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不还by不若的马甲
不若的马甲  发于:2025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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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看错,白冤生剖骨血,将阿昭苏的冤情呈禀于天地,供无量秘境诘问,以此消解劫云阵,替阿昭苏释冤。
她是白冤,她一定能替阿昭苏白冤。
白冤抬眸,就见浩浩劫云在摊开的冥讼中缓缓平息……
“雅人,”白冤总算放心下来,语气轻如呢喃,“我其实没有把握,这趟把你送回来,我还能不能在。”
如今看来,她不会在了。
她很遗憾,只能陪他到这里。
白冤这句话比刑雷加上还让周雅人承受不住,一字一句,几乎将他的骨头一寸寸压碎。
“什么意思?”他好像听不懂,又好像全都明白。
因为白冤是他刑劫所化,是不是代表,他身上的沉冤一旦消解,白冤也将烟消云散?
“如果我不在了……”
周雅人难受到喘不过来气:“不会的,我不申冤了,白冤,我不用释冤。”他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后果,可怕到难以承担,周雅人不住摇头,几乎语无伦次,“我习惯了,白冤,我们走吧,我不用,我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很好,我们走。”
白冤却笑了,这是个释然的笑容,走不了了,况且:“含冤而死,有什么好的。”
“我愿意,我求你了,白冤,其实做个囚徒没什么不好……”
白冤轻烟般靠近他,从袖管中抽出一枝精雕细琢的木簪,是她来渔村的路上临时削的。
周雅人的发带在雷劫下绷断了,白冤抬手,五指轻轻梳拢起他凌乱不堪的墨发。
“雅人,我是你刑劫所化,也是你的沉冤和枷锁,你受不白之冤……以及这世上,万万冤魂塞路,他们都想求一个白冤之道,于是天道予我赐名‘白冤’。”
白冤替他插上了这根亲手削好的发簪:“可我未能尽到本分,还让那么多无辜之人受我牵连,含冤而死。”
盲瞳被源源不竭的热泪浸满,周雅人几乎看不清白冤此刻的样子,嗓子像被硬石堵住了,让他哽咽到说不出句像样的话:“不是的……”
白冤以身为证,骨塑的冥讼铭文消弭了刑罚,头顶暴烈的劫云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绑缚住周雅人的刑链开始松动了……
可是白冤站在他面前,已经惨白得像缕轻烟,成了一缕随时都将消融于天地的寒霜。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平和地与周雅人告别:“你在这世上,几经辗转,受了很多很多苦,今时今日,终得开释。以后,就不会这么苦了。我也算,功成身退。”
什么叫功成身退?
为什么要功成身退?
周雅人大力一挣,铁锁发出叮铃当啷的震响,他挣不脱,近乎绝望地乞求:“不要,白冤,我求求你,白冤,求求你,我甘愿……”
白冤说:“自此往后,你再无冤锁加身。”
周雅人盯着白冤淡成霜雪的薄透身影,整个人目眦欲裂,极力地想要挽留:“白冤,我甘愿永坠囹圄,永不得释!”
他困兽般拼命挣扎,整个人疯狂向虚空中的白冤扑去。可是头顶的雷刑刚平,劫云中的刑链还未来得及收回,牢牢困住了他。
直到那抹霜白的身影烟消云散,他都没能挣脱束缚,只能激起一阵求而不得的狂风,骤然扑向白冤。
那一刻,他希望自己化成那缕风,起码还能最后拥抱她一下。
周雅人眼睁睁看着那抹霜寒之气消散在风里,随即眼前一黑,瞎掉的双目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在虚空中余下一句:“愿人间司法公正严明,天下再无不白之冤。”
回荡于茫茫天海之间。
这是白冤临终前,最大的愿景。
绑缚住周雅人的枷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解开,他像拂落枝头的一片枯叶,从虚空坠落入海。
他一直以为沉冤昭雪就能消去这身刑劫,从此天高地阔,山长水远,都能与白冤相伴相随,自由来去。
可是为什么?
