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母蛇从蛇叉下挣脱,剧痛和濒死让它狂怒无比,残躯猛地弓起,如同离弦的毒箭,直射向那个拎着柴刀的人!
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来不及看清,杨琦也没能反应过来,毒牙如同铁钉,狠狠凿入脖颈,倒钩死死扣住颈骨,注入毒液。
“啊——”杨琦发出凄厉的惨叫,挥起柴刀就砍。
谁料母蛇拖着鲜血淋漓地残躯,绞缠住他握刀的胳膊,一圈、两圈、三圈,往死里绞紧。
“咔嚓!”
杨琦手臂骨折,柴刀蓦地砸在地上。
“啊——”杨琦另一只手欲把母蛇拽下来,却只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蛇身,滑不留手。
杨琦越是挣扎,蛇躯绞缠越紧,毒牙牢牢卡在其喉间,毒液浸透的颈部迅速发青发紫!
旁边的妇人和两名家仆早已经吓傻了。
母蛇爆发出令人胆寒的凶性,仅仅瞬息之间,便给了杨琦致命一击,也是同归于尽的一击。
胎膜中的幼蛇对外界无知无觉,它们蠕动着,正用细细的幼齿划开薄膜……
幼蛇吻部的细牙带钩,刺进皮肤,仿佛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
“它在咬你啊!”林木提着筐菜篮进来,就见白冤坐在夕阳余晖下,眼眸半阖,一只手虚虚地搭在揭开的瓦罐边沿,有条细蛇盘在她指节上,正张开小口,啃白冤的手指头。
林木不能坐视不理,他走过去:“你能不能注意点,痋师养出来的鬼东西,谁知道带什么毒性。”
幼蛇太小了,细得像条线,盘在指尖冰凉又滑腻。
白冤闻言,抬起手,撩起眼皮看了眼正啃指头的细蛇,浑不在意道:“没毒性。”
幼蛇昂起三角头,瞪着竖瞳与白冤对视须臾,随即它俯下脑袋,吐出分叉的蛇信,去舔那处被它啃破的皮。
“嘶,”林木恨不得把那条蛇从她指头上撸下去,“万一有什么传染病,蛇瘟呢,你快别玩儿了!”
这小子,怎么说是她玩儿呢,分明是这条蛇缠着她玩儿。
等幼蛇再次吐出小信子来,突然被一股冷霜冻了下,蛇身瞬间冒了层白霜。幼蛇被这根冒凉气儿的手指冻得一挺一激灵,软趴趴地滑进瓦罐里。
林木:“……”
不会冻死了吧?
林木扒着瓦罐往里看,见幼蛇蜷动着身躯才放下心,最近何长老有事没事就在研究痋蛇,宝贝得紧,他怕这蛇若是闹个三长两短,何长老必会跟他大呼小叫。
白冤瞥他脚边竹编的菜篮,装了满满一筐,遂问:“晚上吃什么?”
林木把瓦罐盖好:“蒸槐花,蕨苗咸肉羹。”
近日吃惯了林木熬的粥,她越来越适应这间小院儿里的烟火气,恍惚间,好像她终于在这人世间落下脚,跟世人一样,过上了尘世中安宁清闲的小日子。
但这小日子并不踏实,从来没有一刻踏实过,因为白冤心知肚明,这里只是一处供她们暂时避难的地方而已,日子不会长,很快便要结束了。
白冤随手拨开菜篮里的蕨苗:“哪儿来的咸肉?”
遭此重创,林木越发觉得她身上多了几分活人气,兴许并非坏事。
“何长老治好了隔壁王阿婆的腿疾,她为了感谢长老,特意送来二两咸肉。”
“原来是托长老的福。”白冤道,“你能做好么,别糟蹋了这二两咸肉。”
“你少来小瞧人。”
二人说话间,一阵清风越墙而入,“摘”下一朵开在墙头藤蔓上的花,刮落到白冤怀中。
这阵风来得当然蹊跷,白冤捻起这朵被清风送入怀中的花,捏在指尖多看了两眼,忽然开口:“你说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林木茫然:“啊?”
