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冤和周雅人心头震荡,起伏难平。
“重塑伏羲之躯。”他们隐隐有些明白了。
方道长说:“直到刚才,我看到那些长相怪异的尸体,或许并非先天如此,而是别人采取了什么手段,对他们做了什么事情,才令他们的身体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异,比如那个长脖子的人,颈骨异变,像不像硬生生长出来一节蛇颈?”
扯淡呢,磨镜匠张口道:“老方,你这说法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你别着急打岔,我还有更离谱的要说,”老方道,“比如那几个皮肉开裂结痂的人,贫道大胆猜测,他们也可能是在经受着某种异变,而皮开肉绽可能是逐渐蛇鳞化的过程,或许可以理解成一种蜕皮?让人皮崩裂蜕去,重新长出蛇鳞,目的就是让人体蛇化,但是蛇化失败了,身上只长出来少许蛇鳞,却要不断饱受皮开肉绽之痛,最终没能挺过去。”
磨镜匠整个人听傻了。
周雅人即便想到了这层,一时间也难以消化。
方道长最后道:“所谓的重塑伏羲之躯,可能就是在用这些人重塑伏羲之躯?”
既然对方把话说到这里,白冤也索性跟他坦白:“痋师从河冢挖出来的,是一种痋蛇引。”
“什么?!”方道长一怔,“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也进过河冢,亲眼看着罔象挖走的,并且自己也顺手带走了几枚蛇卵。
白冤避而不谈,只道正事:“如此说来,这里这些人应该是身中痋术,痋师妄图利用痋蛇引,来造伏羲之躯。”
“痋、痋术。”方道长惊骇瞪大眼,“痋术可以造、造伏羲?”
“这不是你刚才说的么。”
“我就这么推测,这些人,难道是那个从河冢挖走痋蛇引的痋师害死的?”
“不太像,”白冤想了想,“或许不是挖痋蛇引的人,而是当年埋痋蛇引的人干的。”
方道长问:“谁埋的?”
白冤:“痋师。”
方道长:“这痋师不是同一个人吗?”
“你们人祖山弟子世世代代守着河冢多久,那痋蛇引就在里头埋了多久,你刚才说的也有千百年了吧,这埋和挖的痋师,能是同一个人吗?”
方道长心下唏嘘。
周雅人清楚白冤没有明说的意思,当下这些人,应当死于千年前,方仙道寻找无量秘境之时。
或许那位埋下痋蛇引的痋师,就是死于秦之狱地,那帮术士中的其中一位,抑或几位也不可知。
痋师埋下痋蛇引之后,必然安排了人在此镇守,此人必然与人祖山有些渊源。
否则,为何人祖山千百年来始终镇守河冢?
可惜人祖山弟子换了一茬又一茬,轮到方道长师父的师父都已经说不清了,若要追根溯源,怕是很难厘清。
索性先不管,白冤道:“那些埋在河冢秽土里的痋蛇引,是从几名女子的腹中挖出来的,传说被施痋术的妇女能感孕虫卵,具体我不了解。”
周雅人蓦地想起一件事:“会不会是走胎?”
“嗯?”白冤扭头,立刻也想起发生在唐媛身上的事。
当时杨家小儿的魂魄走了蛇胎,周雅人道:“人走蛇胎,蛇也会走人胎,痋师是不是利用这种方式让河冢里那些女子感孕,让蛇走人胎,从而在腹中孕出痋蛇引?”
白冤道:“也就是通过人蛇走胎互孕的方式,孕化出痋蛇引,才能用以重塑身为人首蛇身的伏羲。”
磨镜匠听得脑袋混乱,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此刻听到的:“你们说的这些也太吓人了。”简直耸人听闻。
可惜此刻没人搭理他。
方道长也开始有点跟不上趟,但他隐隐约约记得:“好像那块石刻上就提到了什么什么胎,应该就是你们说的这个吧,我当时真的来不及看清。”
白冤道:“那块石刻在何处,你带我们过去看看。”
“好好。”方道长正有此意,恨不得立刻冲到石刻前看个真切。
奈何没走出几步远,又碰上一具坐靠在墙角边的干尸。
这具干尸松松垮垮地披着件外袍,裤腿挽至膝上,露出两条柴棍般瘦长的腿。
方道长忽而站定,直勾勾盯着那双干枯发黑的小腿:“这腿……”
“这人腿上都是鼓起的经脉。”白冤蹲下身查看此人情况,一根根经脉在灰白色的干缩皮肤下纵横交错,像浮在地表的杂乱树根,有的地方甚至鼓起好些大大小小的筋疙瘩。
“嗯?”白冤垂眸瞥见此人脚踝处,“脚踝处有伤。”
方道长的目光跟着白冤的话落到干尸脚踝,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这一刻,他想到了陆捕头。
周雅人照例上手触摸:“不对,这应该不是经脉。”
方道长面色发白:“不是经脉是什么?”
