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磨镜匠在梯田间时隐时现,肩头挑着沉重的担子,遥望坐落在不远处一处村庄,抓起脖子上的汗巾胡乱抹了把汗津津的脸。
他热得嗓子冒烟,喊两嗓子就不肯喊了,口干舌燥的薅了把凑到跟前的桑果润喉,对走在自己前面的人道:“我说你,大老远大热天的,不回老家待着,跑来密州找什么伏羲八卦。”
那人道袍灰旧,背着把朴素的剑,用粗布缠了两圈挂在身上,头顶桑叶现做的简易绿色草帽遮阳,挡了大半张脸。
“北屈太□□体破碎,河冢被挖,贫道看守不力,没脸回去。”头上绿油油的这位说,“你嫌远嫌热,非要跟来干什么。”
“我走南闯北,上哪儿都一样,纯纯跟着过来涨翻见识。”磨镜匠快走几步撵上他,“不然你再跟我说说伏羲画卦的事迹呗。”
“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
磨镜匠打断:“别掉书袋子,这些我都知道。”
“羲皇乃风姓,一方面听风画卦,”绿帽道士说到这里想起来,“你知道长安那位瞽师听风知吗?”
磨镜匠脚下一顿,略带生硬的“噢”了一声,随即品评道:“这人很不地道。”
绿帽道士回过头:“此话从何说起?”
“他老喜欢偷听,这年头谁还没个隐私啊,结果都让他给扒了去,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听墙角的鼠辈,所以给他摇过两回连铁。”
绿帽道士都惊了:“不是,你管这叫听墙角?”
“啊,可不就是,二里开外的私房话都能让他偷听了去,若是再让我遇上,我定让他又聋又瞎,找不着北。”
第159章 下血本 “我可以去卖艺。”
经过炙烤的夏夜溽热难消, 暑气分外黏稠,蒸得劳作后的人们辗转难眠,唯独一方客栈的卧房中透出丝丝沁人心脾的清凉。
每到春夏之际,蚊虫遍地, 为防叮咬, 每间客房的卧榻挂上了轻薄纱幔, 依稀可见纱幔中纠缠相叠的人影。
沉溺地呼吸声时急时缓, 喘息中隐隐可闻几分撩人心弦的轻吮。
一只系着红绸的细腕自纱帐中垂落出来,软绵无力地搭在床沿边。接着另一只修长劲瘦的手追着它伸出帐外, 骨节匀称的掌背布着淡青色血管, 扣住了那只系着红绸的腕颈,按压在硬榻上。
(……………………抬不上来, 你们懂的……………………)
周雅人心跳得厉害,隔着滚烫的胸膛一下下砸在她心口, 白冤平心静气地感受了片刻,等体内那股余韵稍稍缓解,白冤攒够了一点气力, 抬手拨开了他额前一缕湿发, 轻声道:“睡吧。”
周雅人偏头贴上来,嘴唇蹭到她颈侧,有意无意地轻吻, 声音透着情事后的沙哑与慵懒:“够么?”
白冤反问:“你没够?”
“我本来想这次久一点。”结果没忍住。
白冤闻言笑了, 手指滑到他下颌:“就快寅时了, 睡两个时辰养养精神吧。”
还要早起赶路,是该养足精神,周雅人搂住她腰身,埋首在颈间吸了口独属于白冤的冷香:“有些渴。”
桌上放置了一壶冷茶, 白冤起身撩开纱帐,伸手披衣的时候,发现床头工工整整叠着一袭白衣。触感极其轻薄丝滑,显然是最上乘的丝织衣料,皎洁如同霜雪。
“齐纨似云,鲁缟如烟,二则名冠天下,不仅是皇家贡品,走西域道外运的‘白练’大多来自此地的齐纨鲁缟。”周雅人侧身卧榻,一只手撑着头,懒洋洋道,“我特意给你置了一身,试试吧。”
白冤想起周雅人夜幕前出去过一趟,竟是给她置办这身衣衫。
白丝细腻润滑,似烟似雾,披在身上,如清泉淌过肌肤,水一般流泻荡漾,飘逸轻盈的质感将白冤衬得翩然欲仙。
周雅人满眼笑意地望着她,抬手牵住一截素白丝带:“好看,舒服么?”
白冤之前穿的那身也是他买的,北屈的铺子没有多好的料子,与这身自是不能及。
“的确舒适,”白冤转身去给他倒茶,“花不少银钱吧?”
