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甚么?”小丫头闻言,立时眸子晶晶发亮,紧追着他问。
“喏,就搁在那边漆几上。”天子指了指东边屏风下那一张朱绘小漆几,那几上搁着一只四角嵌玉的旃檀木匣。
霍成君几步跑了过去,启开了匣钥,只见其中置着一只柿蒂纹的青玉盂,盂中是块儿冰玉般晶莹剔透的圆饼,光泽却并不似冰块儿的晶澈雪亮,而是要柔和许多。
“这……是新贡上来的玉石么?”她微微挑了眉问,语声却低落了下去,兴趣并不怎么大——她自小的首饰便是各色各样的材质,金、银、玉、玛瑙、珍珠、瑇瑁、珊瑚、琉璃、水精、云母、象牙、犀角、绿松石……
可,她总也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喜欢将这些金玉之类的东西做成各种奇巧样子,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分明是自讨苦吃!
“不是做首饰用的玉材,”天子将她的失望尽数看在了眼中,仿佛有些忍俊不禁道——“你不妨削下一块儿来尝尝?”
“尝?”小丫头这次真的讶异了,微微瞪大了一双清泉般的眸子,然后迫不及待地接过了他随手递过来的小银匕。然后自那剔透如冰的圆饼边角小小划了一块儿下来。
那冰玉样的物什拈在手中却似乎并不是石质的凉,份量也要稍微轻上一些:“当真……可以尝么?”她一眸子晶亮,期待地看着他问。
“自然。”天子依然是温静从容,似乎隐隐又有些微好笑。
她将冰玉似的晶块儿喂进了嘴里,也只片时,她全不由惊喜得脆声叫了起来:“甜的!是糖!”
“不对不对,这不是蜜糖,也不是饴糖或饧糖……”一边儿细细含着那甜块儿,无比欣喜,一边自言自语着——“不似蜜糖那么腻,也不似饧糖那么粘,比饴糖要清甜些。”
“陛下,这究竟是什么吃食?”她眸子转瞬已落回了那块儿冰玉似的圆饼上,紧紧胶着,同时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块儿圆饼,够自己吃几天。
“这是南地进贡的石蜜,据说是当地一种名为「甘蔗」的草取汁熬制而成,滋味同其他的糖大不相同。”天子温和带笑地解惑道——“统共进贡了三十饼,半数送去了长乐宫那边。”
“听闻你自幼嗜甜,余下的朕便令人都带了来,就置在外室,大约可以吃上好一阵子的。”仿佛洞明她的心思,他温和地开了口。
“呀……”小丫头张大了嘴巴,仿佛被惊喜得有些发晕,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才道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灿烂笑脸:“陛下你可真是太好了!”
年轻的天子闻言,抬手揉了揉她额发,笑意无奈而又宠溺:“养了只小馋狸儿,自然得为她寻吃食啊。”
晚间,披香殿中六尊十五盏连枝的青玉树状树照澈厅堂,天子正跽坐在正东的黑地朱绘漆案后,提笔阅着朝臣的章奏,而霍成君则在一侧随意逗着阿雪玩儿。
天子宠爱这位霍婕妤乃是宫闱内外尽人皆知的,夜夜只宿披香殿,甚至政务繁冗时,索性会带了章奏来此批阅,半分也不避忌。
此时,霍成君偶间抬眼,见他眉峦紧皱,提了朱笔却久久也未落下——
“陛下,这章奏上说了什么为难事儿么?”小少女起身,几步走到他身畔坐下,仰着脸儿有些担心地问。
“倒也无甚大事,是匈奴那边遭了雪灾。”天子自那卷沉黄色的简册上移开了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啊?雪灾!”这都已经暮春时节了,虽说长安这边也有些倒春寒,但桃月落雪听起来还是骇人听闻了些。
她怔了怔,然后才有些不解地开口问道:“匈奴屡犯我大汉北境,世代为仇,如今……如今他们遭了雪灾,于我朝而言,不是应当是好事么?”