如果释冤要以你的性命为代价,我宁愿永坠囹圄,永不得释。

第180章 竟不还 “师兄,我有点难过。”……
与此同时, 虚空中尚未完全打开的秘境入口骤然收束。
这是秘境将要关闭的征兆,所有来不及踏进家门的罔象蜂拥着朝咫尺外的故乡飞奔。
然而,秘境骤然收束成一线,猛地迸发出一股强大气劲, 如利剑出鞘, 势不可挡, 决绝地刺破黑暗, 金光轰然炸开的瞬间,强势暴戾地驱离了擅闯禁域的不速之客。
所有人和罔象都被巨大的气劲炸飞出去!
太阴重新将那轮被它吞噬殆尽的太阳吐了出来, 璀璨无际的群星隐没了, 更加炽热暴烈的金光彻底蚕食掉“开天一画”,在虚空中淡成一条裂隙, 接着裂隙缓缓弥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入口彻底消失。
太阳一点点复原成灿金圆轮, 暗无天日的极夜一掠而过,白昼重现,天地间重返光明。
所有人包括罔象从平静无波的海域砸进大浪之中, 翻滚不息的浪潮搅得他们天旋地转。
罔象却不甘心, 逆着巨大的浪潮拼了命地反潜,妄图再度冲回去……
可是秘境不会容许,秘境毫不留情地驱逐了它们。
阿聪茫然地浮在水面, 身体忽地消沉下来, 好像走失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碧海汪洋中。刚才那道气劲猛地一棒子将它敲醒, 阿聪终于从那个重返故土的痴妄中醒悟过来——它们回不去了。
它们生于秘境,死成罔象,对于秘境中的不死民而言,早已非我族类, 是秘境绝不可能接纳的异类。
可是它们好不容易找到这条归家的路,明明故乡已经近在咫尺,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却被秘境拒之门外。
阿聪知道,它们不再是不死民,没有资格重返秘境。这个它们执着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它失去了阿莺,结果临到最后,依旧不能落叶归根。它们将永远在这世间漂泊流浪,等到海枯石烂,或者随波逐流地涌向海岸,死于日晒干涸。
沧海无尽处,千秋竟不还。
这一刻,阿聪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救……救命……啊。”
近处的水域中传来呼救声。
“快快快,这边有个人,快划过去。”
消沉到极致的阿聪被人声打断,它扭过头,就见两个人蜷在左摇右摆的小舟里,奋力朝那个喊救命的人划去。
阿聪把自己裹在浪潮中,无声无息地卷离了此处。
除了阿莺,人类于它而言,不过一件可供换脱的尸囊衣罢了。要不是因为那些人追求长生,它们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它放不下这份恨。
阿聪被一个浪潮送出去二里开外,刚一转身,便撞见了溺水的陆秉。
陆秉一身痋蛇塑造的筋脉还未完全适应,因此行动颇为吃力,尽管陆秉水性尚佳,也经不住在大涛大浪中折腾。他显然已经力竭,凭着求生的本能在挣扎,咸涩的海水大口大口灌入他口鼻。
是他杀了阿莺,如果不是他,阿莺也不会死。
阿聪满心怒恨无比汹涌,它蓦地抽出腰间匕首,几欲化作激流冲过去捅死这个人!
然而,它答应过阿莺不杀陆秉。
好,它不杀陆秉,它可以不杀,但是如果陆秉自己淹死在这海里呢。
于是阿聪袖手旁观,等着陆秉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溺毙,它要亲眼看着陆秉断气。
他该死!
他该去给阿莺陪葬!
然而……
“阿聪,”忽然间,它好像听见了阿莺的声音,“阿聪,你别让他淹死了。”
仿佛错觉,不然它怎么会听见阿莺的声音?
阿聪下意识左顾右盼,随即猛地意识到什么。
这一路从西到东,顺黄河入海,他们大半程都在走水路。陆秉手脚残废,尽管中途引痋蛇入体,也是没什么力气自理,基本都要依靠它。因此陈莺叮嘱它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阿聪,你别让他淹死了。”
此时此刻,并非是它听见了阿莺的声音,而是它想起了阿莺三番五次叮嘱过的话。
“阿聪,你别让他淹死了。”
“别让他淹死了。”
阿聪紧紧攥了攥双拳,忍到最后一刻猛地俯冲过去,一把捞住了溺水下沉的陆秉。
因为阿莺用命护着他。
阿聪将陆秉顶上海面,使其仰面朝上。它望了望远处,揽着昏迷不醒的陆秉游向扁舟。
“陆捕头!”忙着满大海救人的方道长一眼看见了水上漂的陆秉,“是陆捕头!”
