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由得让他们想起之前在鬼衙门死牢中发现的七尊狱神像,只不过立在这里的狱神不是石像,而是七尊法相法身,如同投射的虚影。
周雅人猛地反应过来,这是:“皋陶造狱。”
方道长震惊地偏过头:“什么?!”
传说皋陶曾是虞舜时的刑狱官,他制定出华夏第一部 《狱典》,创刑造狱,划地为牢,成为最初囚禁犯人的囹圄。皋陶乃法之始祖,因此被后世奉为狱神。
周雅人自语:“原来鬼衙门死牢里那个阵法,是有人以皋陶之法相在此‘造狱’。”
方道长直眉愣眼地瞪着祭台:“这人生前是不是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重罪,又在死后化作了什么怨气滔天的厉鬼凶邪,所以别人才会用皋陶造狱,以铭文做枷锁来困住她。”
“不太对,”周雅人拧紧眉头,目光扫过祭台四周,“真正困住她的,好像是这些冤死之人。”
方道长这才惊觉,那些冤死之人的枷锁全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所谓冤有头债有主,难不成这些惨死之人,都跟她脱不了干系?”
一眼望去,她身上血债累累。
方道长这番话直戳要害,令周雅人心头发寒:“所以这太阴/道体,道法刑狱真正囚的是她?”
倘若真是如此,此人该是何等的罪大恶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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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了她来了她终于来了,周雅人终于找到她了。
陆秉开口:“那现在怎么办?”
黑子颤巍巍跟同伴挤作一团,互搂着彼此壮胆:“当然是赶紧出去啊,这鬼地方我真的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衙役紧闭双目,已经不敢睁眼看了,支棱住他不瘫地上的两条腿杆一个劲儿打颤:“出去出去,我快不行了。”
可是当他们走向来时的狱门,逃也似的穿过黑黢黢的冗长甬道时,却再次回到了死牢里。
所有人脑子“嗡”的一声,盯着面前死于各种刑杀的尸骸,全都傻愣住了。
方道长喃喃开口:“怎么又进来了?”
陆秉难以置信:“为什么?”
“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黑子慌得不行。
“没走错,”周雅人的声音保持着沉稳,“这里只有一扇狱门,甬道里既没岔道,也没拐弯。”
“那怎么可能?”
周雅人能明显感应到:“这里的气流跟外界并不相通。”
方道长看着他,面色青白:“与世隔绝的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他们现在完全被闷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里,这个空间就是道法刑狱,哪怕再往出走多少遍,最终都会转回到原地。狱门看似敞开,实则并没有出路,周雅人在脑子里解析完目前状况,沉吟道,“我们暂时出不去了。”
陆秉忐忑极了,又不敢确定地开口重复:“暂时?”
黑子:“暂时是多久?”
“你们在衙门里当差,收押过诸多犯人,应该都很清楚,但凡入了狱,本就是能进来,难出去。”周雅人有意宽慰大家,镇静得像根定海神针,“这里也是一座牢狱。”
陆秉忽地张口,声调无比压抑:“可这鬼地方不是县衙里普通的牢狱,这里没有出路。”
总不可能将他们跟这些死人关在一起。
周雅人顿了顿,他能感受到对方近乎崩溃的恐惧,从始至终一直一直在压抑,到如今显然快要挨不住了。
周雅人道:“这里是道阵,是阵就会有生门,我和方道长会想办法。”
惊惧不已的方道长突然听到对方居然捎带上自己,简直受宠若惊,他万万没想到听风知竟如此看得起自己,立刻振作起精神,硬着头皮应承:“对对对,我还是懂一些五行八卦之类的,一定能帮忙找到出去的办法。”
陆秉觑他一眼,很想说,方道长,你刚才也给吓得不轻,那惨叫声可不比谁小。
但是陆秉忍住了没拆对方的台,毕竟现在这种境况不是抬杠的时候。
方道长再不济,也是正经八百的修道之人,所谓术业有专攻,怎么也比他们仨只会舞刀弄棍的衙役强。
就是跟无数死状各异的尸骸共处一室太受煎熬。
方道长强忍着腿软将此处查看一番,却怎么都看不出名堂,它完全就属于一个不露马脚的整体,连方位都难以辨清。
最终他将目光定格在祭台中心,整个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总感觉那绑在祭台上的女人比这些身首异处的尸骸更加可怕。
但是听风知站在祭台边缘查看铭文,方道长便犹犹豫豫蹭过去,也学着模有样地看了半晌,实在看不懂,遂问:“道友可认得?”