“逢此天灾,匈奴大受折损不假……可他们若因此衣食匮乏,有冻馁之患,或许就会挺而走险,向我大汉北境劫掠。”他神色温和,十分耐心地仔细解释道——“原本自近年来的两场大仗起,匈奴兵力大损,已然安份了许多。可这一场天灾,不知会不会令得他们殊死一搏。”
这些事情霍成君是知道的,两年前,陛下即位的第二年,便发骑兵十六万,分五路攻打匈奴。这是大汉立国一百三十二年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对外骑兵出征。
同时,派遣了校尉常惠前往乌孙,节制乌孙骑兵五万余,与汉军东西并进,夹击匈奴。匈奴畏惧汉军,惊惶西逃恰遇乌孙兵,一场激战之后大败而归。
第二年冬,匈奴再袭乌孙,却遇大雪,生还者仅十之一二,再加乌孙、乌桓与丁令的乘势攻击,匈奴伤亡惨重,国力大为削弱。
自此,匈奴对大汉,便是言和不言战了。
大汉击匈奴大胜而归时,她正十一岁,清楚地记得自家阿父站在庭中,神色肃穆地远眺着未央宫的方向,静静看了良久,最终只轻声慨叹了一句:“倒当真是孝武皇帝的血裔。”
她那时就明白,当今陛下是个十分厉害的有为之君。所以未入宫时,曾担心害怕了许久的……未曾想,他竟会是这般一个温和细致的人呢。
“那,匈奴或许会因此犯境的话,北疆那边当早做防范的罢?”霍成君想了想,一双明澈的眸子看着他,认真地问。
“嗯,”天子微微颔首——“明日早朝便同群臣廷议,商定细策。”
看她竟极少见地微蹙了双眉,他不由微微失笑,温声安抚:“这样事儿,自有满朝君臣计议,哪里要你这小丫头来操心?”
“何况,如今匈奴国力已大不如前,只怕二三十年内都养不回元气。即便当真侵犯北境,也不过是些散步游勇,不足为惧。”
“真的么?”她神色陡然一松,但还是不大放心地问了出声。
“君无戏言。”他失笑,而后正了神色温声答。
“那,陛下,你见过匈奴人么?”室中微微静了一小会儿,少女有些稚气的语声响了起来,透着几分好奇
“朕承位只四年,还未遇过匈奴朝贡,不过因为自小在市井间长大,以往在长安城中倒见过做生意的匈奴人。”天子一怔,微微思忖了片时,应道。
“他们是什么模样,和汉人生得一样么?”她立时来了劲儿,晶亮着一双眸子问道。
“除了须发浓密些,颧骨高一些,面貌上其实无甚差别,倒是衣饰打份大不相同。”他静静回忆着,嗓音温和——“匈奴人的衣裳多以皮毛为主,男子戴着圆筒状或尖状高帽,都梳着椎髻,上衣是直襟左衽,下?身着长裤,也并不像我们汉人这样穿履,皆是足登革靴。”
“女子的话,衣裳没多大差别,不过不戴帽子,大多梳发辫,也有不梳头,披着头发的。”
“呀,披头散发!”小丫头惊异地瞪大了眼,仿佛不可思议地道——“那多奇怪!”
“蛮夷之族与我中原汉人异地异俗,论起来,这倒并不算顶稀奇的。”他笑了笑,仿佛也有些兴致,索性便放下了手中的那卷章奏,神色随意地同她细说起来:“挹娄那边天气苦寒,冬天人们会把猪油涂在身上御寒,而夏天炽热时则裸袒,只用一尺大小的布匹蔽其前后。”
“啊?”她从不知这世上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怪癖习俗,简直无法设想,惊得大大张了嘴巴。
“而乌桓那边,男子则剃发,称髡头。女子年少时同样剪发,到出嫁时才会蓄起长发。”他又细说了这些——“至于西域诸族,离中原更远,样貌都同汉人大不相同,风气俚俗之类就更奇异了……”
“真是天方夜谭一样呢,”小丫头愣了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长长舒了口气,方才又开口道——“陛下是从书上看来的么?”
