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拿捏周雅人和拿捏陆秉一样容易, 怪不得这俩能够称兄道弟,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些共同特质, 弱点大差不差,免不了受制于人。
白冤不置可否,撤了封冻住罔象的阴寒之气, 冰塑一点点缓缓消融。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 但是白冤的举动和周雅人的沉默已经表明了一切。
陈莺这才算松懈下来,喘了几口,每一下呼吸都会牵扯到浑身伤处, 疼得钻心。她艰难爬向陆秉, 在冰面留下好几个血掌印。
陈莺先从陆秉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双手有些哆嗦,倒了粒药丸喂进他嘴里。然后她在自己的血衣上抹了抹手,开始帮陆秉捋着扭曲的蛇脉,并将一个个拥堵的筋疙瘩缓缓捋平。
白冤目不斜视地注视着陈莺的举动, 谅她也不敢在此刻耍花招。
阿聪最先解冻,提着刀第一时间奔上前。
毕竟仇敌相见,分外眼红,陈莺怕它冲动,及时开口:“他没伤到我要害,死不了。”
只不过流了很多血,浸湿了衣裙,伤势看着特别严重。
阿聪攥紧刀柄,恨不得下一刻就将周雅人捅个对穿。
陈莺一把按住他的手,尽可能维持住语气平稳,沉声道,“阿聪,错过这一次,可能就没机会了。”
阿聪忽而愣在当场,直直望着她。
陈莺垂下眼睑,捋着陆秉手臂处的蛇脉说:“算了吧,咱们打不过的。”
下一刻,阿聪便发现,手里这把刀已经被冻在了刀鞘中。
阿聪抬眼看向透着阴寒之气的白冤,白冤若无其事,无声地表明了,它根本没有拔刀的机会。
逐渐地,陆秉痉挛的四肢在陈莺手中平复,陈莺的双手反倒比他颤得厉害。
“陆秉。”她凑近低唤。
见陆秉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滚动了一下,应当是被折腾得脱力了。
陈莺时刻注意着天象,蚀日仅仅在一息间,她必须叫醒陆秉才行。陈莺拔下发簪,正欲往陆秉的穴位处扎。
白冤扣住了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陈莺理直气壮道:“叫醒他啊。”
“用发簪扎?”
这女人警惕心真强,陈莺道:“不然呢,你有别的办法?”
白冤不知道她玩什么花招:“现在必须叫醒?”
“也可以让他就这么睡死过去,要是醒不过来可别怪我。”
周雅人正欲上前,突然无尽的黑暗笼罩下来,天地近乎陷入黑夜。
所有人不约而同仰起头。
太阴蚀日,苍穹异变,太阳被吞噬得只剩下一缕极细的金边,仿若光羽。星辰迸发于万里长夜,投照入海,有序地排布于天幕与汪洋之中。
就是这一刻,苦熬至今的陈莺终于等到了,方仙道在密室中记录过,日者,阳之主也。月者,阴之宗也。她喃喃开口,鲜血堵在嗓子眼含糊不清:“伏羲观日月之形相合,效天象之动也。”
陈莺话音刚落,就见云天浩荡,碧海苍茫,八风骤然而起,掀动千里云阵奔涌汇聚。
风息入窍,奏响了周雅人腰间律管,他忽而一愣:“这是——风迹?”
