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中的夔纹青铜鼎中盛了鹿羹,勾连云纹的银盂中置着兔纤和炙脯,两只白玉盌里分别是桂浆与梅浆,琉璃盘中按花样摆了粢糕、糍糕、麦饼,最后是柿蒂纹彩陶圆敦里,一份晶莹糯软、溢着稻粒熟香的粳米饭。
可,她却只是静静坐于案旁,仿佛还在等着什么似的,半晌也未动箸。
四周侍立的几名宫婢,见状不禁心下忐忑起来——婕妤莫非是嫌饮食不精致?可这宫中御用的饭食饮馔,谷物菜疏样样皆是四方进贡的珍品,庖人亦是厨艺精湛,冠绝国中的。
此时,莺时已引着另一名柳黄色襦裙的小侍婢进了殿中。待近前了几步,向婕妤行过礼后,她目光便不由落在案上那份颗粒晶莹的稻米饭上,神色微微一怔。而后,一惯温婉妥帖的侍婢面上立时便带上了几分愧意,歉然地向众人解释道:“婕妤她以往在家中时,只食蜜饭。”
——只食蜜饭?!
除了那位历经三朝,阅历不凡的郑女官眸光淡然,古井无波外,其余几名小宫婢霎时间给惊得直眉楞眼,反应过来后便是连连咋舌。
野生的蜂窠并不易寻,是以蜂蜜便是难得的佐味佳肴,即便公卿之家也未必能时常尝到……
而眼前这位,竟是自幼餐餐蜜饭!
“是老奴疏忽,这便令庖人奉上蜜饭。”片时后,作为披香殿中位份最高的宫人,郑女官十分得体地温和出声。说罢,便吩咐了身边的小宫婢去厨下传话。
“咪呜……”此时,只见一只雪团儿似的白狸自莺时身后那名柳黄色襦裙的小婢怀中敏捷地跳了下来,身姿灵巧地几步扑到了霍成君脚边,然后仰起小脑袋,撒娇似的蹭着她膝头。
“阿雪,”小少女眸子里蓦地露出满满的欢欣来,神色雀跃地将那只雪团儿抱到了膝上,让它寻了个舒适的地儿懒懒卧下。而后伸手轻轻替它理梳理起了脊背上绵软的绒毛,动作熟极而流——“昨晚住得惯不惯?这宫里都是些生人,不过你莫怕,虽然不能再同住一屋,但侧室离这儿不远,仍能时时呆在一处的……”
那只狸儿通体莹白,一身纤软的绒毛雪缎似的光滑轻润,不带一丝杂色。更引人瞩目的是,这雪狸竟生着一双蓝黑异色的鸳鸯睛,瞳仁晶亮,星子般光华流转,熠熠生辉,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它亲昵地趴着小爪子卧在小少女膝头,用半掩在绒毛里的湿漉漉的粉红小鼻尖蹭着她掌心,时不时地「咪呜」一声以示亲昵
“婕妤,这是厨下刚刚烹好的蜜饭。”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黄罗襦裙的小宫婢恭谨地将另一只彩陶圆敦用髹漆小食案奉了上来。
敦中是一份已用蜂蜜拌匀,浓浓溢了甜香的糯黄色稻米饭。
“阿雪,来。”她将那只雪白的狸儿放到了身边,取了一只空置的小银盘置到它面前,自漆案上竹编的精致簪笼里取出一柄青铜饭匕,把彩陶圆敦中的蜜饭拨了一小半过去。
然后,一人一狸就这么一同用起朝食来。
而四周,殿中侍立的小宫婢们已然惊无可惊,简直不知是该诧异天生食肉的狸儿都能对满案的兔纤鹿羹熟视无睹,乖乖去陪主人一块儿吃素……还是惊讶有人奢侈到用蜜饭去喂狸儿?