白冤扬了扬嘴角:“当然是无意的。”
说着她将花放进菜篮里,从藤椅上站起身,随着清风一起踏入周雅人那处居室。
周雅人坐于榻间,受清风环绕,手握律管,腰背挺得笔直,不用多说,便是在占风。
打从周雅人做了那个梦,他就再难心安,奈何受困于这方宅院,他只能占风,占风的结果虽然不祥,陆秉却也没有性命之忧,稍微能让周雅人宽一些心。
除此之外,他还会在力所能及之内,时不时铺出神识听风,既寻找陆秉的踪迹,同时也在搜寻李流云和那几名少年的下落。
平陆虽与陕州隔着一条大河,两地间的距离却不算近,他最多只能捕闻到河岸边。
白冤倚在房门前,没有出声打搅。
其实受困于这方宅院的何止于周雅人,白冤也因为形神不能长时间维持,无法轻易踏出。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足以稳住形神的时间,待到那时……
白冤盯着周雅人沉静专注的侧脸出了神,世事纷扰,杂念丛生,眼前这个人苟活于世,生生死死,也算涉千难,历万险,该有个头了吧。
白冤犹记得,他经历无数次含冤而死,曾在死怨中求到她面前,他问过她:“你是谁?你是来救我的吗?”
很可怜。
她说不是。
没有给他任何希望,因为当时的白冤连自己都救不了,何谈救他?
她只是去替他报丧。
“你是来救我的吗?”
“你救救我吧。”
“求求你。”
几轮生死辗转,这些话言犹在耳,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人间苦难太多太多,看不过来,白冤在太阴\道体千载,无数次想要挣脱枷锁,妄图拉他一把……
时至今日,兴许她真的可以,白冤忽然开口:“我送你回去吧。”
周雅人转过头:“什么?”
白冤重复:“我送你回去。”
她突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周雅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回哪儿?”
白冤说:“回家。”
“家?”周雅人愣了愣,他哪里有家,何来的家?
白冤说:“不在这鬼地方待了,回到生养你的地方去。”
“你是说……”周雅人压根儿没想过。
“无量秘境,那里是你的故乡。”
“无量……秘境,”周雅人生涩地呢喃这四个字,原来他曾来自无量秘境吗,“怎么回?”
情不自禁问出口之后,周雅人立刻摇头,不,他不能回。
阿昭苏害死自己的族人,是被无量秘境放逐的罪人,他罪不可赦,凭什么重回故土,他没有资格。
永不得归四个字,他听得清清楚楚。
白冤当然知道他顾虑什么:“难道我站在这里,还不足以让你明白,阿昭苏是被冤死的吗?”
这些日子以来,周雅人陷在阿昭苏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中,心乱如麻,完全忽视了有关阿昭苏事件的真相。
阿昭苏是被冤死的,所以:“你当初,也是被阿昭苏的死冤所召?从而才会牵连进来?”
白冤没有回答,但那个表情与默认无异。
“那么再早之前呢,”他问,“你和阿昭苏是何关系?”
白冤答得随意:“没有关系。”
闻言,周雅人默然半晌,面上露出几分不解。他在报死伞中见过白冤守着那座孤坟,像在守着一个与自己很亲近的人,怎会是句轻描淡写的没有关系,哪怕她回答好友知己呢?
周雅人换了个角度:“认识吗?”
白冤道:“不认识。”
周雅人注视白冤,企图在她脸上找到此话不实的痕迹。
然而白冤面色如常,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可他分明感受过白冤守着那座孤坟的心境,虽谈不上伤心难过,却也绝非只是面对一个形同陌路的人。
周雅人隐隐觉得,白冤还有事情瞒着他。
他其实很想追问,又怕招人烦,顾虑越发多了起来,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第139章 伤不起 “此人感情用事,一定会来自投……
何长老压着晒干的草药根茎, 下刀切成小段,架在炉子上的砂锅开始沸腾,扑通扑通顶着锅盖,药汁溢出来。
他一天忙得要死, 除了屋里这俩病号之外, 时不时还要给平陆的百姓看病, 一个林木根本不够他使唤, 就朝藤椅上那个一日起码要晒两时辰太阳的白冤喊:“那个谁,你要没什么事的话, 就过来搭把手。”
白冤转头, 确定对方在叫自己,起身走过去。
何长老一手压住根茎, 一手提着菜刀指挥她:“帮我看着炉子,把火势压小一些, 别让汤药扑出来。”
白冤依言照做,半点没出差错。
她平日见惯了何长老守着炉子熬药,又听老人家连训斥带怒吼地教导林木, 白冤虽然从没亲自上过手, 却已经耳熟能详地学会了。
何长老斜睨她一眼,没挑出什么毛病来:“倒是个手脚伶俐的。”
白冤索性往矮凳上一坐,捡起炉边的蒲扇看了看, 扇顶有团焦黑的缺口, 正是林木之前扇火的时候烧缺的。
给隔壁王阿婆送完药的林木一进院门:“听风知, 你怎么下地了?!”
