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秉……”陈莺话音刚起,就见聚涌在海天之间的云雾生了变数。
浮世生万象,蜃景也会随着气象不断变幻,这属正常,但是……那幅空悬的浅淡蜃景中突然映出了一条诡异黑影,头颅硕大,张开的大口仿佛撕裂到了耳根,仿佛从中间剖开了,才能撕出这么一张血盆大口。
陈莺心头一突,蓦地拽住倒退的陆秉,下意识将其拉到自己身后。
“这是什么?”陆秉脸色发白,慌促道,“人吗?”
蜃景中的黑影显然是个四肢躯干发育健全的人形,从一条黑洞洞的甬道钻出来,只是比例失衡,上肢竟比双腿还要长出几寸,扭起来没骨头一样柔软。
而另一边,地上几条黑影正在痛苦爬行,它们同样张大嘴,却不似方才那条黑影一样撕裂到耳根的可怖模样,仿佛在凄厉哀嚎。
白气浮荡,这幅透着诡谲的蜃景移动推近,画面在眼前放大了几倍,让人看得更加清晰,但那些扭曲爬行的黑影却都没有面目。
它们越往前爬,蜃景也跟着渐次伸展,滋生出的阴森鬼气几乎漫过无边海域,一点点朝渔村笼罩过来。
原本在遥远海域的蜃景竟推到了近前。
“这这这……”林中的方道长大惊失色,“是妖,妖鬼吗?”
海上竟生了妖鬼!
磨镜匠俨然也没见过这么离奇的场面,那些扭曲的东西疯了似的从海面爬过来,他条件反射躲到方道长身后,揪住其道袍:“老方,真闹鬼啊。”
方道长手忙脚乱地拔出剑,此刻海上好像浮现出了另一个世界,简直就是光怪陆离的鬼域。
“别,别慌。”何大生也被此情此景唬住了,头皮发麻地反过神解释,“不是,不是闹鬼,这是蜃景。”
祖祖辈辈都在沿海边生活的渔民几乎都见过海市蜃楼,什么空中楼阁,天上宫阙,高山沃野,乃至繁华都城,应有尽有,但这么诡异恐怖的蜃景,何大生也是头一回见,并且从未听长辈提过这类情状,传言中的蜃景无不美轮美奂,引人向往。
方道长一脸冷汗:“什么蜃景,蜃景这么吓人的吗?!”
“蜃景就是蜃气所化的幻影,是虚幻的,所以二位不用害怕。”
方道长一点也没被安慰到,依旧盯着海域方向,神经紧绷着:“贫道怎么觉得,不太像你所说的虚幻呢。”
磨镜匠再赞同不过了,他抓着方道长的袍子猛点头:“对对对,老方你有没有感觉到,阴气好重啊。”
“阴气?什么阴气?”何大生说,“俺们渔村挨着海,夜里吹过来的海风可能有点潮湿。”
“不是啊大生小侄。”方道长一脊背虚汗渗透了里衫,“贫道乃修行之人,虽不是什么得道高人,但对这个阴气,还是有点感应的。”
何大生纠正:“道长,这个是蜃气,只是这次显现的蜃景有点可怕。”
见对方这么笃定,而且见怪不怪的样子,方道长吞咽了一口唾沫,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少见多怪,在人家面前丢人现眼。
“是吗?”方道长不确定了,缓缓放下剑,收入鞘中。
“那俺们走吗?”何大生问,“还是等看完蜃景再走,这个很难遇上的,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碰上了真的很走运。”
方道长很难评价,这么吓人的蜃景,碰上了也算走运吗?
还是找石刻为先:“边走边看吧。”
蜃景当空,边看边找也不耽误工夫,就是看得人后背发毛。
那些黑影一直在白雾中爬啊爬,越爬姿势越扭曲,更多的像是挣扎,嘴也越张越大,有种嘴角撕裂的感觉。
看得方道长毛骨悚然。
雾腾腾地蜃气经久不散,好似渐渐弥漫到了近海,黑影疯了似的往某艘船上爬。
何大生突然狠狠一激灵,直直盯着海上那艘渔船,努力分辨着。
方道长跟着他停住步子:“怎么了?”
何大生使劲揉揉眼睛,生怕混淆了蜃景和现实,他指着海域问:“你们看见那艘船了吗?”
