,甚至不让他亲近女儿小金燕。
他打探了几回,从邓大口里知道,是陆挚把二舅妈送生子方的事,告诉春婆婆的。
想来生子方暴露,闹出这么多事,和东北院脱不开干系。
这天陆挚休假,知云芹爱金子,他揣着一笔新的润笔钱,他正要去找工匠,再给簪子绕上一圈金。
却叫何善宝拦住。
何善宝拱手,道:“表弟,为兄求你一事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挚便也停下脚步,道:“三表兄什么事,何至于说求。”
看他态度温和,何善宝赶紧说:“你和弟媳两人,能不能别和你嫂子往来?”
陆挚:“这我就听不懂了。”
何善宝跺脚,道:“唉!以前你嫂子脾气大,对我倒也还好,你们来之后,她成什么样了……”
“你要是和我一个样,她就不会拿我们比来比去的。”
陆挚听罢却是笑了,他摆摆手,便走了。
是一句没再和何善宝说。
何善宝却琢磨过味来——陆挚是不屑和他多说了。
作者有话说:陆挚:是我想积火的吗[问号]
天空染上沉重的铅色,河水和雨水,从山上滚下来,滔滔不绝。
汪县令一双皂靴, 早已被水打湿, 他背着手, 走在长长的堤岸上, 他眺望远处波涛滚动的河面, 拧起眉头。
“大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