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的阿聪一手箍住船木,一手攥住陈莺那条血淋淋的胳膊,它扫了一眼,陈莺手背上皮肉尽数溃烂,已经见了骨。
“阿聪!”因为剧痛,陈莺出口胜似惨叫,但她顾不上喊痛,也没时间询问阿聪刚才去哪儿了。
仅仅片刻,那缕蜃气已经扑向了陆秉,陈莺作势就要挡过去,却被阿聪用力扯了回来。
陈莺急得火烧眉毛:“你拽我干什么,护着他啊!”
腐蚀血肉的蜃气席卷而来,阿聪只顾将急躁的陈莺按在船底,不许她轻举妄动。
陈莺胳膊疼得太厉害,满头满脸的冷汗,此刻连叱带嚷地喊:“阿聪!”
阿聪压根儿不听,对它来说,比起陆秉,陈莺的安危才是第一位的,这么多年,它也习惯了在紧要关头护着陈莺。
陈莺简直火冒三丈,奋力搡开阿聪,迎面就撞上一波飞袭而来的蜃鬼,那蜃气仅仅沾到她脸上,颊腮顿时剧痛难忍。
“啊——”
陈莺的右腮蚀出枚铜钱大小的溃烂伤。
扁舟不停晃荡,她被滚油般的蜃鬼冲撞之余,脚下不稳,整个人摔出去,栽进海中。大片溃烂的伤口浸进咸涩的海水里,疼得陈莺差点昏死过去。
蜃鬼在海雾中乱冲乱撞,腐蚀了好几张人皮,尸囊衣破烂不堪的漂浮在海面上。
阿聪一揽陈莺躲闪,堪堪避开了飞扑而来的蜃鬼。
“别管我,去救陆秉,这群蜃鬼要夺阴燧和伏羲之躯!”陈莺心急如焚,说到最后甚至呛了口咸水,就见数只蜃鬼绕着扁舟盘旋,眼见缕缕蜃气不断灌入陆秉口鼻,半只蜃影已经附着在陆秉身上。
陈莺脸色大变,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
她不顾一切朝扁舟游去。
罔象在水中的速度极快,阿聪转眼便到了舟前,盘旋其上的蜃鬼一窝蜂似的朝它扑去。
正当此时,狂风袭来,来势汹汹,比那场搅动巨浪的风暴不遑多让。
暴风呼啸着卷起飞沫,掀动湿雾,将海面上的蜃影尽数吹散,碾成轻烟搅进风里,缓缓在四周形成一个巨大的风轮。
水中的痋师和罔象猛地意识到什么。
陈莺看见一艘船驶入风暴之中,高高的甲板上立着一青一白两抹身影。
那艘船行驶得极其平稳,可能因为这片海域镇着镇澜石的缘故,尽管如此巨大的风暴掀动肆虐,海面依旧未起波澜。
“死瞎子果然还是追来了。”其实陈莺一点也不意外,她着急忙慌地赶来东海,就是怕耽误时间,迟则生变,然而还是被周雅人追了上来。
唯恐阻挠计划,陈莺抬头望了望天,日轮已经遮挡了大半,只待太阴彻底蚀日……
海中的罔象看清船头立着的青衣人,这一刻她们全都聚拢成群,同仇敌忾。
陈莺听见轻微的咕噜声,类似滚水咕嘟冒泡,这是罔象正在相互交流,其余物种根本听不懂。
随即阿聪朝她做了几个手势,陈莺立即爬上舟船,被水中的罔象迅速推离。
她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陈莺回过头:“你们小心。”
说完,就见所有罔象潜入海底,水面上连个波纹都没漾起。
它们无声无息,在海中如鱼得水,从四面八方围向那艘安稳穿过风浪的船。
陈莺在陕州领教过瞽师的厉害,但此地所处汪洋,罔象趋近不败之地,所以她不至于太过担忧,倒是陆秉的状况更让她心头发紧。
因为她亲眼看见那只蜃鬼钻进了陆秉体内,情况不明,陈莺跪伏在昏迷不醒的陆秉身侧,抖着手去拍他的脸。
“陆秉,陆秉。”
她满手血水淌落到陆秉脸上,陈莺咬牙忍着胳膊手背上烧灼般的剧痛,颤巍巍抹掉陆秉脸上的血水:“醒醒,陆秉。”
本来陆秉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怕蜃鬼这么一折腾,陆秉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而且,蜃鬼附身伏羲之躯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这些蜃鬼又会利用伏羲之躯干什么?