不等他指使磨镜匠调转方向,陆捕头已经速度飞快地自动“漂”到了他们的扁舟前。
危急关头,方道长不疑有他,立刻探身子打捞。
阿聪没有露头,潜在水下帮着笨手笨脚的方道长,顶起陆秉的腰腿将人送上了船。
“老姜,快把听风知挪开些,他身上那么多刑伤,别再压出个好歹。”
周围好几个船员,水性极好,一人或两人抱着块崩毁的木板浮在海面上。
方道长和磨镜匠直到夜里才将散落各处的人捞上船,一条狭长的扁舟挤满了人,伸胳膊挪腿都费劲。
好在除了周雅人满身遭雷劈的刑伤外,其余人都没什么大碍,就是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夜半海面总算平静了,为以防万一,留了个警醒的人守夜,其余则互相紧靠着睡了过去。
扁舟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好在有这几个常年出海的船工,他们经验丰富,不至于迷失在这广袤无边的汪洋中。船工通过观察星辰日月辨别方向,再由大家轮流往回划,没有船桨,就拿木板凑合用。没有食物和水,就抓些海鱼充饥。身上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烈日的暴晒下,头发丝儿里都能抖出盐粒子。
方道长觉得自己都被腌入味儿了,他反复查看周雅人的伤势,心头一次比一次不乐观,再不及时救治,任伤口这么继续恶化下去,恐怕性命堪忧。
又在海上熬过一天,所有人晒成了霜打的茄子,加之长时间没喝水,全都干渴得嘴唇干裂脱皮。
“再坚持坚持,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遇到出海的商船。”
船工话音刚落,他对面的伙伴噌地一下两眼放过,指着远处惊呼:“船!有船!”
一艘大船赫然映入眼帘,所有人面露喜色,纷纷朝那艘遥远的大船呼喊,几名船员甚至脱了上衣一个劲儿挥舞,终于将那艘大船招到了跟前儿。
好运气不就来了吗!
甲板上站着好一排齐整的少年郎,个个身负长剑,白衣翩翩。
为首有两位年长的长辈,其中一位中年人沉稳持重,另一位则年过半百。
方道长一见这船人的装束,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敢问各位可是来自太行道的道友?”
“在下太行道京宗。”
“京……”方道长差点被这个鼎鼎大名闪了舌头,立刻改口作揖,在这艘逼仄的小船上行了大礼,“贫道人祖山弟子方世安,见过天师。”
方道长报过家门,刚要求助,那大船上的少年一眼扫过小舟上所有人,目光定在昏迷的周雅人脸上,惊异出声:“听风知!”
认出听风知的少年正是林木,他的左右还站着李流云、连钊、于和气等等一干师兄弟。
数月前天师首徒带着几个小辈下山除邪,不想却在邪祟手里吃了天大的血亏,甚至把闻翼折在了陕州,为了报仇雪恨,又在何长老的怒骂下,惊动了稳坐太行金顶的天师。
痋师罪大恶极,又有罔象四处作恶,太行道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劳动了天师亲自出山,带着这群小辈远赴密州,一路寻着踪迹追到渔村,发现村子刚闹了蜃鬼,再经几番周折打探——租赁买卖的大船主就那么三两户,轻易就能知晓近日都有什么人出海。
林木誓要手刃痋师为师兄报仇,结果追到这里,打包捞上来一船人,然后从他们口中得知痋师已经死在了陆秉手里。
方道长渴了整两天,咕咚咕咚灌下去两大壶水,一边吃着少年端上来的蒸饼咸菜,一边把海上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林木只在扁舟上见到重伤的听风知时就忍不住想问了,明明他们离开平陆的时候还是两个人,怎么现在只剩下听风知?白冤呢?报死伞呢?林木都没见着,直到方道长说,她在海域雷劫下烟消云散……
林木大睁着杏眼,双目僵愣发直,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呢?
她之前不是说,她现在天下无敌吗?
这才过去多久,也就月余不到。
她怎么会烟消云散?怎么可能烟消云散?
不可能。
林木木讷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他不相信。
连钊回头,扣住了林木不住哆嗦的手腕:“三木。”
林木涣散的目光缓缓有了焦距,他怔怔盯着师兄的脸,下意识否认道:“不会的。”
她那么厉害,厉害得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成天端着副傲慢自负的架子,招人烦得很。
可是……
林木傻傻地问:“如果我们能早点赶到的话,有天师和流云师兄在,一定有办法破了那场劫云阵对吗?”