周雅人摇头:“不曾见过,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铭文,既然能形成枷锁缚住她,应当是一种刑咒。”
既然都不认识,还能看这么半天,这不白瞎吗。
想到瞎,方道长猛地反应过来,他从之前就隐约有种古怪的感觉,但由于惊吓过度始终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这一刻,他死死盯住周雅人的眼睛:“您不是——看不见吗?”
周雅人顿了顿,然后不以为意道:“我在这里能看见。”
方道长震惊得差点说不出话:“难道您是那什么,阴阳……”
“不是阴阳眼,”周雅人解释,“我只能看得见阴物。”而这个地方就像在阴间。
方道长心道:太不可思议了。嘴上问:“您是天生的吗?”
他实在太好奇了,想往前两步,靠近周雅人仔细端详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平常看着瞳色比较浅。
结果方道长没注意脚下,不小心勾住了两根锁链,哗啦一声,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往前扑。
周雅人眼疾手快撑住他,而与此同时,四周掀起一阵诡异无常的阴风,被绑在祭台中心的女人倏地睁开了眼睛。
方道长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脚下的铁锁骤然发难,蛇一样绞缠住他的小腿,狠狠一拽,方道长大惊失色,整个人被拖了出去。
他甚至来不及扣住周雅人撑他的手,猝不及防抓了一下,却抓了个空,随即反应迅速的抽出佩剑挥力一砍,且听哐当一声,坚不可摧的铁锁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变故陡生,周雅人一把抓住两根铁锁反向一绕,方道长被绞紧的小腿顿时挣脱出来。
然而铁锁却顺势往周雅人的手臂上缠绕,犹如一条灵活的毒蛇盘上其胳膊,手臂顿时传来一阵绞痛,没给他留半点反应时间,周雅人猛地被拽飞了出去。
方道长惊呼出声:“道友!”刚想伸手拉住人,结果身旁一条铁链如同长鞭一般抽过来。
方道长脚下急退,却防不胜防,后背硬生生挨了一铁鞭,道袍直接被割裂,内里皮开肉绽,那股子剧痛让他哀呼出声。
站在远处的陆秉等人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方道长被一铁鞭抽飞出去,身体重重摔在地上,而周雅人双脚离地,飞撞向祭台中心……
周雅人瞠目,骤然对上祭台中那个女人的眼睛,心头大震。
是那个在鬼衙门的阎罗殿前,被孙绣娘以铜镜为媒介血祭出来的女人,她曾在孙绣娘的尸身之上凝出形态,薄透如雾,像从血里长出来的阴魂,白惨惨,阴森森。
亦如现在这般,她的面皮同纸一样惨白,阴冷的双目仿若冰冻百尺的寒渊,只遥遥隔空对视一眼,就让周雅人遍体生寒。
她双唇轻启,阴冷地吐出两个字:“活的。”
眼看就要一头撞上去,周雅人奋力一挣抽出胳膊,手臂间已被勒出好几圈青紫。
未等他有片刻喘息,接二连三的铁鞭横劈而至。
周雅人猛地旋身,铁鞭凌厉地从他耳畔擦过,带着股强劲的风啸,又从其身后左右接踵而来,令他左支右绌。
最后闪躲不及,一根铁锁霍地绞住脖子,勒得他差点窒息。
周雅人翻了个跟头挣脱出来,另一根铁锁立刻绕在了腰间,然后是双腿被缚,拽着他重重摔砸在地上。
周雅人顾不上疼,广袖一拂,甩出一道风刃撞开袭来的铁鞭。
且听铿锵一声,好似刀剑相接,风刃继而朝着祭台中心的女人狠削过去。
那女人面不改色,只缓慢眨了一下寒渊似的眼,剑气般的风刃便立刻化作一缕无害的柔风拂过其面颊,只轻轻撩拨起她腮边的青丝:“御风术。”
周雅人趁机挣脱脚腕的束缚,接连甩出数道风刃。
那女人明明被铁锁捆绑,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可数道风刃杀出去,却不能伤及她分毫。
那风刃滞在其面门处,又叛变似的朝周雅人反杀回来,甚至在虚空中镀了层淡淡的霜白之气,像极了雪白铮亮的薄刃,闪着杀人不眨眼的寒芒。
周雅人挥手一拂,那寒芒般的气劲虽被扫荡开去,但还是锋利无比的划破了他一点袖管和皮肤。
缠在腰间的那根铁锁将他往前猛拽,周雅人根本站不住脚,情急之下抽出律管,在圜丘祭台之中搅动风气,尽数吹纳入律管,响起乐音。
“乐生于音,音生于律, 律生于风。”
然而这凄婉无比的音律却令周雅人心头一沉:“死声!”