“不尽是,长安城中原本就有许多异族,朕少年时……在长安市井间长大,八街九陌都逛得熟稔,曾同他们打过些交道。”似乎忆起些什么过往,他神色也微微恍惚了一瞬。
“陛下……原先时,过得辛苦么?”小丫头却忽地静默了片时,而后开口问道——他的身世,举国上下、朝野内外尽人皆知的。
室中静了一瞬。
“那时少不更事,如今想来,倒是过得恣意自在。”他默了片时,方才举重若轻地温声回道。
“噢。”小少女闻言,却低低垂了眼,明亮的暖黄色烛火竟衬得她稚气未脱的面庞有些空寂落寞。
“自记事起,便有许多人说我生得有福气……可我,却从来不曾有过半分自在的。”默了半晌后,她才缓缓开了口,一向轻快无忧的语声难得有些低落。
“阿母同阿兄不知告诫过多少回,说将军府外面危险得很-阿父位高权重,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打着霍家的主意,我又是阿父的心头肉,断不能让人趁了隙。所以,即便阿父阿母他们外出也几乎从来不带着我……连长安城是个什么模样,我都不大清楚。”
“而且,即便在府中,也是给阿母管束得紧。不许掩雀扑蝶,怕摔伤了腿脚;不许摘花折草,怕划了脸扎了手;不许接近水塘方池,怕滑了足……身边的仆从婢子都是诚惶诚恐地替阿母看着我,哄着我,却从不敢陪我嬉闹玩耍,惟恐一个不留心便要挨罚。”
“因为是阿父阿母的幼女,长兄年纪大了我许多,几位姊姊也早就出了阁,所以,我身边也少有能说话的人。”
“七岁那一年,九月茱萸节时,我听说渭水边有人赏菊登高,十分热闹,心痒得厉害,便央了阿陶带我去看。阿陶是园中花工家的幺儿,与我同岁,自小便时常玩在一处,整个将军府中属他与我最亲近。”
“阿陶起初怎么都不肯应允,但最终被我磨缠不过,无奈只得点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石蜜」就是今天的蔗糖,当时熬出来是饼状,十分贵重。
「茱萸节」即重阳节,这是周代时楚国的风俗。因为刘邦是楚人,所以后来就盛行于整个汉代。当时,节日要饮菊花酒,取丝缕就北斗星求寿要佩茱萸。所以也叫「茱萸节」,重阳糕那时叫「饵」,皆粉稻米、黍米所为也,合蒸曰饵,饼之曰餈。
第52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五)
“那一回呀,可真是高兴得像做梦一样……我生平第一回 见到那么多的人,摩肩接踵,牵衣连袂,还有许多都是同我一般年纪的小孩子,热闹极了!渭水边生了大片大片的香蒲、泽兰和红蓼草,浅黄和雪白的野菊绽得漫野都是,我们俩儿和许多孩童一齐挤上了一只小船,在水上摇桨荡舟,还学会了唱一支乡间的歌子……”
——原来,寻常人家的小孩子竟是可以这般无拘无束地嬉闹玩耍的啊。
“后来,我们俩儿在天黑之前悄悄回了府……但,未曾想到事情早就露了馅儿。阿母动了大怒,阿父头一回罚了我去面壁思过,而阿陶-从那以后,我便再未见过他了。”
“自那回茱萸节之后,我便真的学乖了起来,尽数收了以往那些心思,再不会央身边的任何人带我出去玩儿。只整日听话地呆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看头顶的一片天,看着府里的屋子和花草……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
“所以,后来我那般犟着性子留下了阿雪……它原先身上有好几处旧伤,恐是以往给打怕了,所以怕人得很,但却愿意亲近我。”
“时常能同它说说话,逗着它玩耍,心底里真是高兴极了。”
“现在,和陛下待在一处……忽然就觉得即便一辈子都住在这宫里,看着头顶这一片天,看着这宫中的屋子和花草也很好啊。”一团稚气的小少女,清澈的眸子就那样依赖又郑重地看着他——“只要陛下不嫌成君聒噪,成君便一辈子伴在陛下身边,好不好?”