侍立一旁的莺时,即便在府中时早已见惯了,但此时心下仍有微微的无奈——女公子她……实在是太宠阿雪了些。
女公子八岁那年,有山民将自家训养的一只善执鼠的白狸作为奇珍献予了大将军府。
谁晓得这只幼狸才刚刚断乳不久,怕生得很,自那山民离开后便在兽笼中不住叫唤,后来喂食时竟抓伤饲兽的僮儿逃了出来,接着被追打得在府中四处流窜,荒不择路竟钻进了女公子寝居的绣榻下……
那僮儿当即吓得面如土色——若这畜生惊到了女公子,夫人和大公子焉会留他性命?!
只得求寝居中的仆婢想法子快些将它逮了出来,可那只小狸儿之前已被吓得狠了,任他们怎么威吓诱哄都只躲在绣榻底下宁死也不肯露头……移榻自然是不成的,女公子的寝居——谁人胆敢造次?
直到晚间女公子她用毕夜餐回了闺房,那只狸儿仍是好好地躲在绣榻底下。
她们这些婢子自然不敢蓄意隐瞒,仔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都交待了清楚,而那个饲狸的僮儿已吓得瑟瑟发抖,颤着身子跪地请死。
女公子那时不过是个八岁孩童,一派天真懵懂,听罢之后,却只仰着小脸儿问:“那……它为何要从兽笼中逃出来?是饿着了么?”
“府中供给禽兽的饮食都是颇有余的。那只狸儿因是幼崽,才刚刚断乳,应当是怕生的缘故。它自进了府,便没日没夜地叫唤,半刻也不肯停歇。”
“原本它还才这么小啊,到了陌生的地儿自然害怕……很可怜呢。”女童闻言,仿佛恍然大悟似的,道——“那它既愿意住这儿便住着罢,我不赶它出去了。”
让这只狸儿住在榻底?一屋子人齐齐被她这个决定惊得愣在当场。
这、这若是给夫人知道了,那还怎么得了?
可,一向虽娇惯却性子和软的女公子在这件事儿上竟异乎寻常地固执,硬是犟着性子不肯松口……然后,众仆婢只好随了她,只是商议好了三缄其口,绝不能透出丁点儿风声去。
于是,那只小白狸就这么在榻下足足躲了快三日,最末一天的傍晚,怕是实在饿得捱不住了,才怯怯地自榻底探出一点儿头来。那时,女公子正在用下餔,见它这般情状,便将自己案上的野羊脯分了些搁在地上的小盂里。那小狸儿嗅着香气,灵巧敏捷地飞快地窜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起了块野羊脯,便又飞快地钻回了榻底。
后来,每每就是那小狸儿饿得狠了,便在女公子用饭时探出头来,回回都能自她这儿得些吃食,时日一久便渐渐有了默契。
足足两个月,那狸儿胆子才大了许多。有一回,女公子倚在凭几上打盹儿时,它竟轻悄地自榻底钻了出来,一点点试探着靠近,见她始终不曾动作,似乎安心了些。后来,竟大着胆子围着那双缀了白珠的锦缘素丝履打起转儿来。接着,便试探着探出爪子去逗弄履头那颗晶亮璀璨的白珠……女公子早已醒了,却怕惊着它,便大气也不敢出地呆呆倚在凭几呆坐了半个多时辰,后来膝盖和足踝都僵麻得厉害。
于是,小白狸的胆子就这么日渐一日地大了起来,后来竟敢于伸出爪子扑女公子的衣带玩耍,而女公子小小翼翼地伸手去摸它耳朵时,也只是将那一双毛毛绒的粉色小耳朵缩上一缩不让碰,却并不躲远……那狸儿仍是怕生得很,但独独不怕女公子。
夫人以往从不许女公子碰这些禽鸟牲畜。因此她未曾饲过宠物,自然也并不晓得如何喂食。所以每每便是将自己的吃食分它一份,以至于后来,竟将这狸儿养得同她一般口味。
后来,事情终于还是给夫人知道了——自然是好一通雷霆震怒。自幼阖府上下众星捧月、珍若拱璧的女公子头一回挨了训,但……八岁的小女童却是硬犟了性子,怎么都不肯将养在寝居中的那只白狸儿赶出去。