难道就像陆秉方才揣测的那样,蜃鬼企图找路出去么?
她是为了打开秘境送阿聪它们回去的,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这些蜃鬼半途搅和了。
想到这,陈莺立即从陆秉怀中掏出阴燧,自己小心谨慎地收了起来。
可是陆秉被蜃鬼侵占了身躯,会不会坏了她的事?
陈莺无比焦急,她叫不醒失去意识的陆秉,回过头,就见那艘平稳的船被罔象悍然掀起,猛地朝一侧倾翻。
“啊啊啊啊啊——”
“怎么又来啊啊啊啊——”
一船头晕目眩到半死不活的人还没缓过来,刚消停了不多时,又是一阵翻天覆地。
上至船长舵手,下至船工,全部晕船晕到怀疑人生。
头一次乘船出海的方道长和磨镜匠难受得只想原地去世。
啪啪啪!
啪啪啪!
船底被数柄长刀扎穿破开,木板接二连三破裂,源源不绝的海水立刻渗入船舱!
“刀!刀!有刀!”
“船下有人!”不知谁惊惧大喊,“船底破了。”
混乱间,大船骤然倾斜,一船人来不及抓牢扶稳,纷纷摔得四仰八叉,头破血流。
原本船只就在滔天巨浪中遭到撞击,再被外力破坏,简直釜底抽薪,不翻也得沉没。
白冤神色冷肃,周身寒气涌泄而出,寒冰自她脚下蔓延出去,顺着船木迅速将浸漫入舱的海水冰冻住。
所有人在巨大的恐惧中打了个寒颤,谁都没反应过来周遭气温已经骤降至冰点,倾翻的船体骤然斜插在了坚冰上,一动不动了!
所有人面无人色地抬起头,痴怔地盯着白查查冒凉气儿的冰船,彻底傻了眼。
白冤竟将船下的海水冻出了一座礁岛般大的冰岛。
封冻只在瞬息间,趴在水底毁船的罔象见势不对,箭速般向四周散开。
事发太突然,差点没把肠子吐出来的方道长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他甚至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软脚虾一样从窗框爬出来,胡子眉毛上结了冰碴,冷得呵气成雾,眼前的世界仿佛颠倒了,他难以分清,就见浑身寒霜的白冤和听风知从船头一跃而下。
周雅人掀扇,厉风贴着平静的海面铲出数十丈远,巨大的风轮像拓广拓宽的高墙,将这片海域牢牢圈禁,痋师的扁舟休想找到空隙钻出去。
方道长虽然天旋地转,也不耽误他心生疑惑:好奇怪呀,闹出这么大阵仗,海上怎么一点不起浪呢?
