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不还by不若的马甲
不若的马甲  发于:2025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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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端律令,擅启夜渡者仗八十,致人溺亡者绞。
“可是官爷,家母病危,我必须……”
甭管什么缘由,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若他今日放人离渡,安然过河便罢了,这事儿可能神鬼不知的掩过去,但若中途出了岔子呢?夜起风浪水涨船高,舟楫倾覆还不是常有的事儿,到时候追究起来,他必定罪责难逃,津吏不耐烦的搡开其人:“卯正启渡,莫要纠缠!”
白冤和周雅人走在河滩船只间的阴影里,轻易避开巡兵的耳目。
白冤道:“渡口也有宵禁?”
重愈千钧的十二道闭渡锁横于黄河,每一根几乎手臂般粗大,紧紧咬合在石槽深处。
周雅人道:“以防走私,凡大端江河境内,所有官渡戌时三刻闭锁闸门,昼启夜闭,如非特例,禁止船只随意进出。”
而且渡口制度严明,对于盐铁茶类船只停泊间,经查验之后,官渡将对商船临时封舱,张贴盖有官印的风陵渡封条,防止货物被私自调换或盗卖。
当地船工有句谚语:宁渡十回鬼见愁,不闯一道夜风陵。
两人越过几艘贴着封条的大船,终于在边角找到了挂着洪氏旗帜的盐船。
距洪氏遇害时隔半月有余,案子没了结前,官府封船扣货,不许闲杂人等踏足。洪氏船上的盐货尽数搬运到了津署仓库,因此舱底空空如已。
白冤没在舱底发现任何可疑线索,或者即便有可疑的线索,也被官府的人取证处理了,案发现场除了一摊干涸暗黑的血迹外,并未发现打斗痕迹。
白冤道:“依何来顺所见,那洪氏被割开喉咙,应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人一击毙命。”
周雅人沉吟道:“船上货物俱在,盐引也握在洪氏手里,可见杀他的人并非图谋盐和引。”
“莫非是有恩怨私仇?”白冤细看溅落在船板各处的血迹,顺着周雅人的思路往下捋,“难不成是船工所为?可船工为何不在航运途中对其动手,再弃船逃生呢?非要等到船入关卡津渡,他难道不清楚官渡之地必有众多巡兵衙役把手,盐船一旦靠岸,就会经受稽查。”
“不是没找到中途刺杀的机会,就是认为自己能在渡口蒙混过关。”周雅人分析,“洪氏是在盐船靠岸时被人割喉,除了船工之外,后来登船的税吏和几名劳工都有嫌疑。”
谁知说曹操曹操到,外头传来一声厉喝:“干什么的?!”
白冤忙出船舱查看,就见一人提着风灯,踩着嘎吱响的木栈疾步而来。待此人跃下栈道越走越近时,白冤才认出这人竟是在酒肆中打过照面的税吏。
“什么人鬼鬼祟祟?!”税吏气势汹汹嚷嚷着,一边恫吓一边招引岸上的巡兵。
白冤透过船舷望去,正是刚才那名求着津吏放行,且急着回去探望病危母亲的孝子钻到了闸门下,不知从哪弄来艘扁舟,准备偷渡。
孝子见被官吏发现,立刻推船入河,手忙脚乱的爬上船,扁舟左摇右荡,晃得孝子身形不稳,一屁股跌坐下去。
眼看那官吏近了,孝子吓得直哆嗦,急头白脸的去捞浆板,刚划了一下水,船尾就被追上来的税吏一把拽住。
“大胆贼人,竟敢私渡……!”税吏趟着黄河水,气喘吁吁地将扁舟拖回滩涂。
“大人!大人!”孝子嘶声大吼,被赶来的巡兵押解下船,”求求你了,家母病危,我一定要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啊,大人!求大人网开一面!”
“我管你谁病危,私渡关津者,徒一年,持禁物者,加二等!我看你也不必回去见最后一面了,来年直接回去奔丧吧!”说着,税吏大手一挥,“把他拖下去,搜身!”
“大人,大人饶了我吧……”
税吏充耳不闻,跟着巡兵往公廨走。
白冤和周雅人一个观完全程,一个听完全程,皆不动声色,尾随而去。

第101章 蚂蟥官 小小年纪心眼儿简直坏透了!
