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长卿,原来你比我原先以为的还要可鄙呵。
只是,事到今日,她却发现心底里竟并未起多少波澜。
也是,难不成要怨他薄幸负心么?原无真心,又何谈负心?
回首前尘,其实当年卓府宴间那一出,相如求财,文君慕色——谁又比谁好了多少?
而她……若非看上了这男人的一副好皮相,又何至于落入縠中?
——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只是——司马长卿,这世上哪来得事事如意的好算盘?当真以为卓氏文君愚弱可欺么?!
其实,从头到尾,他所倚仗的,不过是她对他的那份情意罢了……但他恐怕还不够清楚,一旦这感情荡然无存了,他的处境,可是着实狼狈。
她垂眸,眼里泛出一丝冷笑。收了帛书,而取边了案角的笔砚,挽袖悬腕,提了缠丝兔毫笔,一字字缓缓落墨……
“昔年成婚,妾陪嫁几何?郎君数年间结交权贵,所费几何?郎君应召赴京,盘缠几何?郎君置办新宅,斥资几何?郎君之俸禄,可抵得百之其一?”
半月后,茂陵,司马府。
司马相如一字字细阅着那卷帛书——
“而今,妾自请下堂,且请郎君将七年间所费我卓氏之赀财,尽数归还便是。”
看到此处,他眸光蓦地尽是讶然,几乎不能置信——
“不然,郎君欲东食西宿乎?”
东食西宿?!从来雍雅无双的公子,面色泛白,浑身都气得微微颤了起来……此生,纵是当年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曾有人这般刻薄于他!
目光一扫,落在曲折纹的黑漆朱绘书案上,除信之外,便是随函附上的一首小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这最末一句,直是明白如话的威胁!
司马相如呆在原地良久……她怎么会?她竟然能?她怎么舍得呢?!
记得当年,初初随他到了成都,家徒四壁,衣食无着,她也未有一字怨言。悄悄卖了自己的珠翠首饰,褪了锦绣衣裳鹔鹴裘为他买酒,换上寻常民妇的荆钗布裙,每日洒打内外,勤于织绣……竟还时时安慰他,困顿只是眼前罢了,郎君这般才华,而今不过是锥处囊中,总会有脱颖之日……
那个痴情得几乎愚顿的女子……自终于明白了他的所有算计后,便像换了个人似的,终日冷颜以对,再不曾给过他一直好脸色。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使小性子,柔情殷勤地哄回来便是——夫为妻纲,她既已嫁了他,难道会真与他抗拒一世不成?何况,她当初是那般倾慕他的。
可——如今,她竟这样字字句句地刻薄于他,这样明白如话地威胁他?!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既是窃了妻族赀财,方得以发迹。那此生,在她面前哪里还挺得起脊梁,摆得起脸面?
而他先前之所有敢明目张胆地提出纳妾。不过是仗着妻子对自己的情意,赌她的不舍而已——但,当她如此决绝地开诚布公,便昭示着……他是再无依恃了。
富甲天下的临邛卓氏女,这等身份的妻子……司马相如哪里当真开罪得起?