他万万没想到,常人难以抵达的秘境之域竟然残存着风迹。
周雅人未做犹疑,手持律管,执于天地间,采阴阳风气以“立象”。
于是天效以景,地效以响,浩浩东海之上,造景般拉开了帷幕。
立象中的场景和此刻如出一辙,正值日月之形相合之际,几乎与现实相叠。
只是广袤无垠的海面上矗立着一抹峻拔的身姿,从容立于海天之间,长发披散至腰下,盖住强健修长的蛇尾。
“人首蛇身。”方道长瞠目,整个人彻底呆住了,“难道那是——羲皇。”
立象中仅仅只是一个背影,伏羲无足而立,长长的蛇尾蜿蜒拖曳入海。
伏羲于立象中显象的刹那,手持律管的周雅人赫然怔住了。
常言道,风者,天地之神器也,一声具六律之音,一气备四时之变。先秦之时,乐由天作,是天道的显现。瞽宗听风辨时,协律制乐,皆为通达天地之道。
而这道留存于东海的风迹则来自伏羲布卦中的巽卦动象。
伏羲观天地万物推演自然规律,定巽卦为风,此动象乃伏羲遗迹。
万里群星映在碧海之中,铺满整片海域,苍穹中漆黑的日月在海面形成深不见底的黑洞,当巽风徐来,原本平静无澜的海面上,日月倒影之处搅起了旋涡。
“方仙道推测,不死民栖身之域,应该是日月相交时的天象所形成的秘境。”陈莺看过所有记载,可以说是知道最多的人,她盯着漆黑的旋涡开口,“所以每当日蚀之际,无量秘境的位置就会在天道下显现,暴露于海域。”
在天成象,就是天上出现太阴蚀日,在地成形,就是在海域中出现无量秘境。
曾几何时,伏羲早已抵达过东海,并通过仰观日月之形相合,窥见了端倪。
日月所映处,巽风卷起海潮和云雾,竟在海天之间形成万千气象,太阴蚀日的阴影自九天投射下来。万千星斗迸射出银芒,仿佛将天地连接起来。
因为置身其间,他们很难发现,这便是伏羲卦阵的显象之境,是伏羲所观出的象,是风中立象,是太阴蜃境。
与此同时,蛰伏于陆秉血脉中的痋蛇鼓胀凸起,有序地在皮下游走穿行,不急不躁,陆秉垂落的手指忽而抖了一下。
陈莺扭过头,就见陆秉睁开了双眼,她很难形容此刻陆秉的状态,仿佛人蛇共生的躯体受到卦阵的影响真正觉醒了,陆秉缓缓站起身,被眼前的景象魇住了般,一步步朝“立象”中的蜃境走去。
陆秉从周雅人身侧经过,在万众星辉之下,迈向太阴蚀日所形成的影柱。
“陆秉。”周雅人感应到了。
陆秉充耳不闻,行过长长一段冰路,孤身站在“立象”之中,他仰起头,缓缓抬起了手。
陈莺情不自禁上前半步,目光直直盯着身披星辉的陆秉,低喃:“伏羲之手,亲启。”
茫茫海域,仿佛点亮了星灯。
星灯之间的虚空中隐约有一横比周遭深邃的黑线。
陆秉抬起指尖点在虚空那抹黑线顶端的刹那,周天风起云涌,海雾蒸腾,茫茫蜃气竟在他的身后凝出了庞大的人首蛇身!
目睹这一幕的方道长已经震惊得忘乎所以:“伏羲之躯!”