不起浪的海面在白冤脚下迅速成冰,造陆般一路封冻拓远,看得方道长目瞪口呆。
磨镜匠晕晕懵懵的压着一块覆满冰霜的木板跌出来,整个人在冰面上滚了两遭,浑身骨头软成了烂糊的面条。
三五名船员四肢并用地从大船内爬出,大家显然都晕着,步伐踉跄不稳,加之冰面湿滑,各自脚下打滑,摔倒在了冰面上。
随着白冤迈步,在她脚下走出了一条长长的冰路,径直通向那艘扁舟的方向。
“冰滑。”白冤启口提醒了一句。
“嗯。”周雅人走得极其平稳。
方才白冤看得十分清楚:“有只蜃鬼附在陆秉身上。”
“得劳烦你出手将那只蜃鬼剥离出来。”
“我会注意,尽量不伤到他。”
二人说话间,脚下的冰路无尽延伸出去。
数只罔象从海中乍然而起,一左一右地举起长刀,猛地斩向他二人。
溅起的水花在白冤面前凝结成无数冰珠,寒气轰然逸散开,连同那名罔象一起速冻成了尊冰象。
不过一团尸液化成的罔象,虽有灵性和自主意识,却也和汪洋中任何一捧海水无异,遇到极寒之气,就会凝结成冰。
周雅人挥扇,旋出的风刃直接将扑来的罔象腰斩,裹在人皮中的浑浊尸液落在冰面,迅速冻成了路面。
但凡有罔象企图靠近,就会冻在这条冰路上,成为白冤脚下的垫脚石。
陈莺明显感受到四溢而来的寒气,她仓惶回头,就见那两人几乎毫无阻碍地朝这边走近。
阿聪拦不住他们。
陈莺抬头,还差一点,天就快要黑尽了。
肆虐残暴的巨大风墙挡住了去路,搅力大到几乎能撕碎一切,陈莺心知肚明,死瞎子绝对不会放过她。
怪就怪她掳走的是陆秉,偏偏只有陆秉最争气,成为了她要的伏羲之躯,却和这瞎子是至交好友,然后没完没了地对她们穷追不舍。
陈莺不是不慌,她胡乱撕下一块裙摆,草草缠在腐烂露骨的手臂上,防止没完没了地淌血。
罔象推着扁舟驶向那艘破烂腐朽的大船,陈莺搂着陆秉交给罔象,缓缓沉入水底。
就在她翻身跃入水中之际,身后一记刚猛的风刃杀至,骤然将扁舟豁开。
陈莺跳得快,险险避开了这一击,不然难保她不会被瞎子劈成两半。陈莺一把攥住罔象,急速绕到了船体另一侧。
须臾后,周雅人听见了哗啦出水的声响,水声啪嗒啪嗒滴在木板上,周雅人精准锁定位置:“那艘船。”
与此同时,寒冰追着陈莺和罔象封冻到了大船下,在船周形成一方巨大冰坝,缓缓抬升浮出海面三五寸。
随着紧追不舍的二人齐齐跃上甲板,陈莺知道,她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她和罔象就像这片镇澜的海域一样,根本翻不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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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无敌小夫妻,各有所长,携手共进,所向披靡。
怎么不算双强呢。
第177章 论短长 “真能替自己开脱啊。”……
这艘船阴沉破烂, 渗着咸腥腐霉的气味儿,松动的甲板蚀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孔洞,踩在其上嘎吱作响。
陈莺背对着甲板,扶着昏迷不醒的陆秉靠坐在船舷边, 到了这个地步, 她反倒不慌不忙了。
陈莺虽然不了解周雅人, 但是她了解陆秉, 瞽师竟然会为了陆秉不惜追到陕州,说明两人称得上生死之交。
多难得呀。
陈莺注视陆秉紧闭的眉眼, 轻轻一笑, 笑声轻快且嚣张,她语带挑衅:“阿昭苏, 你怎么有脸来的?”
她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锋利的刃口死死抵在陆秉咽喉处:“我手上有伤,现在疼得厉害,稍不注意就容易手抖, 你们最好别轻举妄动。”
周雅人冷声道:“放了陆秉, 我可以考虑留你具全尸。”
“大可不必,”陈莺笑道,“我不在乎, 你就算把我碎尸万段, 我也是无所谓的。”
“不见得吧, ”周雅人道,“你研习痋术,滥杀无辜,坑害那么多人, 不遗余力炮制伏羲之躯,不就是奔着长生来的。”
“阿昭苏,别太想当然,你是不是以为,谁都向往长生不死?”陈莺不屑极了,“世上那么多人,怎么活着活着,还没到头就自戕了呢?你不知道,活到三十我都嫌自己命太长,只不过我不敢随便就死啊,我要是死了,陆秉也是要随我而去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周雅人脸色阴沉了几分。
陈莺却喜笑颜开地盯着他说:“不过没所谓,黄泉路上有陆秉做伴,我不寂寞。”
上一次她也是以此要挟这死瞎子,很有用,周雅人压根儿不敢动她分毫,正当陈莺准备继续挑衅,忽觉后颈一凉!
