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吗?”陈莺以为自己眼花了,“前面是不是有船?”
陆秉也看见了,但他没说话。
水中的罔象全都做出了相同的回应,它们全都看见了雾霭中的船。
“不可能啊,”陈莺面色凝重,手脚并用地挪到扁舟前部,企图看得更真切些,“这条通往秘境的海域怎会还有别的船?!”
这太蹊跷了,陈莺揣测:“这里差不多在秘境入口外,难不成碰上了不死民?”
不死民栖身海域秘境之内,从来与世隔绝,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出境活动的。
为谨慎起见,阿聪朝陈莺打手势:你们别动,我先去探探情况。
阿聪潜入水中, 游鱼般向前滑去。
陆秉默默窝在扁舟后方,薄薄的眼皮低垂着,盖住一半黑褐色瞳仁,他的视线追随着水面下的阿聪远去。
陆秉手里捏着那块效用不详的阴燧, 心思前所未有的活泛。
这玩意儿真的管用吗?
如果之前渔村那场妖邪真是他从海域召唤上来的话, 此刻前头那几艘来路不明的船只, 会不会也是随着他的歹念生出来的不祥之物?
毕竟这一路上, 他握着阴燧的念头无比怨毒,眼巴巴地盼着跟痋师和这群罔象同归于尽。
陆秉虽然不相信捧着块贝壳就能梦想成真, 但以目前的情形来看, 他这具炮制而成的伏羲之躯确实能操控阴燧,然后整出点非同寻常的场面。
说什么伏羲之手, 陆秉盯着自己这双手,能透过薄薄的皮肉看到蛰伏在皮下的蛇脉, 泛着淡淡的青,痋蛇只要安分,看起来就跟经脉无异。
陈莺扭头, 看着镇定自若的陆秉, 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像前头随便是什么都无所谓。
“你倒镇定,就不怕前面有危险?”
陆秉好似听到个笑话, 他在蛇蝎毒妇身边, 本就置身危险之中, 还能怕什么危险?
该怕的是她吧,陆秉抬起头:“我巴不得,一起死呗。”
猝不及防听到这句,陈莺怔了一下, 她盯着陆秉嘴角扬起,是抹极讽刺的笑。
管他讽刺还是别的什么,陆秉从没对她有过笑脸,而今他竟笑着说:一起死呗。
莫名其妙的,这种话听得陈莺头皮发麻,她觉得自己病入膏肓一样,心跳都比平日快了两倍有余。
她曾在沈远文口中听过无数句甜言蜜语,也心生欢喜,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心如擂鼓。
没来由地,陈莺咧开嘴角,无声又毫无掩饰地笑了,她笑弯了腰,顺势捂着肚子坐在船头,开心得像有大病。
有什么好笑的?
陆秉看神经病一样蹙起眉,闹不明白她又发什么癫。
可能笑够了,陈莺一抹眼角说:“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死的。”
“是吗,”陆秉从善如流,“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你。”
陈莺装模作样道:“陆小爷,真狠心呐。”
陆秉别提多晦气了:“不如你蛇蝎心肠。”
“怎么说我们也处了这么长时间,你天天死啊死的,就不能盼点好。”
“好不了一点。”
陈莺一向觉得他有意思,跟陆秉朝夕相处的这段时日简直其乐无穷,她话锋一转,忽然不着边际地问:“你想回北屈吗?”
“什么?”
“等我把阿聪它们送回去……”陈莺话到一半顿住了,因为以后什么都是没用的,打从一开始,她为非作歹,早知道以后绝不会有好下场。
这么多年之所以有命蹦跶,全仗着阿聪如影随形的守护,等她把罔象送回故土,她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呢,说多了都是白搭。陈莺懒得废话,她从袖中摸出支瓷瓶,倒一粒出来喂给陆秉咽下,随后将瓷瓶塞进他衣服内袋里:“这些药够撑两个月。”
陆秉抬起眼皮,果然天象生异,人都转性了。
毒妇一贯喜欢用药拿捏他,但凡陆秉不顺从,陈莺就拖着时辰不给他服药,直到把他折磨到忍无可忍。
现在居然直接把整瓶药塞给他,毒妇又玩什么把戏?
