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人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靠近石像,总觉得心里不太是滋味。
陆秉把手凑到嘴边,哆哆嗦嗦呵着热气:“都别围着神像看了,赶紧去拾点干柴过来生火。”
待火升起来,所有人扒了湿衣服围在火堆边取暖,个个冻得跟冰坨子似的,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好半天缓和不过来。
黑子反复搓着自己胳膊,摩擦发热:“你们说这水井看着挺平静的,怎么底下有股这么大的暗流啊?”
“对啊,”方道长也很是疑虑,“奇了怪了。”
衙役压低声音道:“会不会那井底下有……”
“你别瞎说!”黑子腾地一下站起来,“我憋不住了。”
陆秉见他转身:“你干嘛去?”
“人有三急啊头儿。”黑子三两步蹿出去,片刻工夫,在外面发出一声惊呼:“老天,河,河……”
众人纷纷站起身,跟出去查看情况。
陆秉匆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黑子急忙退回来:“头儿,出怪事了,这冰河全化开了,刚刚明明还……”
众人一涌而出,惊愕地望着面前滔滔黄河,方道长匪夷所思道:“那么厚的冰层,不可能这么快。”
陆秉也一脸难以置信:“现在这气候,还没到开河的时间吧。”
“怪事。”方道长喃喃道,“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方道长猛地回过头,看见听风知披着青衣立在庙门前,手捧一面盛着月色的铜镜,整个人被月华镀了层清晖,清雅脱俗得不像尘世中人。
方道长不知所措的张了张嘴,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没道出半句话来。
周雅人的声音如同他的气质一般沉着冷静:“我今天才刚发现,那孙绣娘拜的是这镜中月。”
方道长:“什么?”
周雅人抛出疑问:“她为何拜月?”
方道长一脸茫然,“拜月?为何?哦,是不是在拜那太阴月仙?”
不可能是拜天上月仙,周雅人开口:“方道长可曾听闻,云有北阴神帝庭,太阴黑簿囚鬼灵。”
方道长听完更茫然了:“不曾听闻,这又是何意?”
“她拜的是这囚于太阴之中的鬼灵。”周雅人幽幽道,“北屈的县衙之中藏了一轮太阴/道体。”
方道长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周雅人道:“就落在那口深井里。”
方道长大为震惊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我们掉进了井里。”
周雅人续道:“所以我们可能已经踩在了这轮道体之上。”
黑子来回看着谈话中的二人,小声问同僚:“他们在说什么?”
同僚一整个蒙圈:“不知道啊,我听不懂。”
黑子咬了咬牙:“我也听不懂,什么是太阴/道体?”
陆秉也云里雾里地看着那二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还没弄清楚。”只是他在掉进井里的一瞬间,看见了那轮太阴/道体,“不过,我现在有办法找到它。”
方道长正色起来:“怎么找?”
“我说太阴/道体在井里,实则是在水里。”
“水里?”方道长下意识望向河中月影,也就是一轮倒映而已,他怀疑自己眼拙,更怀疑自己道行清浅,压根儿看不出对方所谓的太阴/道体。
周雅人已然抬步,沿着河岸往下走,浑身散发出一股无形的气流。
方道长刚想追上去,结果被他身上那股气流扫了一下,顿时寒得起了层鸡皮疙瘩。
冬日的寒风盘绕在周雅人身侧,让本就哆嗦怕冷的几人退避三舍,自动离他八丈远。
周雅人寻着风迹前行,竟在某段河滩前看见数十轮模糊不清的圆月。
与此同时,身后有人出声:“哎呀,石窝宝镜!”
所谓的石窝宝镜,其实是河岸石床上许多大小不一的涡穴,小者如杯,大者如瓮,或斜或直直伸石底,里面蓄满清水,就如同一面面形态各异的镜子,可鉴日月山川之美景,当地人便称其石窝宝镜。
黑子道:“我说刚才那地方怎么觉得眼熟,咱们走反了头儿,前面是孟门山,咱们应该往后。”
周雅人却说:“就是这里。”
那些阴寒之气就积压在此地,他能感应到,周雅人“望”向数十面石窝宝镜,里头盛满圆月,但都看不真切,只能望见模模糊糊的银辉:“你们称之的石窝宝镜,其实是太阴灵龛。”
众人皆惊,顿时觉得这石窝宝镜变味儿了,再也不美好了。
周雅人不再多言,直到他将视线落入大河中央,明月骤然清晰了。
在那儿!