白冤抬起头,就见周雅人拄着拐杖,行动迟缓地挪出屋。
“好多了,躺了这么久, 我出来活动活动。”而且他能下地,也是经得何长老首肯的。
林木却不怎么放心,叮嘱道:“你当心点啊。”
“不碍事。”
正当这时,偏屋的木门嘎吱打开,一直卧病在床的唐媛出现在房门口。她脸上病气未退,恍然看到这一院子人,很是陌生。虽然她知道这院中除了何长老和他的小弟子,还住着另外两个伤患,只是她半步没有迈出房门,与这二人从未打过照面,此时忽然碰上,唐媛欲迈出房门的脚步变得有些迟疑。
她先看到炉边的白冤,再是拄着拐杖的周雅人,前后愣了两次。并非别的原因,而是这两个人的样貌生得实在超乎寻常,太打眼了。
林木出声询问:“怎么了?”
唐媛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多看一眼,小声道:“请问小道长,我大哥呢?”
唐媛的兄长天不见亮便出了门,谁也没有惊动,因此林木并不清楚他去向:“不知道啊,他还没回来吗?”
说曹操,曹操到。
唐媛大哥气喘吁吁冲进院门,见着家妹,忙上前说:“小媛,杨家出事了。”
不是早就出事了吗,唐媛没太大反应,冷淡道:“哦,那孩子死了?”
“不是。”因着唐媛病情稳定下来,他一大早便去了趟陕州,打算找杨琦算账,结果到门前却发现杨家挂了孝布设了灵堂,全家上下披麻戴孝,在棺椁前哭得昏天黑地。唐大哥说,“孩子没死,死的是杨琦!”
“什么?”唐媛出乎意料,“怎么会?”
“杨琦是被毒蛇咬死的。”
何长老闻言开口:“毒蛇?”
唐大哥转头:“哦对,何长老,我还在杨家看见你们道门的弟子了。”
林木立刻抢步上前:“什么?你看见我同门师兄了吗?都有谁?几个人?叫什么?”
“四个小道长,其中有个姓李的道长,叫什么我倒是没来得及问。”
林木两手一拍,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得知几位师兄的消息,小心脏激动得不行:“流云师兄!是他们!四个人!太好了!是师兄他们!”
“就是他们发现那孩子的魂魄走了蛇胎,跟何长老判断的一样,然后就去山里找……”唐大哥将听来的经过大致说了说,“杨琦当场便毒发身亡了。”
“哈,”唐媛突兀地笑出声,她实在高兴,有种恶人终有天收,大仇得报的高兴,“报应啊,我说什么来着,报应不就来了吗,等那小的一死,杨家不就断子绝孙了,他们杨家,活该断子绝孙!”
她无数次恶毒地诅咒过他们,唐媛坚信,杨琦绝不会有好下场,这不就应验了吗,真是苍天有眼啊。
唐媛不够解恨,她还要咒那个贱人和她的孽种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白冤盯着唐媛阴毒的目光,汹涌的憎恨只增不减。
唐家兄长从未见过自家温柔善良的小妹露出这副模样,心疼又不忍:“小媛……”
陷在深恶痛绝中的唐媛抬眼,不小心对上白冤的视线,她立即遮掩似的转开眼,妄图敛藏自己这份呼之欲出的阴毒。
这有什么好掩饰的,白冤没觉得不该。
唐媛当然该恨,就凭她受过的苦和遭过的罪,她就恨得理所应当。
爱和恨,从来不会无来由,也从来都难以释怀。
唐媛看向林木,又把目光转到何长老脸上,轻声问了句:“长老,杨家如此作孽,你们太行道也要救吗?”
林木一愣,他当然知道唐媛此话什么意思,因为他四个师兄此刻正在帮杨家找蛇收胎。
可无论怎么怪罪,害她的不是那孩子,一码归一码,他的几位师兄必会尽力而为。
林木刚要开口,一只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何长老低声道:“你闭嘴。”
在唐媛眼里,一切皆因那孩子而起,她早已恨得容不下,却没能耐亲手拿起杀人那把刀,来慰藉心头之恨。
“杨家就该断子绝孙。”唐媛揣着嗜血的恨意转身进屋,她太虚弱了,脚步好似踩在软泥上,虚浮轻飘。
林木听着她压抑的闷咳,眉宇间露出几分同情和怜悯。
“长老,你刚才怎么不让我说话。”
何长老把他拽到药案前,没好气:“你想说什么?孩子是无辜的?还是你几个师兄除魔卫道,应当救死扶伤?”