真的是伏羲之躯。
那些痋蛇真的能炮制出伏羲之躯。
方道长难以自持地在湿滑的冰路上奔跑,踉踉跄跄地追逐着这抹堪比伏羲圣相的虚影。
下一刻,陆秉与伏羲圣相的手势几乎同步,朝那抹日月相合的缩影横向一画。
空旷的天地间好似响起一阵裂帛之音。
骤然间,仿佛晨曦扎破了长夜,虚空中一线金光乍显,好似凿破了无尽暗夜,将天际划开一道口子。
金光将陆秉的瞳孔映成琥珀色,他一眨不眨,长睫纤毫毕现。
方道长猛地摔倒在地,整个人在冰上滑出去好几丈,堪堪趴在白冤的脚边,他顾不上爬起来,仰着头震撼不已,声音因太过激动,透着哽咽和颤抖:“一画,开天。”
传说伏羲画八卦,始于乾卦。
乾卦乃八卦第一画,而乾为天,故称“一画开天”。
原来这就是一画开天,白冤盯着那线狭窄的金光开口:“伏羲一画开天,竟是从这里起始的么,这便是‘一画’所开之‘天’,道术的起源。”
伏羲观天地,日月,星辰,乃至世间万物,所悟出的乾卦,竟出自东海,然后凭开天“一画”打开了无量秘境。
伏羲因此发现了栖身于无量秘境中的不死民。
伏羲发现不死民之后,可能出于某种考量和顾虑,又在其入口处布了个卦阵,彻底将秘境掩藏起来。
海域广袤无垠,让本就与世隔绝的秘境变得更加隐秘,再由伏羲亲手布卦藏匿,若要寻觅,就必须以伏羲之手持阴燧才能寻到具体位置。
这本是一种保护,却因为伏羲之道被世人勘破,不死民存世之消息流传于世,别有用心之人打起了海域秘境的主意,于是上演了一场出海求仙问药的戏码。
圣人已故,仙躯不复,那就重塑一具圣人之躯,故而一个接一个的人因为他们的贪欲和妄念遭逢大难。
无端凿破乾坤秘,祸起羲皇一画时。
时过千载,秘境再一次自外界开启。
“这就是无量秘境的入口。”陈莺被那一线光芒刺得睁不开眼,酸疼得要溢出泪来,她几乎不敢直视,因而侧目转向愣在身侧的罔象,“阿聪,我就送你们到这了。”
阿聪迟疑地转头看向陈莺,肢体近乎木讷。
“赶紧走,”陈莺催促,“别耽误工夫。”
阿聪步伐僵硬地朝前迈,期盼了漫长岁月,终于故乡的家门朝它们缓缓打开,所有罔象全都朝那线狭窄的入口走去。
走到中途,罔象不约而同回过头。
陈莺一袭血衣站在原地,冲它们笑了笑,然后轻声告别:“永别了。”
相伴十余载,离别在即,多少有些舍不得,好在它们终于能够脱离这人世。
永别了,阿聪。
那一线入口正缓缓扩大,光芒仿佛穿透了周雅人的盲瞳,照进他眼底,有那么一霎那,他仿佛看见了光,而不只是从“立象”中开启的那道入口。
许是近乡情怯,他不记得前尘,可是前所未有的熟悉感汹涌而来,好像那是他牵肠挂肚的地方,所有不可言表的千愁万绪束缚住了他。
周雅人被入口吸引,缓缓抬脚,情不自禁踏上了这条归乡的路。
时过境迁,他已历尽千帆,这双腿沉甸甸的,让他每一步都走得近乎艰辛。
白冤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然后在周雅人通往家乡的前路铺起一条坚不可摧的冰路。
这条冰路蜿蜒伸展,无声地铺出去很远很远。
可他是被秘境驱逐的罪人,身上烙印着永生不灭的刑劫,秘境绝不可能接纳他,阿昭苏一旦涉足……
天际骤然响起轰隆声,仿佛巨石滚入云层。
风暴积云如海啸巨浪来袭,转眼遮天蔽星,气似奔雷。
惊天动地的雷鸣震得人心头发颤,电光划破长空,巨鞭般自九霄抽向人间。
所有人在电光下脸色惨白,方道长四肢并用地满地乱躲,然而广袤沧海之上,没有任何可供掩体的地方。
大惊失色的船工们吓破了胆,纷纷钻进船下躲避,挥下的鞭光堪堪从上方掠过,直接将斜插在冰上的船体削去大半,砰地砸裂了冰面。
船下的磨镜匠正好趴在冰裂的地方,头皮直接炸了。
陈莺脸色巨变,不顾一切冲向站在积云电光下的陆秉,她猛地飞扑过去,搂紧了陆秉从余威下滚出好远。
这道雷电形成的刑鞭横扫过境,直直抽向周雅人。
“轰”的一声巨响,铺出的冰路击得粉碎。
周雅人纵身跃起,堪堪避开了这道雪白的刑鞭。
然而云瀑中凝出条条刑链,自四面八方延伸而至,搅缠住跃自半空的周雅人。尽管他拼力躲闪挣扎,但因刑劫烙印加身,周雅人根本无处藏身,镣铐精准地锁住了他的四肢。
招来的罡风没能劈开这道从天而降的刑链,迸溅的白光划伤了他侧脸,周雅人偏开头,细长入鬓的伤口滴出鲜血。
为什么?