这里只有阴寒之极的死气,当然也只有死声,女人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不然呢?你想听什么?”
她笑得周雅人后背发凉。
那死声响在密闭的刑狱之中,荡出凄绝的回音,摧枯拉朽般的气流便朝着祭台中心横扫而去。
女人扬起了头,目光一凛,挟着股狠戾的杀伐气,质问:“活人是怎么闯进来的?”
话音刚落,束缚住她的铁锁尽数炸起,另一端拽着无数具尸体被一并拽上了半空,齐齐涌向周雅人:“我这个地方除了死魂,还是头一次招待活人。”
突然的诈尸场面让陆秉等人三魂没了七魄,差点原地死过去,黑子□□一湿,直接吓尿了,抖如筛糠地认出那女人阴森骇然的脸:“鬼……鬼……”
这不就是鬼衙门那个女鬼吗?!
方道长瞳孔剧震,忍着后背的剧痛刚爬起来,又被诈起的尸身铁锁撞倒在地,他手忙脚乱地捡起甩出去的剑,正好与旁边一具无头尸撞上。
音律陡然转利,荡开袭向周雅人的十数具惨死之尸,再次扫向祭台之人。
周雅人的耳朵却好似要炸开一般,那死声如雷灌耳,仿佛成千上万的哭喊与嘶吼,甚至裹着如泣如诉的央求,绝望至死。
“冤枉——”
“冤枉——”
“冤枉——”
那死声声如洪钟,刺穿耳膜扎入神经,让他再也听不清一点周围的声音,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发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些人可都因你枉死?!”
然后他看见那女人冷冷一笑,张开口,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他听不见,耳边只有惊天泣地的死声。
周雅人被那抹冷笑深深刺痛了,眼中逐渐漫上一层血丝,这些人曾在冤狱中苦苦挣扎,最后含冤而死,死后依旧不得解脱。
周雅人扫过铁锁的两端,明明所有的孽债全都系在她一人身上,她却只以冷笑置之,究竟是有多冷的心,多凉的血?!
周雅人盯住她,眼底迸发出一股凛冽的杀意。
听风知御风,风可随意动,自周身卷起层层杀意,化作无数风刀剑气,密密麻麻地朝那人飞刺而去。
她既不算作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那便没有留情的必要。
女人仰起苍白的脸,在风刃围剿的瞬间怔了一霎,凌厉的剑风挟着意为诛戮的风语咒,即便中途被她化去万千杀意,也还是被数道没能化尽的风咒快刀似的剖进肺腑,像被烧红的铁剑狠狠捅进体内,几乎要将她活生生烧穿。
而祭台上全是被风刃削过的刀痕。
即便如此,那女人也没吭半声,倒是惊吓过度的其余几人嚎得撕心裂肺,两衙役一声高过一声地嚎叫着“鬼啊鬼啊”,几乎吓疯过去。
方道长心慌气短转过头,眼眶倏地瞪圆:“狱门,快,陆捕头,狱门开了!”
陆秉三魂七魄还没来得及归位,完全是顺着方道长的喊话扭过头,根本没能分清楚什么状况,直到看见原本漆黑的狱门尽头映出一点微弱的银光。
“快!赶紧走!”方道长厉喝一声,又朝祭台上酣战的周雅人大喊:“道友!听风知!狱门开了,快走!”
陆秉已然回过神:“雅人,雅人。”
“走啊,赶紧的,快走。”方道长一边喊一边冲过去,中途顺便捡起吓瘫在地的黑子,黑子整个人软成一摊没骨头的烂肉,方道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架起来,结果发现对方的□□湿了一大片,此刻还在淋淋漓漓地滴水。
方道长大为震惊,低头看了眼黑子画的“地图”,又抬头看了眼正对的狱门,瞬间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你小子,还是个童子□□?!”