陈莺呼出一口气,好言提醒:“不想受苦的话,你就老老实实跟着我,两个月之后,我自会再帮你续上。”
她知道痋蛇折腾起来生不如死,饶是陆秉再刚毅也扛不住,若是断药七日,痋蛇反噬,会一点点蚕食他血肉。这一点陈莺没有隐瞒,陆秉自然清楚其中厉害,无需她重复恐吓。
“还有啊,你少帮那该死的瞽师说话,小心阿聪发起狠来给你一刀。”
谁怕啊,陆秉腹诽,你们才该死,嘴上道:“它指望我带它们回去。”
严格来说,阿聪和这些罔象比陈莺更惜他这条命。
陈莺觑着他:“所以你这叫有恃无恐吗?”
陆秉根本不屑接这茬:“我只是觉得它们挺没脑子的。”
“你有脑子,你才了解多少。且不说秘境多难找,历来无一人涉足,谁知道伏羲早就发现了呢,他们怀疑有内鬼很正常吧?何况闯入秘境的方仙道只认识他阿昭苏,阿昭苏自己也亲口承认他救过那帮术士……”
“救过?”听到这里的周雅人非常意外。
白冤从冥讼中了解的情况其实并不复杂,当时是个暴雨天,海上起了很大的风浪,直接掀翻了几艘船,阿昭苏不知怎的看见了这一幕,多管闲事地救下了几个人。
“而他救下的,正是出海寻找仙山的徐福等人。”白冤看了眼脸上没什么血色的周雅人,“徐福曾两次出海,第一次遇险被阿昭苏所救,第二次便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白冤没有细说,也不用细说,周雅人也能将前后联想个遍。
方仙道出海寻仙山的目的很明显,徐福打一开始就是冲着寻找秘境去的,他们带着伏羲之手找到了秘境附近,然后遇到滔天巨浪,被阿昭苏所救。
他们能进入这片海域已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代价,还有伏羲之手持阴燧寻找方位,而能堂而皇之出现在这片海域的人,除了不死民还能有谁?
徐福是不是在那一刻就知道了阿昭苏的身份?
或许阿昭苏不可能带外界的人进入秘境,但是这些人会不会尾随跟踪过他呢?
他可以对天起誓,从未与这些人串通勾结,更不是他带着外族入境,但这场劫难会不会是因为他泄露了行踪呢?
最后连阿昭苏自己都无法确定,他渐渐觉得,外族入侵跟自己脱不开干系。
他甘愿认罚,可他绝不认罪。
因为他自始至终,从未与外族勾结,他从未背叛秘境。
可他又觉得秘境和族人遭难与自己有关,如果他没有在海难中救下这几个人,没有救徐福……
若非如此,知道真相后的贺砚何至于在中条的青松山上,守着那座烧炼族人的丹炉,日复一日地用香火烧身,弄得满身戒疤体无完肤,最后又因为愧疚难当,点了把佛火自焚。
这些才是白冤对周雅人绝口不提的真相,她怕周雅人步贺砚后尘,陷入无边无尽的愧疚自责中,至死无法原谅自己。
既然忘了,又何必重新背负前尘。
那些前尘压垮了贺砚,难保不会压垮周雅人。
到了这一刻,他们终于在渔村密/穴中发现了真相,方仙道是如何费尽心力,一步步找到无量秘境的,即便阿昭苏没有出现,方仙道也会顺利找到秘境。
或许,阿昭苏一直小心谨慎,并没有被谁尾随,第二次出海的方仙道本就是凭着伏羲之手找到的秘境。
因为哪怕徐福跟踪尾随过阿昭苏,外界也无法凭着方向感,就在渺茫的海域找到与世隔绝的秘境。
因此不死民才无比坚信,除非与秘境有感应的本族人,外界决计无法寻到秘境。
外族一旦入侵,必有内鬼引领。
方仙道闯入之后,徐福顺理成章地帮不死民揪出了阿昭苏这个叛徒。
很显然,谁认识这些入侵者,谁就理所当然的是那个叛徒,阿昭苏百口莫辩。
白冤说到这,望着他隐隐泛红的眼尾开口:“雅人,不怪你。”
咸涩的狂风卷起他一头墨发,与白冤的青丝纠缠在一起。
“难为你。”周雅人紧紧捏着扇骨,“一直瞒着我。”