“好。”过了片时,他应道。
未央宫,广明殿。
“阿奭,你瞧这个……这只小鹿是不是很伶俐漂亮,它的一双瞳子是墨玉嵌的,又润又圆呢。”扶桑纹的髹漆桧木几案边,席地跽坐的霍成君,手心儿里捧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玉鹿,金棕色茸角,通身莹白。此刻,她漾着满眼灿烂的笑意同身前一个三四岁大的稚童说着话。
那稚童一身玉青色的平纹绢曲裾袍,乌发垂髫,眉眼秀致,有六七分似了父亲。他静静立在她面前,目光虽在那只金角黑瞳的雪玉小鹿上滞了一瞬,但却转瞬便移了开来,看向她的神色有些疏离,甚至带了隐隐的戒备。
“唔……好罢,就算阿奭你不大喜欢,也送给你了。”见稚童似乎不怎么有兴趣的样子,十三岁的少女心下不由有些沮丧,连那一脸灿烂笑意都微微顿了顿。
还记得入宫次日,陛下第一回 带了阿奭来见她时,小小的稚童便是这样一副懂事知礼,但却淡漠疏离的模样。
气馁也只片时,瞬后她却又是努力扬了扬唇角,重新漾起了明亮的笑意,捧着手心儿那只雪玉小鹿,仿佛有些怕他嫌弃似的,诱哄道——“冬日当真可以暖手呢,不骗你!”
她生性畏寒,五岁时,阿兄便寻了最上等的于阗暖玉,命匠人雕作了这么一只小白鹿予她做生辰礼。雪玉为身,黄玉作角,墨玉点睛……听旁人说,最难得的是那玉匠运斤成风的绝世工巧,竟连鹿角上的纹络都是细致入微的逼肖。
她也是喜欢极了这雪玉小鹿握在手中暖和温腻的舒适,整整八年间,每到了冬日便贴身带着,从不离手……现下,心里其实万般舍不得它。
小丫头甩了甩脑袋,暗暗告诉自己不许这么小气。然后,仿佛献宝似的,目光落向了她身畔的一只两尺见方的文贝朱绘香檀木漆奁:“喏,还有这些哦。”
她抬手启开了精致玲珑的铜锁,匣盖一开,便流溢出珠玉光华来,既而才看清其中是满满的各色小儿玩物来——小剑、小刀、骑马小俑、虎、象、鹿,羊、雁、风车、车、狗……几乎样样都是金玉玛瑙、珍珠瑇瑁、象牙犀角这些贵重材质精心雕琢而成,奇工巧技,世所罕有。
片时间,连侍立在刘奭身后的女官都有一瞬的诧异,看向那厢少女的目光微微复杂起来……
这只匣子里的东西,即便不论雕工,单说这些金银珠玉,便是价值连城了。可她就这般轻易地送出了手,不见丁点儿吝惜。
也是呢,听闻这位霍婕妤在宫中一惯便是用钱散漫的,打赏宫监婢女们也从来异常大方。
可——若当真是这般不谙世事的心性,又怎么竟会想到来大皇子这儿献殷勤?