一泡童子尿居然正巧冲开了密不透风的阴狱,但是方道长没功夫揣摩这到底触及了什么原理,好不容易开启狱门,当然是逃命要紧。
黑子完全没反应过来对方所谓的童子鸡是什么意思,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压根儿站不住,只能被对方架着走。
而身处战局中的周雅人被“死声”塞住了双耳,根本没听见方道长那一嗓子近乎咆哮的呐喊,但是祭坛中的女人听见了,她微微侧首,数根铁锁便随着她的视线伸出去,将即将逃至狱门的几人囫囵捆了。
方道长架着黑子跟一具惨死的尸身绑在了同一根铁锁上,正欲挣扎反抗,可剑刚抽出来一半,那铁锁立即收紧,直接把两人一尸绑成一捆相拥的柴火堆,扎成个死结,黑子还没开始叫,就翻着白眼吓晕了过去。
衙役张牙舞爪地想抓住什么,结果五指扒在地上,被铁索狠狠一拖拽,扣住地面的五颗甲片直接撬翻,疼得衙役嘶声惨嚎。
而要命的铁锁直接绞在了陆秉脖子上,勒得他瞬间涨红了脸,双手徒劳地撕扯着颈间铁锁,连半口气都喘不上来。
四个人无一逃脱全被拖进了圜丘祭台,五花大绑地扔到了周雅人眼皮子底下。
陆秉眼翻白眼,额角青筋暴突,整张面皮涨成猪肝色,下一刻就要窒息而亡。
“陆秉!”周雅人神色一凛,语气因太过紧张担忧走了音,于是阵盘中的风刃尽数逆向而行,长刀似的斩断了勒住陆秉脖子的铁锁。
女人神色骤变,倏地转头盯住周雅人,难以置信似的。
陆秉猛地呛进一口气,然而还不等他喘息咳嗽,又一条铁锁绞上了脖颈,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全都绞在了四个人的脖子上!
周雅人脸色大变,手中律管一收,强行从一片震耳欲聋的“死声”中挣扎出来,却被铁鞭抽翻在地,肩颈顿时豁开一道深长的伤,涌出的鲜血将雪白的领口洇红。
女子阴沉无比地看着他,令铁锁嵌进对方豁开的血肉里,越收越紧,越勒越深:“你能乖乖的不反抗么?”
周雅人咬紧牙关忍住痛,耳边嗡鸣不断,勉强才听清对方说的话:“你想干什么?”
“你不想让他们给我陪葬吧?”
其余四人被铁锁狠狠勒着脖子吊在祭台上,气管牢牢扎紧了,只留了一点点可以漏风的狭窄缝隙供他们呼吸,不至于立刻就窒息而亡,但脸色一个比一个紫胀。
威胁吗?周雅人脑中此念一闪,猛地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是因为自己刚刚斩断了那根束缚住她的铭文枷锁,所以她是想……
周雅人咬牙忍痛道:“你是想……”
“我想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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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她而言,眼前的青衣人是那把唯一能打开枷锁的“钥匙”。
周雅人疼得额头冒汗,抿紧了苍白的唇。
“不愿意吗?”女子审视他,“你们也可以永远留在这陪我。”
言罢,根根铁锁再次收紧,被吊在祭台上的陆秉等人翻着白眼一个劲儿蹬腿,嗓子里发不出半点声息。
嵌入周雅人伤口里的铁锁豁开血肉磨到了骨头,他咬紧牙关,双膝一屈,难以直立地跪在女子面前。
女子垂眸,居高临下看着他,像极了至高无上者垂眸看向蝼蚁般的苍生。
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痛苦挣扎,最后做出尽在她掌握的抉择,为了同伴的性命,斩断那几根铭文枷锁。
人总是这样弱,顾及这个在乎那个,受不住半点胁迫。
周雅人沉声道:“果然,真正困住你的,是这些冤死之人。”
风刃一刀一刀斩断了囚禁她的枷锁,女子看向四周,目光有些涣散,她忽然神思不属地开口:“这一环又一环的,也不知费了多大功夫。”
“所以你承认,这些人都是因你枉死。”
女子却反问:“他们枉死与我何干?!”
周雅人觑了眼无数惨死之象,攥紧那根深深勒入血肉里的铭文铁锁,就是这些铁锁将她囚禁在此:“冤有头债有主,这不就是你担的因果。”
他若是真的斩断枷锁将她放出去,岂不是为祸人间?!
“我担的因果?”女子望进他眼底,那双眼睛仿佛能够洞穿他,“你不也是——戴罪之身。”
周雅人倏地睁大眼,颈窝处的鲜血顺着铁锁滴滴答答滑落在祭台上。
女子的语气散漫而阴冷:“嗯?身上带着冤屈呐,要我帮你吗?”