方道长和磨镜匠纷纷点头:“看见了。”
渔船的桅杆上挂着面彩旗,孤零零地迎风招展,此刻与幻影融为一体,却是唯一一抹带了色彩的实物。
“那是我家的渔船,我爹上午出海捕鱼去了,到现在才……”
何大生话没说完,就见黑影已经爬上了他家渔船,枯长的双手抓住了栀杆,栀杆猝然断裂!
所有人陡地怔住,错愕地盯着飘落入海的彩旗。
说好的蜃气幻影呢?难道是巧合?或者视觉错位?还是说栀杆本身已经腐朽脆弱了,所以被风折断的?
磨镜匠越看越蹊跷:“不大对啊。”
蜃气中的黑影鬼魅一样,纷纷爬上了渔船。渔船已经飘至近海,目测与海岸已经不远。
而与此同时,他们好像听见了惊恐无比的惨叫,从那艘渔船上传开。
何大生吓得脸色惨白,抛下方道长二人就往海岸狂奔:“爹——”
方道长与磨镜匠面面相觑,蓦地撵上去:“快快快。”
“他不说是幻影吗?!”磨镜匠跑起来比方道长快,“我就说不对吧。”
“不是幻影,不是幻影是什么?!”
“海上肯定淹死了不少人,闹鬼也是可能的吧?”
“大生等等我们。”
“他爹在海上呢,怎么可能等我们。”
一声声尖叫从近海那艘渔船上传来,听进耳中,何大生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爹——”
何大生什么都顾不上,冲到海滩边,一股脑解脱缰绳,将渔舟推进水中,捞了浆就拼命划。
方道长顿时急了:“孩子!”
若那海上闹得真是妖邪鬼怪,这孩子一头扎进去,能顶什么用?
“你赶紧的,”方道长催促腿脚比他快的磨镜匠,“追上他。”
磨镜匠不负所望,终于在船离浅滩的时候,淌着海水翻了上去:“别冲动,危险!”
等方道长气喘吁吁赶到时,那条小舟已经划出海岸好远了。
“不是。”他上气不接下气,话都喊不出来,怎么没人等他啊,你俩能对付邪祟吗就把我撂下了。
方道长简直想不通,撑着膝盖弯着腰,呼呼大喘气。
跑这快,真累死他了。
忽然听见远处的岸边有动静,方道长扭头望去,就见一处礁石旁的沙地上,映着两条黑影。
方道长被海上的黑影吓出了心理阴影,此刻看见那沙地上的黑影,简直肝颤儿。他憋住了一口大气,不敢急喘了,结果又看见自己映在沙地的影子,立即松了口气。
自己吓自己。
许是礁石边有人,月光把人的影子斜照在了沙地上。
方道长望了望越飘越远的渔舟,知道自己是登不上去了,心下犹豫几番,遂蹑手蹑脚地朝那处礁石走去。
“谁知道那是什么,渔船上的人不过是被这种蜃景吓到了而已。”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会不会出事?”咦,这说话声怎么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出事了又如何,没出事又如何,这不是你该操心的,赶紧跟我回去。”
“可那些东西是我刚才……”
“陆秉,你有完没完,不过是场虚幻的蜃景而已,死不了人。”
猛地,方道长一僵,整个人藏到了礁石后。
这女人喊什么?陆秉?是他认识的那个陆秉吗?
方道长鬼鬼祟祟探出头,居然真的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先是一惊,随即面上一喜。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两个北屈老乡,居然在千里之外的密州碰上了,这得是什么上天注定的缘分啊。
正好陆秉同时也看见了他,方道长立刻就要从礁石后头走出来,喜不自胜地要来个他乡遇故知。
结果故知跟见鬼了一样,脸色骤变,现场给他演了个摔倒,这一摔不知是刻意的还是故意的,专门往那位身姿妖娆的女人身上摔,下巴垫在那女人肩上,冲他又使眼色又做嘴型的。
欸?陆捕头这是几个意思?怎么见了他就跟眼睛进沙子了似的?而且陆捕头刚刚不是还能好好说话,这会儿怎么连声都发不出了?
跟他打哑谜呢。
直觉告诉方道长,现在这个情况不适合老乡见老乡。
于是他立刻缩回礁石后,露出半只眼睛偷窥,仔细分析陆捕头的口型,似乎在说:“走,走。”
让他走吗?
为什么要走?
走哪儿去?