“我……”
“我什么我,难道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就不无辜吗,她受了这么大的罪,爱咒谁咒谁,关你屁事。你少去义正词严的帮你那几个师兄说废话,你以为你们正义,在救人,在做对的事,然后呢,你就要上赶着去多那几句嘴,争辩些人家不爱听的话,往人伤口上撒盐吗?本来她这个病,终日盼着杨家断子绝孙,夙愿一日未了,郁结一日难消,老夫治起来头大得很,现在你师兄几个一出手,要救她盼着死的人,我估摸着,她怕是难以得偿所愿,心疾难愈了,你少去刺激她。”
本来前面林木觉得挺有道理,可是怎么越听越邪门儿:“不是,长老,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人话吗,我就说你蠢笨如猪,朽木不可雕吧。”
“……”林木很生气,第五十八次想离家出走,想去陕州找师兄!
因为怕挨鞋底子,林木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气咻咻转过身,跺着脚站到白冤面前。
后者正不知这少年要干嘛,突然手里一空。
林木一把抽走了她手里那把蒲扇,板着脸道:“你让开!”
白冤:“……”
她差点被这小子气鼓鼓的腮帮逗笑了。
若是笑了林木肯定炸,因此白冤压住嘴角,起身让开。
敢怒不敢言的林木一屁股“砸”在矮凳上,自己守着炉子生闷气去了。
何长老觑他一眼,仅仅被骂两句就气成这样,何况那唐媛遭此横祸,心头起码恨出两碗血。何长老也不搭理他,只道小孩子气性,自顾将剩下的草药根切完。
看炉子的活儿被林木抢了去,白冤又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闲人踱到檐下,垂眸扫见周雅人捏握拐杖的手背,用力时撑出几根泛绿的青筋。
他拄着拐,一步步挪向唐媛居住的房间,周雅人没有贸然进去,站门外开口:“唐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唐大哥正宽慰唐媛,闻言走出来,跟周雅人来到院中。
“在下唐突,想请唐兄帮个忙。”
“什么忙?”
“是这样,如今在杨家的那几位道长,是在下小友,我们住在平陆不方便与他们联系,所以想麻烦唐兄时不时走一趟陕州,帮我们带些话,顺便探听一下他们在杨家的情况。”
林木听到这里,立刻蹿起身凑过来:“对对对,唐大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给师兄他们带句话,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何长老替唐媛治病,林木也尽心尽力熬药照料,这点小忙,他自然不会推辞,遂满口答应下来。
“怎么看的火儿!”何长老怒道,“熬干了!”
林木一惊,手忙脚乱地去端砂锅,烫得吱哇乱叫。
何长老连摇头带叹气:“笨啊,笨啊,怎么这么笨啊。”
周雅人朝檐下的白冤走过去。
“我总觉得,”他思忖之余,还是说出了心中猜测:“这件事可能跟痋师有关。”
白冤:“嗯。”她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有此怀疑,所以才让唐媛的兄长帮忙打探情况。
如果此事真跟痋师相关,靠李流云他们几个少年怕是不容易对付,何况身后还有徐章房这个大麻烦。
流云他们至今未归,也没贸然传信回来,必定因为徐章房的人穷追不舍。
徐章房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必须把听风知给我找出来!”
陕州最好的客栈中,徐章房浑身缠满伤布,一抖宽袍裹在身上,行走坐卧像个散发苦味的药囊。
他病了一场,很久没病得这么来势汹汹了,全身大面积烧伤感染导致高热,让他迷糊昏沉了数日。而手底下这帮办事不力的废物,居然还没把这么大个活人找出来。
“这不正到处在找吗,谁知盯着的那几个太行道弟子居然操起了杨家人的心。”
“你光盯着那几个臭小子有屁用!”调子拔高了,徐章房又开始头疼,真是伤不起啊伤不起,他心凄然,只能温声细语,好脾气地说,“徐乾呐,我记得我之前带你钓过几次鱼吧?”
黑衣人:“……”不要东拉西扯,你那时候闲出屁了给我拽河边晒了一天,半条鱼没钓上来过,好意思提!