此后,司马相如便再未提过纳妾之事。
不久,他终是接了文君来京都长安。不久之后,他便被拜为中郎将,持节出使西南夷。
相如为官十余载,不慕官爵,时常托病间居,著述颇多,词赋精绝,堪为当世之冠。
最终,以老病致仕,与妻卓氏闲居茂陵。
元狩五间,茂陵,司马府。
“夫人,府上来了使者。”已近四旬的桃良,恭谨执礼,对静静跽坐在书阁中的竹木曲几边,闲阅一卷古籍的素袍女子道。
“所为何事?”她自那卷沉黄色的简册上抬起了头,语声平和淡静,带着几分阅尽世事的从容不惊。
尽管已近艾服之年,她依旧神清散朗,目光明湛,并不见多少老迈气相……只是眼角已带上了历经沧桑的风霜之色。
“圣上听闻郎君病笃,是以请人前来尽取其书,已免日后散佚。”桃良神色踌躇,心下有些唏嘘——可惜却是来晚了,郎君他……辞世已有月余。
那厢,两鬓微霜的卓文君微微默了一瞬。
那个十七岁那年席间初见,令她折服倾慕,后来一世恩怨,一生纠葛的男子……已然不在这世上了。
“去回使者,妾身年迈,无力见客……至于郎君生前所作的诗赋,他时时著书,旁人又时时取去,所以,而今这府上并无存留。”她仿佛微微回忆着什么似的,平静地说道——
“唯他临终之时,勉力书成一卷,嘱咐于我,若有使者来求书,便奏之于陛下。”
“桃良,便将寝居案头髹漆匣中那一卷帛书送去罢。”
“诺。”桃良恭谨施礼,缓步退了下去。
待室中终于静了下来,那一袭白袍的女子静静独坐了半晌之后,敛衽起身,缓步走到了室中那面素漆桧木书架前,抬手启开了置于北角隐避处的一封木函,卷云纹朱绘的精致漆函中,一卷卷帛书依次整齐有序地叠放着——
《子虚赋》、《天子游猎赋》、《大人赋》、《长门赋》、《美人赋》、《哀秦二世赋》,《梨赋》、《鱼葅赋》、《梓山赋》。《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
这些,是他一世的著述了——她不想交予旁人,哪怕是位尊一国的大汉天子。
细算起来,她嫁他为妻整整二十七载。
十七岁那一年,她席间初见倾心,随他私奔,然后……为他所算计,自父亲处得了一笔家财。
二十三岁那一年,他以才名受圣上召见,任为郎官。次年,于茂陵置了家宅后便生了纳妾之念。而她以财货相挟,逼他熄了心思。
之后,他终于服软认命,接她到了茂陵……不得己而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二人,同床异梦,相看两厌。
后来啊……整整二十载春秋,这期间,他升迁、贬官,又复官,几度宦海沉浮……渐渐从哪个志在辅佐台阁、名著天下的年青文人,消磨尽了所有野心与锐气,成为一个心性淡泊,时常托病偷得几日清闲的老者。
而她,历经了父亲辞世,兄妹争产、亲戚纠缠……阅历更多了些,心情也更潜静了些,终朝便是读书阅典,聊以度日。
于是,他每赋了新诗,大多时候总是先拿予她看的……阖府上下,也唯她看得懂。而她,也每每将这作了日常的一点消遣。
偶尔,她得了几钱新荼,生起小泥炉籥茗,他总会闻香而来,腼着脸面分一杯羹……岁月迁流,昔年那些情仇旧事,恩怨纠葛,渐渐皆已消泯于荏苒光阴间。
许多年后,他病入膏肓,瘦削得嶙峋见骨的老叟躺在卧榻上,弥留之际,竟还勉力地出声,微微玩笑地问跽坐在榻侧的她道:“相如如今已老病成这般模样……你当年便是因我生得俊美才入了眼,现下应当是嫌弃极了罢?”
看着眼前鹤发苍颜,枯瘦孱弱,连目光都微微浑浊的丈夫,静静跽坐在榻侧的女子,却只是良久默然。
“咳咳,司马相如……当年错看了卓文君。以为她是个性子清高,不知世事的小丫头……谁料,骨子里这般这般决绝。”
「这一辈子,终是我对你不起」他自嘲似的笑了笑——“那个时候,心志太高,却从不知惜福呢……”
“此生,我最为夸傲的便自幼习文,诗赋冠绝当世……如今,这些东西,便都留予你做个念想罢……”
元狩五年,司马相如逝,享年六十二岁。
此时此刻,卓文君静静跽坐在旷静的书阁中,启开了已逝的夫婿留下的这一卷卷帛书,细细静阅,久久默然——
这世间,终究何谓情,何谓怨?