二人身手非凡, 轻而易举就能避开众耳目潜入津署。
税吏直奔羁押房,夜间值守的差役见着他们押个人进来,赶紧开锁让俩巡兵把人押进去搜身。
当差役得知此人私渡的原因时,忧愁地想起了自己病逝的娘亲, 也是没来得及回去见最后一面, 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忍不住要念叨一下这位同僚。
“人也是一片孝心, 着了急才会这么做,情有可原, 你说你……”
“虽说情有可原, 却也触犯了律令,我既然看见了, 当然要抓他,不然出了事, 跑不了渎职之罪。再说了,我抓他之前,也不知道他家母病危啊。”
“要是知道, 你就能视而不见?”
税吏眼一斜, 毫无恻隐之心:“我傻吗我,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砸自己饭碗,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给自己招祸。”
税吏又说:“成全他人牺牲自己, 那是庙里的菩萨, 菩萨就算不显灵也天天有人供奉, 难道谁会供我吗,这帮人只会明里暗里地咒骂我。”
差役听乐了,又与其笑谈几句后,税吏便问起刺杀他的小兔崽子来。
差役将他领进去, 边走边说:“这臭小子嘴里脏得很,整整骂了两个时辰,估计嗓子冒烟了,刚消停一会儿。”
“你们就由着他骂啊,不抽他几轮嘴巴子。”
“哪能不抽,我抽不死他!”差役转而嘿嘿笑道,“主要是骂您。”
没少挨群众谩骂的税吏哼笑一声:“骂我什么?”
“你进去听听不就知道了。”差役走到一处临时关押地,打开锁头,“少不了要问候您祖宗十八代,无非就是贪官污吏之类的。”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词儿,没什么新意。”税吏说着,前脚刚踏进去,里头立刻爆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正听墙根儿的周雅人差点被这一嗓子喊聋。
“你这只闸狗!河豺!蚂蟥官!吸血虫!你陷害我爹!你不得好死!”
平常百姓商贩们当着他们面,都是左一口税官右一口大人地叫着,鲜少这么劈头盖脸当面骂,房盖都要被这小子掀了去。
税吏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就干,又是拳打又是脚踢,一顿操作猛如虎,将其狠狠痛揍一顿,揍得人半死不活闭了嘴,才提溜着缺了颗门牙的猪头少年扔出津署。
“爷今儿出了这口恶气,暂且放你一马,快滚!”税吏放完话,拂袖而去。
少年烂泥似的瘫在地板上,半天都没爬起来,没用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他红肿的眼眶流出。他已经拼尽了全力,但每次都被县衙轰出来,看门狗瞧不上他那几个铜板,即便磕头下跪也无济于事……
陷入悲伤绝望的少年忽然被人揽进怀中,从冰凉的地板上抱起来,他睁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缝,泪眼朦胧地看清搂着他的人。
许是身体各处太疼,仿佛浑身都被锤散了架,少年没有挣扎,直到他被抱进客栈,这人轻拿轻放似的把他放在软榻上。
“我帮你看看伤。”
安静地哭了一路的少年猛地打开周雅人伸来的手:“不用假惺惺!”他像只炸毛的斗鸡,腾地坐起身,“要不是被你们搅和,我已经把那只闸狗给杀了,何至于还被他打成这样!”
周雅人平心静气道:“你杀了他,再被官府治罪,剩下你娘怎么办?”
少年蓦地愣住,眼泪大滴大滴往下砸。
“你若出了事,你让你娘怎么活?”周雅人说,“你年纪尚小,行事难免冲动鲁莽,但这种要跟人拼命的事,以后别再做了。”
少年急了眼:“你知道什么?!”
因为他爹杀害盐商,被渡口的税吏亲眼目睹亲口指认,板上钉钉,不容抵赖。
可他不相信:“我爹不可能杀人盗引,肯定是那个雁过拔毛的税吏栽赃陷害!这些津渡的蚂蟥官,立块税碑守在闸口,仗势欺人层层盘剥,恨不得把每艘经过的船都刮下一层皮,连渔舟老翁都不放过,若是给不够孝敬,他们就不放行,想尽办法找茬扣货,船商们只能交更多钱去赎。”
少年愤懑:“遇到大盐商,更是要狮子大开口,像那个洪什么的,肯定就是遭到那只蚂蟥官的刁难,闹僵起来,结果送了命!”
周雅人问:“谁告诉你的?”
少年不容置疑:“还用谁告诉我吗?!我爹在渡口跑了半辈子,天天都见这种事!”他从小耳濡目染,当然知道这里头的剥削跟黑暗,这些官吏刮骨吸髓,犹如虎豹豺狼。
周雅人:“所以是你无凭无据地推测?”