夫人终究疼爱女儿,眼见她虽神色怯怯,泪汪汪地红着一双眼,却怎么都不肯松口,最终只得无奈应允。只是肃令他们这么仆婢,一定得将那狸儿打理干净,不许将女公子寝居弄污了丁点儿。
之后女公子便光明正大地养起了这只狸儿,取名作「阿雪」,并与它日日同寝同食。
——细算起来,如今也近五年辰光了。
而此刻,未央宫披香殿中,十来个宫中仆婢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人一狸分食蜜饭的情形。
在不远处静静侍立的郑女官,神色始终是轻尘不惊的平和澹静……她眸光越过那袗衣华服的小少女和身边的白狸儿,自半启的绿琉璃锁纹格窗落向了西边。
长安城的风水格局,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而如今,毗邻着宫城西侧青城门的,便是炙手可热的大将军府。
十七年前,孝武皇帝刘彻临终之际,择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承位。因其尚在冲龄,是以委四人为托孤之臣——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御史大夫桑弘羊、左将军上官桀。
此后,不过短短一载,金日磾病逝。
又八年,桑弘羊与上官桀同燕王旦合谋,意图逆反,事败,皆伏诛。
自此之后,朝野内外,便是霍氏的天下了。
又两年,孝昭皇帝刘弗陵崩。
昭帝身后并无子嗣,于是循制当择刘氏宗亲承位。
大司马兼大将军霍光,先立议立昌邑王刘贺为帝。但短短二十七天之后,便因其荒诞无道而废黜。
之后,便拥立了年仅十七岁的卫皇曾孙——当今圣上刘病已为帝。
是以,圣上即位之后,霍氏一族更是如日中天,势倾朝野,炙手可热。
三年之后,陛下少年结发的元配妻子——恭哀皇后许后殒命,自此椒房殿便空置了下来。
如今才不过一载辰光,霍夫人便将自家幼女送进了宫,眼下的位份虽只是婕妤,但宫中凡有些阅历的都心底洞明——这位霍婕妤,已是未冕的皇后了。
宫婢们此刻惊讶她餐餐蜜饭,皆因许后生前节俭克己,饮食用度样样朴素,宫中妃嫔们自然更不敢逾越。
但霍氏一族权倾朝野,富贵无伦,大将军霍光最为珍宠的掌珠,若细论起来,只怕比之本朝的那些公主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餐餐金莼玉粒又有甚稀奇?
用毕了朝食,霍成君便百无聊赖地抱着阿雪回了内室——依礼,待会儿她要与陛下一同去拜见皇太后,现下只能乖乖待在屋子里等着。
“阿雪,这皇宫一点儿也没有旁人说得那样好。”她双手托腮,目光透过那扇半启的绿琉璃锁纹窗扉落向殿外……殿外是些花木,花木之后又是宫殿……那座宫殿之外,大抵还是宫殿罢……
自小在府中也是这般,偌大的一座宅邸,屋宇连亘,楼阁栉比,凿了一方池塘种荷养鱼,辟了几处园圃艺花引蝶……天下间难得的富贵雅丽,但,那又怎样呢?
一模一样的景致,她看了快整整十三年……
很早以前,她年纪尚小,性子也是十二分跳脱,活泼闹腾,哪里耐得住这般拘束?于是为了出外面玩耍想尽了百般主意,玩过了各样花招……可却每每总不能如愿。阿父阿母还有兄长他们,总像看待一个胡闹的小孩子般,有些宠溺地无奈道「成君乖,莫淘气」。
所以,她总盼着自己快些长大,他们之所以这样拘着她。不过是因为她年纪太小,不放心而已。待她长成大人了,自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府,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是个什么模样了罢?