即便白冤归于本源,被他趁机窥探报死伞,无数次,白冤都在竭尽全力地隐瞒维护。
周雅人本来就爱胡思乱想,即使他不会步贺砚后尘,白冤也不希望周雅人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终身活在对族人的愧疚自责当中,不如让他简单地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
而今终于知道方仙道找到无量秘境的方法,足以证明他们入侵秘境之事与阿昭苏无关,到此时此刻,抵达阿昭苏的受刑之地,她才选择将此事和盘托出。
“白冤,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周雅人心中复杂难言,根本不足以用一句微不足道的感激轻易概括,“我以后……”
白冤一指右前方,示意船头向右偏移,打断了周雅人想说的以后:“我本该为世人平冤,所行不过分内之事,无需言谢。”奈何中途出了差错,她自己也身陷囹圄之中,才让阿昭苏这份沉冤拖到了现在,“倒是难为你,在这世上受了这么多磨难,晚是晚了点,这一趟回来,我定让秘境还你清白。”
周雅人上前一步,在风雨飘摇的海浪中轻轻拥住她。那股独属于白冤的冷香灌入鼻腔,莫名让他鼻头发酸。这份从秘境降下的冤罪就像诅咒一样如影随形,让他生生死死都无法摆脱:“是不是洗脱这身冤罪,我就不必再受刑劫之苦。”
白冤淡笑回答:“当然。”
症结在根儿上,当然要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周雅人问:“他们会信吗?”
白冤笃定道:“会的。”
她拍拍周雅人的肩:“掀这么大的浪就别分神,船要翻了。”
把自己死死绑在船凳上的方道长和磨镜匠已经吐了不下三回,磨镜匠完全处于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状态,双目已经涣散,无数次后悔自己上了这艘船,悔得肠子都青了。就连常年出海漂泊的船工也不例外,胃里随着船只翻江倒海,只盼着这波要命的风浪早点过去。
周雅人及时稳住船,御风推波,那片平静的海域已近在咫尺……
陆秉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壮阔翻腾的浪涌,周围静谧地只剩下陈莺的话音:“就算方仙道是利用伏羲之手找到秘境又能怎么样,谁管他阿昭苏冤不冤枉,跟我有关系吗,我只管找到秘境,送阿聪它们回家。”
的确,陈莺杀人如麻,和这群罔象根本不分青红皂白。
陆秉被陈莺废了手脚从北屈带到密州,变成这副模样,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当知晓越来越多的真相后,陆秉想了很多很多,塞了满脑子伏羲、方仙道、不死民、海域秘境等等,思绪杂乱无章,此刻他突然想到:“伏羲为人文始祖,百王之先,历来只有帝王才能祭祀,我没记错的话,这个规定,好像就是起源于秦汉,应该是从秦朝开始的。”
“没错,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山川,秦始皇将伏羲尊为天神太昊,并规定只有帝王才能祭祀伏羲,禁止民间参拜。”
也正因此,将伏羲与天下民众彻底隔离开。
天下间,供奉各路神佛的宫观庙宇无数,百姓可尽情参拜,唯独伏羲庙寥寥无几。
方仙道能从伏羲的遗迹中,透过八卦之象挖出这么多东西,甚至不惜炮制出伏羲之躯。那么始皇此举,会不会也别有深意?
秦始皇为什么焚书坑术士?会跟此事相关吗?