这回他真真下了血本。
周雅人接过茶水时,杯沿明显凝了层薄霜,他饮了一口,从喉咙眼一路清凉到胃里:“带的钱财快花光了,我在想,而今正值暑热,我们要不要沿途卖些冰块或者凉茶之类的。”
百姓热得受不了,急需解暑,白冤正好能点水成冰,在酷暑难耐的当下绝对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白冤有些出乎意料:“你跟我说真的?”
周雅人把凉茶饮尽了,搁下茶杯,从自己那堆衣物中翻出个钱袋来,塞进白冤手里:“看吧,真没钱了,这一路还要吃住呢。”
白冤倒出来,掌心只余两颗碎银和七八个铜板,根本不够路费。
周雅人看着挺靠谱,白冤从来没以为他会这么没计划,居然倾家荡产地给她买了这身衣裳。
“你可真行,我若是不能点水成冰……”
也不碍事,周雅人丝毫不在意,他还有技能傍身:“我可以去卖艺。”
“你卖什么艺?”
“弹琴,谱曲,总有来钱的路子。”说到这,周雅人拉住白冤微凉的手,他想好了,“以后日子很长,我们可以这样谋生,天涯海角,去哪里都行。”
白冤怔了一霎,随即不着痕迹地笑了。
以后的事情说不准。
等周雅人睡着,白冤来到客栈二楼的窗台前,望见了摆在对面院屋里那架吵闹半宿的织布机。
原本辛勤夜织的人已经歇下,织机前空空如也,但是篓里还装着素白丝线。
白冤却仿佛还能看见那女子伴着月光和油灯,脚踩踏板,一手投梭,穿过层层丝麻,织出平滑细密的绢帛来,不知疲倦又循环往复的忙碌着。
白冤出神地盯着织机到天光乍现,心里来来回回想着周雅人方才那番话,她没来得及高兴,就生出了一丝怅然。
她想:我也希望,以后日子很长。
只是好好的,谈什么以后呢。
世事无常,以后该是怎样就怎样……
“白冤。”
身后忽而响起一声轻唤,是周雅人在晨光中醒来。
他迷糊间摸到空了一半的床榻,意识不甚清醒地撩开纱帐:“你没睡么?”
白冤衣衫规整地转过身,闲散地倚着窗台道:“醒了。”
第160章 秦刻石 “我头晕。”
赶路途中舟车劳顿, 颇耗精神,加之周雅人睡眠不足两个时辰,此刻手足酸软,尚未醒透。
他闭着眼没起身, 嗓音带哑:“帐中好热, 你起很久了吗。”
周雅人身上浮了层薄汗, 有些难受, 如果白冤好端端躺在床上,他肯定不会被暑热蒸醒。
言罢, 一抹清凉的气息顺势撩入床帐, 周雅人心满意足地勾起嘴角,他闭着眼伸手, 揽住了俯身入帐的白冤。
周雅人下巴微仰,吸食着白冤呼出的凉气, 张口迎上了一个落下的轻吻,从唇齿间浅尝汲取到一丝祛暑的微凉。
这个苦夏有白冤在,总归不会太难熬。
白冤问:“要起么?”
“等一会儿, ”周雅人吻着她的嘴角低声说, “有点硬。”
“什……”白冤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周雅人以额抵住她下巴,闷闷地笑起来, 身体也因为这个闷笑细微轻颤着。
白冤顿时悟了, 心里那点怅然瞬间涤荡一空。
谁能想到他大清早的就整这出。
周雅人咧着嘴角, 笑出一口齐整的白牙:“让我缓缓。”
“行啊,帮你缓缓。”
白冤顺手从他雪白的领口伸进去,冰得周雅人嘶嘶喊凉,笑着往床榻里缩, 不住躲开道:“饶了我罢。”
白冤盯着他在床里打了个滚,闹得薄衫糟乱,没型没款地敞了怀,却是副快乐忘忧的模样。
白冤陪他闹了一会儿,才问:“缓过来了吗?”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热胀冷缩。
周雅人躺在里榻,伸胳膊拽住白冤的手腕平息片刻,闭了眼睛说:“缓过来了。”
白冤看出他的疲态来:“要不要再睡会儿,巳时前启程也来得及。”
“雇的马车应该快到了,我一会儿在车里眯会儿就行。”说着他便爬起来,掀纱帘下床。
马车颠簸,坐久了腰酸背痛,很难睡得好,不过中途有一段官道尚且平坦。
周雅人双脚踩进靴筒站起身,整了整雪白凌乱的薄衫,掖上领口捋平,刚要去摸榻前的外袍,白冤率先递了过来。
他接过穿上,眉眼中尽是笑意,系腰带的时候开口:“白冤,你帮我束发吧。”
“好啊。”
周雅人拾凳而坐,自行扯了松散的发带,墨色长发如瀑般披散肩头,垂落至腰际。因为盲眼的缘故,他所有穿戴的衣饰从来不加修饰,头发也是随意用发带绑正,有没有绑好其实他也说不准。
白冤手执一柄杨木梳,轻轻撩起一簇墨发,梳齿至上而下徐徐滑落之际,听见周雅人说:“你可以送我一支发簪吗?”