电光火石间,方道长蓦地一个激灵,想起陆捕头家中惨遭横祸,他也因此生死不明。
刚刚乍然重逢,方道长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直接把陆捕头家中遇难的事情给抛诸脑后。
据他后来回到北屈时了解,北屈发生的命案皆是由沈家那位新妇与邪祟罔象所犯,所以此刻跟陆捕头在一起的这个就是那新妇痋师?
方道长在黑暗中瞪大眼,脑子转得飞快,所以陆捕头现在是被挟持,身不由己,才会故意装摔跟他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阿聪,”陈莺发话,“背他回去。”
突然走出来一个铁面人,方道长吓了一跳,立刻缩到礁石后,连根头发丝都不敢露出来。
如果这个女人就是痋师,那么河冢里被挖走的东西就在她手里,方道长一颗心咚咚跳起来,天爷啊,痋师神出鬼没,自己寻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查到痋师去向,居然在这儿撞上了!
不行,他一定要跟过去探探清楚,顺便也能找机会把陆捕头救出来。
方道长努力沉住气,深怕自己太过激动喘出动静,他细听远去的脚步声,正要抬腿尾随,就听海域传来惨叫,这叫声的主人,明显是那挨千刀的磨镜匠……
“啊!啊!老方!”
别喊了别喊了。
老方真是左右为难。
第162章 好疼啊 “确实有一件怪事,说出来怕你……
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翻涌, 一个劈天大浪骤掀过来,激起的浪潮高如水幕巨墙,而那艘划远的渔舟此刻正架在水幕巨墙之上!
“啊!啊!老方!”
磨镜匠撕心裂肺的喊声此刻正临头顶上方,方道长骤然仰头, 惊骇得目瞪口呆, 遮天蔽月的黑墙平地而起, 轰然向岸边倾倒, 兜头朝方道长砸来。
要完犊子!
慌了神的方道长拔腿就跑。
原本坐在渔舟中的两人被大浪送上高空,磨镜匠走街串巷, 从来脚踏实地, 半辈子没受过这么大刺激,双手死死扣住船舷, 嗓子已经喊劈了。
“抓稳……”何大生没来得及吼完,磨镜匠就被一猛子甩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直到被海水灌入眼耳口鼻, 才堵住了磨镜匠撕心裂肺的惨叫。
大浪连人带渔舟冲回了海岸。
方道长双腿抵不过汹涌潮水,整个人被推出去数丈,湿漉漉地坐在高高的沙地上, 坐姿居然挺稳, 就是看着有点狼狈有些懵。
几丈开外的磨镜匠和何大生像被大浪手丢上陆地的两只臭鱼烂虾,面朝黄沙地抽搐了两下。
方道长一骨碌爬起来,淌着水奔向他俩, 费力气把人翻过来, 又按肚子又拍脸地唤醒了。
何大生挣扎着爬起身, 再望向海面时,海面风平浪静,乳白色的云雾渐渐消散,那幅令人毛骨悚然的蜃景渐次淡去。
那艘渔船从蜃气中驶出, 缓缓驶回岸边,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弓着腰从船舱出来,看见傻站在岸口的三人,眼中甚至露出了几丝疑惑,然后开口道:“大生,你怎么来了?”
担惊受怕的何大生先是错愕,随即连忙迎上去,一连问了七八个问题。
问得何父莫名其妙,接连回答。
“什么事,我这不好好的吗,能出什么事。”
“哪有蜃景,我在海上什么也没看见啊,哦,可能我正好在蜃景之中,除了有点雾,什么都看不见。”蜃景乃蜃气所化,不过一场虚幻而已,远看是景,近看是雾。
“嗐,竿子断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别大惊小怪。”
“我没叫啊,而且我在海上,离得那么远,就算我喊了,你怎么可能听得见。”
何大生见他爹好端端的,完全没事人一样,没有任何异样,还拉回来一船鱼虾贝类,满载而归,心里那块大石总算落下了。
果然只是虚无的幻象,也并非真的有人在惨叫,一切都是假象。
方道长和磨镜匠跟着虚惊一场,见这父子俩没事,也放下心来,着急忙慌地要告辞。
“欸,”何大生叫住他们,“不是让我带路去找石头吗?”
“现在天色已晚,贫道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情要去办,等办完这事,明日再来麻烦大生带个路。”
说罢方道长便拉着磨镜匠匆匆离开,磨镜匠被他拽着走出好远,才问:“你有什么非常紧要的事?”