他毫不迟疑地往河中央去。
方道长和陆秉大惊失色,纷纷冲上前。
陆秉:“你干什么,前面是河。”
周雅人:“我知道。”
方道长追上来拦住他:“道友慎重呀慎重,这太阴/道体,我也只在传闻中听过,相当于是个与世隔绝的另一个空间,就好比那天上月宫。月宫中难道真住着嫦娥月仙吗,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知道啊。”
方道长举了个极其贴切的例子,语速极快:“就算天上月宫中真住着嫦娥仙子,那这地上的,水里的,完全就是一道月影,恕贫道眼拙,我是真的看不出来……”
方道长一肚子长篇大论还没发表完,就被黑子突如其来的惊呼打断了:“天嘞,涨水了。”
衙役跟着喊:“天嘞,发洪了。”
两人惊愕完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快跑,跑啊,发洪……”
洪水骤然席卷而至,毫无征兆,来势汹汹,只是眨眼的工夫,就已逼至近前,将疯跑中的二人卷进波涛汹涌之中。
方道长和陆秉大骇,根本来不及撤退半步,汹涌而至的洪涛已经朝他们兜头罩下。
到这一刻方道长才隐隐明白,他刚才感知到的不对劲儿,是因为他们早已身在其中,可能在他们从鬼衙门掉入井中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踏入了太阴/道体。否则怎会才半刻钟不到,封冻的大河就完全融化成水,连一点冰渣子都看不见。
其实听风知刚才已经提出过:“我们可能已经踩在了这轮道体之上。”
人家只是没确切的表态,加个可能完全是怕吓到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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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入道体 因为这一卦,原本就是排在鬼衙……
方道长感觉洪涛兜头而下之际,背后一阵疾风猛地卷了他一下,就像被人大力拽了一把。
随即方道长眼前一花,再次经历起一场天旋地转,耳边隐约掠过半句低沉的咒诀:“风行无所不入……”
接着身体极速下跌,五个人居然没被那滔天的洪水卷走,而是狠狠砸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怪哉,就像河床底下突然开了道口子,把他们漏下去了。
众人摔得七荤八素,黑子和衙役口鼻呛了水,咳得前俯后仰,猛然发现逃过一劫,心有余悸之余难掩激动:“啊啊啊,我没被洪水冲走,我以为我死定了。”
“嗷呜,我也还在,吓死爹了,怎么就突然发洪水。”
方道长惊觉小命保住了,捂着摔疼的屁股躺地上呜呼哀哉了片刻。
陆秉磕到了头,额角处青了一块,他揉了揉发昏发胀的脑袋,有点眼冒金星:“这,这是哪儿。”
几人捂着胳膊腿七扭八歪地站起身,周雅人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不再是一片暗无天日的漆黑,而是被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白雾,他有些难以适应地开口:“入了道。”
方道长骇然瞪大眼,见四周全是浓浓的雾,但是头顶上,却悬着一轮清晰无比的圆月:“您的意思是,咱们进入了太阴/道体?”
周雅人转过头,看见白雾之中裹着几道暗黑的人影,他们没有面目,只是像影子一样的人形轮廓,正是方道长和陆秉四人。
周雅人有些发愣地看着四道黑影,猛然发现,他在这里是能“看见”的:“对。”
因为对太阴/道体的一无所知,让衙役对此产生出恐惧:“那怎么办,这太阴/道体究竟是什么东西?会有危险吗?”
方道长说:“道体就是道法之境,是虚境乾坤。”
陆秉揉着额角打断道:“我们又不是学道之人,听不懂那劳什子道啊法的,你说人话。”
“就是道法中的一个虚境,虚境中的一方天地。”
“虚境天地又是什么玩意儿?”黑子最关心的是,“咱们莫名其妙进来了,那要怎么出去啊?咱得赶紧离开这儿!”
衙役点头如捣蒜:“对呀,咱得赶紧离开这儿。”
说话间几人不约而同往前走,陆秉四下张望,视线穿不透如同帐幕般的白雾,既看不清地形也看不见前方是否有道路:“怎么离开?”