周雅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我?”女人的尾音稍稍上扬,随即又阴沉地低下去,她说,“我叫白冤,不白之冤的那个白冤。”
周雅人瞠目:“不、白之冤。”
“这身冤屈,你洗不清吧?”白冤一眨不眨望进他眼底,那目光专注到近乎有种深情款款的错觉,她极轻缓地告诉他,“自然是洗不清的,因为你的身上——担着刑劫。”
刑劫二字犹如砸落的惊雷,周雅人心脏猛地抽紧,眼前快速闪过自己身陷囹圄的曾经。
他被关在潮湿污秽且臭气熏天的死牢中,戴着沉重无比的手铐脚镣,遭受过严刑拷打,直至遍体鳞伤。
那些伤口日益发腐溃烂,他差点就烂在了那个常年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像每一次在夜里纠缠他的梦魇一样。
但那不是梦魇,那是他真实经历的过去。
所有痛苦绝望的记忆纷至沓来,他记得他连申冤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这一刻,忽然有人告诉他,你的身上担着刑劫,周雅人竟有些瑟瑟发抖起来,然后听见对方说:“你可能永远无法洗清,但是我能帮你。”
她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像轻风拂过耳膜,顺着耳廓递进去,让人情难自禁地想对她言听计从,“你把我放开,我能救你。”
她说:“我能救你。”
周雅人脑中有根神经在剧烈拉扯,仿佛他仍被关在那个阴暗潮湿的牢狱中,周围是苟延残喘的呻吟,忽而听见这句话,便愿意不顾一切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周雅人迎着那抹迷惑人的目光,瞳孔逐渐涣散。
我能救你——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滑落下去,周雅人攥着铁锁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挣脱,铁锁在手中硬生生崩断了。
随即他袖管一扬,挥出的风刃带着血煞,直刺向白冤。
与此同时,又卷起另一股飓风,狠狠推了陆秉方道长四人一把,将他们全部推出祭台,厉声道:“走!”
他绝不能轻信这个女人将她放出去。
重获自由的陆秉等人什么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往外逃。
“找死。”白冤挥着铁锁撞上凌厉无比的风刃,铁锁应声而断,她刚要朝奔向狱门的几人发难,就遭到周雅人阻拦。
白冤眼神凌厉,重获自由的左手一拳砸在周雅人肋下,直接砸得人吐血。
周雅人拼尽全力绊住她,每一记风刃都掺着血煞往那女人的心窝子上捅,但是无一例外都捅在了绑缚她的铭文铁锁上。
“为了永远困住我,你当狱神像和狴犴门是摆设吗?!”
周雅人还没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就听狱门处传来惊声尖叫和一声类似于野兽的怒吼。
他猛地回过头,就见一只庞然大物从狱门门头蹿下,猛扑向方道长几人。
庞然大物铜铃般的双目闪着绿莹莹的凶光,尖利如刀的爪子朝着弱小的人类狠抓过去,这一爪足以将方道长捅个对穿。
周雅人脸色大变,一记风刃扫过去,堪堪将那一利爪撞偏。
方道长瞳孔剧震,从狴犴爪下死里逃生,连滚带爬地往旁边翻滚:“狴犴,狴犴。”
撞了个大邪,这狱门门头上镶嵌的狴犴居然活了,像一头凶悍无比的兽影,爪牙如同利剑,衬得方道长手里那柄长剑犹如破铜烂铁,他还没挥舞两下,就被狴犴一巴掌给拍折了。
陆秉和衙役纷纷拔刀,只不过拔刀的胳膊抖得如同手抽筋。
狴犴一声长啸就吓得众人缴了械,实在是握不稳那几寸铁,只能凭求生的本能抱头鼠窜。
周雅人一道又一道风刃杀出去,只稍稍能阻一阻狴犴拍向陆秉等人的利爪,而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狴犴被风刃阻挠,性情愈发狂暴,一猛子将逃窜的黑子拍飞出去。
黑子狠撞在墙上,又重重砸下来,五脏六腑都撞碎了般,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黑子!”陆秉急吼出声,朝黑子狂奔过去,但是狴犴已经堵在了陆秉头顶,朝他张开血盆大口,足以将一个大活人生吞活剥。
周雅人欲扑上前,无以计数的铁锁却在如此千钧一发的瞬间缠住了他,硬生生将他困在祭台。
狴犴猛地朝陆秉撕咬过去,长剑似的獠牙洞穿了陆秉的肩膀。
周雅人目眦欲裂,只有白冤的声音冷漠又无情:“你以为你们能从这狴犴门里走出去吗?”