方道长压低声音:“跟我去救个人。”
无意碰到陆捕头的事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直候到夜深人静,两个鬼祟之徒蒙住面,摸着黑,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蹑手蹑脚地绕着房屋院墙转悠了一圈,结果连个耗子洞都没找见。正比比划划合计着翻墙进去时,突然老旧的房门嘎吱一声,吓得两人踮着尖尖脚蹿到墙角另一面隐蔽。
俩人悄咪咪探出小半拉脑袋张望,就见一铁面人竟也趁夜推门而出,大踏着步子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好家伙,千载难逢的机会,那家伙没关门!
黑洞洞的门口简直就是赤裸裸地召唤。
他俩沉住气在墙根后猫了片刻,确定那铁面人走远之后,才互相使了个眼色。
时不我待,行动!
谁能想到在这个月黑风高又宁静的夜晚,居然窜出两个黑影,黄鼠狼似的迈着贼子的步伐,鬼鬼祟祟,贼头贼脑地从两间屋子中晃过去,终于找对了房间,摸到了榻上的陆秉。
被摸了腰的陆秉猝然惊醒,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嘴巴就被双手紧紧捂住了。
方道长猫下腰,扯下蒙面布,用气音说:“是我。”
陆秉瞠目,惊诧地瞪着榻边这两人,他万万没想到方道长居然会在半夜找过来,不等陆秉反抗挣扎,一是因为他没多余力气挣扎,二是怕弄出声音惊动陈莺,那闯进来的方道长二人铁定走不了了。
于是在方道长的协助下,磨镜匠背起陆秉就跑,跑啊跑啊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
磨镜匠觉得,这哪是来救人,这分明是来偷人的。得亏他常年挑着重担走南闯北,体魄强健,不然哪能背着个大高个子,一口气风驰电掣跑出两里地。
“好了好了,别跑嗷……”方道长气喘吁吁地喊他停下,谁知一脚踢到了石板,整个人朝前摔时,牙还磕到了另一块硬石上,疼得他捂住门牙,热泪直飙,“呜呜呜呜唔唔唔……”
磨镜匠转身看见他这副惨样:“哎哟老方。”
老方疼得哐哐锤大石,结果锤到一半,发现石块上有字,他正要趴过去,借着幽暗的月光细看,突然伏在磨镜匠的陆秉痛吟一声,整个人发起抖来。
“怎么了?”磨镜匠不明就里。
“陆捕头,”方道长一骨碌爬起来,两人倍加小心地将陆秉安放在一棵老松下,此刻陆秉已经趋于抽搐了,他死死咬着牙关,面容极度痛苦,强忍着才没有惨叫出来。
方道长盯着他这副面肌紧绷,额头和脖子上青筋直突的模样,一时间又慌又乱:“陆捕头,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啊?”
“啊……”陆秉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因为下一刻,他就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方道长骇然,一把捏住他腮帮,防止他没轻没重地咬舌自尽了:“快,找根粗一点的树枝来。”
磨镜匠立刻掰断粗树枝横在陆秉牙口间,方道长这才敢松手,去搭陆秉的脉搏。
陆秉痉挛般蜷缩起四肢,双目已经充血通红,他硬生生挨过一拨剧痛,仿佛即将窒息,他张口急喘,一时没咬住那截树枝,面部再度扭曲:“啊——”
越往胶东近海的沿途,时不时会碰上挑着鱼虾海蛎赶路的渔民,周雅人和白冤一路打听琅琊台位置所在,沿着曲径走了好几里,隐隐可见薄雾笼罩着一处渔村,海草搭建的屋顶非常厚实,形似舟楫,跟晋陕黄河两岸的窑洞,南北方的茅草屋或青砖绿瓦风格迥异。
云层将日头遮住了,临海的渔村笼在湿雾中,透着憋闷的潮热。
周雅人下意识铺出神识,捕闻到窃窃私语,还要夹在七嘴八舌中的声声痛吟。
“不知道啊,我亲眼看见的,就是何家的船。”
“不信你现在去看。”
“我可不敢去。”
“啊——”
“好疼啊,啊——”
“哪里疼?”
“我的脖子,我的背,还有胳膊。”
“好疼啊,好疼啊。”
“那天晚上,就是那天晚上,桅杆都断了,海里的旗昨天冲到了岸上。”
“肯定是何家招来的,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真要出大事了。”
“救救我,快救救我。”
哐,哐——
“啊!娘,别撞,别撞,娘!”
“对了,前几日,咱们村不是来了个道士吗,那道士呢?”