白冤垂眸,指尖无意蹭过他耳廓,说起来,她确实什么都不曾赠予他,留个物件也算留个念想,便淡笑着问:“想要什么样式的?”
这是应下了,周雅人说:“不用多好,竹木的就行。”
“竹木的简单,”手中的青丝顺滑如绸,带着昨夜清洌的皂角香,白冤捏着木梳一梳到底,力道轻重适宜,“我给你削一支吧。”
“那再好不过。”
白冤几下梳理完,五指穿过头皮发根,手腕抬起又落下,将墨发尽数拢于掌中,抽了周雅人手里那根青色发带,在脑后缠绕着墨发束紧,绑上结,十分整齐利落,显得他整个人精神不少。
“好了。”
待收整妥当,在大堂用完早点,约好的马车正好抵达客栈外,丝毫没耽误工夫。
二人乘坐马车驱离时,掌柜已经迫不及待站在客栈门口,扯开嗓门吆喝:“本店售卖冰镇凉茶,冰镇瓜果咯……”
托白冤的福,周雅人这顿住宿非但没多余花钱,甚至额外赚了一笔。
这买卖无需沿街叫卖,只要途经茶肆客栈酒楼问一嘴,没有哪个掌柜能在酷热天里拒绝寒冰。
如果白冤点头,他们完全可以靠此生财之道发家致富,不过钱财乃身外之物,周雅人也没那份发家的心,攒够去琅琊阻止痋师找无量秘境的盘缠就行。
车轮滚滚碾过平坦宽阔的官道,继而调转马头驱往崎岖窄路,颠簸一路,堵在偏僻倾斜的曲径前。
行到这儿,车马再难通行。
陈莺撩开车帘望了望周围地势,看阿聪打完手势,她缩回车厢内,从座椅下的夹层中抱出个用黑布缠裹密封的箱子,小心翼翼递交到阿聪手上,转而对陆秉说:“前面不通车马,我们只能走过去。”
陆秉问:“去哪里?”
“离这儿七八里地的海滨有个小渔村,”陈莺伸手过去搀扶陆秉,“先下车,让阿聪背你。”
在陈莺的帮助下,陆秉艰难起身,一手撑着车壁迈腿,跨过及膝高的车槛。
“慢点儿,”陈莺叮嘱了一句,朝外喊,“阿聪,扶稳他。”
陆秉在他俩的搀扶下,辗转趴伏到了阿聪背上,耳骨蹭到铁面具上,他偏开头:“我想走走。”
让陆秉下地走,半天才能挪出去几尺,耽误工夫,陈莺说:“这条小路不平整,杂草也多,挪几步就能给你绊倒了,等到渔村再走吧。”
陆秉没再坚持,由着阿聪背着他往前。
陈莺走在前面带路,摘了片阔叶举过头顶,遮挡正午毒辣的日光。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陆秉日益瘦削的面孔在烈日下呈现病态的苍白,似乎只有在他努力练习走路的时候会透出一点红润来。
陈莺扫见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拧开水壶递过去。
陆秉双手已经有了些力气,不再是连包桑果都接不住的废物,只是抬壶饮水的时候有些发抖,一点水从嘴角洒出来。
陈莺见状,伸手抹去他淌落下巴的水痕,继而将水壶收回来堵上。
专门被她抓来照顾陆秉的秦三死后,大多时候都由陈莺亲力亲为,她原本就是在困苦中挣扎的下等贱民,照顾起人来也算得心应手。
陆秉一开始极度排斥她,碰一下就跟被毒蛇咬了似的,那眼神纯粹是看脏东西的眼神。
陈莺恼怒打骂过,后来气性过了独自冷静下来,又生出一丝自知之明,她在陆秉眼里,不就是块令其憎恶的脏东西么。
反正她从小到大遭人嫌弃厌恶,所以才会不做人的呀。
她也嫌弃厌恶所有人,所以更加不做人了呀。
人以憎恶待她,她定当以憎恶待人。
陆秉抬眼盯着陈莺的背影,想起她告诉自己的那些简直天方夜谭的故事,至今都难以消化。
然而这一切跟他又有什么干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凭什么把他卷进来?!