此问一出,所有人齐齐扭头看向周雅人。
方道长朝他恭敬开口:“方才危急关头,多亏道友及时出手相救,我等才幸免于难,没有被洪流卷走,所以咱们应该都是被您带入这太阴/道体之中的吧,既然风行无所不入,那风行也该无所不出?”
周雅人居然从方道长这话里话外听出几分好笑来:“我们方才所在之地属于道法之境中的坎位……”
方道长脑筋转得快,一点就透:“所以您方才御风,正好是巽入坎门,风入道境。”
周雅人不置可否:“而且我方才占风……”
话到一半,他蓦地顿住,脚下驻足。
方道长觑对方稍显凝重的神色,没敢追问,而是静待下文。倒是一旁两耳不闻天下事的黑子不懂就问:“占风是什么意思?”
陆秉以前常跟周雅人混在一起,这个倒是略知一二:“就是风角之术,候四方四隅之风,以占吉凶。”
宫中年年行各种祭祀礼仪或者出征打仗,都会命周雅人听风望气占侯吉凶,以佐时政。
黑子闻言,目光如炬地看向周雅人:“那您刚才占风是吉是凶?”
只有旁边的衙役觉着这位双目失明的瞽师好像在盯着什么,因此他有些奇怪的转过头,顺着对方的视线落到迷雾中的某处,顿时大惊失色,舌头都大了:“头头头儿……”
众人转向他,又顺着他惊惧万分的视线看过去,都不淡定了,黑子也被传染了大舌头:“那那那……”
且见茫茫雾霭之中,隐约出现了一座肃穆沉寂的建筑。
许是离得很近,又或是白雾比之前散了很多,此刻他们居然能大致看清这座建筑的轮廓。
正是因为大致看清了,才令众人胆寒惊惧,因为这门脸儿完全与鬼衙门如出一辙。
陆秉也差点说不完整一句话:“鬼、鬼、鬼衙门。”
“这是北屈吗?”黑子声音发着抖,“咱们其实就在城里吗头儿?”
衙役试探着问:“那是不是——咱们就可以直接回去了啊?”
说话间众人四下张望,仿佛在印证什么似的。
“不对啊,”黑子指着鬼衙门一旁道,“我记得,那里应该有个废弃的老宅子啊。”
衙役瑟瑟发抖:“不,那里应该有好几间老宅子。”
因为鬼衙门在此,周围的百姓不敢住在这儿,接二连三搬了家,所以临近有几处废弃的民宅,很是破旧了。
可是如今鬼衙门周遭什么都没有,完全独处于荒郊野岭之中。
这未免太诡异了。
陆秉快挺不住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别慌,”周雅人安抚他,简单明了的解释,“就是误入了道阵,你所见所闻不一定就有实质。”
黑子忙道:“也就是说,我看到的可能是假象?”
于常人而言,道法之境,境内乾坤,这种现象多半是理解不了的,便可以让人当成是幻觉。
周雅人没接话,但在他看来,鬼衙门的古井中有一轮太阴/道体,太阴/道体中有一座鬼衙门,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方道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此刻站在鬼衙门前,后脊背爬上一股心惊胆战的寒意,他有些艰涩地咽了口唾沫问:“您方才说起占风,结果是什么来着?”
几人之中,属周雅人的声音听上去最为沉稳:“占不出来。”
占不出来你还这么从容镇定得是什么境界啊,方道长惴惴不安地问:“为何?”
“都是极阴之气。”
闻言,方道长倒吸一口凉气。
周雅人话锋一转,“方道长,可否劳烦你排一支卦。”
方道长脑子差点没能转过弯,简直跟不上他的节奏:“排……排卦……”这时候还排什么卦,“哦哦哦……可、可以。”对方风角之术占不出来,所以让他排一卦瞅瞅事态,方道长正欲掏铜钱,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他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如此心慌,结果周雅人递过来三枚铜钱给他。
“劳烦用这三枚。”
方道长心想用我自己的难道不行吗,接过一看,狐疑道:“咦,秦币?”
其余三人闻言齐齐凑过来,陆秉一下子认出方道长手里的三枚铜钱:“雅人,这难道是我从死牢里挖出来的那三枚秦币?你居然还给带出来了,还揣在身上?!”
方道长心惊:“这这,是你们从死牢里挖出来的?”
“对,”周雅人转向陆秉,“你可还记得当时这三枚铜钱的正反朝向,有几枚的正面朝上?”