才入宫不久,她便日日带了各样儿新鲜的吃食或小儿的玩物来,遇着大皇子回回的冷脸,却仍能自说自话,捧出一副笑脸来,挖空了心思哄他开心,仿佛也不觉尴尬……连她们这些宫婢侍儿都觉得有些厚颜呢。
可当真是令人费解。
次日,未央宫,披香殿。
“听说,你昨日将自己幼时的玩物尽数拿出送予了阿奭?”天子与她相伴跽坐在案边,神色随意地问道。他记得,她一向性子散漫,却唯独对这些小玩意儿紧张得很,统统宝贝似的收在一只髹漆匣里,从不许旁人碰了丁点儿。
“嗯,”她闻言点了点头,仰起小脸儿来认真地看向他——“陛下待成君这般好,可成君又帮不到陛下甚么……所以就想尽力地待阿奭好啊。”
闻言,天子似乎怔了一瞬,而后片时默然。
未久,立婕妤霍氏为后。赐丞相以下至郎吏从官金、钱、帛各有差。赦天下。
芍药花谢,舜华初开。不知不觉间,夏日的署气渐渐淡褪,时令已入了初秋。这一日,正是七月初七。
七夕节起源于楚地,因为本朝高祖皇帝刘邦乃系楚人,宫中妃嫔也多为楚地女子,是以大汉立国之后,七月七日结五色彩缕乞巧的风俗便日渐盛行了起来。
“拜见陛下。”椒房殿前的丹墀上,一众宫监婢女们纷纷稽首而拜,神色恭谨。
“免礼罢。”天子语声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平静,既而目光落向领首的侍婢,问——“皇后午憩可醒了?”
“皇后今日不曾午憩,”莺时微微垂首,恭谨地答话。
——陛下待皇后实是宠眷已极,连自己摆驾椒房殿也允她不必出迎,若依宫中规制……这可是僭越。
闻言,天子眸间掠过一丝讶异,却也并未再问,而是径自阔步进了殿中。
时令未出三伏,暑热还没有褪尽,殿中仍铺着夏日润青色的流黄簟,顶部的横木之上张设了烟霞色蜀锦承尘,四周垂纱为幔,黄金壁带间嵌着蓝田碧玉,木兰楹柱两侧的椒壁上绘着色彩瑰丽,生动而绚烂的《乐舞百戏图》。
富丽而雅致的殿室中,清和宜人的淡香丝丝缕缕地弥散开来,沁人心脾……这座宫殿所有屋宇皆以花椒和泥涂壁,终年温香,故名「椒房」,为皇后居室。
天子步入内室时,那小少女一挽长发绾作丫髻,穿着一袭藕荷色的绮縠襦裙,正背对门跽坐在西窗下那张文贝曲几旁,不知手上正忙碌着什么,身子不由自主地有些前倾,低着螓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樟木厚底的云兽纹蜀锦黑舄踩在细蔑织成的润青色流黄簟上发出静匀的细响,渐渐逼近的足音清晰地响在了耳畔,也终于将案几旁那专心致志忙着手头活计的少女惊回了神——
她闻声的第一反应却是有些惊慌失措地匆忙将案上一应物什挥袖一拂,一古脑儿尽数揽到了自己膝头,然后垂了一双藕荷色广袖严严实实地掩上,不露出丁点儿边角来。
而后,小少女竟仍是不肯抬头看他,只低低垂着睫,小声道:“陛下来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竟不许他看?
天子似乎有些失笑,既而揽衣在她身畔跽坐了下来,从容而温和。
他略略思忖了片时,而后温颜一笑,看着那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局促里带着些无措的小少女,语声里带了些安抚道:“成君是在合采么?”