他来不及问出声,沉闷的雷电撕开天幕,再次从厚厚的积云劈向海域。
这一刻,他就是个自投罗网的囚徒,秘境从未对他网开一面。
阿昭苏罪不可恕,胆敢踏入不死民境域范围,即刻触动天罚,将其处决。
周雅人甚至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从始至终,他都是秘境的罪人。
蜿蜒狰狞的电光将整片幽暗的海域照得惨白,扬成一道迅疾而暴烈的刑鞭,骇然抽下。
巨大的天威之下,铁锁簌簌震响,好似骨头都在颤抖。
白冤悍然而起,裹着漫天风霜横挡在前,拔起的冰刀被击得粉碎,余下的雷霆之力被她硬生生扛下,几乎震碎五脏。
“雅人!”方才那一摔让陆秉彻底清醒,结果刚恢复神智就目睹这一幕,他瞳孔紧缩,囫囵爬起来,却被陈莺拖住了胳膊。
“别过去!”陈莺嘶吼,“你不要命了吗?!”
“放开。”陆秉狠狠挣开她,“陈莺,是不是你?!”
陆秉未免太看得起她,她要是有这么大能耐,早把周雅人弄死不下百次了,用得着在他手下吃苦头么。
陈莺再度揪住陆秉的衣襟,可她浑身各大穴位被死瞎子扎了个遍,勉强才能使上一点力气,阻止陆秉去蹚雷,“那是因为他曾经出卖不死民,残害同族,所以才会遭到天惩,你现在知道他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连老天都要将他处决。”
陆秉奋力甩开陈莺,多一个字都不想听她放屁。
“不知死活的东西!”陈莺气急,“天威之下,不过蝼蚁,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
被闪电雷霆吓得到处乱窜的方道长撞上拉拉扯扯的两人,他屁滚尿流奔过去,差点一脚滑到海里,因而一把拽住陆秉:“陆捕头啊啊,危险,你……”
方道长话音未落,突然腰间的佩剑哗啦一声被拔出。
“陆……”陈莺伸出的手还未抓住陆秉的衣角,声音陡地戛然而止。
方道长倏地愣住了。
只听滴答、滴答、滴答……
腹中一股尖锐冰冷的凉意,陈莺整个人定格须臾,才缓缓垂下眼睑,看见了那把捅进自己身体的剑。
陆秉牢牢抓着剑柄,白刃直直捅进她肚腹,鲜血顺着剑刃滴滴淌落在洁白无瑕的冰面上,堪比绽开的血梅。
陆秉的手真稳啊,颤都没有颤一下。
“陈莺,你为罔象做到这份儿上,不就图个长生不死吗,可惜……”
陈莺仿佛听见个笑话,原来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呀,好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惜,他们全都想错了。
“谁说的,”陈莺忍着腹间剧痛,扯了扯嘴角,“陆小爷,你以为谁都稀罕这条烂命啊,我这条烂命,早晚都……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不如今天,我就赏给你泄恨。”
陆秉恨她恨得眼底充血。
陈莺却在笑,她握着陆秉捅进她身体里的长剑,笑得满嘴是血:“不过我把你害成这副样子,你就算杀了我,也难以泄恨吧?陆秉,不如我教你一招,先把我大卸八块,一片片把肉割下来,喂鱼,喂狗。”
陈莺说着说着,竟把自己逗得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她说:“可是怎么办啊,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会抓到你,折磨你,把你变成伏羲之手。我就是,死性不改。”
陈莺盯着陆秉,整个人疯魔了似的,朝前迈,剑身朝肚腹深入寸许,抵住了脊骨,她丝毫不惧,奋力迈向陆秉,让体内那把利剑扎穿脊骨。