少年倔强道:“事实就是如此!那闸狗弄出人命,嫁祸我爹!”
周雅人:“你有证据吗?”
少年被问得语塞,要是有证据,早就呈禀衙门为他爹洗脱冤屈了。
但他没有证据,还空口白牙地四处宣扬关津税吏是蚂蟥官,吸髓不成反杀人,栽赃嫁祸给劳苦百姓。
而另一头荒僻之地,“蚂蟥官”正被一根绳圈套住脖子吊在大树杈子上,踮起脚尖踩着根随时会断的小树杈。
他刚出公廨就被掳到了这里,经历阵阵天旋地转,硬是没看清掳他的究竟是谁,然后命悬一线地接受着不知何方神圣的逼问!边问还要边给小树杈子锯一刀,吓得税吏一个劲儿往外突突,有问必答,生怕少说一句小树杈子就被狠人锯断了,那自己必然成为这荒郊野岭的吊死鬼。
“简直就是污蔑!兔崽子为了给他爹脱罪,到处造谣生事污蔑我,小小年纪心眼儿简直坏透了!”
本来百姓商户对税吏成见就深,传的都是“河畔蚂蟥肥,吸尽小民髓”,还要遭小兔崽子攀咬,税吏恨得牙根痒痒:“兔崽子到处编排污蔑,造谣不需要证据,全凭那张破嘴,可见其用心——简直险恶歹毒!”
索性他登船当时带着两名书吏,还有洪氏船上的两名船工全程在场,他从始至终没离开过这些人的视线,在官府衙门过堂时,税吏理直气壮被排除嫌疑,不然他能被这兔崽子冤死!
好了,这兔崽子又咬死他跟这些人狼狈为奸,串通一气!
气得税吏真想打死他!
“狗崽子犯了狂犬病,今日居然还来行刺我!啊别锯了女侠,树杈子要断了!”税吏踩着摇摇欲断的树杈,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字儿,“按律,持刀杀人未遂者,处流刑三千里,但是我连饭都没吃饱,就去好一顿打点疏通,才把持刀杀人扭转成他只是撞了我一下,我刚才,也只是教训了他一顿而已!”
白冤隐在树干后,正好处于税吏的视线盲区:“这么说,你还以德报怨上了?”
“要不说呢!”税吏又气又急,“这小崽子这么阴我坏我,我当然巴不得给他判流刑!但他那爹下了狱,他娘又是个药不能停的病秧子,再让这小子流放三千里……虽然这事儿跟我有点关系,但肯定不是我的责任,纯粹是这小崽子是非不分赖上了我,自己作死!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呸,我虽然也不盼他好过,也不想把这一家子往绝路上逼,所以我今儿个才打算捞他一把,他若非要往绝路上走,那也是他自找的。”
白冤手里的冰刃冒着寒气:“你指认何来顺杀害洪……”
“我可没有啊!”税吏赶紧撇清,“我从始至终都是说,我赶到的时候,看到洪氏已经被抹了脖子,血流不止,扑在何来顺身上断了气。”
白冤:“难道当时指证何来顺窃取盐引杀害洪氏的人不是你?”
税吏没亲眼看见何来顺动手,但是现场只有何来顺和洪氏两个人:“当时现场那种情况,任谁都会这么认为。”
白冤:“也就是说,你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税吏只好说:“因为我的证词,再加上那小崽子咬着我不放,居然想把杀人罪名污到我头上,我也怕惹一身骚,所以私底下走访调查了一番。”
他是不会说怕冤枉了人的,案发后他一五一十都跟提审官将经过交代得清清楚楚,没有半句添油加醋或指向性言论。要如何判断和定罪,那肯定是交给经办此案的官差查证考量,跟他没多大关系。
白冤:“你查到了什么?”
税吏脚尖突然打滑,一下没踩住踏了空,喉管顿时被勒得窒息,好容易蹬着腿找到支撑点,税吏涨着脸嚷嚷:“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这么做简单粗暴且有效,白冤不打算换其他形式:“说。”
税吏叫苦不迭,但是小命攥在别人手里,他只能认栽:“我清查了所有船工,还有那几个在渡口上船卸货的脚夫。”
“查到了什么?”