人声很混乱,加上妇人小孩的哭闹,尽数灌入周雅人耳中,他蹙起眉:“渔村好像出事了。”
白冤知道他定是听见了什么:“何事?”
人言掐头去尾,并没道出完整的前因后果,若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去村里打听,这里已是海岸,说不定又跟痋师相关。
周雅人听着声声痛苦哀叫,和白冤来到一处屋舍前,敲响院门的刹那,原本还有低语的屋内陡地噤若寒蝉,甚至屏住呼吸,寂静得落针可闻。
片息后,一道虚弱的声音缓缓从旁侧传来:“救命,救命。”
白冤回过头,首先看见一只颤巍巍的手从院门底部伸出来,那只手苍老粗粝,无助张开,满是老茧的掌心沾着泥灰,显然是挣扎着一点点爬到门口的。
“救我,救救……”
白冤和周雅人旋即转身迈过去。
“爹!”一中年男人从里屋冲出来,蹲下身搀扶爬到院门口的白发老人。
白冤走上前:“他怎么了?”
“救……”老人抖着手,抓住白冤裙摆,“救我……”
“爹,你快起来。”男人满脸急切,又望向门口这俩生人,“你们是谁,来这做什么?”
白冤忽略对方的问题:“老爷子这是患的什么病?”
“我爹身体一向康健,从来没有……”男人未说完,老人万分痛苦地在他怀里挣动起来,不住喊疼。
白冤蹲下身捏住老人脉搏,老人本欲挣扎,却抵不过白冤的力气。
男人见状开口:“你会瞧病?”
“略懂一二。”白冤道,“哪里疼?”
“手脚,脖子,后背,我浑身都疼,骨头疼,皮肉也好疼。”
这就怪了,从脉象上看,老人的身体并无任何异样,怎会无缘无故浑身疼痛?
白冤看向周雅人:“脉象正常,没探出病症。”
男人道:“先前已经找大夫瞧过,都说我爹没病。”
“疼啊,救救我,救救我。”
老人挣扎扭动起来,男人几乎控制不住。
白冤指尖凝了道阴寒之气,敲在老人几大关键穴位上,原本极度痛苦的老人忽而松弛下来,虚弱疲惫地靠回儿子怀中。
中年男人一愣:“姑娘,你能治我爹这病?”
他们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缓解老人的痛苦。
白冤摇头:“看样子不像病症,我只是暂时给他封穴止痛,老爷子之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中年男人张了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
白冤提点道:“或者遇到了什么怪事,也不妨说说看,兴许我们能帮上点忙。”
周雅人方才将神识扫了一遍,听到类似的痛苦呼救不止六七户:“我闻村子里好几户人家跟老爷子的情况差不多,是不是近日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大家才会接连出现痛症?”
中年男人点头:“确实有一件怪事,说出来怕你们不信。”
“就在前日,”一个少女从西屋走出来,“海上出现了可怕的蜃景。”
白冤抬头看去。
少女迎着她的目光:“我们住在滨海,祖祖辈辈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蜃景。”
“二妞,”男人喊她,“快过来扶爷爷进屋。”
二妞上前,帮着父亲扶起地上的老人架进屋。
“你们先进来吧。”男人道,“我家二妞可能看见过,我让她给你们讲讲。”
等把老人安置回床上,二妞才走出来,跟白冤和周雅人说起前日那场诡异可怖的蜃景,她说:“我亲眼看见,那些海上的黑影爬上了大生家的渔船,它们……它们就是坐着大生家的船,进了咱们小渔村。”
二妞说到此,生怕他们觉得自己年纪小在这胡编乱造,又强调:“不止是我,小渔村很多人都看见了,就是大生他爹,把那些黑影带回了村子。”
白冤蹙眉:“黑影?”
“不对,那些不是黑影,那是蜃鬼,是从海上来的蜃鬼!”二妞面露惊恐,“村里老人说,海上的蜃鬼是无法上岸的,除非有船渡它们上岸,就会进村祸害人。”
在此之前,周雅人和白冤并没听过蜃鬼之类的邪物,这倒是新奇。
“就是那天晚上,我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看见有一只黑影,朦朦胧胧的,像团浓浓的雾,就是蜃景里生出来的蜃鬼,它从那个门缝底下,挤成薄薄的纸片,”二妞指了指门口的地面,“贴着地缝钻进来,然后逐渐膨胀成人影,慢慢爬到爷爷的炕头,我看见它爬上炕席,爬到我爷爷身上,那一刻我猛地吓醒了。等我睁大眼睛仔细看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爷爷正安安稳稳地在睡觉,我当时就以为自己做噩梦,被噩梦里的场景吓醒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爷爷就病了,从早到晚地喊疼,而且越来越严重。”
周雅人和白冤脸色沉下来。
周雅人问:“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古怪吗?”