白冤不由分说,指尖冰锋一样,利索地划开了干尸小腿上的皮,剥开来一看。
方道长和磨镜匠同时骇然变色。
“这——”磨镜匠舌头都僵了,“这是虫吗?”
白冤一眼就认出了那根又长又细的东西是什么,因为她随身就带了条新鲜的,才从蛋壳孵化出来不久。
白冤道:“是痋蛇。”
方道长瞠目结舌,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群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白冤开口,“依我看,他们为了重塑伏羲之躯,应该试验过各式各样的办法。”
“老方,”磨镜匠突然出声,“你觉不觉得这跟那个陆捕头……嗷……”
老方猛地一把狠狠抓住磨镜匠腰侧软肉,疼得磨镜匠嗷一嗓子叫出来。
方道长扑过去,撸起干尸垂在两侧的衣袖确认:“让我看看他的手腕。”
此人双手手腕以及双腿脚踝都被割断过,且四肢都有青筋鼓胀。
“方道长,”周雅人刚开口,方道长同时喊道,“听风知!”
周雅人不明所以:“是有什么不对吗?”
“我发现,”方道长喉头好似卡了块硬石,哽得他声音发紧发胀,“我发现陆捕头的身体,好像出了点问题。”
周雅人神色蓦地变了:“陆秉?你见过陆秉?什么时候?他在哪里?他身体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
一听见陆秉的消息,周雅人瞬间绷紧,他上次在陕州见到陆秉时,陆秉手脚瘫软无力,被痋师挑断了手筋脚筋。
方道长很清楚陆捕头和听风知的交情,于是将前夜碰到陆秉以及救出陆秉的经过说了一遍:“我们当时把他背出来后,就到了这边,他突然非常痛苦,四肢不停颤抖,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然后把他袖子和裤腿一撸开,就看见,看见陆捕头胳膊腿上的经脉全都鼓了起来,就像……就像这样,还有好多筋疙瘩。”方道长越说心越慌,“我当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想起来,陆捕头那种情况,可能跟这个人的情形差不多……”
周雅人难以自控地吼出来:“什么叫差不多?!”
方道长顿住半晌,若非八九分相似,他不敢乱说。
关心则急,他知道听风知不是冲自己发火,方道长停顿数息,留给听风知一个缓冲的过程,才继续道:“我当时看见一条很细很细的小蛇,从陆捕头的衣服里爬了出去,因为我们当时处在一片密林中,我就以为是林子里的蛇,可能不小心压在了陆捕头衣服下,就没在意。”
但是他此刻目睹白冤划开这具干尸的皮肉,而那一根根裹在皮下鼓起来的经脉,却并非经脉。
周雅人脑子阵阵眩晕,耳边嗡嗡直响。
“痋师……”周雅人几乎站不稳。
痋师对陆秉做了什么……
不行,他要去救陆秉,他不能让痋师这么害死陆秉!
“雅人。”白冤蓦地上前一步,架住了差点跪伏倒地的周雅人。
第167章 筋疙瘩 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活个什么……
离岸的渔船滑入无边墨色, 穿行于氤氲海气里,天穹无月,只点缀着稀疏星辰,光芒微弱如针尖。
陈莺推门进舱, 阿聪迎面走来, 它抬起胳膊欲拦, 却被阴沉着脸的陈莺一把搡开。
陈莺二话没说, 手起手落,狠狠一巴掌扇在陆秉脸上。
勉强能站稳的陆秉无法受力, 摔倒时撞倒了旁边的椅凳。
“第二次了, 陆秉,你以为你逃得了吗?!”她毫不犹豫下了重手, 打得陆秉左边脸颊瞬间红肿一片,陈莺无论如何都压不住心火, “吃了这么多苦头,怎么你就学不乖!才刚能够走路,就又想着逃。”
陈莺一甩手, 原本盘绕在她腕颈的细蛇落到了陆秉衣袍上。
痋师养出来的恶心虫子自然受痋师驱使, 小畜生跟痋师里应外合,除了坑他就是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陈莺脸色阴沉极了:“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这辈子, 永远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陆秉盯着那条里通外敌的奸细往自己袖子里钻, 胸口起伏, 呼吸急促。他撑住桌椅,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瞪着陈莺的双目红到发赤,陆秉咬着牙关狠声道:“伏羲之躯!”