喀嚓一声,她吐出一大口鲜血。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开心吗?”她握住了陆秉紧攥着刀柄的手,陆秉站在原地,没有因为她的寸进后退半步。陈莺仰起头,直直望着陆秉的眼睛,然后网开一面一样,她对陆秉说,“从今往后,我放过你了。”
“我放过你了,”她笑着重复,仿佛在替他高兴,“陆秉,你终于自由了。”
陆秉岿然不动,猩红的眼底泛着湿泪,直到陈莺难以支撑地靠在他身上——他终于给祖母和父亲报了仇。
祝贺啊,陈莺在心里说,陆秉,就让我成为你这一生,所有的灾厄和苦难,自此为止,你渡完了所有苦厄,愿你余生,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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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们方道长就是来送剑的。
第179章 刑劫消 我宁愿永坠囹圄,永不得释。……
“一剑杀了我, 是不是太便宜我了,陆秉啊,你还是心慈,被我折磨这么久, 居然一点手段都没学会。”不说加倍奉还, 哪怕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呢。
可是跟蛇蝎相处这么久, 陆秉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危险,所以绝不能留给陈莺半分喘息的余地, 否则阴险狡诈的毒蛇必定反噬, 何况前有来救他的太行道几名少年,在陕州城外经历过那场致命的教训。
陈莺这种祸害多活一息, 都可能出其不意地咬死个人,何况陆秉根本等不及, 他无法容忍陈莺再多活哪怕一刻。
陈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掰开了陆秉握剑的手,将那只被血洗过的阴燧搁在他掌心。
若要出去, 还需要阴燧开路, 否则可能会被永远困死在蜃境之中,好比那几艘载着伏羲之手的船,在不起波澜的蜃境中漂荡了上千年。
即使雷霆之下, 刑鞭穿云裂冰, 海域依旧不动不荡。
趋于秘境入口的阿聪似有所感般回过头, 在一片乱象中望见了浑身是血的陈莺,肚腹被长剑捅了个对穿。
它早该想到的,它们一走,独留下阿莺怎么活得下去。
阿聪猛地掉头狂奔, 不顾一切冲向陈莺,它奋力拔刀,硬生生抽出了这柄被封冻住的长刀,飞掷向陆秉后心!
“小心!”方道长惊骇大喊,拔腿就要去拉陆捕头,但是来不及,他的举动已经快不过飞掷而来的长刀。
陈莺抬眼,蓦地一把推开陆秉,她以自身为盾,挡住了阿聪披靡的刀势。
她清楚阿聪的刀法,任谁挨上这么一刀,都将必死无疑。
长刀势如破竹插穿了陈莺的胸膛,径直将她心口剖开。
这只罔象踉跄着滑跪下去,差点没疯,它手足无措地接住扑倒的陈莺,慌促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莺揪住它一点衣襟,喉头咕噜咕噜地涌血,呛进气管里,字不成句地努力张口:“别……他……”
她连发音都变得极度艰难:“……回……去……答……”
尽管如此,阿聪也全部听懂了,它不住点头,一直一直点头,它不杀陆秉,它会回去,它都答应。
一直以来,她说什么,阿聪都会照做,她相信它,于是陈莺半睁着眼睛,安安心心地在它怀中断了气。
阿聪搂着一动不动的陈莺,悲恸到浑身发抖。直到刑鞭不由分说扫落下来,它为了护住陈莺的尸身,纵身跃入海底。
鲜血洇在咸海中,如漾开在水中的纱,比青烟还薄。
曾经很多次,陈莺总说,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早就预料到了。
后来她又说,如果我死在陆秉手上,那是他的本事。
她也预料到了。
可是阿莺,为什么你想死在他手上。
为什么你能毫不犹豫杀了沈远文,却要替陆秉挡这一刀?
