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接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冰冷的柠檬与杜松子,入到喉管却如刀子般锋利。
他等那如同爆炸般的清凉香气涌上来后,压低嗓音道:“我刚从老宅过来,她也在。”
晋竹言当然知道他说的谁,但也并不意外地回答:“她没告诉我。”
“今天在饭桌上,她倒是很维护你。”
他捏着杯脚,却不喝,目光下视,看青橄榄的眼神也是似水柔和的。
“你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林玄太了解晋竹言,表面温文,内里却是黑透了。他虽然和这个表妹来往不多,但到底是一家人,没道理眼见着她吃亏。
“她很好,处处都好。”
“假如将来结婚,我会尽我所能给她一切想要的。”
“除了爱情?”林玄嗤道。
“冷心冷肺的东西。”
晋竹言没做声,真情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就算有,也只会伤人,倒不如各取所需,利益交换。从小到大,他见证过的商业联姻失败案例实在太多,而轮到自己时,他宁愿两个人都不要交付真心。
或许在伽芙眼里,只是一时觉得他皮囊尚可。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懂得利用它。
才不过半个月,这样的情意能有几分?
她终究太过年轻了。
“她还不知道你就是那个晋竹言。你把她骗得团团转。”
“我会向她坦白的,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晋竹言搁下酒杯,声音微凉。
“希望你别把自己玩死了。”
林玄只是冷笑。
夜还很漫长,兄妹俩窝在沙发上刷完了两部电影,又打了会儿竞技游戏,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实在熬得受不了,伽芙脑袋一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
她将乱蓬蓬的长发别到耳后,迷迷糊糊见到床头柜上的字条。
[早餐自己加热一下,午餐会有人送来。这是对面屋的门锁密码,衣帽间里给你准备了最新一季的衣服。我去公司了,晚上才回,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伽芙掀开被子起床,将托盘里没来得及吃的早饭放到冰箱里,厨房已经有个阿姨在忙碌,飘出来的食物香气让她清醒不少。
她简单洗漱后,去对面换了衣服。这层楼共两户,其中一套是早就划到她名下的,只是她人在国外,一直没来住过。
今天她行程安排得很满,下午和林子安约了逛街,要给晋竹言挑礼物,晚上和他吃饭,他们会一起待到零点过。这是他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生日,伽芙很重视。
刚吃完饭,电话适时响起,林子安的车已经等在楼下。
伽芙拿了包,急匆匆地出门。
林子安出门没带司机,恰好她之前订购的车子到了,特意开出来和伽芙兜风。
伽芙下了楼,远远就看见路边停了辆惹眼的粉红法拉利,表姐的喜好还是一如既往的张扬。
冬天的太阳晒下来,并不觉得温暖,却很是刺眼,她掏出墨镜戴上,在副驾落座。
“怎么样,特别定制版,还不错吧?”林子安笑盈盈地求夸,身上特意搭配了同色系的小香套装。
“一看就写了你的名字。”伽芙很给面子地捧场。
“不过二舅和舅妈应该不知道这事吧?”她冷不丁地来一句。
林家百年望族,历经风雨仍然屹立不倒,近几代人转为经商后,整个家族成员更是极致低调。只是到了伽芙这一代,林家小辈里出了子安子麟姐弟这样的跳脱人物,一个进驻娱乐行业,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与圈内顶流的恋情闹得沸沸扬扬,一个小小年纪便爱挑战极限,学习样样不精,偏要学着别人玩赛车,每年光砸在他身上的保险费就是天价。