毋庸置疑,秦始皇下令诛杀的这帮术士天天倡导着求仙问药,显然知晓伏羲与秘境相关之事,那么所焚之书难保不是跟伏羲相关。
焚书坑术士之后,这些事情就变成了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期间长达千年,没听说什么邪修再提及海域秘境,更没听闻谁炮制过伏羲之躯,甚至连痋术都因此绝迹。
所以秦始皇此举会是为了杜绝吗?
很难说得清。
如果不是罔象从北屈那座太阴/道体爬出来,伙同陈莺到东海寻乡,恐怕也不会将那座炮制伏羲之躯的□□挖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陆秉突然联想的猜测:“徐福上奏秦始皇,鼓吹海上有神山仙人,还在琅琊修筑高台观沧海,如此大动干戈,总要观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吧。我看就是方仙道蓄意为之,反正他们可以让伏羲之手操着阴燧,在东海弄一场蜃景,说什么求仙问药才能令秦始皇信服。”
秦始皇跟他一样,也是个没怎么见过海的乡巴佬,目睹这番景象,当然是一忽悠一个准儿。
“方仙道无非是为了借助帝王之势出海。”虽然她搜刮出的竹简石刻并没记载这些无关紧要的,但是要出海入侵秘境,抓不死民入鼎炼丹,所需势力必不能弱。
最完美的便是拉着一国之君入伙,直接得到朝廷支持,秦始皇可谓倾力相助,要人给人,要钱给钱,甚至亲赴琅琊拜海相送。
正当二人说着话,围绕在舟边的罔象忽然拍了拍船舷,一指前方。
陈莺抬头望去,铅灰色的海雾渐渐弥漫到了近处,阿聪早已消失在水面,迟迟未返。
海雾间的三艘船依旧矗立着,似乎在缓缓漂泊,又似乎停泊在原地静止不动,陈莺莫名觉出异样,大喊一声:“阿聪。”
阿聪独自潜出去很远,才终于游到一艘庞大的船只附近。阿聪浮出海面,就见船体腐朽破败,船板四周布满了青色苔藓和裂缝,帆布撕裂,破破烂烂地挂在杆子上,无风飘荡。
它身上披的明明是张死人身上扒下的皮囊,无从感知寒暖,但阿聪还是觉得浑身阵阵发寒。
这艘船的样式它永生难忘,因为它们当年就是被这一艘艘船渡向了人间炼狱,至此万劫不复。
这是方仙道曾经穿越秘境之路留下的行迹,此刻阿聪仿佛被定住了般,有一瞬难以动弹,庞大船体缓缓倾压而至,直接从它头顶辗过。
“阿聪!”
十余年间, 阿聪一直陪在她身边,护她周全,伴她长大。陈莺心里非常清楚,若不是这只罔象, 她早就死在了陕州城的大河沟里。
正因为身边有了阿聪, 她才敢肆无忌惮地横着走, 再也不必处处受人欺凌侮辱, 好像所有的风吹雨打都不用怕了,因为有只罔象帮她挡住了所有对她施加“风雨”的人。
于是陈莺在它的罩护下, 从那棵任人欺凌的草芥茁壮成了杀人不眨眼的痋师, 从此可以不顾任何人死活地为所欲为。
她和阿聪相依为命至今,默默无声的阿聪之于她, 早已胜过这世上的一切人或事,所以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她也要送阿聪和这群罔象回乡。
其实活着真没什么意思,但是寻找秘境成了她人生最重大的意义。
而今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陈莺当然不能容许出岔子。
“阿聪!”