耳边响起陆秉的惨叫,周雅人额头青筋暴起,浅淡的盲瞳瞬间充血发红,周身的铁锁轰然崩断炸开,然后不顾一切扑上去,险象环生地将陆秉从狴犴的牙口底下抢回来。
两个人滚成一团,他手忙脚乱地去堵陆秉肩头的贯穿伤,以免他失血过多:“陆秉,有没有事?”
“没……啊……没事。”陆秉疼得瞬身冒冷汗,整张脸面无人色。
也是在这一刻,周雅人无意中瞥见一截缠在陆秉小腿上的铭文铁锁,他恍惚了一下,隐隐觉察到刚才陆秉是该被狴犴一口嚼碎的。
周雅人猛地回头,看见狴犴正暴怒地甩开缠在獠牙上的一截铁锁。
狴犴怒吼一声,朝他们猛冲而来,周雅人不及细想,拽着陆秉骤然拐弯。
那狴犴反应不及,一猛子撞上坚硬的石壁,碎石垮了一地,那面石墙却依然挺立,也不知道究竟几丈厚。
狴犴暴怒转身,怒目圆瞪地朝他们龇牙咧嘴,随后几个猛蹿,凶兽过境,将周雅人和陆秉逼到了死角,随即扬起利爪,犹如悬起的铡刀,碾压过卷起的风刃,要将他们拆骨碎肉。
然而下一刻,一道白芒急速闪过,几乎晃花了周雅人的双目,庞大如山的狴犴狠狠摔出去,砸得整个地面晃动。
周雅人惶惶然抬头,就见那女子背对他们,笔直地挡在狴犴面前,除去了那身禁锢的枷锁,她一袭白衣素衫,长发如瀑般垂在脚踝,竟不显丝毫狼狈之象。
白冤清凌凌侧首,像在还一个人情,语气却根本不像欠谁人情,她说:“走吧。”
“你……”周雅人只怔了一霎,立刻架起陆秉奔往狱门,“方道长,快带他们走。”
方道长和衙役屁滚尿流地架起昏死过去的黑子,刚踏出没几步,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好像整个刑狱立马要坍塌般,他们差点一脚踏空,东倒西歪地往外逃。
然而沿途的死尸们突然开始面目狰狞,四肢和躯干僵硬地扭曲起来,诈尸似的。
方道长骇然失色,与他一起架着黑子的衙役差点要跪,好歹强撑住了,拼了老命往外蹿。
周雅人最后关头回首,在一片诡异的惨景中目睹无以计数的冤魂复苏,携着泼天的怨气朝那女子涌过去……
狴犴咆哮如雷般蹿起数丈,凶狠无比的朝那女子猛扑上去……
祭台四周的七尊狱神法象陡然站了起来,同样朝着那挣开枷锁的女子而去……
刑狱内群魔乱舞,全都冲着她一个“人”去,因为她才是这里真正的囚徒。
这里所部署的一切,皋陶造狱,狴犴守门,以死魂所作的铭文枷锁,都是为了永远困住她。
周雅人脚步滞了一下,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发紧,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想要掉头回去的荒谬念头。
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她说她叫白冤,不白之冤的那个白冤。
她说你的身上担着刑劫。
她还说——我能救你。
周雅人脑中一片混乱,一句“我不是罪人”积压在心底,那曾让他求天无路,告地无门。
陷入包围的白冤似乎有所感应般回眸,阴冷的双眸中仿佛压着一抹极其复杂的悲悯之色。
有一刹那间,周雅人以为那是他的错觉。
因为下一刻那女子已经腾空而起,轻盈飘逸的白衣素衫中包着一柄凌厉如剑的身姿,挟着飞扬的气势。柔中带韧,清冷却杀气腾腾,指如长剑般刺入狴犴的眉心。
刑狱中顿时传出震彻天地的吼叫。
紧接着,皋陶的法相被数道白芒搅成碎光,狰狞扭曲的死魂骤然炸开,眼前的一切顷刻间分崩离析,滔天的洪水像从捅破的天上倒灌而下,瞬间淹没了整座刑狱——沉在水底的太阴/道体破碎了。
而在道体破碎之前,周雅人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一条腿已经往刑狱方向踏出了一步。
他想折返吗,折返干什么?
总不可能是想帮她一把,也不见得是想困住她。
只是洪水突如其来,将所有人全部冲散,他根本抓不住被激流撞出去的陆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