寒冰悄无声息地爬满船舷,将青苔朽木覆盖,细如蛛丝的冰弦自身后向陈莺扎去,猛地绞住了她的脖颈和她握匕首的手腕。
冰霜瞬间镀满匕首,封住了薄厉的刃口。
白冤丝毫不将陈莺这点伎俩放在眼里,淡声道:“跳梁小丑。”
陈莺僵住,冰冷的寒意顺着缠绕脖颈间的冰丝侵入皮肉里,灌入全身,不知是不是寒气逼人,陈莺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难以抑制地微微发颤。
白冤缓步朝她走过去。
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仿佛没有软肋,是很难找到弱点攻击拿捏的,比如此刻这个浑身阴寒的女人。
脖颈处的冰丝勒紧了,却没有立刻置她于死地,陈莺警惕地盯着朝自己走来的女人。
白冤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径直迈向昏迷不醒的陆秉,她伸出手,抬起陆秉低垂的头,端详间,指尖抵上陆秉额间眉心。
陈莺脸色骤变:“你干什么?!”
白冤当然没有理会她。
周雅人上前询问:“他怎么样?”
“别靠太近。”白冤示意他退开,指尖凝了层薄冰,递入一缕阴寒之气攫住附着在陆秉体内的蜃鬼,力道适度地朝外剥离。
陆秉无力垂落的双手痉挛了一下。
白冤垂眸瞥了一眼,下手谨慎了些。
就见一缕如烟般的灰白雾影从陆秉身上渐渐浮现出来,陈莺怔了怔,才明白这女人要做什么。可是下一刻,陆秉和那缕雾影的表情同时变得扭曲,嘴里溢出无比痛苦的呻吟,四肢痉挛着挣扎起来。
周雅人紧张道:“陆秉?”
正当这时,伺机而动的罔象从船体四周跃起,挥刀斩向周雅人和白冤。
白冤扭头,指尖抵在陆秉眉间,脚下未挪半寸,另一只手裹着冷霜,并指截住劈斩而下的刀刃反手一折,硬生生折断刀刃反杀回去。
耳边响起裂帛之声,豁开奇袭者袖管的刹那,白冤愣了一下,因为眼前那条胳膊上布满青鳞,像极了蛇皮。
仓促间,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个“人”半张脸皱皱巴巴,布满皮开肉绽的伤疤,半张脸则生满了蛇皮一样的青鳞。
“伏羲之躯?”
而且是浑身布满蛇鳞的伏羲之躯。
白冤脑中电光火石,下手却没留情,半截刀刃切入这具伏羲之躯的肚腹,污秽发黑的尸液溅出来淌在甲板上,继而又顺着缝隙和腐朽的孔洞渗漏下去。
原来豁开那层皮,里头仍是罔象。
死在此地的伏羲之躯风干成了皮包骨,没了血肉,正好适合罔象寄生。
方才罔象身着的尸囊衣被蜃气腐蚀了几件,正好阿聪发现了死在船上的干尸,可以派上用场。
其余罔象围攻白冤和周雅人之际,阿聪斩断了绞在陈莺脖颈的冰丝,正当它拽着陈莺逃离之时,周雅人手中扇骨旋至,硬生生将他俩逼退回去。
早已腐朽到不堪一击的船木哪里经得起这么多人上蹿下跳,蹦跶没几下,整艘船不堪重负,崩裂坍塌。
电光火石间,白冤蓦地发力,生拉硬拽地将那只挣扎的蜃鬼从陆秉体内撕了出来,随即她一把提起陆秉,踩着塌陷的船木掠至冰坝。
陆秉在半昏迷半醒间忍受着极大痛苦,抽搐着蜷缩起身体。
白冤警觉有异,俯身撸起他半截袖管,就见陆秉小臂处筋脉鼓胀交错,有什么东西在皮下疯狂窜动,时不时拥堵在某处,鼓起一团又一团乌青的筋疙瘩。
这情形委实触目惊心,白冤声音发沉:“雅人,痋蛇在他体内乱窜。”
闻声,周雅人一道风刃击溃阿聪的长刀,纵使跃向陆秉。