她朝着远处大喊好几声都没有回应, 虽然水中是罔象的主场, 但陈莺还是免不了生出几分担忧。
一明一暗的海面无风无浪,平静得有些诡异。
眼见阴燧所吐的太阴之象又将日轮遮挡了几分,陈莺待不住了:“过去看看。”
隐没于海雾中的大船比方才更近了, 似乎同样朝着扁舟的方向驶来。
当整条大船兜头碾压的瞬间, 阿聪潜在水中, 游鱼般攀住了船底,手脚并用地沿着船木往上爬。
苔藓滑不留手,阿聪好几次因为抓不稳跌落水中,它抽出刀, 嵌进一块腐朽开裂的船缝间牢牢卡住,继而借力扣住船舷。正当此时,有什么东西从它的手背上轻轻扫过,阿聪蓦地抬头,就见一条撕裂的帆布缓缓飘过。
阿聪莫名迟疑了一下,随即纵身翻上船,随着他的举动,船木嘎吱摇晃了一下,刹那间,它好似听见身后响起微弱又模糊的呵气声。
阿聪骤然回头,那缕帆布刚好从眼前晃过,视线被遮挡住了瞬息。
帆布作怪般扰人,阿聪伸手拽住,用力一扯,嘶啦一声,陈旧脆弱的帆布条被轻易撕下一小块,缓缓至空中扬落。
阿聪定定立在甲板上,盯着散落各处的尸身,他们东倒西歪,姿势各异,被抽干血水的干尸一样,几乎没有白骨化,而是被咸涩的海风风化成一具具枯瘪的干尸。
阿聪一眼便能分辨出来,这一具具干尸非同寻常。
它迈向倒在甲板上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具,此人半张脸皱皱巴巴,遍布皮开肉绽的伤疤,另半张脸上覆盖着青色蛇鳞,从脖颈一路没入衣领里……
阿聪一撩其袖管,整条布满蛇皮的胳膊随之垂落下来,简直像条青蛇长在了这人身体上。
阿聪攥紧了衣料,霍地扯开袍子。
它不是没在渔村的地穴中见过那些半途而废的伏羲之躯,但像这位大半个身躯布满蛇皮的人,他也是头一次见。
换作谁见了此人情形都会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阿聪挨着查看了船上好几具干尸,其中有两具干尸体内续过蛇脉,情况与陆秉差不多一致。
若说渔村□□中的都是未能炮制成的伏羲之躯,那么这一船人身上的蛇化特征更加显著。
所以渔村地穴中的伏羲之躯都是炮制失败后,被淘汰的残次品,而船上的这些则是炮制到趋于成功边缘,才随方仙道登船出海,用来持阴燧寻找秘境的伏羲之躯。
所以方仙道真的是以这些伏羲之躯找到的秘境吗?
难道当年的劫难,真跟阿昭苏没有关系吗?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尽管这一具具伏羲之躯摆在眼前,阿聪也不愿意相信。
它不相信,它们生前被方仙道活捉,受尽迫害烧炼至死,死后怨恨不散,化作罔象憎恶了阿昭苏几百上千年,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这个内鬼叛徒,临到头来,竟然恨错了人吗。
阿聪连连摇头,它不相信,阿聪固执地想,就算方仙道是凭着这些伏羲之躯找到秘境,也不能够证明阿昭苏跟方仙道没有勾结。
脚下这艘木船搭载着死尸在此漂泊上千年,腐朽到似乎难以承载多一只罔象的重量,船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与此同时,它听见陈莺的喊声。
“阿聪!”
话音落时,伴随着一道微弱的呵气声,轻轻从耳畔拂过。阿聪意识到不对劲,蓦地转头起身,然而眼前只有铅灰色海雾浮动弥漫。
“阿聪!”
喊声近了,阿聪来到船舷边,看见海雾中缓缓漂行的扁舟。它用刀鞘拍打了几下船舷发生声响,以此回应。
“阿聪!”
扁舟渐渐靠向这艘大船。
由于海雾的缘故,阿聪有些看不清,它甩下一根刀链,扁舟上的陈莺立刻抓住,并顺着船身往上攀。
阿聪俯身去抓她的手,企图将陈莺拉上大船,然而抓住的却是一片湿凉。
突然一张灰白色的模糊面孔顺着它的拉拽凑到了面前,几乎抵在了铁面具上——这不是阿莺!