“其他人倒是没发现什么,唯独有个新来的脚夫很是可疑,他领日牌上工,偏偏就只去了那一日,恰巧登的洪氏盐船,事发后这人就再也没来过渡口。我去签押房查了籍册,这人名唤赵四,安邑人士,不知道真假。渡口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可能进来浑水摸鱼,为了防止冒名顶替,还会记录杂役的体貌特征,赵四身六尺,左眉断梢,目露三白,右眼下有块疤。我也问了另外几个当日上洪氏盐船的几名脚夫,确定当时确有其人,但事后经受完盘查,这人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住哪儿。”
税吏找了两日没找到此人,也不想太耗费精力,毕竟他还有忙不完的差事,几乎没什么闲暇时候。又想着万一此人已经离开风陵了呢,那他岂不白费工夫,于是便把这个可疑的线索提供给了县衙经办此案的官差,让他们去找人核实。
税吏自认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他问心无愧:“但是今日,有个脚夫跟我说,他好像在渡口看见赵四了,但是人来人往的,还没等他过去招呼,转眼又瞅不见人了。我之前找他们打听的时候,叮嘱他们帮我留意,所以他看见赵四就来跟我说,可我当时在税场,几艘商船靠岸等着核验,根本抽不开身,好不容易散值了吃顿饭,竟然遭到刺杀!”
等他忙上忙下把这要他命的小崽子捞出来,又被半路“劫道”,要把他吊死在这棵树上。
也不知道冲了什么凶煞,一连遭遇两次杀身之祸,莫不是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就知道好人没好报,税吏正准备崩溃,就听劫持他的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我叫崔、崔进。”
居然连名讳都不知道就把他绑了!天理何在!
白冤问得差不多了,转身便走。
上吊状的崔进用眼角余光瞥着那抹瞬间闪出几丈外的白影,惊悚得一蹬腿,被锯过的小树杈子终于咔吧一声断裂了。
不是,你问完就拍屁股走人了?!
他明明这么配合了,简直称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结果还是难逃一劫,早知终有一死……
崔进还没来得及发出呼救,直接被绳圈锁了喉。
而与此同时,一片薄如蝉翼的冰刃从几丈开外破空而来,斩断绳索。
崔进猛地摔在树蔸下,捂着脖子使劲儿吸气倒气,再抬头时,前方连个鬼影都没有。
白冤返回客栈时,周雅人刚顺完“毛驴”,哄着少年擦完药。
突然一道白影从敞开的窗户闪进来,少年吓了一跳:“谁?”
白冤顺带手把窗台上那壶没饮尽的酒拎进屋,搁在桌案上落座:“我问了那税吏……”
周雅人道:“我都听见了。”
不错,省得她再重复一遍。
周雅人说:“体貌特征比较明显,找人的话可以请流云帮忙。”
翌日当李流云听闻他们要找的这人时,略疑惑地蹙起眉。
白冤观他神情,出声问:“怎么?”
“你说的这人,我好像见过。”
“见过?”周雅人颇感意外,“在哪里见过?”
他们一直同行至此,流云若是见过此人,八成是在风陵津渡或者回客栈的途中。
但李流云却思索道:“在蒲州府衙,是那个把马车卖给痋师的车夫。”
白冤:“这么巧?”
确实很巧,李流云不会记错,仅仅相隔一日,他对车夫还有印象:“他当时拿着痋师和铁面人的画像来府衙提供线索,并说痋师提到要去风陵渡,我记得他左眉就是断梢,目露三白,右眼下有道疤痕。”

周雅人:“这么说半月前他在风陵渡, 之后又去了蒲州?”
“但是他昨日又出现在风陵渡口。”说明不是杀人潜逃,白冤斟酌道,“蒲州与风陵相隔不远,南来北往的货物运送不断, 脚夫受雇在两地辗转也属正常。”
“不管怎么样, 先把赵四找出来, 找到人一问便知。”李流云思路清晰目的明确, 不会无头苍蝇似的瞎找,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儿, 他生于天家, 权力之中心,从小到大行使特权, 当然善于使用权力调动地方官吏。
风陵隶属芮城管辖,驻守河道的巡检司也由县衙调配, 所以李流云直接去到衙署,并随身带上陈莺、铁面人、陆秉及秦三的画像,到公廨后腰牌一亮, 无一不供其差遣。
县官接过四张画像查看, 当听见要找的另一人的体貌特征时,县官面上一动,不禁发问:“不知此人所犯何事?”
“你问我?”李流云面无表情地反问, “在你治下出的命案, 上过洪氏盐船的嫌疑人, 你心里没数?”