家里养出两个混世魔王,二舅夫妇也很是头痛,只是以他们的身份做不出打骂这等事,最多不过停卡处理,后来发现这招对林子安根本没用——有她这样的头脑,不靠家里也可以过得很滋润。
他们拿她没办法,但好歹还有条亲情的纽带维系着,一旦发现她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苗头,便会念叨个不停,甚至搬出林老太太这尊大佛,弄得林子安三天两头躲着不回家。
听了这话,她整个人像浸在水中的炭火,一下子熄灭了,“别告诉我爸妈,我现在都不敢接他们的电话。”
“哦,那你怎么把我的事情告诉外婆。”伽芙墨镜下的眼神充斥着打量。
林子安讪讪的,“奶奶恰好问起你的事,我就顺嘴提了一句,没想到让她误会,对不起啊。”
“再有下次,我不会再告诉你秘密了。”伽芙抱着手臂往椅背上一靠,本来也没打算和她计较。
“遵命大小姐!今天全场我买单如何?”林子安一本正经地向她保证。
她忍不住被逗笑,便也顺着台阶下,“那就带路吧。”
林子安很快启动车子,不过她嘴上一刻也闲不住,又非常八卦地与伽芙攀谈起来。
“你真不打算再透露一点吗?我实在好奇他到底是谁。”
“暂时保密。”伽芙的态度是没得商量。
她不希望家里人去找晋竹言的麻烦,毕竟这样的事从前不是没有过。对于和她有交往的人,简直要调查得底朝天。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
“好吧。”林子安很识相地不再追问,但那点探求欲还在水中沸腾着,于是又道:“可惜你没见过晋家那位,抛开别的不谈,那张脸是真的没得说,感觉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子安!”她连表姐也不叫了。
“之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我跟他更不会有可能。”
出逃的这些天,晋氏晋氏,像是扑腾的鸽子一直盘旋在她身边,弄得她心神不宁。而她亲近的人,竟也如同魔附似的都偏向他,病毒蔓延般的效应。
她不知道他到底有何种令人丧失理智的魅力,她只觉得后怕,一种被所有人背叛的恐慌。
林子安见到她脸色沉郁,立刻止住话头,“好啦别生气,我不说就是了。”
伽芙看着前方,忽然也觉得自己脾气来得莫名其妙,整个人闷着不言语。
林子安当然知道她不是在针对她,于是缄默着让她头脑冷静冷静,自顾自地将车子开到漓江最繁华的商圈。
“伽芙小姐,我请你吃下午茶好不好?”
她打开车门,像模像样地朝她伸出一只手。
女孩子间的那点不愉快总是会因为一些小细节烟消云散。
伽芙脸上有些微烫,软下嗓音叫了声:“子安。”两个人又手拉手地黏在一块了。
挑礼物总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尤其是给异性。伽芙在这类事上向来是没什么创意的,无非在从前送给季澜霆的东西里再选合适的,拿不准晋竹言喜欢什么,只好以量取胜。
她和林子安逛了很多男士用品店,在Stefano Ricci挑中一条不容易出错的暗色格纹领带,搭配一枚镶嵌矢车菊蓝宝石的领带夹。
工作时倒还不觉得,一回到城市简直购物欲爆棚,见了什么都想买给他。伽芙眼花缭乱地陷在一家袖扣店里出不来,要不是钱包日益干瘪,她觉得自己不会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所幸选到一对非常精致的蛇形钻嵌宝石的款式,在颜色上与领带夹相得益彰。
东西倒还够,只是都太小,伽芙思索着,生日至少要有花束才算完美,恰好她从前被“特意栽培”过花艺,亲自上场的话,还算拿得出手的水平。
林子安闲闲地靠在一旁喝茶,见她认真修剪花材的样子,由衷感感叹道:“你对他是真好。”
“到底什么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你这份真心……”
伽芙手里拿着两支午夜蓝鸢尾比对,笑着说:“我对你不好吗?哪年送你的礼物你不喜欢?”