陆秉神志不清,四肢难以自控的痉挛,自痋蛇入体以来,他经历过一遍又一遍生不如死的折磨,无数次疼到忍无可忍,陆秉几乎形成了某种惯性,下意识低喊:“陈、陈莺。”
这是令周雅人没有料到的,他耳力极好,不会听错,陆秉在喊陈莺。
陈莺顶开一块发霉的船木,从崩塌的废墟中爬起来,肩膀各处被朽木划伤了,衣衫血迹斑斑,然后她听见了陆秉痛苦难耐的低吟。
她以前从没觉得这个名字好听过,直到某天从陆秉那张嘴里吐出来。
他总是咬着牙,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混着压抑万分的呻吟,含糊地喊出她名字,就像现在。
是陆秉最需要她的时候。
只有她能帮陆秉减轻痛苦。
于是陈莺堂而皇之地朝陆秉走去,却被身后的阿聪一把拽住胳膊。
陈莺只好站在原地,盯着那瞎子开口:“不用我多说了吧,陆秉中了痋术,只有我能帮他。”
其实阿聪的担心有点多余,陈莺笃定,周雅人不会杀她的,起码现在绝对不会,因为他要救陆秉,更因为:“这世间除了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痋师。”
周雅人将扇骨捏得咔咔作响,她将陆秉折磨成这样,太该死了。
陈莺将痋蛇种入陆秉体内,让他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该是多么痛不欲生。
周雅人呼吸全然不稳,他竭尽全力压制着心头那股汹涌的杀意,但是根本压制不住,他不仅要杀了这个女人,还要将其千刀万剐。
凌厉的风势暴起,骤然袭向陈莺,周雅人转眼已经逼至。
阿聪悍然挡在陈莺身前,提刀挥斩,奈何厉风中裹着彻骨寒霜,霎时间将阿聪冻成冰雕。缕缕冰丝往冰雕上一缠,拖拽到一旁,白冤迅速替周雅人清了障。
陈莺猝不及防,已是退无可退,守无可守。
数十柄风锥猛地扎入她四肢百骸,精准切进陈莺每一处穴位,剧痛陡然遍布全身,仿如千刀万剐之刑。
陈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可是这算什么呢,比起陆秉正在遭受的,比起痋蛇在陆秉体内流窜的痛苦又算什么呢。
周雅人恨不得一刀一刀亲手活剐了她。
然而,他不能。
锋利的扇沿及时刹停在陈莺咽喉处。
他不清楚陆秉的状况,也不知道被痋蛇入侵后会造成什么后果?变成伏羲之躯还有没有救?
周雅人想起那个死在密室中满身蛇脉的人,他不能让陆秉落到一样的下场。
陈莺瘫倒在地,后背抵在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咳血,鲜血染红了她的下巴和脖颈,可是面对死瞎子满脸愤恨,恨不得宰了她又下不去手的样子,陈莺就觉得好笑,于是她就真的咳着鲜血笑起来,然后含糊不清地开口:“发泄完了吗?”
陈莺咯咯笑着:“你真有意思,想让我陪他一起疼吗?”
笑声刺激了周雅人,扇沿狠狠抵住她咽喉。
陈莺丝毫不忌惮,还对这个发了狠的瞎子说:“别这么凶。”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见得就甘于下风,到底谁受制于谁还不一定呢。
陈莺说:“不想陆秉有事的话,你最好对我温柔一点。不然你这么没轻没重的,要是把我弄废了,我怎么帮你救陆秉啊?哦对,你真想救他吗?要知道,若不及时干预,他会被体内的痋蛇反噬。”
“怎么救?!”