还有北屈那些枉死之人,包括沿途遭她毒手的无辜受害者,全是给罔象返乡铺路的基石。
她为了送罔象回那劳什子海域秘境,无所不用其极。
陈莺这样的毒妇,揣着一副蛇蝎心肠,若不是觊觎不死民的寿数,她能为了罔象不惜一切代价地做到这个地步?
陆秉决计是不信的。
陈莺晒红了脸,汗水一层层淌进衣领里,她边走边捏着树叶扇风,有点后悔没带伞,也没带把团扇。
远远可见渔村的轮廓,陈莺和阿聪立刻加快脚步,几乎是熟门熟路地摸进了小渔村。
陆秉看他们这副熟悉的样子八成之前来过。
之前阿聪心心念念想要回去时,陈莺就陪阿聪来过这处小渔村,已经时隔很多很多年了,当时陈莺乘渔船在茫茫大海飘了月余,终究没能找到通往海域的秘境。
如果不是不死民,找到无量秘境的机会微乎其微,阿聪死成罔象,就不再是不死民。秘境屏蔽一切外族,阿聪漂泊海域,再也无法感应到自己的家乡。
它以为它永远都回不去了,结果居然让它发现了可以寻到秘境的其他办法,那就是徐福这群人抵达秘境的办法。
只是需要时间,这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阿聪放下背上的陆秉,并扶着他站稳了才撒手,转头去跟陈莺比比划划。陆秉看不懂他的手语,于是转过头,扶着身边一堵院墙慢慢吞吞地挪步。
陈莺侧目看了他一眼,知道陆秉行动迟缓,跟刚能咿呀学步的小孩儿差不离,走起来一步三晃的,也就随他去了。
陆秉慢慢松开手,不扶着墙走,数步就走得满头大汗,费了吃奶的劲才走到这面墙的拐角。他气喘吁吁抬头望时,整个人猝然一僵。
只见远处有两人蹲在低矮的墙根下,正盯着块石头交头接耳,其中一个身穿灰袍背着把剑的寒酸道士格外熟悉。
那灰袍道士伸手,卷着磨破泛白的袖袍一点点擦拭那块青石,万分专注地在辨认着什么。
另一个黝黑黝黑的汉子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相距较远,陆秉听不见。
直到那灰袍道士略微偏了偏头,大半张脸转过来时,陆秉呼吸发紧,差点脱口喊出声:“方道长。”
居然是在人祖山修行的那位方道长。
他们当时一行几人得以从太阴/道体逃生出来,方道长却失踪了,陆秉派了人手四处寻找未果,心头其实认为他已凶多吉少。
结果没想到方道长居然好好的。
然而此地离北屈千里迢迢,方道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密州?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又是谁?
许是因为在千里之外见到了熟人,陆秉激动得头重脚轻,差点站不稳,即将栽倒之际蓦地扶住院墙。
陆秉狠狠咬住了舌头,才没有将方道长三个字喊出来。
陈莺的余光一直在陆秉身上,见他身形一晃,立刻大步走过来:“你怎么……”
未等她说完,陆秉突然转身,崴了脚似的朝她扑倒过来。
陈莺蓦地伸手架住他,有些不稳的原地踉跄了一下,陆秉个子高,几乎挡住了她全部视线。
陈莺刚要说什么,陆秉抢先开了口:“我头晕。”
“不能中暑了吧?”
“不知道,”陆秉说,“扶我去那边坐会儿。”
“你可真是体弱多病。”陈莺嘴上抱怨,还是扶着他往那处遮阳的树荫下走。
阿聪原本也朝这边走来,陆秉道:“阿聪,我饿了,有吃的吗。”
阿聪摸了摸随身的包袱,摸出两个馍。
虽然陆秉不清楚方道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背后无论什么原因,他都不希望让陈莺和阿聪发现方道长。
陆秉强忍着没有回头,担心自己随便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陈莺的注意。
此刻墙根下的方道长浑然未觉,心无旁骛地盯着青石上模糊的字迹说:“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这石刻分明就是秦始皇统一六国文字后推行的秦小纂。所以贫道断定,这肯定是出自秦朝时期的石刻,说不定还是秦始皇当年巡游琅琊时留下的。”
说着,他将那块青石搬起来,很沉,差点砸了脚,得亏磨镜匠及时搭了把手。
“快快快,咱抬过去问问。”
方道长说着,抱起一大块青石板,指使磨镜匠去敲门。
不多时,一个看家的老人拉开门:“谁呀?”