她皱了皱鼻尖,往伽芙嘴里塞了半块费南雪,嗔道:“我就是爱吃醋,你恋爱了,心里也得想着我。”
林子安身边永远不缺奉承的人,可在这样的圈子,真心朋友寥寥无几。她和伽芙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又有一层血缘在,更是天然的亲近,她这次回国,她也是打心底里觉得开心。
“我怎么会不想着你,下次你生日,我一定亲手给你准备更好的。”栗子浓郁的香甜蔓延到舌根,伽芙才意识到自己不久前曾说过类似的话。自从她恋爱以来,她身边的人好像也无端黏腻起来,像是地位受到威胁时的反常行为。她一颗心不得不掰成好几瓣用,谁知道哪天会不会碎成一地。
“晚上你和他约在哪里?我送你过去。”林子安将喝了一半的骨瓷杯放到桌面上。
“庭蕤饭店。”
“怎么会?我本来也打算约人在那儿谈事,结果被告知已经包场。”
“难道是你那位?真是大手笔……”
伽芙手一顿,被荷兰刺芹给扎了一下,有些疼痒。
漓江的天气说来也怪,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到了傍晚,便开始阴云密布了。从大厦高层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更是黑压压的一片,像深不见底的海水倒灌。
长达两个小时的会议结束,一众高管们如同被抽干水分的植物,面色惨白地走出去。
坐在上首的晋竹言还在翻看财务报表,一直等在门口的简助理去到他身边,恭敬道:“晋总,董事长刚才来电,让您今晚回老宅一趟。”
“告诉他我没空。”他面色不改,“庭蕤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好的,已经安排妥当。是否要派车去接林小姐?”
晋竹言看完最后一页,合上文件夹,才抬起眼皮,“不用。”
“下星期你让人去一趟香港苏富比,我后续要用到珠宝,只要最好的。”
简助理应下了,他知道老板回来之后就开始筹备结婚的事,之前还让他留意过各大拍卖会适合做戒指的石头。
晋竹言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终于起身出去。
车子开到庭蕤对面街道,他见到熟悉的身影,让司机停下。
伽芙和林子安告别后,拎好购物袋下车,怀里还抱着一大束花,错落有致的蓝色系。她大衣底下也露出一截天青蓝的裙边,非常浓郁鲜明,在这上下颠倒不分的灰暗世界里,似乎是唯一的那点亮色。
他视线胶着在她背影上,看着她走进饭店,竟然舍不得移开。
门口有侍应生早等着,像是认识她似的,说晋先生早有预定,引她去入座。
伽芙将脱下来的大衣交出去,四处打量着装潢,托帕石水晶灯,名贵鲜切花,非常老牌的法式风格,浮华奢靡得有些不真实。明明前两天她还踩着达孜山上的泥土,此刻脚下却是柔软的羊毛地毯,她认为自己穿得还算美丽得体,可她还是觉得格格不入,这是一种无关于外饰的割裂。
或许她从心底里觉得桑戈比这里更令她放松,铜墙铁壁的钢筋混凝土森林,如同玻璃水晶一样璀璨而易碎的世界。
她害怕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晋竹言进到大厅,见她立在大理石圆台前看花,走近至她身后,“喜欢吗?伯利恒之星。”
他特意为她准备的。
伽芙伸出手,轻轻触碰着那捧郁郁葱葱的小花朵,“天鹅绒,最敏感的花。”
她转过身,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从未见过的西装革履的模样。比起那些沾染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登山服,似乎这样的装束才与他浑然一体。
“你变得很不同了。”她无意说道。
“哪里不同?”
她只是微笑,“没什么。”
晋竹言握住她两只手,轻声道:“伽芙,我还是我。”
她仰头,面前仍还是那张温玉似的脸孔,总算找回一点熟悉的安心感。
“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今天还不是我的生日。”他指腹摩挲着她手背皮肤。
“那我们就一起待到你生日。”
他说好,眼睛里是明显的笑意。
她拉着他的手入座,将纸袋里的长条盒子取出来。
“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我想你应该会时常用到。”
晋竹言没接,只盯着她看,嘴角也弯起愉悦的弧度。
“现在替我系上,可以吗?”