“这……”陆秉思索着摇头,“朝上朝下的我当时完全没注意,你们两个注意了吗?”
两衙役同时摇头晃脑。
周雅人也不因此纠结:“那就烦请方道长用它起一支卦吧。”
方道长忍下心中疑虑,慎重而专注的排了支卦,排完,他霍地抬起头:“坎卦!”
周雅人不出所料:“方才我占不出风时,也用这三枚铜钱排出了与你相同的卦象。”
陆秉忍不住问:“那这卦象怎么样?是吉是凶?”
方道长言:“坎为水、为险,这是习坎,两坎相重叠,乃险上加险。”
周雅人也道:“习坎,入于坎窞(dàn:深坑),凶。”
方道长低头喃喃,自顾诵出一段爻辞释义:“窞,坎之深者也。江河难济,百川之流行乎地中,水之正也。及其为灾,则泛溢平地,而入于坎窞,是水失其道也。”
这让他不由想起方才突然掀起的洪涛,泛滥成灾,让他们身陷险穴。
“不对。”周雅人开口,“这一卦,不是在算我们的处境。”
方道长没明白:“我刚起的卦,不是我们是谁?”
周雅人道:“因为这一卦,原本就是排在鬼衙门死牢里的。”
方道长大惑不解:“道友此言何意?”
“此为卦,亦为阵,这三枚秦币原本就是一道排在鬼衙门中的卦阵。”结果被陆秉不经意挖出来,周雅人断定,“以作刑狱。”
“刑狱之用,必当于理,刑之正也。”方道长脸色骤变,因为那死牢中埋的诸多都是冤死之人,而此卦阵排在其上,岂不是:“及其不平,则枉滥无辜,是法失其道。”
故而“入于坎窞,凶”矣。
而再往下解卦爻,周雅人道:“系用徽纆(mò:绳索),寘(zhì:同‘置’)于丛棘,永不得出。”
徽纆是绑缚罪犯的绳索刑具,丛棘意为狱,因狱外种九棘,故称丛棘。
这意思是被囚放在荆棘丛生的牢狱之中,永不得出。
“永不得出——”方道长一颗心哽在了嗓子眼儿,“是会困住我们吗,还是……”
“这都是卦象,落在此地而成卦阵,”周雅人脸上浮起阴翳之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卦阵排在鬼衙门,伏埋冤死之躯,是为道法之刑狱。”
方道长竟一时说不上话来。
周雅人沉声问:“此乃太行道所为吗?”
方道长摇摇头,他也不知情:“兴许……兴许是之前,就是十二年前,不是有那什么邪祟作乱吗,我师父也束手无策,所以求助太行掌教下山,这事如果不这么办,怎么压得住。”
“不对。”周雅人思索道,“说不通,此乃太阴/道体,道法刑狱,不是十二年前做下的,而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形成的。”
方道长越听越紧张:“很久之前——是多久?”
周雅人攥着三枚秦半两,有了个不太确定的猜测:“秦?”
方道长震惊了:“秦朝。”然后他瞬间联想到这所鬼衙门的前身就是,“秦之狱地。”
他甚至也说过秦朝至今,里头的沉冤起码一千年了,这样已经是最稳妥的法子。
但是他压根儿不知道这底下还有个太阴/道体,只认为从秦朝至今,经过世世代代的累积,那牢狱里自然会有无数冤魂,在衙门里作祟就不觉稀奇,所以太行道就布了个阵法把鬼衙门封了。
但是,方道长道:“说实话,还望道友勿怪,在此之前,我并不相信这是您所谓的太阴/道体,因为这世上,天下间确实无人有本事筑一个道法之境,即便太行道天师掌教都没那么大能耐,但若说是上古,或是千年之前的秦时期,能人异士辈出,还真有这个可能。但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取石窝宝镜为太阴作灵龛,以水为镜鉴月影,置于坎位,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
“竟是如此,”方道长屏住呼吸,“既然这太阴/道体为道法刑狱,那么这一爻,哦不,这一爻卦阵,系用徽纆,寘于丛棘,永不得出,也会永远困住我们吗?”
旁观的陆秉三人简直听傻了。
黑子的眼周顿时红了一圈,强忍着没哭出来,这一刻终于忍不住插嘴:“意思是说,我们出不去了?”