陈莺怔了一下, 转瞬便恢复了平静:“都看见了?”
陆秉随方道长他们逃进那处地下秘穴,误打误撞窥见了石刻上的真相,才终于明白这个毒妇都对自己做了什么:“陈莺,你把我,把我……”
既然他都看见了,陈莺也懒得遮掩隐瞒,面无表情承认道:“是啊,我们需要一双伏羲之手,才能打开无量秘境。”
陆秉近乎崩溃:“你就是个疯子,你们全都是疯子。”
他抬起颤抖不止的手,胡乱抓了只茶盏砸向陈莺:“你怎么不去死啊陈莺,你们怎么不去死。”
茶盏被阿聪挡开,摔碎在船板上。
陆秉已然失控,整个人扑过去,又被阿聪伸胳膊拦住,他挣不脱。有阿聪这条忠犬护着,陆秉伤不到陈莺一根头发,只能朝毒妇嘶吼:“你当我是个人吗,你把谁当人看了吗?!”
“为什么要当人,”陈莺岿然不动,隔着一臂之距盯着困兽般的陆秉,“这样多好啊,难道你不觉得吗。”
“你就是只恶鬼。”
陈莺不这么觉得:“你错了,人比鬼可怕多了,就因为我是人,才有一颗最恶的人心。”
陆秉激愤间摸到阿聪腰间佩刀,刚抽出寸许,刀柄骤然转拧,阿聪动作敏捷地弹开他手腕,重新将刀插回鞘中。
“闹够了吗。”陈莺一把抓住陆秉手腕,指尖摁在他腕脉处的疤痕上,“你筋脉尽断,药石无医,我只能用痋蛇帮你续上筋脉,才让你能重新站起来。过不了多久,痋蛇安分了,你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能跑能跳,陆秉,我把你治好了啊,你还跟我闹什么。”
陆秉眼底漫上血色,要泣血般:“你想让这些恶心的东西永远在我身体里?”
“痋蛇已经融入身体血肉,自此往后,它们就是你的筋脉了。”陈莺觉得没什么不好,“它们能跟你共生,这是好事。”
“如果我不愿意呢。”
真是死倔死倔的性子,这么久了还看不清形势,这里哪有他说不愿意的权利,打从一开始,陆秉落到她手中,就注定了走到这一步,她要让陆秉变成什么样子,他就必须是什么样子。
既然拗不过,何不老老实实认命呢,做再多无意义的对抗,无非是自讨苦吃。
陈莺凑近,好言相劝:“陆捕头,事已至此,我劝你还是想开点,接受现实,人蛇共生不好吗,好过做个断手断脚的废人吧。”
“人蛇共生,”陆秉浑身颤抖,“就是你们要的人首蛇身,伏羲之躯吧。”
“谁说不是呢,我也没想到,为了活捉不死民,方仙道会想出来这么多办法。”想当年,陈莺别提多震惊了,“残忍吗?我还见过更残忍的呢?你一定没进过那间炮制伏羲之躯的密室吧?里头好可怕的,我去过之后,回去做了好几个月噩梦呢。”
当年她和阿聪进到那间密室,发现了方仙道为寻觅秘境,真是狠下过好大一番功夫啊,她和阿聪带走了所有关于制痋的竹简,以及可以搬动的石刻,一些搬不走又扒拉不下来的,就全部拓印下来,带回去苦心钻研,她和阿聪可谓是斟字酌句的研读分析,现学现卖,天知道研习痋术这些年多么艰难不易,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今天,可算没有白费工夫。
陈莺说:“他们是一个一个试验出来的,用在你身上的这个法子,则是唯一成功炮制出伏羲之躯的。”
起码这一点上,陈莺没有走弯路,直接搬用了那位痋师试验出的成果。
陈莺之所以知道北屈河冢中埋着痋蛇引,也是在地穴密室中的竹简上发现了只言片语。
其实能否成事陈莺没有把握,打一开始她就相中了陆秉,才会让阿聪将人掳走,而今看来,她当时的决定多么明智:“陆秉……”
突然寒光一闪,陆秉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趁她靠近的当口猝然抹向她脖颈。