“不如我教你啊。”
“别耍花招,”周雅人心头一股邪火上蹿下跳,他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宰了痋师,“死到临头……”
“你要是下不了手,就别对我放这些没用的狠话,我不是被吓大的。”陈莺虚弱无力地侧过头,见白冤并指摁在陆秉手腕处,指尖凝了道寒霜之气,她说,“你们也甭想强行将痋蛇逼出,没有用,若是逼急了,痋蛇会在陆秉全身乱窜,将他的五脏六腑钻得千疮百孔,到时候,别说是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白冤指尖的阴寒气倏忽消散,面对陆秉此刻的状况,她亦束手无策。
陆秉四肢痉挛,根根蛇脉在皮下乱窜,甚至游走到了颈项间,要顺着耳背爬上他头脸。
陆秉满头湿汗,苦不堪言,潮湿的眼睑掀开了又阖上,他意识混沌,徒劳挣扎着。俨然忍到了极限:“……陈莺……”
闻声,陈莺抬眼望了望被痋蛇折磨的陆秉,她静了数息,再看向周雅人,又是那副自得的嘴脸,挑衅道:“听见了吗,他在叫我,他离不开我。”
极度的厚颜无耻,没脸没皮。
周雅人几乎将陈莺提起来。
陈莺软若无骨地嘶了一声:“轻点儿。”
“过去救他!”
“好呀。”陈莺痛快答应着,“等秘境开启,阿聪它们回去之后,我再……”
陈莺话未说完,被周雅人狠狠扔在陆秉旁侧。
凝固的坚冰硬如铁石,摔得陈莺头眼昏花,骨头差点没砸断。
鲜血染红了衣裙,陈莺喉头涌血,她咽都咽不下去,死瞎子下手真狠啊,把她往死里整,又不会将她置于死地。
“我身陷囹圄,大牢里的酷刑亲尝了个遍。”那些年遭受过的酷刑绝非白受,周雅人攒了不少经验,他俯身道,“我知道戳哪里最痛,扎哪儿最让人生不如死,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全都试试。”
白冤抬眸看了他一眼。
陈莺呼吸间,觉得鼻腔里充斥的都是血。
看来论心狠手辣,死瞎子没比她差到哪儿。
陈莺仰视天象,海域逐渐被巨大的阴影罩住——就快了,她说:“那我领教领教也无妨。”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白冤二话不说,直接抽了数十根锋利的冰锥堆过去,以此充当刑具。
周雅人随手抓起一根冰锥狠狠扎进了陈莺肩胛骨缝中,陈莺在剧痛中发出一声惨叫。
接着是第二根:“你害陆秉自此……”
“阿昭苏!”陈莺咬紧牙关,牙缝都是血红一片,她赤红着双眼痛斥,“你装什么!陆秉是被我害的吗?!他为什么会被我害?难道不是被你连累!陆秉之所以沦落为伏羲之躯,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跟方仙道里应外合,害死自己的族人,让他们死在外面,变成罔象再也找不到家!它们若想回去,就必须依靠这双伏羲之手,打一开始就是因你而起,你这个罪魁祸首,怎么还怪到我头上了?”
“你制痋引滥杀无辜,竟还在这强词夺理!”
“谁不无辜?!阿聪就不无辜吗?!被方仙道烧炼成丹的不死民无不无辜?!那些贪生怕死的人为了延年益寿,为了长生不死,将不死民活活烧炼致死,你怎么不觉得这群罔象无辜?阿昭苏,你把自己当个人了吧?我不过杀几个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跟杀了你全家似的,你还装上悲天悯人的圣贤了,恶不恶心啊,你可怜那些人无辜,怎么不可怜可怜这些不得好死的罔象。它们就活该吗,它们因为别人一个长生不死的念头,客死异乡,被囚太阴/道体千百年,还不够吗?现在它们只希望魂归故里,有什么错?凭什么它们不能为了这个念头,要一双伏羲之手?