那个先令她动情,再让她生怨的人,已然消逝于这苍茫人世间……再寻不到丁点儿痕迹。而她自己也桑榆暮景,垂垂老矣,最终,将与他归去同一个渺然不可知的方向……
这世上,是不是也有许多夫妻似他们一般,因不得己而相守,不得己而相伴,却最终在平凡琐碎间的悠长光阴中磨平了彼此的棱角,一天天眼见着彼此年华渐老,霜鬓苍颜……默然陪伴,相偕与老。
这,又算不算得世人眼中的一世厮守,共看白头?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完》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是《史记》所载中唯一有细节的爱情。大概是因为司马相如和太史公生活在同一时代(司马相如比司马迁大约年长二十三四岁),又同朝为官,彼此相识。甚至司马迁很可能是认识卓文君的。所以对当年的事情颇为清楚,因而才能在《史记》中留下如此详尽的记叙。
我们先来看一看这个故事最初的模样罢。
据《史记》载:司马相如年少时好读书,才学很高,家里为他捐官,做了孝景帝身边的武骑常侍。但景帝不喜欢文赋,于是相如觉得自己的才华被埋没。后来逢梁孝王进京,结识了邹阳、枚乘几个精擅文赋的同道中人,便辞官随他们来到了梁国,做了梁王府上门客。
但几年之后,梁王过世,司马相如失了依恃,家境已经不比之前,而他自己也没有谋生的手段,因此落魄。
临邛县令王吉与司马相如交好,所以就开始替他打算。
当时,临邛多富人,比如程氏和富甲天下的卓氏。(在《史记·货殖列传》记载的富贾排行榜中,卓王孙排行第一,当之无愧的首富)。
卓王孙有个新寡的女儿,名唤文君,喜好音律。而司马相如仪表不凡,风姿出众,文采冠世,雅擅管弦。
综上所述:妥妥儿地适合美人计!
于是,司马相如和王吉两人合计好之后,就付诸行动了。
首先,司马相如带着车马随从风光地来到临邛,又「雍容闲雅」,很快便传开了名声。
其次,王吉时常拜访司马相如,态度谦恭,而后者则一度闭门不见,于是王吉更加谦恭。就这样成功地引起了程家和卓家的兴趣,取得了去卓府赴宴的资格。
然后,宴会当日,司马相如几番推托。直到王吉亲自登门出去,方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然后他风姿出众,「雍容闲雅」,满座宾客为之倾倒。
接着,酒宴进行到高潮时,王吉请司马相抚琴以助酒兴,仍然是再三推辞方才点头。于是就调弦弹琴「以琴心挑之」——有预谋地投卓文君所好。
之后,酒宴结束之后,司马相如派人用重金买通卓文君的侍女,通信殷勤,既而成功引得文君与他私奔,当夜带她离开临邛,回到成都家中。
到了成都,卓文君才发现,司马相如家中一贫如洗,只有四面墙壁(「家徒四壁」这个成语的原始出处)——所以,他之前进临邛时所乘的车马,应该就是所有的家当了,就这个还是演戏的必备道具。
一步步细细推敲下来-这原本就是一出精心设计的骗局,意图骗到卓文君,进而谋取卓氏钱财。
但问题是-作为富甲天下的商人,卓王孙可不傻。
卓王孙听说自己的女儿私奔司马相如。而且,两个人已经离开临邛回了成都,气急败坏。不过,他是十分冷静的-或许早就看出了司马相如的算计。于是,态度强硬地-虽然女儿这么不争气,我不忍心杀她,但妄想从我这儿分到一个子儿!
司马相如大约也没想到卓王孙这么决绝,真忍心娇生惯养的女儿跟着他受穷-但是,他有足够的耐心,也足够厚颜。
文君自幼长于豪门,日子一久,终于,她忍无可忍,对司马相如说:若是我们一块儿回临邛,就是向我的兄弟们借点钱,也足以维持生计,何苦在这儿受穷呢?
司马相如等这一天估计已经等了太久,自然顺水推舟地点头,然后变卖了车马,在临邛买了一处房子,开了个酒舍。他让卓文君亲自站台卖酒(文君当垆),自己系着大围裙,和伙计们一块儿洗碗。
天下首富的女儿在自家门口当垆卖酒-放到哪个朝代也是了不得的笑料!
卓王孙深以为耻,却仍旧不愿被人算计,所以干脆杜门不出。
但文君的兄弟和长辈却纷纷从中斡旋:你膝下只有这一子二女,家中又不缺钱。文君已经失身于司马相如,还能怎么样?而且这司马相如也算个人才,并非无能之辈,文君完全可以托付终身。再者说,司马相如还是王县令的座上宾,你又何必不依不饶呢?
