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秉指尖颤了颤,陈莺以为他疼的,托在手里吹了吹:“都说种恶因,食恶果,按照这个道理,你又种过什么恶因,才会误食我这颗恶果呢?”
“真够不要脸的。”陆秉听不下去了,“你自己无恶不作,却想从被你害的人身上找过错。”
陈莺闻言笑了:“我还以为你真哑巴了。”
陆秉真不想跟这毒妇搭茬,除非真的忍不住:“你跟这群真哑巴待久了,嘴皮子憋得厉害,专门跑我这给你所犯的恶行找理由吗?”
陈莺被他三言两语逗得心情好起来:“你是北屈的捕头嘛。”
“所以你是来投案招供的吗?!”说完陆秉就想咬断舌头,我跟她扯毛犊子。
陈莺的笑容越发灿烂:“是的呀,陆捕头,你要如何处置我?”
有他娘的大病,陆秉口齿清晰地对她蹦了个字:“滚。”
陈莺非但没滚,还把陆秉的掌心翻过来,稳准狠地掐住了腕上一根蛇脉,就跟掐住了死穴般,陆秉整条胳膊酸麻到无法动弹,接着那只阴燧搁在他手上。
可能起了风浪,平稳的船身晃动了一下。
金乌从海平面东升,万丈光芒照彻汪洋大地。
密州衙署西侧的角门外,一个妇人凄婉哀求着进大牢探视,衙役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妇人哭诉着下跪:“我求求您了,官爷,您通融通融,让我进去看看他吧,赵大山是冤枉的呀,他是被冤枉的呀。”
“赶紧走。”衙役扯出自己被其拉扯的衣袖,砰地关上角门。
妇人不死心,一边拍门一边哭求:“大山是冤枉的,大山是被冤枉的,你们不能杀他的头啊。”
可是没有用,衙门里没人搭理她,她拍打了一会儿,只能独坐在墙角下伤心垂泪。
“让一下,让一下,”一辆驴车拉着柴火驶过,“麻烦老哥借过。”
挡了路的青年男人挪到墙根儿边,他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整个一副如丧考妣的衰相。
也是,能守在这当口的,大多是家里至亲好友摊上事儿下狱的,脸色一个比一个愁云惨淡。
“我看你这些天都来好几趟了,”坐在扁担上的小贩捏着草帽扇风,伸头问那位退到自己箩筐边的青年男人,“咋地?家里人在衙门里头啊?犯什么事儿了?”
青年男人转头望了他一眼,没说话。
“要是不给狱卒打点,他们是不会放你进去的。”小贩善意提醒了一句,但见这青年穷困潦倒的样子,嘴唇白得跟脸皮一个色,双颊深陷,仿佛饿了三天。
“唉,我看你也不容易。”小贩摇摇头叹息,从箩筐边摸出两个蒸馍递过去,“拿着吃吧。”
青年男人朝他摆摆手。
小贩以为他客气:“没事儿,你拿着吃,我这儿还有呢。”
青年男人依旧摆手。
小贩突然意识到什么:“怎么,你是,不能说话?”
青年男人顿了一下,点点头。
“居然是个哑巴。”小贩更同情了,起身将蒸馍塞进青年手中,“吃吧,吃,不够我这还有叻。”
青年男人张了张口,很想说我本来不哑,奈何化成罔象以后就说不出句人话了。
徐福非常不习惯,他不习惯这滩随波逐流且无形无态的‘身体’,徐福适应了许久许久,思来想去,还是想有个人样,于是他想到了痋师,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要去投靠痋师。
但这世上,只有痋师能给他一具人骨和一张人皮,才能助罔象撑出人形,离河上岸。
他防范了这么多年,苦心钻研对付白冤的术法,结果还是死在了那只邪祟手上,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可那痋师,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变态玩意儿,徐福厌弃又鄙夷,虽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起码坏得比痋师体面,让他拉下老脸去投靠这种阴险诡诈之徒,徐福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
好在三门天险一场大战之后,他寻寻觅觅良久,终于在河底捞着一张完整无损的尸囊衣,就此穿上了岸,水陆辗转地来到密州。
现在叫作密州,往前倒个千百年,此地为琅琊,是他的故土,他曾兴风作浪的地方,徐福多少有点感慨,因为他又要回来兴风作浪了。
痋师和那群罔象出海干什么,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儿,他这位千年前就出海归来的前辈都不用动脑筋琢磨,就是不知道他们能掀多大的浪。