二妞僵着脖子点头:“我爹我娘本来不信我看见的,但是村子里,不止我爷爷突然变成了这样,本来好端端的,平日里没病没痛的,突然就痛得打滚撞墙,找郎中也没用。然后第二天晚上,也是半夜,我隐隐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结果,看见一条黑影缓慢地朝我爬了过来,俩眼睛像俩黑窟窿,跟那天晚上,爬到爷爷身上的黑影一模一样。我吓得疯狂尖叫,我爹娘听见叫声立刻冲出来,点上灯的那一刻,我们才发现,在地上乱爬的是我爷爷。”
这样的情景出乎周雅人和白冤意料,他俩相视一眼,没出声打断二妞。
“爷爷一边爬向我,嘴里一边喊着好疼啊好疼啊,救救我,救救我。我当时吓得缩成一团,我觉得,爷爷好像变成了那只蜃鬼,因为他们爬起来的姿势,简直一模一样。”二妞看向白冤,无措又惶恐,“我爷爷,是不是被那只蜃鬼附身了?”
海上蜃景, 蜃鬼附身。
白冤静默半晌,反复推敲二妞说的那番话:“你说你当时看见白雾里的蜃鬼一直往前爬,而海上的蜃景也变得越来越近,对吗?”
二妞眨巴着黑眼珠子点头:“对, 真的有越来越近。”
白冤道:“然后它们爬上了渔船, 没多久, 渔船靠岸, 蜃景也看不见了是吧?”
“是的。”
白冤问:“雾散了吗?”
二妞一愣:“什么?”
“蜃景消失之后,白雾散没散?”白冤问, “还是说当晚那场雾气从海上一直飘到了岸上?”
闻言, 二妞惊愕地瞪大双眼,她好像隐约明白这个大姐姐在说什么。
白冤朝外望了眼被湿雾笼罩的渔村, 问二妞:“这雾什么时候起的?”
“晚,晚上吧?”二妞磕巴了一下, 因为暑天时常起雾,渔村人习以为常,所以二妞并没注意, “不知道, 这两天一直有雾,好像,好像都没散过, 爹!”二妞扭头, “你记得这雾是什么时候起的吗?”
男人有印象:“应该就是前天晚上, 这雾从早到晚就没散过。”
“你的意思,”周雅人转向白冤,“渔村的薄雾是从海上弥漫过来的蜃气?”
“不无这种可能。”既然渔民看见了蜃鬼上船登岸,若真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 这瞎子那双见阴不见阳的眼睛怎么看不穿?
二妞的脸色一下白了。
白冤置身其中,能感觉到湿雾中的阴气,她手指一下下轻轻叩击木桌边沿,琢磨道:“如果蜃鬼就是蜃气的话……”白冤其实有另一个猜测,她对周雅人道,“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场诡异的蜃景或许跟阴燧有关?”
周雅人醍醐灌顶:“痋师。”
白冤没少在阴燧构筑的太阴刑狱中吃苦头,而且那本就是只会吐蜃景筑道体的玩意儿,那东西究竟有多大用途其实连白冤都知之甚少,古往今来不少人打它主意,将它物尽其用,如今落到心怀恶念的痋师手中,陈莺若要利用它做点什么,保不齐真能折腾出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
白冤冷静分析:“阴燧所吐蜃景,乃太阴之象,自然不同寻常。”
周雅人心头一震:“她是不是要……”
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周雅人没把后半句说出口,但是白冤明白他要说的是:她是不是要用阴燧寻找无量秘境。
所以海上才会出现蜃景——太阴之象,甚至是祖辈居于滨海之地的渔民都不曾见过的怪象,事后村子生出怪事,渔民理所应当地联想出“蜃鬼”附身。
但真的是所谓的“蜃鬼”附身吗?
阴燧中蕴含着神秘莫测的力量,世人都传,那里头有老子勘破天地万物的“道”,白冤“有幸”领教过所筑道境,难免生出几分敬畏之心,不敢不信。
白冤不置可否,痋师和罔象抢夺阴燧,本来就是冲着无量秘境去的,而今他们到了海域,必然就要动用阴燧寻找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