卓王孙万般无奈,只好咬牙认下了这门亲事,分给文君一百名僮仆,一百万钱,另有一大笔嫁妆。
司马相如立即关了酒垆,带着文君回了成都,买田置地,富甲一方。
从此,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便成为才子佳人间的传奇佳话,并千古流传。
看完了《司马相如列传》,心中实在感慨不尽……原来,自已从小听到的《凤求凰》《白头吟》都只是出自后人的杜撰。知道了直实的历史,心里反而有些茫然。
(这里需要澄清一点:纳茂陵女子为妾是晋代《西京杂记》里的杜撰。作为正史的《史记》和《汉书》中都没有过司马相如纳妾的相关记载。)
关于司马相如此人,读《史记》,我的感觉有三点:
一、文才盖世,一代之冠史记里,对司马相如是单篇传记,可见对他的重视,而《司马相如列传》通篇,引用了他所作的《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上书谏猎》、《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等八篇,字数甚至比司马迁的正文内容还要多,足见司马迁是十分仰慕其文才的。
我细读了《子虚赋》《上林赋》《美人赋》,的确词采华茂、字字珠玑,行文畅达,气势浑然。而且字词储备量极大(许多生僻字只能翻《说文解字》来查)。
但通篇读下来,个人觉得作者有「炫巧」之嫌,极尽铺排,字字雕饰,竭尽所有华词丽藻来堆砌文章,以展其才华。但实际上,真正表达自己思想的部分很少。十分符合《论语》中所说的「文胜质则史」,文饰胜过了本质,就会显得虚浮不实。
当然,不可否认,单就文采而言,司马相如绝对是冠绝一代的。
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这样写道:「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算是对其才华给予了极高的肯定。
二、相貌俊美,风姿出众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相关事迹推算,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时,已经三十五岁左右,这样的年纪还「雍容闲雅」,能令「一坐尽倾」,他的相貌气质之出众是不需赘言的。
而在《美人赋》中,也提到司马相如「美丽闲都」,且喜欢鲜衣丽服,爱好修饰。因为时常出入梁王后宫,甚至引起了梁王猜忌。
综上,此人的相貌气度之出众毋庸置疑。
三、私德有亏,窃卓氏财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之事,就是在当时看来,也是十分为人所不齿的。太史公因为十分仰慕其文才,所以在史记中并无褒贬之论。但是他如实地记下了其时的情形,所以,是非一目了然。
而后世的史学家们就没这么客气了,唐人司马贞的《史记索隐》评司马相如时直接写道:「相如纵诞,窃赀卓氏」。认为司马相如人品不端,窃取了卓家的钱财,所以人品可鄙。
【《凤求凰》】
《史记》中只载司马相如奏琴两曲,并未写到曲名,现在广传于世的《凤求凰》是出自唐人司马贞的《史记索隐》。
《史记索隐》载,司马相如所配曲辞曰:“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又曰:“凤兮凤兮从皇栖,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徒别有谁?”