县官大惊失色,没料想这位“祖宗”突然从天而降砸到芮城,板着张不近人情的面孔,打进门伊始半个笑脸也无, 一开口就让县官如临大敌,感觉自己要遭殃,当即下跪:“下官失察,这就命人去找!”
李流云道:“卷宗拿来。”
县官一愣:“什、什么?”
“洪氏的卷宗,我要调阅。”
“哦哦,好,好,下官这就去……”没等他起身,就听对方又问。
“嫌犯何来顺呢?”
这哪是什么祖宗,这来的怕是一尊活阎王!
县官面色惨白,额头已经逼出层层冷汗,他战战兢兢道:“何、何、何来顺,昨晚、昨晚突突突……”直突到舌头打结!
一县之长竟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口吃,李流云冷不丁接话:“死了?”
县官只想长跪不起,手下人没个轻重,刑讯过当致死必然会被降罪问责,罚俸革职都算轻的,县官强自镇定:“那何来顺在渡口扛运,常年负重,劳身伤骨,本就身患痹症、尘痨多种痼疾,昨夜因气疾突发而亡!”
李流云重复:“气疾突发?”
县官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仵作已经验过。”
李流云眼珠不错地盯着对方:“尸体呢?”
这“阎王”可真能刨根问底,难道他还想亲自验尸不成,县官头埋得极低:“今日一早,尸体就被家属领走了。”
话到这份儿上,想见尸体就得去何来顺家里。
县官不知道这位究竟冲着什么来的,摸不准底,更摸不准其脾性,好在对方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年纪轻必然涉世未深,只要小心谨慎些定能打发过去,遂硬着头皮与其周旋了小半刻。
好在这少年虽看着不苟言笑,却也没怎么发难,即便翻阅过案卷,也没对他办的洪氏一案有何指摘。
待恭恭敬敬把李流云送走,县官表面的平静立刻分崩离析,脚步急促地返回内衙,大步流星催促道:“快!”
“大人且放心,何来顺的尸体已经处理妥当,他那媳妇儿绝对不敢乱说半个字,不然她儿子何小鱼因为持刀杀人就会被发配!”流放千里之外,长途跋涉,途中饿毙病亡或出点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就算这小子命大侥幸挺下来,到了严寒酷暑之地,流犯多半也会在苦役中丧生。师爷自认为攥着何家小儿的性命就能封其口,量那弱不禁风的病妇也不敢闹事,“她丈夫死了就死了,她不可能再搭上自家小儿的性命。”
等回到家的何小鱼得知父亲因气疾突发暴毙狱中,想要冲去县衙拼命时,自然遭到了亲娘以死相逼。
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争,这是弱势群体总会挂在嘴边的道理,也根深蒂固地明白,人分三六九等,命有高低贵贱。无权无势的贱民从来死不足惜,只能吞下血淋淋的不公苟且偷生,这世道从来如此。
然而死又何惧呢?
为娘的,屈服隐忍,苦苦挣扎,也不过是想护住自己唯一的孩子。
于是这对命苦的母子俩只能哭作一团。
白冤曾一度认为,人间是苦海,是爱恨嗔痴一切欲求所化,所有人都在苦海中淋漓尽致地挣扎,看不淡,看不开,就算看淡一件看开一个,又有无数欲求和妄念接踵,从而化作苦海中万千劫数,甭管主动还是被迫,终是不得解脱,便只好认命地告诉自己:世事万般皆由命,从来半点不由人。
白冤同样泡在这浊世苦海中,被冤诏牵着鼻子走,亦不例外。
她倚窗而立,览尽街巷来往人群,住宿的商客牵着他那吃饱喝足的白驹出了客栈,站在繁华的街道上驻足举目片刻,顺便在道边的小摊前买了袋炒栗子,然后与折返的李流云擦肩而过。
那匹高大壮硕的白马将人群分拨开,挡住了一名灰衫男子的去路和视线,只好踮起脚尖张望着贴边过去,没留意脚下撞到了人,灰衫有些急:“没长眼……”
话没说好就见此人拄着根竹杖戳点着探路。
周雅人歉意道:“对不住,我的确眼盲看不见。”
灰衫明显愣了一下,没料到真碰上个瞎子,还是个仪表堂堂的瞎子,顿时计较不起来,并让开路让其先过。
周雅人站着没动,客客气气地向其打听:“劳驾问个路,您可知弘运客栈怎么走?”