可如今,她出嫁了……算是长大了罢?但,虽换了个地方住,似乎仍是如以往一般的境遇呢。
“不过是座比将军府大些的院子,屋子更多些,垣墙也更多些罢了。”一团稚气的小少女仰头望着上方的辽旷天穹,晴空一碧,湛然如洗,偶见几抹舒白的云翳萦浮于缈远的天际,忽地被罡风吹散,飘然泛开,流浮作一缕缕雪絮般的云丝……连这一片小小的天空,看起来也和在府中时别无二致。
“咪呜……”趴在她膝头的那只白狸儿似乎察觉了主人的无奈与低落,它灵巧地踮起前足轻盈一跃,敏捷地自膝头跳到了地上。
它伸出肉乎乎、粉嫩嫩,却覆着雪白绒毛的小爪儿来扑弄她衣裳缨带下垂着的朱色丝穗,那缨穗有近一尺来长,几下便被抓得一团凌乱,并缠住了它前足。雪狸儿开始试图挣脱,急得翻起身子,仰倒在地上和那一团乱丝作斗争……一团雪白球儿在珠粉色的鲜丽衣裾上来回打着滚儿,呲牙舞爪地咬拽几根丝穗,当真有趣得紧。
“噗——”霍成君被它逗得冁颜而笑——“好了,别总找这穗子的麻烦了,以往你咬断的那些可都是我背的黑锅,否则阿母她肯定要赶你出门的。“
说着,小少女微微俯下娇小的身子,替那狸儿细细解起了缠缚在足趾间的丝线,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神情有些轻松暖然了起来:“还有,莫担心我。”
“自小在府中也是这般过的,如今的日子也没有更糟,而且——”说到这儿,她的小脸儿上带了些欣然,一双清泉般的眸子似乎也亮了起来——“虽然这皇宫不如旁人说得那样好,但圣上他,却比旁人说的要好上许多呢。”
年轻的天子刚刚要迈步进内室时,隔帘便听得小丫头这么一句自语。
他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微微滞了一瞬。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披香殿」武帝时期,未央宫有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鸾等殿,后又增修安处、常宁、茝若、椒风、发越、蕙草等殿,共十四座。
(草稿,待修,请亲们千万见谅!)
长乐宫,永寿殿。
清旷穆然的殿宇张设着沉青色的丝织承尘,木兰梁柱两侧的白壁上绘了大幅赭红与石绿相间的荷华图。清晨熹微的阳光从东边青莲纹镂雕的文杏格窗透进来,斑斑点点地碎在松青色的织锦莞席上,衬这殿中更阗静清幽了几分。
而此间主人——静静跽坐在堂上那张朱绘凤纹漆案后的女子,约是十八?九岁的韶龄,容色清妍,丽质天成。
但身上一袭肃重的缥青色袆衣,以及髻间那顶以玳瑁为谪,凤皇爵,翡翠羽,垂着黄金镊的璀璨华胜,却昭示着她在这汉宫之中尊崇无匹的身份-皇太后,上官氏。
堂下,刚刚进了殿门的年轻的天子,正携了身畔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执晚辈礼俯身下拜,姿态恭谨。
论年纪,皇太后比当朝天子还要小上两岁,但却已是祖孙辈了。
不过因皇曾孙刘病已过继给了孝昭皇帝刘弗陵为嗣。所以只以母子相称,不称太皇太后,只尊为皇太后。
“这是成君?”跽坐于高案后的年轻女子,语声清质入耳,却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淡漠,仿佛是隔了一层什么似的,令人觉不出多少亲切。
霍成君身着一袭内命妇的桑黄色鞠衣,高髻严妆,分明是再庄重肃穆不过的衣饰,可衬着那小少女微微带着婴儿肥的脸庞,却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似的,更显得一团稚气。