【《白头吟》】
《史记》中并未提到司马相如纳妾,这个故事是出自野史《西京杂记》。
《西京杂记》卷三:“相如(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现今相传的几个《白头吟》版本,应该都不是卓文君所作。
1、《皑如山上雪》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这是出自《玉台新咏》中古乐府的「相和歌」,作者佚名。
2、《诀别书》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这是出自《宋书·乐志》,也未提到卓文君。
3、《怨郎诗》(一别之后,两地相悬)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挂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天别人摇扇我独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单从体裁上来看,很明显是宋元曲词的风格,所以更不可能出自卓文君之手了。
宣帝本始四年,三月,未央宫,披香殿。
“婕妤,这芙蓉冠如今还摘不得!”一名年约四旬的宫中女官似乎是被眼前的情形微微惊到了一般,语声沉定却疾促地出声阻道。
“为何不能摘?它重成这样儿!”稚气未褪的小少女闻言虽止了手上的动作,却神色委屈地扁了扁嘴,微微撅唇道。
她一袭庄重的玄纁二色吉服,神色沮丧地顶着满头珠翠跽坐在那张黑地朱绘的髹漆喜床上。一挽墨缎般的乌泽的长发绾作了繁复华丽的望仙九鬟髻,髻间戴着一顶镂黄金作瓣,贯白珠为蕊,光华玓瓅的芙蓉花冠,那发冠高约九寸……足有数斤之重。
“今日乃是陛下与婕妤的大喜之日,陛下他还在前殿……婕妤不宜先行散发洗妆的。”这时候,却是侍立在近侧的一名婢女柔声开了口解释道。
她约是十六七岁年纪,身着浅堇色的细绢襦衣,下配月白裙裳,样貌秀婉,气度柔和中颇透着几分端然稳敛,仿佛家中长姊一般,令人觉得可信又可亲。
“莺时,可这个好重……压得我颈子都僵了。”她皱着一张孩童般圆腴稚气的精致小脸儿,对自幼相伴的侍婢抱怨,声音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娇糯。
“待会儿等陛下回殿,成了礼,这发髻便能散下来了。”名唤莺时的侍婢仿佛是见惯了这般情形,她语声柔和而平静,仿佛抚慰小孩子似的耐心劝解道。
“可,这都已经都戌时了……”稚气的小少女微微撅了嘴,呵着手打了个小哈欠——“在家中的话,我都抱着阿雪上榻睡了呢……”
细论起来,这其实才只是个半大孩子,原就正是贪眠的年纪。何况今日她从四更天就被催了起来……从早到晚一整日的折腾,实在是困了。
“陛下镇日政务繁冗,不过今日定是会早些自宣室殿回来的,婕妤且再等等便是。”早先出声相阻的那位颇有阅历的郑姓女官,此时开了口,神色平和地劝慰道。
“哦,”小少女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四顾,打量了一下这间锦绣为幔,四面白壁都施朱绘画的华丽屋室后,仰了小脸儿问——“对了莺时,阿雪呢?”
“阿雪养在侧室,是仲商在照料,婕妤尽可放心。”莺时微微犹豫后,语声柔和地开口道——“不过,婕妤不能同阿雪一处住的。”
“唔……之前在府中时,傅母已经交待过了。”想起这一茬儿,她神情似乎更沮丧了些——“刚刚换了个新地儿,也不知阿雪它住不住得惯?”
她推已及人,总觉得自己养的那只白狸儿同她一样也是住不惯这皇宫的。
“你定要记得叮咛仲商,好好照料阿雪……它怕生得很。”末了,她又不放心似的再嘱托了一句。
年轻的天子迈进披香殿寝居时,看到的便是这般一副情形。
那跽坐在喜榻上的小少女面貌稚嫩,两颊还带着微腴的婴儿肥,却是五官精致,眉目如画,肤色粉琢般温腻无瑕,白皙莹润得仿佛微微剔透,衬了略略嘟起的菱红唇瓣……宛然一尊精致无伦的瓷玉娃娃。
听说已过了金钗之龄,但看着却似只有十岁上下,一团稚气的青涩模样。
分明……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呢。
此刻,她仰着那张粉琢般的稚嫩小脸儿,央着身畔的宫人,乌黑秾密的睫羽下,干净纯澈的眸子里仿佛汪了一潭清泉。