她瞬时惊讶地抬了眸,一双清泉般纯澈的眸子定定看向他,而后却是咬了咬唇,贝齿噬得粉润的菱红唇瓣微微泛白,神色有些沮丧地又低低垂了头。
年轻的天子不再言语,却是探出手臂,微微将飞凤纹的平纹绢广袖捋了些许,露出匀白秀劲的手腕,平伸到她面前。
霍成君有些错愕地再次抬眸,看着他,眼里满是不解。
“难道不是为朕合的采?”他语声清润,笑意温和得让人适意而安心。
“那,便替朕结上罢。”
她闻言似是愣住了,看着静静伸展在自己面前的那段手腕,却是没有动作。几番咬唇之后,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自膝头移开了一双广袖,露出下面光泽鲜亮的各色缯丝来,其中有好些已经合好的五色缕……论手艺,的确粗陋。
所谓合采,便是将朱、绿、黄、白、玄五色缯丝捻合成一股丝绳,然后系了珠玉之类的小玩意儿佩在腕上或颈间,为辟邪祈祥之意。
这本是极容易的手艺活儿,并不需多少章法技巧。但霍成君长到一十三岁,在家中时连斟茶倒水的微末小事都有大堆仆妇悉心服侍,不曾自己动过手。至于合采……往年都是家中长辈合好了五色缕替她结上的。
而今日,她难得没有睡懒觉,平旦时分就早早起身,草草用过了朝食,便吩咐宫人拿来了一大匣五色缯丝,静静待在屋子里开始专心地合采……
可眼下,看着自己膝头那十余条已然合好的五彩丝绳,小少女心下不由一阵沮丧——条条花色都合得不匀,远比不上自己往年戴的鲜丽漂亮,也唯有系在绳端的白珠、铜镜、小金铃之类还算精致。
“当真……要替陛下结上么?”她仰起那张带着婴儿肥的精致小脸儿,微微咬了唇,声如蚊蚋。
“嗯。”他只温和地颔首,一字以应。
“那,便这一条罢。”小少女见他似乎并不十分嫌弃,终于鼓起了些勇气,心下的紧张与沮丧竟消弥了大半。而后,便垂了螓着认真地自膝头一堆彩绳里挑出了一条系着弦纹钮小铜镜的五色彩绳来。
她双手执了那彩绳,凑近了低着头,仔细地将丝绳绕着他手腕缠了一匝,然后在绳端的镜钮处绾结系牢。但结好之后,又似乎不大满意,微微蹙了眉。于是便又十二分费劲儿地解开了重新绾……
天子看着眼前的小少女自顾自地专心忙碌,目光凝在那只小小的三弦纹纽小铜镜上,神思却是有些了飘远了开来——
听丙吉说,当年,太子府上惨遭横祸,便是在初秋时节,甫过了七月七的时候。他才是襁褓婴儿,尚不足三月,臂上还系着祖母史良娣亲手合的五色丝缕,绳尾缀了一枚八株铜钱大小的身毒宝镜……
涎世才数月的婴孩儿自然是一派懵懂的。而自隐隐开始记事起,他便是生活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嘈杂的哭嚎声、威吓声、斗殴哄吵声……还有狱中终年不散的霉腥腐臭味儿……
两岁多时,他被人带着走出了郡邸狱。因为常年不见天光,头一回被太阳照到时,小小的稚儿浑身仿佛针砭似的疼,眼睛更是刺痛一片,直吓得捂着双目缩回狱门下的阴影底下——但却怎么也不敢哭,在狱中,凡是敢哭闹的犯人都会被狱吏用铁鞭招呼,他年纪最小,一向又有丙吉庇护着,倒不曾遭遇过这般对待,顶多只是被粗暴的呵斥罢了。
但,心底里却依然惧怕极了。
出狱之后,两岁的孩子被人带到了掖庭宫,扔进一处偏避蔽小的宫室中。他的曾祖父——孝武皇帝刘彻,既未杀了他,但也未打算好生教养照料他。
长大之后,他曾想,他那位从来杀伐凌厉的曾祖,只怕心底里也是矛盾的罢。一面,他冤杀了自己最为爱重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太子刘据,而这个两三岁大的稚儿便是儿子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亦是他唯一的曾孙。
但另一面,这个孩子的父母至亲,尽数死在这位自己手上……算得上血仇。