这条长生之路上,多的是鬼迷心窍又求而不得的妄人,终其一生连边都沾不上。
而今他死成这副模样,糟心得很,实在没心思再去蹚浑水。
徐福收下了小贩的好意,抬脚跟上那名抹着泪起身离开的妇人,一路跟到了城门外。
这妇人四处奔走,为她丈夫在官府门前喊了几天的冤,没证据的喊冤根本无济于事,城门口和衙署门前已经张贴了告示,要将张大山斩首示众。
世间之大,不是每桩命案都能查得一清二楚,受冤下狱者有嘴说不清,各州各县的冤假错案比比皆是,徐福当然乐见其成。他不一定要亲手炮制冤案,他只需要在各县衙门搜罗个一桩两桩——这妇人丈夫的命案就是其中一桩。
她救不了她的丈夫,甚至连打点狱卒的仨瓜俩枣都掏不出来。
唉,徐福在心底叹气,可怜,可怜啊。
徐福立在城门前,视线从那妇人失魂落魄的背影上转向张贴在城墙的告示上,他盯着张大山的行刑日期盘算。
快了,他得抓紧时间。
徐福将俩蒸馍揣进怀里,转身朝城西走去。
衙署西头有一块空地,经年累月,青石板的缝隙里沁着洗不净的暗红,这便是官府用以斩首示众的刑场。
徐福蹲下身,掏出一块不干不净的帕子铺在地上,手里捏着薄薄一片竹篾,一点点将沤入青石缝隙中的血垢刮出来,稍后混进朱砂里,用来画阵。
专心致志刮干净几条石缝,徐福挪了个位置,望着暗红色的血泥,想起这些年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铸刑鼎,寻找秋决刀,以冤案锻造刑杀大阵等等,直到今时今日,他仍在做同一件事,徐福由衷感叹自己的不忘初心:天下间,就没见过我这般执着的人。
徐福抬起头,望了望当头烈日,即便那女人身在天涯海角,终究还是要落到他手上,这就是她的命。
烈阳刺目,白冤眯了眯眼,心底没来由的不太安宁,许是深入海域,周遭一望无际,船如海上漂泊的落叶,正驶向未知。
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白冤隐隐有种预测,却说不上来。她转过头,看向甲板上御风推船的周雅人,已是满头大汗。
白冤想给他送杯凉茶,但是茶壶已经空了,于是拎着茶壶去打水。
临近船舵,负责辨别方位的船长和舵手正在测日影,大海弥漫无边,不知东西,唯望日月星辰而进,远航者便以此保证航线不会偏移。
火长正观察影长,忽听舵手惊道:“天上那是——天狗食日吗?!”
白冤闻言仰头,就见浑圆的金乌此刻缺了一角。她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纵身朝甲板掠去……
船身一阵晃荡不稳,甲板上的陈莺差点站不住,她及时扶住船舷,即便被日光刺得眼底发疼,她也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轮缺角的日头,口中喃喃:“蜃望月而孕,生月魄食日,可通秘境。”
这一刻, 海上用以观测日影的圭表失了灵。
磨镜匠咽下干粮,抹干净嘴边饼屑,跟着方道长急匆匆奔向甲板。
“是日蚀!”方道长边跑边喊,“是日蚀, 听风知, 贫道知道了, 昨日那处密室顶部上涂黑的圆轮是日蚀!这是因为月蔽日, 阴侵阳,月亮把太阳遮住了, 所以才会画成黑色。”
白冤和周雅人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
磨镜匠仰头观天:“所以那幅壁画中, 伏羲头顶的是日和月。”枉他和老方争执半天,却没往日蚀上想。
“我们昨夜刚在密室中看见日蚀, 今日就出现了同样的天象?”方道长觉得,“这也太巧合了。”
“可能不是巧合。”这情景怎么看怎么不像巧合, 白冤眯着眼,“壁画的指向很明了,可知那句开广寒仙窟, 必然跟日蚀有关。如果痋师必须造伏羲之躯, 是因为伏羲之手可以夺天象呢?”
“夺天象?”周雅人经她提醒,沉吟道,“伏羲画卦, 仰则观象于天, 那么伏羲所布之卦, 也当与天象有关。”
“就比如,”白冤望向九天之上,“持阴燧吐太阴之象,以月蔽日, 便能夺天象形成日蚀。”
周雅人总算明白过来,怪不得白冤说阴燧是找到无量秘境的关键。
月相当空形成的瞬间,平静无波的海面逐渐受到影响,像有股巨大的引力将海水向上“抽吸”,水坡一样隆起来,大浪猛地将船只推至高空,转而朝浪谷重重砸下,起落迭荡间翻腾不休,简直惊心动魄。
“阿聪!”陈莺天旋地转间磕破了额角,抱住一扇坚固的船板大喊:“护好陆秉!”