方道长说:“老丈,贫道途经此地,坐这歇息的时候,在你家院墙边看到这块石板,所以想来问问,这石头是您家的吗?”
白发老人伸头看了眼他抱着的青石,又探望了眼方道长所指的位置,点头道:“是我家的呀,你抱着我家垫脚石做什么?”
“我想问一下您这石头从哪儿来的?”
“怎么了,这是我家小娃子从外头捡回来的。”
“不知你家孩子从哪儿捡回来的?捡回来几块啊?”
老人莫名其妙,一块石头而已:“你问这个干什么,这石头咋啦?”
方道长和气一笑:“是这样,我看这石板上刻了几个字,因为是残缺的,字迹不全,贫道对石刻上的内容有些好奇,所以来跟您打听打听。”
“这样啊。”老丈说,“是我那大孙从外头背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搬来的石头,当时背回来了两三块吧,这石头平整,其余两块在我家水缸底下压着呢。”
方道长问:“您大孙在家吗?”
“他去镇上送鱼干了,估计得晚点才能回来。”
“那另外两块石板上有没有刻字?”
老人摇头:“这个我倒没注意。”
“老丈能否容我们进去看看?”
老人略一犹豫,遂拉开门让他们进院。
方道长连忙作揖:“谢过老丈通融,那贫道便叨扰了。”
老人摆摆手,领着他们来到自家那口大水缸前。
缸里蓄满了水,抬不动,两人一通忙活,将里头的水纷纷舀出来,盛满了锅碗瓢盆所有容器,才终于把两块石板搬出来。
上头果然也有字。
方道长之所以起这么大好奇心,执着这块残缺的秦刻石,完全是因为外头那块垫脚石上有“伏羲”二字,虽然羲字拦腰截断了,但是毋庸置疑,刻的绝对是伏羲。
方道长小心翼翼将压脏了的刻石擦拭一番,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辨认:“天地,日月,海域,有伤,之,之什么?这个阴又是什么?”
秦刻石碎成一块一块的无法拼合,最多只有两个字挨着,读起来没个连贯。
看完这几个字的方道长简直一头雾水,他觉得很有必要等这老丈的大孙子送完鱼回来,领他们去捡到这块秦刻石的地方看看。
第161章 显蜃景 老方真是左右为难。
方道长和磨镜匠在老人家中暂歇, 盯着老丈持梭子补渔网,手法娴熟异常。
他们喝了两壶水,吃完两盆海味小鱼干,中途跑了两趟茅房, 挨到傍晚时分, 咸涩的海风从推开的大门灌进来, 摇响了挂在屋檐下一串串海螺壳。
“爷爷。”
方道长立即喜笑颜开站起身, 总算把这位送鱼干的大孙子给等回来了。
大孙子名唤何大生,一身粗麻短打, 深褐肤色像刷了层油亮的铜皮, 由于常年海上捕鱼暴晒,小小年纪就已明显见老。
大孙子不料自己外出一趟, 家中便多出两个生人,还是因为他背回来的两块垫脚石特意在这等他。
捡到石头的地方离这儿并不远, 他们祖孙三代不识字,即便识字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无非比别的礁石平整点儿而已, 不管上头刻什么, 它也只是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变不成金银。
大孙子不疑有他,很干脆地出门给他们带路。
通红的落日从海平线上直直坠落, 余晖碎金般洒满海浪, 绸缎一样流淌。
这是陆秉第一次看见海。
真辽阔啊。
无边无尽。
他生于北屈, 长于黄河之畔,小时候非常淘气,祖母不许她下河摸鱼,总会吓唬他说, 要是掉进大河会被冲到海里去,到时候就捞不回来了。
原来从北屈至沧海,长河流泻三千里,奔流到海不复回,真的好远好远啊。
陆秉踩着细密沙地,脚步虚晃地往前迈,他想走到大海里去,最好被浪潮卷走,再也捞不回来。
“陆秉。”陈莺唤了一声,“就到这儿吧,别往前走了。”
日月在海平面上交替,陆秉原地停住,起落的潮水刚好漫到他脚下,只沾湿了鞋底,转瞬便又退去了。
陈莺当然不可能只是带他来看海这么简单。
阿聪小心翼翼打开裹布,捧着那只檀木箱递上前。
陈莺有几分犹豫地打开盖子,里头正是从京观里抢夺来的阴燧,看上去就像滩地边散落的贝壳。
陈莺对陆秉说:“你把它捧起来。”
陆秉没动:“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让你试试,”陈莺道,“把它捧起来。”
陆秉缓缓抬起手,刚要伸进盒中,陈莺又蓦地出声:“先等等。”
陆秉胳膊顿在半空。
陈莺深吸一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在心里想无量秘境,一直在心里想无量秘境。”
有毛病,陆秉在心里翻白眼,还管他心里想什么了。
陈莺催促:“快想啊,先想五遍。”
如果这是某种怪力乱神的仪式,让他想什么就能心想事成的话,他肯定想让陈莺和阿聪赶紧去死。
陈莺问他:“想了吗?”