“是,”年轻的天子神色恭谨地清声应道,“朕带她来给太皇太后叩头。”
“陛下有心了,”上官氏神色仍是淡淡的,语声并不带多少情绪——“那,便留她在这儿同我叙叙话罢。”
天子闻言颔首,执礼再拜之后便退了下去。
而后,殿中便只余了太皇太后上官氏与霍成君两人。
“细论起来,我该尊你一声「姨母」。”上官氏眸光静静落向眼前稚气一团的小少女,语气终于带了一丝起伏。
——皇帝带她来见自己,一面因为这霍氏幼女乃是未冕的皇后,另一面则是因了这份嫡亲的血缘。
霍成君静静立在殿中,试探着抬眸打量高高坐在堂上的人-她很早便知道,当今的太皇太后上官氏乃是她家长姊的女儿。
虽然年纪长了六岁。但算起来……的确是她嫡亲的侄女。
“这辈份,也乱得很了。”十九岁的韶龄女子轻声一叹,眼底里微微露出了丝情绪,似是叹息又似是倦怠。
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见这般情形并不知当如何应对,只微微无措地咬了唇,静静立地原地呆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却是那厢的太皇太后先启了口,语声似乎又恢复了初时宁和的淡漠:“这儿冷清,你且随我去殿外走走罢。”
说着,便敛衽自那张凤纹鸟足漆案后敛衽起了身,拖着及地的裙幅向南边的殿门方向走去。
霍成君怔了片时后,连忙迎步跟上。
二人沿着殿前的凤纹青砖台阶出了门,门前是石砌的正道,石道两侧便是随意杂植的各色林木,大都有数丈之高,葱笼繁茂,虽值初春,新叶未萌,但细密的枝丫梢杪挓挲开来,依是荫天蔽日。
暮春三月,本应是桃红李白,百花竞妍的明媚时节。但这儿却是古木参天,蓊郁得仿佛都要翳了天光。
“呀,怎么会有这般高大的绮叶桃?”小少女清稚的语声惊叹似的响在她耳畔,上官氏不由侧目看了过去。
大道右侧那一株桃木足有合抱粗,繁枝虬曲,老态毕显,虽正值花期,却只零星绽了几瓣桃英。
“这儿本名兴乐宫,原是秦时的离宫。大汉立国之后重新修葺增饰,更名作了长乐宫。但宫中的花木多是原本秦廷建宫时植下的,这些树皆有一二百年的齿龄了。”她看着这一庭蓊郁古木,淡声解释。
荆桐、林檎、枇杷、扶老木、守宫槐、金明树、摇风树、鸣风树、池离树、离娄树……葱笼的各色树木,长林遮天,佚云蔽日。仿佛重重密掩着这一座幽寂宫殿,隔绝了许多人息。
“啊,这梨树……居然有叶子!”小少女瞪大了眼看着林木稍深处一株三丈余高的老梨树上片片碧郁深青的树叶,仿佛不能置信般,惊叹出声——才经了冬,梨花儿才刚刚打苞,寻常的梨树只怕连叶芽儿都未萌呢!
上官氏循声看了过去,眸光略微一凝,语声仍是淡然无波:“那是瀚海的东王梨,生性耐寒,冬日不枯的。”
“冬日不枯的梨树?”稚气的小少女微微张了嘴,直眉愣眼,满面尽是惊异。
接着,她仿佛探宝的好奇孩童一般,全不顾一身华服严妆,就这么提着拖地的裙幅,窜进了道旁那古木丛生的林子里……一棵棵地发现了长着紫色枝叶的梅树,花苞奇大的霜桃,碧玉般枝干翠郁的琉璃树……
太皇太后这儿,真真是天下难寻的宝地!霍成君直看得目不暇接,心下又是慨叹又是艳羡。
而那一厢的上官氏,眼见着那明媚活泼的少女,带着一脸好奇窜进了古木林中……心下不由得一时恍惚,竟是莫名忆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阿母,这粢糕可真甜!”未央宫椒房殿中,小小的六岁女童跪坐在案边,边啃着一块糕点,嗓音软糯地对身边的年轻女子道。
“你外祖家今日办命名礼,做了好大的宴席。宴上的粢糕尽都是拌了蜜蒸的,送了些予我。你自小嗜甜……阿母便都带进宫来了。”年轻的母亲跽坐在女儿身畔,温和地柔声道。