临危之际,阿聪甩出刀链缠住被抛向高空的陆秉,刀链在他腰间飞速缠绕几圈,猛地将已飞出船舷的陆秉拉拽回来,阿聪伸臂接住人,牢牢将其固定在自己身旁。
陆秉肺腑翻涌,头晕目眩,只觉骨头快要在船舷边上砸断了。
陈莺咬着牙死死搂住船板,整个身体被甩来荡去,在此之前,从密室中搜罗走的那些石刻竹简上,从没记载过月魄食日还会闹海。
她就知道去往秘境没那么容易,前期费心费力花了十来年工夫,已是心力交瘁,而今还要再渡重重难关。
船长瞄着数丈开外的海面掀起巨大水墙,面露惊骇,这是毫无征兆的,分明刚刚还风和日丽,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他一边给船工打手势一边对甲板上的四人大嚷,“前面有巨浪,快,你们所有人躲进船舱,紧闭舱门,扶稳抓牢!快!快!”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掀了巨浪,方道长和磨镜匠来不及多想多问,掉头就往舱室奔。
船工接到舵手的紧急指令攀爬绳梯,拼尽全力去降那面厚重的主帆。
狂风巨浪转眼已至,鼓胀的厚帆兜满了疾风,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舵手死命扳动木舵,让船头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斜斜迎上这波巨大的危机,船头被海底翻涌的浪潮顶起,甲板倾斜到无法直立。白冤一把拽紧缆绳荡出去,飞落至桅杆,用力一扯帆索,数名船工只觉手头一轻,厚重的帆布已然收降。
不等几名身姿矫健的船工惊讶,白冤提醒道:“抓稳!”
他们这才反应迅疾地抓稳扶牢,慌忙将降下的帆布捆绑结实,再一回头,那名凭一己之力帮他们收帆的女子已经斜攀上昂扬的船头,她一脚踏下去,竟将高翘倾斜的船身稳稳踩下去几分。
“白冤,拉我一把。”
白冤回头,伸手将跃上船头的周雅人拉过去。
“危险——”底下的船工刚喊出一声,就见那不知死活的青衣人也站到了船舷边,手执折扇自下而上地一掀,竟将倾压而来的巨浪剖成两半。
大难临头的船只没有撞上这波激浪,而是从一分为二的水沟中驶过。游弋在浪潮里的鱼群来不及闪躲避开,噼里啪啦砸上甲板。
船工们目瞪口呆地盯着此情此景,久久合不拢嘴,这俩究竟什么来头,劈风斩浪的本事未免太逆天了。
厉风剖开水幕,呼啸间筑起两扇高高的风墙挡住回涌的海浪,形成无比壮阔的奇观。
船工们难以想象,这一波大风大浪就这么有惊无险地穿渡过去了。
白冤四平八稳地将倾斜晃动的船头压下,抬头看了眼残缺的日头,天地间不再是明晃晃的金光,而是泛着诡谲的旧黄,连海水都变得深暗。
当船身穿过分澜的海潮,白冤俯瞰汪洋,忽然觉出了异样。
她看了看被黑影遮挡住部分的日轮,照映入海,形成巨大的阴阳图案:“日月运转,阴阳交会。”
这一瞬间,周雅人的盲瞳中也映出了日月交会形成的阴阳图,落入大海,在天地间无限摊开:“阴阳者天地之道,这是,天象形成的地形。”
且见八极风云际会,浩浩荡荡地在云海间奔涌,以万物本源促成八卦之象……
白冤心绪翻覆:“这就是伏羲所布之卦吧,以沧海为卦台。”
方道长见此天象地形,从船舱中探身出来,魇住了般,神态痴怔:“这就是羲皇圣迹,羲皇圣迹。”
随着日月交会,触生卦象,八风席卷,云海肆意翻涌,茫茫海天如沸腾的白烟,充斥千里。
隆隆之声仿若闷雷,来自万里高空,或来自深不见底的海域。
天地不顾谁死活地震荡起来,白冤再也压不住动荡的船身,整条船被怒海抛起,抓着缆绳的船工蚂蚁般被甩飞。
暴虐的怒浪巨岩般撞向船木,坚固的船身骤然撕裂。
“救、救命——”
雷鸣般的海啸吞噬了一切叫喊,死死咬住挣扎的弱小人类,要将他们拖入海底深渊。
白冤顺手捞起快要呛死的方道长跃上船舷,后者天旋地转地抱紧了某根船柱。
“我,咳……”
白冤没空听他说什么,咔嚓一声,桅杆断裂,紧抱桅杆的两名船工尖叫着倒下。白冤纵身跃起,及时拽住桅杆,用力一把拖了回来。