陆秉整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然后提心吊胆地望向最信任的好友,音量特别轻声地询问:“雅人?”
周雅人沉吟片刻:“进去看看吧,天无绝人之路。”
方道长连连点头:“对,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是从鬼衙门的古井中掉进来的,现在进去找到那口古井再跳一次,说不定就回去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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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圜丘台 一眼望去,她身上血债累累。
然而方道长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了,此地与鬼衙门的外观虽不甚差别,但一踏入,映入眼前的却是一道直插云际的仪门。
其中两扇门完全被焊死,唯独留下西侧一扇鬼门是打开的。
而墙体太高根本没办法像之前那样翻越过去,摆在面前的仅仅只有一条道,众人几乎傻了眼。
这可是专供死囚犯走的鬼门。
周雅人忆起鬼衙门这处仪门内,其余两扇门也是焊死的,贴着的封条上又叠加着一层朱砂符。他没做过多犹豫,率先踏入鬼门,其余人刚想发声,又即刻住了嘴跟上。
奇怪的是,这门后不见公堂,竟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他们走了好一会儿,越走心里越发慌。
就在此刻,周雅人脚步一顿,远远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扇盘踞着狴犴的狱门。
众人脸色惊疑不定,陆秉费解道:“这怎么……就直接到狱门口了?”
“对啊,怎么不一样呢。”内里的构造跟北屈那座鬼衙门并不相同,衙役悚然道,“这地方,太邪门儿了。”
黑子焦灼不已:“那那口井呢?那口井还会在吗?我们不是还要跳井吗?!”
衙役附和:“对啊,不跳井我们怎么回去?!”
周雅人蓦地想起来,他之前见过这一幕……
秦三冲向死牢洞口,纤细的身体在月光中拼命似的狂奔,一拨人则前赴后继地追,踩着洒下的银辉……
迎面起了一阵风,从不大的洞口灌进来,掀到他们脸上,挟着潮润的寒气,和一声凄婉的低吟:“我是冤枉的——”
那声低吟悠远极了,像隔着山,隔着海,隔着两个不同的时空,嘈杂的喊冤声潮水般涌过来:
“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啊——”
“我冤啊——”
明明喊得撕心裂肺,可传入耳中时却只剩下一点残留的余音,不高亢也不尖锐。
而那股潮润的寒气卷进周雅人怀中,灌进别在他腰间的律管里,响了个低沉短促的轻音。周雅人脚步蓦地一顿,然后望见长长的窄道尽头,轻如薄纱的银色月华中,隐约显出一扇蛰伏着虎兽的门——狴犴门。
他仿佛再一次听见了那些凄婉的声音,还有律管断断续续又响起的音节,有些喑哑,融在风里几不可闻。
穿过那扇门。
他骤然疾步往前,朝着那扇狱门而去。
陆秉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走那么快:“雅人。”
“道友!”方道长急追上去,“不对劲儿!”
这鬼地方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两衙役可不敢被甩在后头,可劲儿往前冲,四人一拥而上,齐刷刷跟进狱门。就在他们迈入狱门的瞬间,发出了惊天泣地的叫声,两衙役一时没扛住眼前的场景,直接两眼一翻吓晕过去。
陆秉整个人绷得死死的,犹如一块硬铁,直直戳在原地,汗毛头发全竖了起来。结果被惊慌失措的方道长一撞,直挺挺倒下去,方道长伸胳膊一捞,死命抱住即将倒地的陆秉,哭爹喊娘道:“救命啊,要了老命啦。”
陆秉被他一嗓子喊回了魂儿,也被方道长两条胳膊勒得喘不上来气,惊恐万状的瞳孔急剧收缩,反手就跟方道长搂成一团,上下牙膛直哆嗦,不对,浑身都哆嗦,两个人搂在一起抖如筛糠:“死死死死……”
周雅人看见,这狱中全是惨死之人。