阿聪另一只手陡地拔刀挥斩。
那道模糊的人形面孔轻烟般在刀下散成了雾。
“阿聪。”
耳边依旧回荡着阿莺的呼喊,一遍又一遍,它望下去,那条扁舟上重新站着与阿莺相似的身影,只是在海雾中模糊不清。
而与此同时,陈莺听见刀鞘拍打船舷的声响,水里的罔象便推着扁舟靠近大船。
她喊:“阿聪。”
紧接着,高高的船舷上抛下一条刀链,陈莺顺势抓住,顺着刀链攀上去,然后抓住那只朝她探伸下来的手,握住的瞬间,触手一片湿凉。
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面,裹着咸涩的海腥气,陈莺毛骨悚然瞪大眼,只见一截雾团般身体探出船舷,灰白阴森的鬼脸倏忽怼到她面前。
陈莺周身汗毛炸起,猛地挣脱开,整个人失重般下坠。
海里的罔象跃出水面,七手八脚地托举住她。
“那不是阿聪。”陈莺脸色发白,“那是蜃鬼。”
蜃鬼幻化成与阿聪相似的样子试图诱她上船。
蜃吐太阴之象,她早该想到让陆秉持阴燧寻找秘境,可能会生出某些蜃象来。
陈莺来不及稳住自身,就见那道蜃气幻化的虚影从船上一跃而下,伸长了尖利的爪子,朝扁舟扑去。
陈莺心头一悚,迅疾地拉拽舟舷。
蜃鬼的利爪伸向陆秉,直取他怀中阴燧,就在它即将攥取阴燧的瞬间,扁舟被陈莺及时拖拽开。
水里的罔象乍然而起,长刀挑起的水花四溅,横扫那条掠下的蜃影。
蜃影倏地被打散,散成了朦胧的灰雾,须臾之后,这片灰雾缓缓凝聚成形,一头扎向陆秉。
陆秉瞠目,与迎面而至的蜃鬼打了个近距离的照面。
面面相觑间,雾团一样的蜃影微微歪头,仿佛在打量他。
周遭的气流忽然动了,像掀起了阵阵阴风,风和气流形成某种难以描述的声音,响在这片死寂的海域之中。
仿佛在唤:伏羲。
陆秉脊背发寒,那股寒意至尾椎窜上头顶。
蜃影抬起手,虚虚地伸向他,仿佛要捧住陆秉的脸庞。
那怪异的风声再度响起,喃喃呼唤:伏羲。
陆秉浑身冷得忍不住要打寒颤,急促呼吸间,几乎将面前这团蜃气吸入肺腑。
陈莺猝然看见,想起那些蜃鬼附身渔民的场景,就如此刻这般,通过一呼一吸,乘机钻入人的身体。
蜃鬼不但妄图抢夺阴燧,甚至打起了陆秉的主意。
陈莺拖拽着扁舟大喊:“陆秉,屏息。”
陆秉被从那只蜃鬼前拽开,跃起的罔象再度出刀,狠狠将这缕企图不轨的蜃鬼打散。
陈莺借力踩着罔象翻上舟船:“快离开这儿。”
眼见灰雾渐渐聚拢成形,水中的罔象纷纷推舟疾行。
陈莺四下环顾,仓促抬眼间,又看见那抹神似阿聪的身影站在那艘大船上,故技重施地用刀鞘拍打着船舷,发出邦邦的响动。
这是阿聪一贯的行事作风,因为口不能言,只能用刀鞘拍打出动静,以此告诉她自己的位置。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陈莺刚刚才上过当,可是此刻望向那道身影,莫名又觉得船舷边的是阿聪。
如果那是蜃鬼,阿聪又去哪儿了?
陈莺心头发沉,弥漫的蜃气在四周缓缓浮动,蜃鬼不知何时会在何处聚形,因此周围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
陆秉此刻已经缓过神来:“它们想要阴燧。”
“何止想要阴燧,”它们还想要陆秉这副能够操纵阴燧的伏羲之躯。
陈莺尚存的理智想,这些都是真实的吗?