陈莺根本没设防,甚至来不及后仰。
匕首划过的瞬间,冰凉的液体蓦地溅了她一脸——是阿聪千钧一发之际,徒手伸过来挡刀,锋利的刀刃直接斩断了它的手腕。
阿聪攥紧断臂,以防止尸液渗漏。
陈莺噌地站起身,一脚将陆秉踹翻在地,恼怒地踢掉他握着的匕首。
匕首是磨镜匠塞给他防身的,陆秉一直藏在袖中,打算觑准时机取陈莺性命,只可惜,他失手了。
陆秉双手痉挛,整个人蜷缩起来,痛苦到面部扭曲。
怒火中烧的陈莺眼神狠戾:“活该。”
撂下这句话,陈莺直接将阿聪拽出了船舱,她寒着脸道:“去换身皮。”
阿聪转身走后,剩陈莺独自站在甲板上,面对沉郁的夜色与无边汪洋,咸湿的海风拂过,吹不散她浑身火气。
只差一线,陆秉就抹了她脖子。
果然老虎不能长牙,陆秉现在拿得动刀了,这很危险。
咚的一声,那把行凶的匕首被扔进海里,陈莺胡乱抹了把吹拂到脸上的发丝,听着寂夜中的海浪声,夹杂着痛苦又压抑的低吟。
“啊……呃……”
她知道陆秉在剧痛中挣扎,他活该。
陈莺心情糟透了。
孤船漂泊着,甲板上亮了盏防风油灯,烧出淡淡的焦味。陈莺站在微光里,昏黄的灯光随着船身起伏摇曳不定,将陈莺投映在甲板上的影子拉长了又缩短。
陆秉呼吸越来越重,可能在翻滚,撞到了桌椅船板。
陈莺知道他向来是个能忍的,铁了心要让他吃点苦头。
可是这种苦头生不如死,绝非常人能够忍耐。
“啊……陈、陈莺……呃啊……”
陈莺听见他在叫自己,果然熬不住了吗?
熬不住也得熬,她打定主意,必须让陆秉长长记性。
“陈……莺……”
陈莺闭了闭眼,没熬过陆秉痛苦万分的低喊,她转过身,大步迈进舱室。
陆秉肢体抽搐不止,苍白无血的脸上冷汗淋漓,嘴角已经咬出了血。陈莺俯身蹲到他身边,强行掰过陆秉不停抽搐的手,撸开袖管,就见纵横交错的青筋在皮下穿行疯窜。
凡事都有个过程,痋蛇没那么容易适应人体蛰伏于血肉,况且还是一条条活蛇,活蛇哪有老实安分的,因此它们正在陆秉身体里肆意游走。
陈莺倒出一粒药丸去捏陆秉紧咬的牙关:“吃下去。”
陆秉疼得难以松口。
陈莺按住他,用力去掰他的嘴:“陆秉,把药吃了。”
好不容易把药丸从牙缝塞进口中,陈莺生怕他又吐出来,紧紧捂住陆秉的嘴:“咽下去。”
手心湿濡一片,不知道是他脸上的冷汗还是泪水,直到陆秉将药丸咽下,陈莺才挪开手掌,翻过陆秉痉挛蜷缩的胳膊,指尖压在一团鼓胀的筋疙瘩上,顺着经脉时轻时重地捋。
陆秉比之前好受了些,没那么生不如死了,但是依然疼得抖如筛糠。
“陈莺,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别说没用的。”陈莺拧着眉,仔细疏通其蛇脉,一下下打开了那些鼓成团的筋结,“事到如今,谁死都不会让你死。”
陆秉嘴唇青紫,气息不匀道:“可惜,我没能、一刀杀了你。”
陈莺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忽然鬼使神差消了火,自己有什么好气的呢,陆秉心心念念想杀她,刚刚只是在做他一直想做的事而已,于是陈莺说:“你也不用气馁,还有机会。”
陆秉眼睑颤了一下。
乱窜的蛇脉在药效和疏导下渐渐归位,陆秉虚脱地躺在船板上,里衣被冷汗浸湿了,时而被捋到痛处,他会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
“自作自受。”陈莺道,“你就说你,这样了还想逃跑,要是离了我,你怎么活?”
为什么要活?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活个什么劲?