断裂的木茬尖刺划开了她的手掌,巨浪垂直着朝她撞来,一道无形的风障强势阻挡了一下。白冤趁机脱身,从风浪搅动的缝隙中掠过,突然脚下的激浪好似有了自主意识,堪堪托住了即将倾覆的船身。
“白冤。”
长风掠至她脚下,稳稳将她从浮荡的波涛中接上甲板。
天地一片浩浩汤汤,浪潮翻滚不息,周雅人艰难地立起一片安身之地。如若他没这身御风的本事,不能与此等风浪相抗,结果恐怕会落个船毁人亡。
尽管如此,船板也在肆虐的风浪中崩裂,所有人都在破木声中胆战心惊,惶恐万分。
“船!”船工忽然大喊一声,“那边有条船。”
白冤举目远眺,忽见广阔翻腾的远海处漂泊着一艘船,只是下一刻,这艘船便在激浪的摧折下四分五裂。
船毁了,陈莺落入咸海中,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拍碎了。
她从来不担心自己会淹死,潜伏于海的罔象纷纷一拥而上,将她和陆秉托在海面,被海潮颠来倒去地折腾。
罔象从解体的大船中抢出一条用以逃生的小舟,小心翼翼地将两人安置进去。
陆秉早已晕了过去,陈莺则精疲力尽,五脏六腑错位一样痛苦难受,她五官皱成一团,开口就想干呕,强忍着才能说出句整话:“我要难受死了,阿聪,快点,就在那边!就要到了!”
整片海域掀起巨大狂澜,唯独某一片狭长的海面静如止水,毫无波澜。
“方仙道的竹简上写得非常清楚,通秘境处有镇澜石,风雨不侵,海不扬波。”
所有罔象汇聚一起,顶着狂风巨浪,推着扁舟朝那处无波无澜的狭长海域潜行。
眼见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陈莺湿漉漉地坐起身,撑着船舷力倦道:“就快到家门口了。”
它们客死异乡,只盼魂归故里,然而这一归程,她和它们足足走了十余年,勉强称得上历尽千辛。
直到颠簸摇晃的扁舟顺利滑入平静海道,所有罔象停在了原地,纷纷跃出水面。
“怎么不走了?”陈莺问,“还远不远?你们都有印象吗,家门口是不是这个样子?”
阿聪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不远了?还是没什么印象?总不能是找错路了吧?”
阿聪打手语:是这里,不远了。
陈莺放心下来:“那就好,快走吧。”
见它们迟迟不动,陈莺蓦地想起来:“哦对,得用伏羲之手开启对吧?”
说着她便要去晃醒陆秉,手刚伸到半途,忽而顿住,就见数十名罔象整整齐齐排立在扁舟前,半身浮出水面,无声抬手作揖,朝她深深鞠躬。
自小到大,她引罔象为伴,可能离别在即,陈莺望见这一幕,眼眶倏地有些酸,她佯作不在意地开口:“我只是送你们一程。”
虽然过程比较漫长辛苦,但是对上这一双双永远沉默的眼睛,她没有辜负,陈莺嘴角浮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意,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我总算没有食言。”
她答应过的,她做到了。
“阿聪,回家吧。”
第173章 审判地 阿昭苏冤不冤呐。
由于月蔽日, 这条通往秘境的狭长海域之路也呈现出明暗,一半浴在日光下,一半掩在阴影中,仿佛有条线将海平面分割开。
陈莺道:“方仙道的竹简上记载过这个场景, 叫作走阴阳。”
不死民深居海域秘境, 与人世相隔, 可以说在另一个遥远的彼岸, 是人族绝不可能抵达的境域。
所以必须在太阴蚀日之际,才能找到这条阴阳线, 并沿着阴阳线往前走, 方能通往不死民深居的秘境。
“据说这条阴阳线是伏羲发现的。”陈莺这些年逐字逐句,翻来覆去地研究方仙道曾经留下的竹简石刻, 就像方仙道当年细致入微地研究伏羲,他们甚至一点点去寻找伏羲的足迹, 收集发掘了伏羲留下的无数遗迹,陈莺说,“天下间, 诸多地方都曾留下伏羲画卦的遗迹, 好比陇右天水郡,陈州淮阳郡,河南道蔡州, 都有伏羲画卦台, 并分别留下过伏羲画卦的传说, 那么伏羲始画八卦,究竟是在何地呢?”