他微微怔了一瞬,方才阔步进了内室,蜀锦银绣的木底白舄落在水神纹的石青宫砖上,橐橐作响。
“拜见陛下!”室中一众宫婢侍儿闻声纷纷稽首为礼,恭谨地拜倒在熟褐色的织锦莞席上,五体投地。
错金嵌玉的髹漆竹屉床榻上,静静跽坐着的那尊瓷玉娃娃却是被这阵仗小惊了一跳,呆愣着一双清泉般纯澈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既而便有些惶惶无措地垂了眸子。
“免礼。”天子语声称得上温和,嗓音清润,对诸人道:“先成礼罢。”
虽然只是纳妃,可这位婕妤身份实是尊贵,所以各项礼节亦分毫马虎不得。
有条不紊地一阵忙碌后,终于成礼。而后,宫婢们便殷勤小意地侍候着新入宫的婕妤卸了钗环,洗过妆,既而纷纷施礼退了下去。
那小少女一直任凭宫人侍候着成了礼,神情始终都是神游天外似的恍惚,带着些不知所措。此时,见自己唯一熟悉的莺时也走了,室中只余她和另一个陌生的男子——大汉皇帝,她的……丈夫。
霎时间,她便仿佛更局促了许多,静静垂眸坐在榻上,手中把玩着方才散发时自髻间摘下的一颗晶莹剔透的绿琉璃髻珠,从左手换到右手……手心里沁出了润湿的细汗,可就是怎么也不肯抬眼。
“听人说,你生辰在兰秋七月?”二十二岁的年轻天子,语声舒朗和润,莫名带着熨帖人心的暖意。
“嗯。”她停了手上的动作,将那只髻珠攥回了手心,却是只应了一个字。
“是因这生辰,所以闺名才取作「成君」?”天子似是丝毫也不介意,继续温声问道。
“嗯,阿父说,是犬春发秋成之意。”听到他这般熟稔地说出自己名字的由来,小少女不由抬了眼,微微偏着头看向眼前这人。
才过了弱冠年纪,面庞刚刚褪尽了属于少年的青涩。但眉目依旧秀致拨俗,身姿修颀,气度疏朗,透着几分令人适意的温舒闲淡。
“今日刚刚来这宫里,可还习惯?”他一双墨润的眸子看了过来,语声微微透笑。
“我……”小少女刚刚开了口,瞬后,却似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神色一急,匆忙改口道——“不,妾、妾、住得……还好。”
——女子在夫婿面前,是要谨记身份,卑称为「妾」的,她方才怎么把保母的嘱咐给忘了个干净!
十二三岁的小少女似是有些沮丧地又垂下了头,贝齿微咬了下唇,神色里是分明的懊恼。
那厢,年轻的天子却终于忍俊不禁,轻轻笑出了声:“也不必这般拘礼,称谓之类,你若是不惯,不改也罢。”
小少女闻言,仿佛不能置信似的霎时间抬了眸子看向他,仿佛试探似的偏着小脑袋问:“当真不用改称「妾」么?”
“嗯。”他微微颔首,眸子里忍不住又泛了笑。
见他肯定地点头,霍成君不禁长长舒出一口气来,粉琢似的小脸儿上漾开分明的笑意,多少欢欣。
“陛下您大约不晓得,进宫之前,府中的傅母们教导礼仪整整半年多。从走路的步脚大小、说话的语声快慢、行礼屈身高低……到进食时执箸位置、挟菜时哪些禁忌、嚼食时动几颗牙齿……整日的折腾,这几个月来,连饭都不曾好好吃过一餐呢!”
仿佛是终于遇到了一个难得肯体谅她的人,稚气未脱的小丫头一开口,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满腹辛酸尽数倾诉了出来,粉琢似的精致小脸儿上满满的委屈。
“好,日后在这未央宫中,似这些琐碎礼仪之类,你若不耐烦,便不必理会。”他语声温和清润,淡笑着允诺。
小丫头仿佛被这突出其来的惊喜微微懵晕了脑袋,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璀璨的笑意一刹那间绽放开来,映得那照澈厅堂的数盏华灯都失了色。
“陛下您可当真是个善人!”她出口的话语是孩子气的幼稚天真,嗓音娇糯,乳莺啼啭似的悦耳。
在那样纯净无瑕的稚嫩面庞上,烂漫灿然的灼灼笑意如花般盛绽……也令他一瞬时微微恍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狸」当时指猫。战国时称「猫」为狸,饲狸以执鼠,秦汉延续,也有称猫的,但不普遍。当时出现了价值百钱,精于捕鼠的狸。
次日,未央宫,披香殿侧室。
一袭珠粉色楚锦襦裙的霍成君,长发只简单地绾了丫髻,额前覆着齐眉穗发,更显得年稚了几分——其实,她自小便不喜欢繁复华丽的衣饰装扮。
小少女静静跽坐在四瓣花纹的朱漆鸟足食案前,看着案上罗置的各色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