徐章房显然不怎么认为,此钓鱼非彼钓鱼,他分明是在教这后辈行事计谋,怎么就不知道学以致用,真是白费他一番苦心教导。
徐章房道:“我们要找他,他是不是也在找别人?”
黑衣人徐乾愣了愣:“……对。”
徐章房语气温和:“你知道他在找谁不?”
这不废话么,他一路跟下来的,简直再清楚不过:“痋师,陆秉。”
“对嘛,痋师和陆秉不是就在陕州城,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听风知,不用辛苦你们到处找,他自会乖乖送上门。”
不是,您老这一病烧坏脑子了吧:“我都找不到他,上哪儿告诉他去?”
徐章房闭上眼,用力吸气,呼气,保持住了心平气和:“那可是听风知,只要放出消息,他听得见。”
好计谋啊:“可是,他会为了这个陆秉来送命吗?”
“怎么不会?”徐章房通过殷士儒了解周雅人,当初为了保陆秉一家从水深火热的京城全身而退,也是顶着杀头治罪的风险去面圣,周雅人若是看重谁,就会不惜代价地为谁搏命,徐章房说,“此人感情用事,一定会来自投罗网的。”
藤蔓上的花朵相继凋败, 天降一场甘霖过后,又新开了一茬。
何长老隔三岔五替周雅人施针,称得上亲力亲为,尽心尽力, 他摁了摁愈合的膝骨, 拔掉银针:“恢复得不错。”
长老特制的秘丸吃没了, 周雅人又向其讨要了一瓶, 效果格外显著。
足不出屋的唐媛时常透过窗缝,望见那青衣人拄着拐杖出现在院中, 伤腿一日比一日能受力。
随着花草树木日益葱郁, 讨人厌的蚊虫也逐渐多起来,林木拖了个炭盆摆在院中, 熏了把艾草驱蚊。
某个孩童为了薅枝头的槐花翻上墙头,结果被藤蔓绊倒, 脸朝地摔下来时,幸而被一阵疾风拖了一把。没等谁上前训斥,直接坐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最后还是林木撸了筐槐花把他送回家。
周雅人站在门前, 静静望着榻上那把报死伞良久,继而轻轻掩上门。
何长老去给街坊看诊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唐媛的大哥去了陕州, 周雅人也打算出趟门。
没走多远, 他先去了趟布庄,铺面不算大,两侧木架上摆满了一批批花色各异的布匹,月白、靛青、绛紫、黄丹……层层叠叠。
掌柜热情地迎上前推销布匹, 周雅人则摇头表示,他不买布,没时间裁衣缝制了,只想选一身合适的成衣。
随后他又去了趟酒楼,提着满满一壶汾清往回走。
他看不见,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回头侧目,喜笑颜开地望着他。
他们好像在为他喜悦似的,笑容非常朴实,周雅人没有驻足,直到身后有孩童兴高采烈地问出声。
“他是新郎官吗?”
“他今天要成亲吗?”
“新郎官长得真好看。”
“他要娶哪家的娘子啊?”
周雅人扬起嘴角,眼尾弯着,拄着拐一步步沿着来路折返,像在走一条归家的路。
手里提着汾清,袖中拢着清风,他笑着走完这条归路,整个人焕然一新地出现在白冤面前。在对方呆愣的目光中,周雅人沐在黄昏下,对白冤眉开眼笑。
他的身后有晚霞,像泼洒的一瓢熔金,燃起的赤焰,烧得通红透亮。
原本的青衣换成红袍,就连青丝也用红绸绑成一束,和粼粼晚霞相辉相映,如镶碎金,盛装而来。
可能是晚霞和那身红衣太过灼目,白冤竟有些微失神:“你……”
周雅人把酒拎到她面前:“我之前应过你的。”
白冤回不过神:“什么?”
周雅人嘴角含笑:“汾清。”
酒香扑鼻,白冤顿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只是周雅人这身衣裳实在眩目,她问:“怎么穿成这样?”
“嗯。”周雅人再自然不过地应道,“衣服旧了,换身新的。”
“那掌柜难道没告诉你,这是件大红嚒?”莫不是欺他是个瞎子,卖了件店里最贵的。
“掌柜跟我说,这件显气色。”
白冤偏开头笑了:“倒是没骗你。”
他也跟着笑起来:“看着顺眼么?”