“命名礼?”女童闻言抬了头,有些疑惑地问。
“你外祖父前些日子又得了个女儿,取名成君,按辈份……算是你姨母罢。”说起这些,她神色淡淡。身为大将军霍光的长女,生母东闾氏已然过世多年。而如今的继母霍显……与她算不得多亲近。
“哦,年纪比我还要小的姨母啊。”六岁的稚女有些懵懂地小声说道——“原来是她行命名礼……外祖父办宴席,才蒸了这么多拌蜜的粢糕。”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以往在家中时是难得吃到蜂蜜的,很多蜜拌的粢糕……应该费很多钱的罢。
“你外祖父老来得女,自然珍宠得紧。”霍氏依旧神色淡淡,只是看向身畔尚不谙世事的女儿时,眸光柔和里始终难掩酸楚。
“唔,”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仰起小脸儿认真地看着母亲——“阿母,虽然外祖父家的粢糕很甜,但我还是更爱阿母亲手做的索饼啊。”
说着,稚嫩的女童仰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儿看着母亲,语声里带了一丝乞盼:“阿母,我在这儿都已经住了快两个月了,还是不能回家么?”
“阿母,是不是因为我不乖不听话,祖父他们才要送我到宫里来做皇后的……”她怯怯地试探去牵了阿母的衣袖,神色有些急切地保证道——“我真的都知错了,往后一定什么都听阿母的,一点儿也不会调皮了……”
她语声愈来愈哽咽,几乎都带了哭腔:“阿母,你带我回家好不好。一个人住在这儿……晚上黑漆漆,怕得很,常常给恶梦吓醒,半夜里回回都是哭醒的……”
那厢的母亲却没有回应,只是转头侧过了脸去,不去看她。稚女不解地立起身来,几步站到了母亲面前,却发现她已满眼是泪……
那一年,是始元五年,她六岁,刚刚由婕妤进为皇后。
当年,孝武皇帝临终之前,立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为太子,之后即皇帝位。五载之后,十三岁的少年天子也到了立后的年纪,朝中几位重臣——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等为此意见相左,僵持不下。
最终,两方妥协的结果是——将一个六岁稚龄的女童送进未央宫,并扶上了皇后之位。
只因她的阿父上官安乃是上官桀的长子,而阿母则是霍氏长女。她身上……流着上官氏和霍氏两家的血脉。
“阿母……我日后便得住在这儿,不能回家中了么?”入宫的那一天,六岁的稚女全然懵懂地看着身边陌生的宫殿、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宫人,心里油然而生几分惧意,有些怯怯地牵着母亲衣袖问。
得到的回应,却是母亲良久的默然,她那时还太小,看不懂母亲眼里隐忍的泪意,只知道她蓦地把自己拥进了怀中,紧紧抱着自己半晌也不肯松开,最终开口时却是语声哽咽:“莫怕,阿母会时常来看你的。”
阿母的确是隔一段日子便进宫来,会精心地准备了各样吃食给她解馋……而那些吃食,她从来也舍不得一次吃光,每天只尝一点点,小心翼翼地留着,一直捱到阿母下次进宫。
——一切,到她十三岁那一年为止。
元凤元年,燕王旦谋反,上官家与桑家皆牵涉其中。事败,皆伏诛。
她的阿父上官安死在此难之中,而阿母姓霍,自然幸免于难,但却自此一病不起……不久就殁了。
这世上,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会费尽心思带了各色各样的糕点小食,再去父亲面前辛苦求得一个进宫的机会,捧了饮食来慰藉女儿,换她一个笑脸了……