陆秉点点头:“想了。”
想你们都死绝,最好能卷来个风暴海啸,或者降临个鬼蜮妖魔什么的,把这俩祸害和那群罔象全给团吧团吧收拾了。
“那你现在把阴燧捧起来。”
陆秉这回没给她磨叽的时间,迅速捞起盒中贝壳,哦对,这破玩意儿叫作阴燧。
陆秉其实知道,他先前在北屈就听雅人解释过,据说这是当年老子西行时,随身带出函谷关的一块阴燧,里头承载着道。
当时雅人说:“阴燧载道,亦可对月取水,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因此才能在北屈构筑一轮太阴\道体。”
没承想,这只载道的阴燧会被他握在手中,对着沧海和明月,然后呢?这里头的道能显个灵把他身边这俩祸害弄死么?
正当陆秉不安好心地寻思间,手捧的阴燧在皎月下好似盛满盈盈一汪月光,缓缓从贝壳中溢出来,骤然呼应海天。
远处碧接连天的海平面上陡地生了异样。
不会吧,陆秉错愕地想,真有这么神奇?
只见尚未黑尽的月华下,原本平静的海面上漫起云雾,而这云遮雾绕之中,竟隐隐显现出起伏的山丘,参差的树木,错落的船只……
不对,那并非什么船只,而像一座座渔村房屋的样式。
陆秉今日一到此地便注意到了,此地渔民居住的是海草房,墙体也是就地取材,用礁石垒砌,屋顶则是仿造的船形建造,两端微翘,颇有渔民“以舟为家”的特色。
陈莺盯着云雾中隐现的情景,怔愣之后,简直欣喜若狂。
“成功了,成功了,我成功了。”她眺望远海,喃喃嘀咕着,迫切又不敢置信,“阿聪,阿聪,我们是不是成功了,那里,”陈莺激动地指向天海之间,“就在那边,是不是秘境,我们是不是找到秘境了?”
阿聪整个身体僵直挺立,近乎石化般戳在海滩边,痴痴盯着浮现出景象的云雾地带。
久久未听见回答的陈莺猛地意识过来,阿聪说不了人话,没办法开口,于是她扭过头,想看看阿聪怎么比划。
“阿聪?”
阿聪缓缓转头,比划的手指也好似锈住了似的,不像平常那么灵活。
手语比划的是:“不是。”
陈莺扬起的嘴角凝固在脸上:“不是什么?”
阿聪打手语:“不是秘境,是蜃景。”
“怎么会,怎么会是蜃景,明明是用阴燧……”
此阴燧本是大蛤,属蚌类。
古有云,小曰蛤,大曰蜃。
所吐蜃气可幻化空中城郭,海市蜃楼。
“这是阴燧在海上投射出的一场蜃景。”阿聪顿了一下,继续比划,“但是我们成功了,他能开启无量秘境。”
看到最后一句话,情绪低落的陈莺霍地抬头,直直盯着阿聪数息,继而缓缓咧开嘴角,万分高兴地笑了。
她辛苦这么久,终究不是白忙活一场。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阿聪朝她打手势:“谢谢你,阿莺。”
陈莺摇摇头,笑着的眼底似有碎光闪动:“不客气。”
她转过身,盯着陆秉站在皎月下的背影,熠熠生辉。
哪怕这一刻没有找到无量秘境,但是陆秉一定能带她们找到的。
心头似乎有暖流涌动,融融地淌过全身,陈莺喜不自胜,看陆秉的眼神自是喜爱异常,好比看待一件来之不易的珍宝。
原地的陆秉忽然受惊了般,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