白冤从头到脚打量他,评价道:“顺眼,就是招摇了点儿。”
他当然知道这一身有多招摇。
“我去拿杯子。”周雅人拎着汾清步入房内,摸过桌上两只小巧的茶杯,倾壶斟满。
白冤回身过去,端起酒落座,她先凑到鼻尖嗅了嗅,丝毫没跟周雅人客气,仰头饮尽,和她在芮城花楼里喝的一模一样:“是这个味儿。”
周雅人曾在白冤嘴里尝过,记得那个酒气,所以下酒窖一坛坛亲自挑的,拎出来的这壶,是和芮城花楼里出自同一批窖藏的汾清,色香味绝不可能有偏差。
白冤贪杯,周雅人却不胜酒力,他陪着浅酌,只两三杯下肚,酒色便从皮肉中浸透出来,肉眼可见泛了红,更显气色了。
白冤看尽一窗红霞,目光辗转,就见立在桌前的周雅人,他侧着身,微微垂首斟酒时,天边的红霞仿佛沿着他的耳根染到脖颈。
真是个妙人啊。
再配上这袭红衣,实在过于惹眼了。
周雅人执起酒杯轻啜一口,辛辣的清液滑过咽喉,他弯着眼尾,虽看不见,却也在陪她共度一窗霞光。
从进门以来,他始终笑着,白冤盯着他笑盈盈的模样,觉得今天的周雅人格外不一样:“你笑什么?”
周雅人沐着霞光,白皙的长指压着杯沿,他笑着说:“高兴。”
“高兴什么?”
“觉得这样就很高兴。”
这样是挺惬意,白冤笑而未语,伸手抓住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待一壶汾清饮尽,窗景换作沉沉暮色,白冤尚未尽兴,她搁下空酒壶,问周雅人:“还有吗?”
“没有了。”
“就这一壶?”
“嗯。”周雅人应,“说好的一壶,就只买了一壶,现在酒品完了,是不是该品我了?”
“什么?”白冤猝不及防。
周雅人直视她:“你还有兴致吗?”
白冤忍不住笑了,她早该想到的,这人今天确实不一样:“周雅人。”
“嗯?”
白冤点破:“有备而来啊。”
他不止是来送酒的,更是来送人的。
周雅人不否认:“有兴致吗?”
她曾卧在芮城花楼的房梁上饮尽六坛汾清未醉,应该当得起千杯不醉,而今区区一壶的酒量,不至于就令她上头。
可见上头的绝非这壶汾清。
白冤说:“有。”
话音刚落,旋起的清风便扬起袖袍和帐幔,缓缓掩上窗扉,彻底挡住了暮色。
周雅人卸下腰间律管,轻轻搁置在桌案上。
白冤盯着那支律管没有动,直到灼热的呼吸扑过来……
酒气在唇齿间纠缠,轻易就能让人意乱情迷,他情难自控地搂紧那截细窄的腰身,几乎沉湎。
白冤没留神,撑住桌案的手不小心摁倒杯盏,杯底的残酒沾湿了指尖。
后腰抵在桌沿边,有些硌,白冤尚未说什么,温热地手掌便抚到腰后,周雅人吻她嘴角:“不舒服?”又说,“去榻上吧。”
白冤没拒绝,他知道白冤不会拒绝。
周雅人打定主意,来跟白冤好一场,不算成亲,但是洞房,起码他当作洞房,周雅人私心重,才特意着了这身喜服,踏着黄昏吉时而来。
世人重礼,无论天潢贵胄,平民百姓,婚丧嫁娶皆重礼。
而昏礼,要在昏时进行。
他没有求娶,他何德何能与之相配,于是没将这份私心宣之于口。
白冤能明白他的心意吗?
他希望白冤能明白。
这世上,美人百态千姿,他从来无动于衷,后来薰目为瞽,便是再不入眼。
周雅人还以为自己会就此断情绝爱了,没想到,他排斥芮城头牌靠近,却计较白冤说他没滋味儿,于是他想打动白冤,那一刻,这一刻。
当白冤的手下意识巡到他腰间,正欲拽腰带的瞬间,又蓦地顿住了。
周雅人笑了笑,引颈过去吻她:“脱吧。”
本来想扒他衣服的白冤闻言,反倒踟蹰起来,周雅人给她的印象历来含蓄、内敛、温文尔雅、有礼有度,性子虽然没怎么变,但是,白冤奇了怪了:“怎么突然主动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