灰衫抬头就看见“弘运客栈”的招牌,好心给瞎子指引。
窗前的白冤看得真切,明明是这瞎子主动撞过去的,待李流云推门而入,白冤才收回视线转身:“没察觉背后有条尾巴?”
“什么?”李流云回来这一路都经闹市,的确没发现有人跟踪,“怎么会,我们刚到此地,会被什么人盯上?难道……是衙门派的眼线?”
“可能不是,”此刻周雅人也已从外头回来,“我方才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白冤问:“你除了到县衙,还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李流云摇头:“没有。”
周雅人问:“或者路上有没有接触什么人?”
李流云:“也没有。”他仅仅去趟县衙回来,背后就多长了双眼睛,除了县衙的人还能有谁?
白冤道:“从昨夜开始到现在,我见好几张面孔一直扎在人堆里,来来去去在附近溜达,时不时到处张望,很像什么人设在这条街上的暗哨。”
“暗哨?”李流云立刻移步至窗前。
白冤观察他们许久了,此刻点出来说:“东北角蹲在袁氏酱缸前那个,茶摊前缠头巾扶碗的那个,还有靠西侧唇上两片胡须的,以及面摊前来回踱步的,他们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无所事事在附近出没。”
李流云的视线随着白冤的话一一看去。
周雅人道:“你昨夜在屋顶上喝酒一直在观察他们?”
“嗯。”白冤道,“这些人下盘扎实,应该会些拳脚功夫,不太像寻常百姓,而且总在四下打量,反应也比较机敏。”
李流云疑惑:“难道也是跟着我们来的?”
“应该是在我们来风陵之前,这些人就已经蹲守在这儿了,”所以白冤估摸着,“这些暗哨可能不是来监视我们的。”
李流云:“那为何会有人尾随我到客栈?”
“兴许觉得你比较可疑。”白冤又道,“或者,衙门口也有人蹲守,但凡从衙门进出过的人,都会被盯上也不一定。”
周雅人表示赞同:“极有可能。”
若不是针对他们的,白冤没打算介入与己无关的闲事:“看情形,此地可能会有一场暗涌的风波。”
周雅人沉思片刻:“会不会跟洪氏命案有关?”
“你怀疑这些人是盐商洪氏私自豢养的武装?”盐商大户为了安全,多数会招揽一些会些拳脚的人看家护院,或沿路押送盐船,以免遭遇盗匪劫掠。白冤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洪氏在风陵渡口遇害,所以家族派人暗中调查?”
周雅人不置可否:“何来顺也可能是因为官吏受贿才将其拷毙。”
受的自然是洪氏家人的贿赂。
李流云便道出县官对何来顺死因的说辞,周雅人听完毫不意外,官吏若在大狱中将犯人拷讯致死,必然以“痼疾突发而亡”此类名目规避遮盖,否则天下刑狱哪来那么多冤魂?
白冤又何至于被冥讼所召。
周雅人语气颇凉:“官吏一贯如此。”
白冤开口:“芮城的县官纵容手下胥吏弄死何来顺,也不知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又身处什么立场,会真的派人去找赵四么?”
既然李流云亲自发了话,县官做样子也会派人去找,就怕他们只是做样子。但若盐商洪氏家人不肯罢休,又与县官有往来,八成会尽力找人。
李流云没办法确定,所以太行道几名少年从一大早便上街巷溜达去了,什么商铺酒肆,茶馆戏院,甚至还去赌坊见了见世面。
他们这么挨家挨户的四处溜达,穿着太行道醒目的白衣,且手持佩剑,很难不引起暗哨关注,于是等他们逛累了回到客栈时,背后纷纷缀着几条小尾巴。
“什么?!我们被……”林木咕咚灌了一杯茶,听闻此事分外震惊,嚷到一半立刻知轻重地压下话头。
被跟踪岂是能大声嚷嚷的,万一隔墙有耳听了去!
连钊也很吃惊:“谁会跟踪我们?”
闻翼抱着茶壶愣在那儿:“跟踪我们干什么?”
于和气:“是啊,我居然丝毫没发现。”
白冤淡淡扫他们一眼,一个个都没什么警觉性。
不过这些人潜伏在吵嚷的市集中,不声不响,完全跟百姓混成一体,不留心确实很难被察觉。
林木突然握着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难道是痋师,她发现我们了?”

第103章 风波起 “这个时辰正是闭渡锁闸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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