“凭什么别人可以害它们,它们不可以害别人!讲理吗?我问你,这讲理吗?
“我真是看不下去,凭什么它们就该落到这个下场?如果我不帮它们,还有谁会帮这群连句话都说不出口的罔象?你吗?!你非但不会帮,还会千方百计地阻挠,甚至再将它们置于死地!
“阿昭苏,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充当什么大善人活菩萨,那群畜生把不死民拖进这个人间地狱,残害致死,难道你还要让它们永远待在这座人间地狱吗?
“所以我得制痋啊,没有牺牲,我怎么制痋,怎么炮制伏羲之躯,怎么送这些不死民的遗形返乡?”
陈莺一字一句,如刀尖扎进他肺腑。
周雅人握着冰锥的手掌冻得发木,寒气直往骨缝里钻,他抖着手,那节冰锥没能朝陈莺扎下去:“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恶,你找谁讨,断不该残害无辜,加害陆秉……”
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陈莺讥讽地牵起嘴角:“人做下的恶,就该让人付出代价。你以为,会遭报应的只是那些作恶的人吗,不一定的。行凶者一死了之,留下这些罔象不得超生,它们找谁说理去?从始至终,来和去,都由不得它们自己。”
陈莺直视周雅人那双盲瞳,呵气成雾:“阿昭苏,你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死瞎子眼盲心也瞎。
陈莺说:“我们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你永远不会知道,非要论的话,陆秉栽在我手上,只能怪他命不好,谁让他跟你交好,就是因为你罪孽深重,所以他才会受你牵连,跟着遭殃。”
好一副伶牙俐齿啊,嘴皮子比刀口还利,比徐福也不遑多让,几乎怼得周雅人无法招架,白冤不冷不热地插了句嘴:“如此说来,别人都是活该,是罪有应得,你杀人制痋,倒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陈莺咧嘴一笑,理所应当道:“蒲州京观中死的人还算少么,同样都是刽子手,比起那些起兵造反,征战屠城的杀伐之辈,我杀的区区这点人,简直望尘莫及。别人都可以成为平定天下的千古一帝,我为何就不能叫路见不平?”
这世上很多固执偏激的人,逞凶作恶的大道理一套又一套,比谁都理直气壮。
白冤也笑:“真能替自己开脱啊。”
“制痋的是我,把陆秉变成伏羲之躯的也是我,我不需要替自己开脱。”之所以浪费口舌跟这俩人废话,无非是想替阿聪它们争取机会,她们不能功亏一篑。
周雅人简直怒不可遏:“陈莺……”
白冤一只手稳稳搭在他肩上,轻声制止:“不用再跟她多言,每个人对事物的评判都不相同,你有你坚守的是非,她有她认定的对错,观念背道而驰,说再多都是徒劳。”
继续争论不休,只会被对方的言语中伤和激怒,乃至于失去理性。
但是对于陈莺而言,这种争辩却最有意义,因为她现在落于下风,拼又拼不过,只能逞口舌之利,通过言语刺激来达到目的。
可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只等天狗食日,秘境开启。阿昭苏,你但凡有一点良知或亏欠,你就该把阿聪它们送回去,最起码,不该来这横加阻挠。”
而且,她也不想在这死瞎子手上吃太多苦头。
第178章 渡苦厄 “从今往后,我放过你了。”……
“变成伏羲之躯的人, 大多会遭反噬而亡,就如死于渔村密室中的那些人一样,我想你们应该都见过了吧?”陈莺趁机提条件,“等所有罔象回到秘境之后, 我就帮陆秉把它体内的痋蛇引出来。”
痋师奸诈狠辣, 按理说不可轻信, 然而……
“你要么杀了我, 要么,就只能相信我。”陈莺说, “我现在可以控制住陆秉体内乱窜的痋蛇, 暂时帮他减轻痛苦。前提条件是,让她解了对罔象的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