如果祖母和父亲还在世上,他或许还会因为丢不下,不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咬牙活一活。
可是家人都不在了,他不想活成只怪物。
见陆秉虚弱不答话,陈莺道:“不想吃苦头的话,你就安分些。”
她说:“我知道来救你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人祖山上的道士,另一个,则是让孙绣娘去鬼衙门献祭的磨镜匠。”
“什么?”陆秉之前来不及询问和方道长同行的那位是何人。
“人祖山的道士历来看守河冢痋蛇引,磨镜匠撺掇孙绣娘以命献祭,便是为了去探那座通往太阴/道体的路。这两个人千里迢迢来到密州,你以为他们真是来救你的吗?别天真了,谁不是各怀鬼胎啊,他们不过是在打伏羲之躯的主意。”
第168章 塑人坯 “可是伏羲在哪里布了个卦?”……
“也就是陆捕头现在中了痋术, ”磨镜匠听完方道长那番惊世骇俗的分析,不可思议道,“那痋师要把他变成伏羲之躯?!”
方道长盯着面前这具遗骸与陆秉相同的胳膊腿儿:“八九不离十。”
磨镜匠:“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周雅人眩晕得厉害,嗡鸣不休的耳边响起痋师之前说过的话。
“陆秉中了痋术!”
“而且命不久矣, 只有我能救他。要杀我吗?那你可想好了!”
“反正要死, 我不介意拉着他给我陪葬。”
因此他在陕州没有轻易下死手, 结果牵连了太行道几名少年, 周雅人悔恨不已,结果……
竟是这样。
痋师在做伏羲之躯, 她要把陆秉变成伏羲之躯!
周雅人如被雷劈, 有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好似一脚踏空, 踩不到实地,整个人往前跌, 好在白冤及时撑住了他。
周雅人一时难以接受,陆秉如何承受得住?他该有多痛苦,多绝望?周雅人光是想想都难以忍受。
“雅人。”白冤摸到他冰凉的手心满是冷汗, 身体也在细细颤抖。
“我、我没事。”他下意识回答, 强行令自己镇定,想要尽快挨过这阵眩晕,可是他浑身恶寒, 冷得周雅人不住发颤, “白冤, 我得去救陆秉。”
“我陪你去。”
“好。”周雅人担心焦急到呼吸不匀,“你陪我去,我们现在就去。”
与此同时,黑暗中响起“咔”的一声。
身处这样的环境, 每个人都保持着极高警惕,谁也不敢大意,因此稍微有点声音都会让密室中的人集中注意,方道长和磨镜匠更是高度紧张。
又是一声。
很清脆,类似僵硬的关节扭转发出的动静,方道长想起了那只折断的长脖子。
咔……咔……
响个一下两下就罢了,此刻接二连三的咔咔声响得磨镜匠毛骨悚然,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活了过来。
“老方。”
滋啦——
这是一种悠长地刮擦声,像指甲挠地,听得方道长浑身不自在。
周雅人终于“看”见他们肉眼穿不透的黑暗之地,有几条枯瘦的黑影缓缓动了几下:“有东西。”
白冤问:“看得见?”
“嗯,是蜃影。”
方道长立刻从怀里摸出几张符箓:“在哪儿?”
白冤和周雅人朝着某处迈步。
“你快给我几张。”磨镜匠伸手拿过三五张黄符执于身前,跟着二人往前走,又不太放心地问方道长,“这符能挡蜃鬼吗?”
方道长说:“能挡煞,按理说也能挡蜃鬼。”
两句话的工夫,火光照到了地上三具遗骸,正是方才皮开肉绽那三具。
就见原本躺在浅坑中的躯体姿势发生了变化,方道长分明记得自己查看过的那具尸体应是歪着头的,但此刻他的脖子扭正了。
干枯如鸡爪的手指骨曲起,尖长的指甲刮在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咔咔……嘎吱……
干尸扭动着枯朽的骨骼,像在转动生锈的门轴,他们僵硬而缓慢地从坑中爬起,覆盖在身上的尘灰簌簌而落。
“起……”磨镜匠瞪大眼,“起尸了。”
白冤和周雅人几乎同时出手,旋绽开的扇面裹着凌厉风霜,削向跃坑而起的尸骸,齐齐切断脖颈。头颅坠地,咕咚咕咚滚到磨镜匠脚边,又被磨镜匠抬腿踹飞。
啪的一声,砸中了某个从背后扑向方道长的尸鬼,方道长骤然转身,与那张干瘪的鬼脸相了个面,随即毫不客气地将一张黄符拍在其脑门。