阿莺,要不是为了我们,你不会走上这条回不了头的歧路。
你明知道是歧路,你什么都清楚。
陈莺一直坏得心知肚明,也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她能死得这么干脆利落,恨她入骨的陆秉没让她受罪。
阿聪抬头,隔着碧海水波,望见海域上空闪过数十道锋利刺目的电光。
厚重低垂的劫云中浮光掠影,垂伸的刑链死死紧锁阿昭苏,在海域一隅构建起一处雷刑台。
那是秘境用来惩治罪大恶极之辈,引天罚降罪的劫云。
阿昭苏罪有应得。
锁住他四肢的镣铐生满尖锥般的寒铁,扎穿了周雅人腕骨,稍稍挣扎,都如挫骨般的钝痛。
周雅人但凡生出一丝一毫的抵抗,刑链便如活蛇般牢牢缠身,盘绕链身的符光即刻化为尖锥,硬生生钉进腰间肋骨,胸膛锁骨,将其牢牢禁锢,直到他毫无抵抗之力。
鲜血淋淋漓漓往下淌,许是扎到了肺里,周雅人连呼吸都剧痛难忍,他忍不住想喊,可是白冤挡在身前,替他担下了那道本该他受的刑鞭。
天刑之威,势不可挡,白冤受这一下,后背已经被血浸透。
他不愿她受自己连累:“白冤……”
闪电在劫云中拧成一道又一道刑鞭,不分青红皂白地招呼下来。
周雅人猛地挣扎起来:“快让开……”
尖锥不由分说从他胸口脊背扎入。
“别乱动了。”白冤扯住了一条绑缚周雅人的刑链,散乱的墨发在暴烈而混乱的罡风中飞扬,衬得她覆霜的面容更显苍白。
她没有让开,决意替他担下一些,白冤看着周雅人的双眸前所未有地柔和疼惜:“我承过阿昭苏的冥讼,知晓阿昭苏的冤情。秘境不明真相,滥用刑罚,本就不该让你白受这一遭。”
不知道秘境翻了哪页刑典,给阿昭苏造了这样一个刑台。
白冤说话间,万缕青丝缓缓染了霜,像极了一夜白发的女子。
周雅人红着眼眶,眼里满是苦苦哀求:“可是白冤,我受不了你来替我挡灾,让开吧。”
雷霆劈下,带着震耳欲聋的爆鸣,电光撕开极寒霜雪,即将劈在白冤背脊上的刹那,凶猛暴烈地罡风如万弩齐发。
周雅人御风成万弩,扎透的五脏仿佛要被震碎了,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第三道刑鞭接踵而至……
以无人能抵之势,在白冤单薄的背脊上炸开。
浓烈的血腥味中混着焦糊的气息。
接着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好似极昼照彻海域,天地惨白一片。
尽管白冤倾力维护,在一道又一道刑鞭下,周雅人依旧不能幸免,彼此周身布满刑鞭,早已伤痕累累。
劫云中的雷刑成倍攀升,连天成片,那一刻,虚空中的白冤仿佛与数十道疾电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天威降下,所有生灵都将碾为齑粉,无人得以生还。
吓瘫了的方道长不知何种心理,也可能出于对死亡降临的巨大恐惧,他突然从冰上蹿起,死死抱住了陆秉的腰。
恐惧到极致,总会忍不住想要抓住点什么,当作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
海天之间一片白花花的电光,几乎闪瞎所有人双眼。
虽然看不真切,然而惊雷震万里,从广袤无极地海域上轰隆滚过,仿佛这天要崩,这地要裂。
就在数十道毁天灭地的雷劫兜头降下,所有人以为必死无疑之际,突然一柄黑伞猛地展开,化作遮天蔽云的巨大屏障撑于上空,几乎罩护住方圆数十里海域。
白冤祭出了报死伞。
那是白冤的本源。
她如此行径,与以自身之躯抗住所有雷刑天罚无异。
因为刑鞭割开报死伞的瞬间,白冤的身上就会多一道血流不止的伤口。
周雅人痛苦到无以复加,泪眼滂沱地哑声嘶喊:“住手!白冤!”