陆秉的脸介于明暗交错间,之前陈莺就跟他提过,无量秘境跟伏羲画卦扯了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那时候的陆秉将自己置身事外,并没将这位死成远古传说的圣人放在心上,他并不认为伏羲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然而谁又能料到,自己就是这则上古传说的牺牲品。
陈莺丧心病狂地将他塑造成了伏羲之躯……
而今提起这茬,陆秉心头能呕两碗血:“我管他在哪画卦,总不能是在这儿吧。”
陈莺闻言笑了:“如果不是在这儿,我为何要把你带来这儿?”
他就知道。
“伏羲画卦,从来不是一蹴而就。”陈莺道,“而是踏遍山川海陆,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中观万物之宜,经日积月累,岁岁年年观天察地绘制出八卦,然后在某个日蚀之日,伏羲观沧海溟濛之中,发现了这条阴阳线。”
一条光阴线,将海域一分为二,一明一暗,是为阴阳,海域太极图因此现世。
陈莺将颊边一缕湿发捋到耳后:“也因此,伏羲发现了存世于天地海域中的另一个世界——无量秘境。”
听到这里的陆秉隐隐发现跟陈莺之前所说的存在差异,虽然他被海浪搅得头眼昏发,思绪还算清明,陆秉扶着船舷缓缓坐直了些:“你不是说,只有不死民才能找到秘境,从而开启秘境,所以阿聪它们才认定当初是雅人…阿昭苏与方仙道里应外合,打开秘境害死了它们?!”
是啊,非我族类,根本无法抵达与世相隔的秘境,方仙道骤然闯入,必然是秘境中出了个吃里爬外的叛徒,从而招来灾祸,看门儿的阿昭苏首当其冲。
陆秉转头看向沉默的阿聪,眼神在日蚀的明暗中闪烁不定,他跟这戴面具的“哑巴”没法沟通,只能转头质问陈莺:“你不是说,就连阿聪它们自己,因为变成罔象,就再也找不到回秘境的路吗?那现在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不有的是办法吗?!”
陈莺下意识瞥了阿聪一眼,当时她陪阿聪来东海寻乡,无意发现渔村那座用来炮制伏羲之躯的密室,当看到里面记载着寻找秘境的方法,震惊之余,阿聪根本难以置信。
它不相信,人类怎么可能会知道海域秘境的存在呢?他们驾驶的那艘木制小船甚至经不起一波大风浪,这些人怎么可能发现秘境,找到秘境,甚至打开秘境。
这是不可能的,绝无可能。
陈莺道:“反正方仙道的竹简上是这么记载的,本来阿聪不信。”
不止阿聪不信,秘境中所有不死民都认定,外界不可能发现他们,不可能找到他们的家园,更加不可能打得开。
但是从密室中留下的记载来看,观天察地的伏羲早就发现了。
记载有鼻子有眼,为了找到这处秘境,方仙道一五一十地研究过伏羲留下的卦象,甚至对照着重塑出了伏羲之躯。
陈莺原本觉得天方夜谭,但她看着看着,居然觉得可以一试。
万一是真的呢。
她抱着这份不切实际的万一努力尝试,竟真学有所成地钻出了门道,因为很多看似丧心病狂的歪路都是行得通的,比如走胎,感孕,制痋等等一系列操作,陈莺实践越深入就越发觉得,按照上面记载的办法,真的能够让阿聪它们重返秘境。
直到她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得到了一具活生生的伏羲之躯,陈莺看着陆秉,他就是摆在眼前的铁证和事实。
走到这一步,已经由不得大家质疑。
陆秉道:“你们现在总该信了吧。”
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始终,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至今,其道一也。
羲圣生于天地间,便是众生之先导,始画八卦,道启鸿蒙,故而被后世尊称为人文始祖。
无量秘境即便与世隔绝,既存于天地,也有圣人参悟看透其天地奥秘,也不知道不死民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外界绝不可能找到他们,遇难了就要抓个内鬼叛徒出来定罪?