他们死状各异,有的被斩首,脖子上的血洞碗口那么大,鲜血淌满其胸口,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堆积如山,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分不清谁是谁的头;有的皮开肉绽,浑身都是刑虐之后的鞭伤;有的被剜去双目,割去鼻子,或拔了舌头;有的挑断手脚,断手断足;有的胸口印着烙铁的疤……
一眼望去,惨死者数不胜数,
而这些惨死的人身上,全都戴着镣铐,套着枷锁。
周雅人一步步从他们身边迈过去,目睹所有残酷的死状,双眼酸涩难忍。
浓烈到发臭的血气灌进口鼻,让他呼吸艰涩,脑子里反复回响起那句:太阴黑簿——囚鬼灵。
周雅人就像行走在乱葬岗,万人坑,所见尽是遭受极刑而支离破碎的尸身,他们满身窟窿满身血污,鲜血映入瞳孔,让他那双原本比常人浅淡的瞳仁染上了赤色。
周雅人双腿就像坠着千斤石,脚步沉重地迈进深处,他身旁柱子上绑着具凌迟处死的人,浑身上下不剩一块肉,只裸露出一具被千刀万剐后的骨架子。
周雅人只匆匆扫过一眼,就紧紧拧起眉头,经过一处吊死在梁上的人……
他一一看进去,顺着一根根捆锁住他们的长长铁锁,亦步亦趋迈向深处。
“雅、雅人,别……”
身后传来陆秉压抑而胆寒的声音,充满惧意。
陆秉甚至不敢大声喊他,刚一开口,就不敢再出声了,像是怕惊扰到这些惨死之人。
他在衙门里当差,不是没见过这些,平日一具两具他能适应,但成百上千具惨死者凑在一堆,可怖程度实在超乎想象。
陆秉刚刚差点吓死过去,此刻还紧紧搂着方道长松不开手。
方道长从小在人祖山修行,至多下山帮乡亲们算算卦开开光送送葬,也是头一次碰上这种场面,哪受得住这种刺激:“道、道友……”
方道长眼睁睁看着听风知越走越远,抱着陆捕头瞬间没了安全感,可他既没勇气跟上去,又不敢待在原地,着实有种前怕狼后怕虎的纠结和顾忌。方道长权衡之下,想退出去,结果一回头,发现那道狱门变成一口黑黢黢望不到尽头的深洞,而洞口盘踞着一头面目狰狞的狴犴,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吃人似的,渗得方道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顿时也不敢退出去了。
方道长牙关一咬:“我们得跟着他。”
陆秉当然知道这里头最靠得住的是谁,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他抬起一条僵硬到有些不听自己使唤的腿,小心翼翼踢了踢两个瘫倒在地的属下。
两衙役幽幽醒转,结果睁眼看见此等恐怖场景,差点再一次不省人事。
“啊啊啊,娘啊,救命啊,这里怎么有这么多死人……”
周雅人无视身后的动静,穿过无数惨不忍睹的尸骸,脚下是纵横交错的铁锁,像一张织就的大网,更是一张永远绑缚住他们尸身的枷锁,因为每一根铁锁的一端都牢牢拴着一个死囚。
而铁锁的另一端交错杂乱的延伸出去,一路延伸出去……
周雅人的视线顺着铁锁延伸的方向望去,整个人蓦地定在原地,直愣愣盯住死牢中央。
且见死牢中央砌着一座圜丘祭台,祭台上遥遥可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女人身披素纱白衣,头低低垂下,散落的乌发遮住了面容。
而这些铁锁的另一端就缚在那个女人身上,无数根枷锁绑缚住她的手脚和身体,将她囚禁在圜丘之中。
到这一刻周雅人才看清,那一根根铁锁之上刻着密密匝匝的古老铭文,像一道道叠加的禁锢,层层叠叠铺满了圜丘。
看上去,她的身上就像穿了件布满铭文的外衣。
周雅人心中一紧,只觉手脚冰凉。
耳边有人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正是挪上来的其余四人,方才吓破了胆,此刻正目瞪口呆望着祭台之上。
方道长差点惊掉下巴:“这里……祭台……”
他其实想说,这里怎么会有个祭台?祭台上怎么还捆着个女人?
衙役自打前天开始,结巴就没好过:“她她她是什么人?”
黑子惶恐极了:“她她她是人吗?”
陆秉心慌不已:“她也死的吗?”
这鬼地方除了他们五个,可能不会再有其他能喘气儿的活物吧,何况此女子是被五花大绑的拴在祭台中央。
黑子视线一转,那对黑眼珠子差点脱眶:“狱狱狱神爷……”
陆秉看过去,且见圆丘的周围分别竖立着七尊狱神像,他喉头顿时一紧:“这里也有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