符纸噗噗滋滋冒出潮湿的白烟,就见鬼脸上浮出另一张重叠的虚影,血雾般,露出狰狞无比的表情。
而那具被斩断头颅的尸体,脖颈断口中喷发出带着腥气的血雾,周雅人持扇推挡间,那猩红的血雾竟凝聚成形,好似新生出一颗五官模糊的头颅,痛苦且无声地嘶吼着,扑向周雅人。
周雅人扇面急翻,掀出的风刃直接将这把枯骨大卸八块。
白冤覆了寒冰的双手揪住尸骸,蜃鬼好似这些人一口死不瞑目的怨气,堵在嗓子眼,在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以至于在白冤动手要将这口“怨气”从尸骸中抽出来的时候,尸骸竟如病入膏肓的枯瘦老头,苟延残喘地争着那口不甘心的气不愿吐,然后整具尸体抽搐起来。
白冤皱了皱眉,但是没留手,剥皮般将两只蜃鬼从干尸中抽了出来。
蜃鬼虽面目不清,却依然能看出它们正瞪着双目张口嘶喊,随即一道裹着符咒的风刃横劈而至,果断击散了两只蜃鬼。
白冤搓了搓覆了层霜的指尖,听着另外两人一惊一乍的动静转过身。
尖利的尸爪擦着方道长耳际而过,在他身后的岩壁上刮出锋利如刀的抓痕。方道长回头一望,骇然色变,手中长剑又扫又捅,将干尸捅出几个窟窿眼。
然而,这窟窿眼漏气,漏出的血雾喷到方道长手背,蜃气带有腐蚀性,手背上的皮肉瞬间溃烂一片。
方道长痛叫一声,差点扔了剑。
力扫千斤的枯臂猛地砸在方道长腹部,直接将他抡飞出去,结果飞到半空就被白冤扯着脚踝拉了下来!
方道长痛得面部扭曲,捂着小腹栽坐在地,晕头转向地目睹白冤嗖地一下闪身而过,揪住那具干尸一抖,举止随意的就像抖落一件沾灰的长袍,接着尸骸猛颤着委顿在地,白冤抓住一缕血色雾影,正是从渔民身上剥离出来的蜃鬼。
短促的风啸裹着风符从身侧掠过,钉散了白冤手中挣扎扭动的蜃鬼。
方道长抬着血淋淋的手背:“解决了?”
白冤道:“几只蜃鬼而已,收拾起来还不容易?”
“还有这呢,谁来帮帮我啊。”磨镜匠哀叫起来,手里抓着块石头,照着尸骸的头部哐哐乱砸,直接将头盖骨砸得塌陷碎裂,血雾弥漫出来,磨镜匠差点吸入口鼻,好在一把展开的扇面及时横挡在其间,否则他若吸入这股蜃气,恐怕要从口鼻腐蚀至肺里。
他们没怎么费事地解决完从村民身上逃窜出来的几只蜃鬼,迈出此间密室,几人七拐八绕,举着微弱的火光扫过穴道墙面。
石墙并不光滑,偶有一些抓痕,以及发黑发褐的血迹,其余并未发现任何字迹。
方道长和磨镜匠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前面带路,终于凭着彼此不清不楚的记忆,找到了之前发现石刻的那间密室。
方道长迫不及待往里走,举着火去寻那块刻满秦小纂的石板:“就是这儿,”他把火折子凑到石板前,让火光斜照上去,确认道,“没错,我刚才只看了一半。”
白冤俯身靠近:“太暤伏羲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伏羲于成纪。”
方道长说:“这个前面都在介绍伏羲的出生,就是华胥踩了雷泽巨大的脚印而有孕,生下伏羲。”
磨镜匠盯着往下念:“伏羲蛇躯鳞身,有圣德,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
“这些想必大家都知道,主要是后面的内容,连贫道都不曾见过此类记载,你们看这里,伏羲布卦,应天地之象,解天象地形者,唯其者也。”方道长指着石板上一行行刻字解读,“圣人亡,不可解,故而,需重塑伏羲之躯。”
磨镜匠说不上明白,又实在不太明白:“几个意思?重塑伏羲之躯,是为了解天象地形?”
周雅人深思道:“我觉得重点在伏羲布卦。”
白冤琢磨他指出的重点:“世人说的都是伏羲画卦,但是这里用的却是伏羲布卦。”
磨镜匠插话问:“画卦和布卦难道不是一回事么?”
方道长猛地反应过来:“肯定不是,就像我们布阵一样,伏羲不仅画卦,还曾布过卦!”
“不错。”周雅人道,“解天象地形者,唯其者也,也就是伏羲所布之卦,必须由伏羲亲自解开。”
方道长道:“所以才要重塑伏羲之躯?!”
如此说的话,磨镜匠又有疑问了:“可是伏羲在哪里布了个卦?”
周雅人心里隐隐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