就像流云师兄在风陵渡帮她破了白虎临刑的大阵一样:“如果当时我们跟他们一起来东海……”
这就是天大的傻话了,林木蓦地住了嘴,因为当时他的几位师兄被罔象重伤,命在旦夕,哪能跟着白冤和听风知一起奔袭密州。
连钊盯着小师弟逐渐泛红的眼眶,没有言语。
林木垂下头,潮湿的眼睫盖住了眼底难以掩藏的悲伤,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师兄,我有点难过。”
连钊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他的头。
这时,船舱里响起何长老中气十足的喊声:“你们谁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情况?”
原本何长老不计前嫌地在给周雅人治刑伤,突然躺在另一张榻上的陆秉开始手脚抽搐,何长老本要为其探脉,结果不摸不要紧,一摸,此神人的脉搏居然跑了!
何长老一生行医,什么疑难杂症、奇经八脉没见过,头一回见到这么诡异的,连个脉都摸不到。
因为此人的脉会跑,而且是到处乱跑,摁都摁不住,何长老整个人都惊呆了,走火入魔都不是这么个跑法!
何长老盯着赶来的方道长众人,指着陆秉胳膊上突突乱窜的筋脉问:“你们谁知道他患了什么急症?”
刚好知情的方道长骇然变色:“他这是……蛇脉。”
何长老觉得自己可能年纪大了耳背:“什么玩意儿?”
方道长定了定心神道:“这是蛇脉。”
即便重复两遍,但在座的太行道弟子,包括天师京宗在内,都没听懂,何长老更是闻所未闻:“不是,你再说一遍,什么脉?”
“蛇。”方道长甚至做了个蛇行的手势讲解,“活蛇。”
何长老一脸空白地盯着他扭来扭去的手势,他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是也不要太离谱。
方道长知道这件事太过于耸人听闻,也不怪太行道这位道医没见识,他说:“长老应该听过痋术吧?”
这不废话吗,他们这趟就是来杀痋师的。
“陆捕头中了痋术,在他皮下流窜的这些,都是痋蛇。”方道长说,“因为他全身筋脉尽断,所以那个痋师,就用痋蛇代替筋脉,替他续上了。”
短短几句话,听得何长老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最后那双浑浊发花的老眼一瞪,直接懵了。
“传闻中的痋术,是这么用的?”
方道长:“……造孽啊。”

第181章 去见她 咱们再熬一熬吧
陆秉昏睡两日, 在痋蛇发作的剧痛中醒来,睁眼便见一屋子人,二十来双眼睛围观着自己,其中依稀还有几张熟面孔, 只是在痋蛇的折磨下, 他难以分清。
“陆捕头, 陆捕头。”方道长再见他这副样子, 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朝何长老求助, “长老, 你快想想办法。”
何长老连痋术是何原理,又是如何作用再形成筋脉的都不知道, 完全两眼一抹黑,上哪儿想办法去。
况且这东西如此凶险, 在什么都没搞清楚的情况下,可不敢盲目地乱医乱治,若稍有差池, 恐出人命。
毕竟痋术以及痋师的凶名在外,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痋蛇会不会突然钻出来袭击人,医者总要谨慎许多, 何长老根本不敢轻易动他, 也不容其余弟子靠陆秉太近。
旁人除了干着急, 根本插不上手。
陆秉万分痛苦地咬紧牙关,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支瓷瓶,艰难倒出一粒药丸吞服下肚。没有人帮他疏通拥堵的蛇脉,他只能苦苦硬撑着, 直挨到作乱的痋蛇渐渐平息,他才终于熬过了一劫。
陆秉满身虚汗地躺在榻上喘息,浑身脱力,勉强才能掀开眼皮环顾所处的环境。
他认出了李流云和其余三名少年,他们曾受雅人所托,来陕州救他,结果差点命丧陈莺之手。
好在,现在看到这几个少年安然无恙,陈莺也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不会再来祸害这些搭救他的人。
看衣着佩剑,这些应该都是太行道的修士,陆秉再也不用顾虑自己会连累别人。
“从今往后,我放过你了。”
“陆秉,你终于自由了。”
耳边回响起陈莺的声音,恍如幻梦,陆秉忽然眼眶酸胀难忍。
一直观察他状况的何长老上前,仔细查看他平缓下去的筋脉,双臂某些穴位处还鼓着青色筋结。
“好些了吗?”何长老抬头询问,“你刚才吃的是什么?”