按理说,蜃景不过是幻影而已,但是这一刻陈莺却难以分辨,究竟这群雾影般的蜃鬼是不是像渔村中的那些东西。
虚实不明的当口,陈莺不敢掉以轻心。
围绕在前后左右的海雾中隐隐显出了数抹诡异的虚影,所有罔象死死守在扁舟四周,防范着那些蜃影突袭。
“蜃鬼为何要夺阴燧,难道是因为它们被困在这片海域出不去么?”相比之下,陆秉成了最不紧张的人,他盯着雾霭中聚成人形的某只蜃鬼开口,“我在想这些蜃鬼究竟是从哪儿冒来的?应该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凡是总有个来历,好比罔象是不死民的遗形,蜃鬼又是谁的遗形呢?
方仙道?
不太像。
伏羲之躯?
很有可能。
他们生前都是寻找秘境的牺牲者,为操持阴燧被炮制出的伏羲之躯,死后自然就变成了太阴之象中的蜃鬼。
反正都是那些不干人事的祸害造的孽。
陆秉说:“就像阿聪它们千方百计地找路回来,困在这里的蜃鬼也想找路出去吧。”
不管出去还是回来,可能都需要阴燧引路。
蜃鬼之类的方仙道并未留下任何记录,原本陈莺没寻思这些,此刻陆秉一说,她竟有些幡然顿悟。
第176章 逃不掉 阿聪拦不住他们。
陆秉想, 或许此地也会成为他这具伏羲之躯的归宿,拘禁太阴之象,给秘境之路又新添一只蜃鬼。
被陈莺锻炼了大几个月,陆秉发现曾经那个敬神畏鬼的自己现在面对这些, 竟是丝毫不惧的。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 又怎么会再畏惧呢。
经过这些日子, 好像只有死, 才能让他彻底摆脱陈莺,摆脱这具被糟蹋成蛇窝的身体。
陆秉直视飞扑而来的蜃鬼被罔象劈散, 化成缕缕灰白的湿雾, 须臾后又卷土重来,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这具鲜活的伏羲之躯。
海面上湿雾蒸腾, 弥漫至扁舟,凝成只枯爪, 至身后扣住了陆秉左肩。
陈莺一把拽过陆秉,拔了匕首扎过去,然而湿雾从她刀尖上漫过, 轻烟般顺着陈莺的胳膊飘向陆秉, 在他面门前显出一张虚无缥缈的鬼面,几乎贴在了陆秉脸上,随着他的呼吸, 蜃雾自然而然地渗入其口鼻。
陈莺回手, 猛地捂住陆秉口鼻, 厉叱:“滚开!”
霎时间,周遭的蜃影在海雾间变得无比狰狞,如一条条扭曲的厉鬼,张牙舞爪地俯冲而下。
罔象挥出长刀, 却在触及那团浓稠的湿雾时,发出滋滋响声,罔象薄弱的人皮瞬间被湿雾蚀穿,它们来不及缩手,里头青黑的尸液漏出来,手掌即刻瘪下去,握不住那把刀。
同样的,陈莺捂着陆秉口鼻的手背被蜃气腐蚀,像一大勺烧沸的滚油朝她泼来,皮肉瞬间烫得滋滋作响,先是发红,接着飞速溃烂,烧灼般的剧痛让她不住颤抖。
那只手片刻就已血肉模糊,不断有血水淌下来,陈莺忍着剧痛不肯撒手,发红含泪的双眼死死盯着陆秉。
陆秉闻到了血肉的味道,他没想到陈莺居然这么能忍,一边希望害人精烂成滩血水,最好骨头渣子都别剩。
他始终相信,恶有恶报,这毒妇早该遭报应了!
可能阴燧终于成全了他,才让他召出这群蜃鬼,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然而,此刻身下的扁舟猛地一晃,差点被推翻,陈莺和陆秉摔得东倒西歪,险些栽下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