或许,连孝武皇帝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罢。于是,索性不闻不问,自郡邸狱放出后便扔进了掖庭宫,任他野草一般长大。
那十多年间,他在宫中从未受到过多少照料,自然,同样的也就少了许多管束,日子算是真正的任意自在。
守着宫城大门的侍卫们对这株刘氏皇族的野草向来视而不见。于是自五六岁上起,小小的孩童便时常偷偷溜出宫去……
尚冠前街常有百戏可看,闹热非常,长安市井间的顽童们便学着那伶人叠案倒立、弄丸跳剑、舞盘、弄球弄瓶、舞轮、戏车走索;杜门大道上最高的要数那座市令所居的旗亭楼,足足五重,髹漆绘彩,檐牙高啄,一众小儿常常做赌,看谁本事最高,能用弹丸打下楼脊最高处檐角上悬着的那只金铃;章台街上多是些歌楼舞坊,满街的燕脂香粉味儿腻人得很。可这儿花坞园圃里的芙蓉、芍药却开得最艳最好,若偷偷折了拿去东市卖,一枝就能售得十几文的好价钱;东西两市总是最为嘈杂但也最为有趣的地方,常有许多番邦的奇巧物什,偶尔还能看到身着皮毛衣裳,粗发浓须,走近些便闻见膻腥味儿的胡人牵着高大的骆驼招摇过市……
那些日子,过得当真是自在任意……每每总会一直玩耍到向暮时分,在宫门落钥前才万般不情愿地悄悄溜回掖庭宫。然后,张伯父总不免不了看着他轻声叹息,然后神色沉重地督促着眼前这皮猴儿一般的顽童温习昨日教授的几个篆字,再学上一小段文章……
他就这样日渐长大,慢慢懂事,直至十五六岁上,到了娶妇成家的年纪。
“陛下,这样……可以么?”耳畔一记脆稚的少女嗓音,将他的思索拉回了眼前。
“嗯。”他看着腕上那条系着精致弦纹钮小铜镜的五色丝绳,微微点头。
长乐宫,永寿殿。
“我这儿,并不需你侍奉饮食。”上官氏神色静澹地跽坐在凤纹朱绘漆案后,看着眼前稚气一团的少女双手捧着乌漆小食案走上前来,然后躬身将小食案上的各色饮馔,动作有些生疏笨拙地一样样替她摆到面前,不由淡淡出声道。
“是成君哪里做得不好么?”她闻言一怔,不由顿了手上的动作,却是仰起一张稚嫩的小脸儿,看着太皇太后,有些紧张地问。
上官氏眸光清冷无波,只眉峦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这位以往十三年间在家中只怕都不曾给父母侍奉过饮食,这会儿怎么竟想到来她这儿伺候?
“昨日,成君才从宫人那儿知道,原来以往许家姊姊在时,每五日都会来这儿为太皇太后侍奉饮食的。”她微微垂了头,低声道,倒是先替上官氏解了惑。
闻言,高坐堂上的太皇太后不由一怔。而后,看向眼前这小少女的神情都有些复杂了起来——
当真是……一派天真,什么都不懂呢。
先皇后许平君与她哪里来得可比之处?
一个是掖庭宫暴室啬夫的女儿,出身微贱,虽经鱼龙之变,入主中宫,可背后却无半点依恃。所以,自然处处做低伏小,谨慎入微,唯恐行错半步。
而另一个是大将军霍光最为宠爱的幼女,珍若拱璧……整个大汉,谁又敢难为了她丁点儿,委屈了她半分?
“许家姊姊与陛下少年结发,情谊笃深,又是阿奭的生母,陛下……心底里一直十分惦念她。”小少女低低垂了睫羽,轻声道。
所以-你便这般花尽心思地学着她么?上官氏看着眼前白纸般简单的小少女,心底里莫名生出一分叹息……但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作者有话要说:
顺便说一句,故事进入主线剧情(刘病已、许平君、霍成君三人的是是非非,放心,不会黑任何一个滴)
第54章 汉宣帝和霍成君(七)
所以-你便这般花尽心思地学着她么?上官氏看着眼前白纸般简单的小少女,心底里莫名生出一分叹息……但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