陆秉摊开手,虚弱道:“药。”
“容老夫看看。”何长老拿过那支瓷瓶,从细长的瓶颈倒出一粒在掌心,又看又嗅,“这是什么药?”
“不知道。”
何长老观不出个所以然,又将药丸捏碎:“痋师给你的?”
陆秉点头:“对,是你们救了我?”他抬眼看向李流云和几名少年,“多谢。”
李流云知道他谢的不止是今天:“不必客气。”
陆秉看向另一侧昏迷不醒的周雅人,想起海域之上的情形,急问:“雅人怎么样了?”
“他伤势很重,”李流云说,“不过性命无虞,长老已经替他诊治过了。”
方道长连忙凑到床前:“放心吧陆捕头,幸好遇到太行道这些道友,听风知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还在昏睡。”
周雅人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白冤一直陪着他。
只是这个梦始于一场很不吉利的阴阳相隔,好像打从一开始,就预示着不得圆满。
白冤不嫌晦气地在这个冤死之人的刑劫中化生,从此与阿昭苏有了某种别样的羁绊。就像雏鸟睁开眼见到第一只乌鸦麻雀,阿昭苏便是白冤被冥讼召唤所见到的第一具尸体。
她与这具尸体朝夕相处了很久,当然并没什么特殊恋尸癖,白冤等他一烂就在原地挖个坑埋了,碑文上书“阿昭苏之墓”。
自此,这座坟就成了她来到这世间的落脚地,有别于常人的是,别人安家,她“安坟”。
因为她自化生伊始,便成了这天地间,一缕没有来去,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融不进这世俗活气里,只好日夜与孤坟相伴。
她把这座坟当成了自己的来处和归处,而坟里“住”着个与她唯一相关的人。
白冤总在这座孤坟前徘徊,从光秃秃的坟头土到草长莺飞,从草木枯黄再到大雪纷飞。她驱鸟兽赶野狗,后来见过世人扫墓祭奠,便也带了野果和浊酒摆在坟头,每当雨雪天时,她会展开报死伞撑在坟头,多此一举地为坟里的“阿昭苏”遮挡雨雪。
她就这么与一座孤坟相伴过春秋,当然也被诸多死怨召唤,去为冤死者报丧。
她被一道又一道冥讼牵绊住,忙碌往复,却始终会回到这处“阿昭苏”的葬身之地。
一人一坟,成了函谷关最最悲寂的风景。
可是谁家好人天天睡坟头,指定有什么讲究。
周雅人当初在报死伞窥见这一幕时,妄自认为发乎一段至死不渝的深情,否则白冤为什么要守着一座孤坟,将它当作唯一的归宿,终日与孤寂相伴,风雨无阻地往返?
直到现在周雅人才终于明白,白冤满身孤寂,无依无靠,只有这座孤坟里的阿昭苏,是她说不清又道不明、与生俱来的依赖。
这跟白冤的来历相关。
“吾乃白冤,阿昭苏刑劫所化,生于冤死之道,冥讼刑劫加诸己身,承天地阴阳于报死伞中,游走生死之界,为冤死者报丧。”
前所未有的悲苦潮水般漫上心头,几乎将沉沦遗梦的人彻底吞没,周雅人难受到无以复加,恨不得自己能从那捧黄土堆里爬出来。
然后他又忽然看见,青石垒砌的关楼之上,老子挟伞而立,迎着扑面而至的清风,须发飘动时,他微微眯起眼,慎而重之地将黑伞交付于尹喜,好似窥得天机,他低声道:“南风不竞。”
关令尹喜躬身俯首,以双手托举之势,慎而重之地接过那把伞。
这显然是一种交托。
直到阿昭苏死于函谷关,报死伞应劫而生。
老子为什么西行?
这是否是一场预知?