阿昭苏冤不冤呐。
反正陆秉坚决不相信雅人会联合外人坑害同族。
阿聪发作般一盘船板,气势汹汹地冲陆秉比比划划。
陆秉看不懂他的手语,但这罔象明显是怒不可遏的样子,打着手势都仿佛要冲他嚷嚷出来。
陆秉转头问陈莺:“它说什么?”
陈莺翻译:“它说找到了又能怎么样,难道就跟阿昭苏无关吗,是他开启秘境带着那些术士进来才会害死我们。”
陆秉问:“你们亲眼看见阿昭苏开启秘境,亲眼看见他带那些术士进来了吗?”
阿聪愤怒地直面陆秉地质问。
它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它亲眼目睹为首的徐福与阿昭苏熟络的嘴脸。
当时徐福向阿昭苏抱拳道谢,谢他出手相助,那一刻,阿昭苏整张脸吓得苍白无血。
陈莺盯着阿聪愤怒用力的手语,语气平静地一句句复述:“……阿昭苏跟那些方士认识,他们早就勾结串通好的,是他害死了我们。”
方仙道将他们活活烧炼致死,变成罔象的它们憎恨阿昭苏,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因为他们认识,所以你就认定他们就是勾结串通好的。”陆秉道,“你们还认定外界根本找不到秘境,所以是阿昭苏带他们进去,就凭这两点吗,结果呢?事实上,你们伙同陈莺,用着当年方仙道寻找秘境的方式,找到了不死民的栖身之地。此时此刻,你自己找到了家门口,走的是方仙道曾经走过的路,居然还在这死鸭子嘴硬地说,那些术士是阿昭苏带入秘境的?”
很显然,方仙道是凭着自己找到的秘境。
阿聪几乎掰折一块船木。
陆秉做了这么多年捕快,在衙内办过大大小小的案件,审过形形色色的疑犯,从来不会如此轻率地给人定罪,就算要定罪,也得疑犯亲口招供吧,因此他问阿聪:“既然你一口咬定,阿昭苏认罪了吗?他承认是他做的吗?”
就在陈莺觉得阿聪会蹿起来掐死陆秉的时候,阿聪重重冲他比划了两下。
陈莺翻译道:“他怎么可能承认。”
陆秉闻言冷笑一声:“也就是没认罪。”
阿聪和陆秉不知道的是,即便阿昭苏遭受雷霆天罚之刑,被无量秘境驱逐,阿昭苏都没有认罪。
天罚没有将他屈打成招,即便刑劫加身,生生死死都没能使其俯首认罪。
白冤遥遥望着翻滚不息的滔天巨浪,因为这片云海显得格外熟悉,她记得曾在阿昭苏的冥讼中见过。
那日与此刻一样风起云涌,只是云层中裹挟着雷鸣和闪电。
雷电劈裂长空的瞬间,天地在电光中骤然雪亮,白如日昼。
疾电好似一道道巨型长鞭,卷着天威,从九霄抽向人间,猛抽在一个人身上。
此人被寒铁锻造的锁链吊在沸腾的云海之下,身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血衣,正在遭受闪电化作的天威刑鞭!
“你是个罪人!”
同一时刻,雷霆万钧般的审判自九霄降下,急电化作的刑鞭毫不留情地抽在这个人身上。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天罚刑鞭之下,阿昭苏奄奄一息,出口的声音微乎其微,只能呢喃似的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没有。”
后来只有白冤听见了。
白冤盯着这片翻涌的云海:“就是这片海域么。”
周雅人侧头:“什么?”
“无量秘境曾对阿昭苏审判行刑之地。”
周雅人蓦地一怔,忽而想起曾经透过报死伞看到过阿昭苏受刑的场景,瞬间心绪不宁:“也就是说,秘境可能就在这附近?”
白冤举目四顾,同样发现了远处那片不扬波的狭长海域。
周雅人皱紧眉头,一刻不敢松懈大意,在白冤的示意下顶着巨大逆浪,御风破浪,海面骤然分澜,水波推着船只朝那片静谧的海域快速行进。
与此同时,天体缓缓运转地月轮遮住了日轮一多半,投射在海面上的阴阳线也相对偏移了几寸,罔象推着小舟完全置身于暗影中。
不等陆秉和阿聪继续争辩,就见目之所及的前方海雾间隐约显露出两三艘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