白冤置若罔闻。
“收了你的神通吧,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这么做,白冤,求你了。”
白冤面不改色抬起手,抹掉溢出嘴角的血迹,她没有露出半分痛色,如往常一样,语气稀松平常:“他们冤你这么久,不问青红皂白就行刑,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周雅人不住摇头,满眼的血和泪。
白冤绝不收手,她说:“我既然送你回来,便要让秘境还你个公道。”
怎么还?
他是千年前被秘境审判的囚犯,判处驱逐流刑,永不得归。若再涉足海域秘境半步,不容申辩,就是被架上刑台处决的下场。
“白冤……”穿透周雅人骨肉的刑链上,一道道符光扎出来,如横生的荆棘,刑刀般割开他的血肉。
她好不容易担下雷霆刑鞭,却又招来这个?
秘境降罪的花样真是层出不穷,有的是法子折腾人。
白冤眼眸发沉。
不死民遭过一次大难,为了秘境安危,哪有不换锁防备的道理,这点无可厚非。所以一旦有外界企图涉足——伏羲之手“一画”开天,再次打开秘境,立即触动了劫云中沉寂的符咒。不仅阿昭苏,还有随阿昭苏一道抵达此地的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白冤可以理解,然而,周雅人有什么错,何至于受此千刀万剐之刑。
白冤满身戾气,霎时间,报死伞浓稠如墨般的怨煞流转,随着雷电相击,伞盖隐隐浮出淡金色古朴铭文。
白冤望了望晦暗无边的苍穹,千里云阵被伞盖遮挡住,一颗颗铭文咬着电光浮出来,那是冤死者召唤白冤之道的冥讼。
都说刑罚起源于天……
此时此刻,白冤昭告天地般,高声呈报:“吾乃白冤,阿昭苏刑劫所化,生于冤死之道,冥讼刑劫加诸己身,承天地阴阳于报死伞中,游走生死之界,为冤死者报丧。”
这是白冤第一次自报家门,她坦坦荡荡地直视这天地,和那个满脸震惊的周雅人。说出了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生死羁绊,更是她从未宣之于口的来历和真相。
“天地共鉴,引吾身为证,鉴不白之冤,供无量秘境诘问。”她一字一句,沉稳又坚定地开口,“呈请,为阿昭苏释冤。”
周雅人震惊到无以复加:“你说什么?”
白冤平视遍布刑伤的周雅人,声音很轻:“我是你的刑劫所化。”
遭受过雷劫重刑,周雅人只觉周身骨头都在震颤。
这一次,白冤前所未有的坦诚:“阿昭苏死于刑劫,于是我在你的刑劫中化生,是你的冤情第一次召出了我。”
秘境遭逢大难,不死民引天罚降罪阿昭苏,他受雷霆之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企图寻回被方仙道抓走的族人未果,最终刑伤难愈,冤死于函谷关,暴尸荒野。
那些年并非什么太平日子,又正逢天灾大雨,镇守函谷关的关令卸任离去,途经阿昭苏的尸首旁,便将手中的黑伞撑在了他头顶,为这具无名尸遮挡风雨。
白冤得以聚形化生。
她是阿昭苏刑劫所化,来自冤死之道,生于报死伞中,从此受刑劫束缚。
所以白冤见到他的那一刻才会说:你的身上担着刑劫。
怪不得他千百年生生死死,一次又一次身陷囹圄,即便白冤被囚太阴/道体不得脱身,他都能与白冤相见。
原来,竟是如此。
他好似透过白冤那身冰肌玉骨,窥见了属于自己的冥讼,好像那一身骨肉,都是以他的冥讼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