两年之后,她的丈夫——年仅二十二岁的孝昭皇帝刘弗陵病逝。
再之后,她的外祖父一手立了昌邑王刘贺为帝,未久又废黜,另选了流落民间的皇曾孙承位——这期间,身为先帝遗孀的她自然是霍氏手中至关重要的筹码。
十五岁,她成了皇太后,整个大汉帝国地位最高身分最为贵重的女子……真正尊崇无俦。
由椒房宫迁进这永寿殿时,她面对这庭中的参天古木,幽寂景致,怔怔看了许久……久得双眼都有些发酸,视线竟莫名有些湿润……
而自此之后,便是心如止水,古井不波。
此刻,她看着那个在蓊郁的森郁林木间来回游窜,灵动活泼,孩童般天真稚气的稚气少女——这,就是霍氏几十年来最最受宠的女儿……整个家族捧在手心儿里呵护着的玉露明珠。
父慈母爱,兄长宠护,身边所有的人众星捧月,珍若拱璧……怪不得,养成了这般不谙世事的性子呢。
早先在家中时是父兄宠着,现下入了宫,不过是换了皇帝宠着。
一直被人宠着的孩子,就有不长大的权利。
上官氏的目光,越过森郁参天的古木,看向了东方晴碧一片的天穹——只是,如今御座上这位,可并非庸常之辈呢。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东王梨」据《西京杂记》载:“出瀚海北耐寒不枯东王梨。”
第51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四)
向暮时分,重檐歇山顶的屋脊上,四鹿纹甓瓦檐角间终于销了最后一缕霞光,天色渐暗了下来。
披香殿中,霍成君百无聊赖地倚着张小巧的文贝曲几,双臂支膝,托腮坐在西窗下,看着外头那一轮明红色的夕阳一分分坠入苍青色的山峦间,继而天边原本凝金幻紫的绚烂云霞仿佛瞬时便失了光彩,绮艳褪尽,黯淡成一抹抹深浅不一的铅灰色云翳……
阿雪同其他狸儿一般,昼伏夜出,白日里嗜睡得很,到了日头落山便开始活跃起来。这会儿,原本趴在她膝头酣眠的小家伙刚刚眠完了一觉好梦,懒洋洋地弓起身子,抻开后肢伸了个懒腰,然后抖了抖一身雪白纤长的绒毛。那原本缩作一线的异色竖瞳已然是满月似的明圆,一蓝一黑,熠熠生辉的漂亮。
然后,小家伙见主人无趣,便轻盈地自她膝头提足一跃,灵巧地跳下了地来,同往常一样,在裙角边扑着她缨带下的丝穗开始玩耍……不多一会儿,那幅浅苏芳色的齐纨裙裾已被揉糙得一片狼藉,而托腮看着窗外发怔的小少女却一无所觉。
“怎么呆看着外头?”一道清朗和润的语声就这么促不及防地自身后传来,转眼已近至耳畔,他嗓音温和里带了关切——“坐久了当心膝盖发僵。”
“呀,陛下!”小少女闻言,连忙回头,语声雀跃。而后她匆匆敛衽起身,但却因久坐,腿脚有些麻木,足腕一软就这么半摔了下去。
“小心。”天子一个疾步上前伸臂扶住了她,仿佛看待不听话的孩子一般,一脸无奈而又温和地薄责道——“已是说过你几回了?么总是这般叫人不放心。”
说话间,年轻的天子已从容地俯下?身,动作细致地替她轻轻揉着发僵的膝头,力道在那处一点点化开,缓和关节处的麻木,腿脚渐渐恢复了知觉。
“唔……下回不会了。”小丫头嘟了嘟唇角,娇小的身子倚赖地半靠在他胸前,乖乖应道。
——她也不想整日久坐的,可谁叫她的日子太过无趣。除了坐在窗边看看外头这片天,走出门看看外面的花草和屋子,就再无所事事了呢。
直到她腿脚完全恢复了灵活,刘病已才温和地收了动作。
“知道你镇日无趣,”年轻的天子立起身来,他今日一袭群青色的平纹绢曲裾深衣,高冠广袖,真正修颀挺劲,长身玉立。
他微微带笑,温和地看着她道:“昨日交趾献纳的贡品里倒见了一样儿稀罕物什,朕便与你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