道祖得见天道,提前预知了一些灾祸,好比自认为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受方仙道迷惑,有求于天地。获得长生寿数而引来祸事,埋下祸患,遂西出函关,授经于关尹子,交托报死伞,避世而去。
世间事,福祸相依,因果相连,道祖窥知此天地间,道生一,一生二……然后窥知冤魂塞路,能生恶道,道外生恶道,将有一条灾劫诞生出的冤死之道,唤作白冤。
此灾劫关乎方仙道、不死民、痋师、伏羲之手等等,一直牵扯不休。
“南风不竞,多死声。”是否也早就预示到了今时今日,命运让周雅人活成“听风知”,找到压在北屈鬼衙门的那座太阴/道体,和属于他的劫缘再次重逢。
他的“刑劫”引着他抵达海域审判之地,然后以自身为证,为阿昭苏释冤。
这一切究竟是天意?还是圣人观阴阳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从而落下的一子?
直到最后一刻,白冤才肯告诉他:“我是你刑劫所化,也是你的沉冤和枷锁。”
她说:“我其实没有把握,这趟把你送回来,我还能不能在。”
白冤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甚至做好了同他的刑劫一起消散。
周雅人早该发现的,来密州的途中,他不下一次同白冤提起往后,可是白冤总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从来没有搭这茬。
因为她知道可能没往后,她应不了长久。
就像他当初瞒着白冤去陕州送死,白冤也没打算告诉他。
他们都太自作主张,然后将生死置之度外,瞒着对方去死。死了倒能一了百了,那被抛下的人呢?
白冤,他在梦中问,我怎么办?
你如此抉择的时候,你也没有问过我。
你让我怎么办?
我怎么办?
周雅人缓缓睁开眼,幻梦散了,眼前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他再也见不到那抹霜雪般的身影。
周遭二里地的声音灌进耳中,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出海前的小渔村,许多熟悉的话音落入耳内,何长老带着流云和那几个少年居然来到了此地,方道长和磨镜匠声气儿最高,精神抖擞的,还有陆秉……大家都在。
他总算可以放心了。
周雅人撑起身下床,缓缓开门走出去。
他避开嘈杂人声,听着远处起落的潮汐,脚步轻浮地往静谧之处走。走着走着,难免想起一些往事来,那时候的他还对白冤一无所知,自以为与白冤殊途陌路,总想着有朝一日,要与她分道扬镳……
可是白冤却说:“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你我注定陌路不了。”
他说:“没有阴燧,我交不了差。”
“怎么?天高地阔不自在,还惦记着回你的大牢做个盲臣?”白冤轻笑一声,“何故非要交这个差,不如考虑跟着我,兴许我还能捞你一把。”
后来真就一语成谶。
周雅人踏着回忆,停在渔村一处废弃的草屋前,忽然觉得白冤也是个率直的性子。
她当时还说:“无论天涯陌路,世道变迁,你都会死在我面前。”
周雅人扬起嘴角,他很喜欢这句话,于是吹燃手里的火折子,抛向这间干燥废弃的茅草屋,顺道招来几缕夏日暖风,将火势越吹越旺。
周雅人感受着燃起来的熊熊火源,不紧不慢地解下腰间律管,和折扇一起放在礁石上。
你说的,无论天涯陌路,世道变迁,我都会死在你面前。
所以白冤,我们一定会相聚吧?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哪怕当牛做马,也要随白冤左右,至死不弃。
他这个人,重行重诺,言出必行。
只是脚踝被镣铐的刑钉扎透了,行动不太方便,稍稍拖慢了他去见白冤的脚步,虽然有点心急,不过早一步晚一步,都不耽误。
自此往后,还有风会记得,他与白冤,至死不弃,至死不渝。
就在周雅人即将踏入烈火的瞬间,身后猛地传来陆秉胆战心惊的颤音。
“雅人!”
这道急促惊惧的声音将周雅人猛地拖住,他踟蹰良久,无奈地没再轻易往前迈,只能妥协于当下的时机不对。
以免陆秉跑过来被火燎着,周雅人自觉退出来,若无其事地迎上急慌慌的人。
这几个大步花光了陆秉所有力气,他扫了眼搁在礁石上的两样物件,慌促不已地看向面前的挚友,和他身后那场大火,嗓子眼阵阵发紧:“雅人。”
“走这么急干什么?”周雅人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这场烧起的大火与他毫无干系。
可是陆秉知道,他一直活在绝境中,无数次痛不欲生,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他最清楚不想活了的人是什么样子。
就是这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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