晋竹言利落地解下原来那条领带,起身过来。
她图方便没穿高跟鞋,个子只到他肩膀上方一点,不过他非常体贴地低下头,一副任她摆布的样子。
“我系得不好。”她只会最简单的几种方法。
“没关系,你只管做。”他声音是有力量感的,伽芙觉得很是安稳。
在他下视的目光之中,她极其认真地缠绕打结,从前在礼仪课上学的东西又重新回到她脑子里,只是她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实践过。
“很完美。”他发自内心地夸赞道:“不管什么,你都可以做得很好。”
她微笑着看他,暗地里想,其实现在的一切都刚刚好,多一分都觉得不恰当。她不想再承受任何变动了。
“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转过身去好吗?”
伽芙乖乖照做。
只感受到他的手在动作间,脖子上多了个微凉事物,颈后链子很长,一直垂坠到肩胛骨中心。
恰好她今天穿了条露背的裙子。
他在系扣,也不知是否无意,温热的指尖时不时会擦过她皮肤,一种令人迷幻的痒意。
伽芙很想动,但她拼命忍住了,微微低下头,盘起的头发下露出一段光洁修长的脖颈,像是个虔诚的祷告姿势。
在他眼里,却觉得她很是单薄纤弱,胳膊、手腕都细,如同易折的羽翼。在他未曾参与过的人生历程中,他不知道她从前到底是有何种力量走遍各大洲的土地的,他也想亲眼看看。
可她还没能成为他的妻子,掣肘种种,他更做不到放弃一切和她远走高飞。于是只好将她放在视线可及之处,时时刻刻看着她,攥紧她。他并不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什么卑劣之处,掠夺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被他划进领地之内的东西,他死也不会放手。
晋竹言的手指划过细长的链条末端,一粒如异星般闪耀的钻石轻轻贴在伽芙后背,像嵌在平坦雪原里。
大概“得到”二字才是他一生的课题。
“伽芙,再过段时间,我带你去见我的家人好不好?”
他还是怕太快会吓跑她,可那件事再不坦白的话始终是隐患。
她仍有些不适应地抚摸着脖子上的项链,听到他这话,整个人有点僵,说不上来是何种滋味。
但她既然选择相信他,至少也该从一而终。
晋竹言看不到她表情,心里有种微妙的紧张,等了半晌,才见她慢慢转过身来,与往常无异的平静嗓音。
“好啊。”
与此同时,天空中响起巨大的雷电声,像是崩裂般,排山倒海地往下灌水。
“下雨了。”
两个人一齐看向窗外。
“晚饭后我让司机送你回家。”晋竹言说道。
“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太过绅士了。”
伽芙眉间染笑地望向他。
对视的片刻,晋竹言的眼睛里是过度思考后的空白。
然后他语气低沉一度,“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努力学着不那么绅士。”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靠近,手掌扶着她后腰,将伽芙往前推了一点。
她仰头,一张素净而美丽的脸,像清水里的白兰花。
“你不会愿意在深夜与我共处一室的。”
“为什么不?”她声音愈发轻。
他整个人往下,搂住她的腰,近在咫尺的距离,嗓音磁质得有些甜蜜的暧意。
“我可能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有自制力。”
“那就做给我看。”
她极认真地说,托帕石映下的光在她眼里像星河。
“你相信我吗?”
“嗯……”
“闭上眼睛。”
伽芙感觉自己像一朵悬浮的云,被他用手心托着,却一点点往下沉溺。
“放轻松。”
他贴近她脖颈,炽热而危险的信号。
她恍然间听见自己心跳,整个人仿佛也烧烫起来。
“伽芙小姐,我有没有说过你今晚很美?”
她等了许久,最后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般的吻落在她脖颈上。
只是这样。
伽芙睁开眼,因为预期落空而抿了抿嘴唇。
“为什么?”
他将她扶起来,面对着她,轻轻笑了。
“还太早了。”
“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伽芙想,细水长流再好不过,他既然这样说,心里仅存的那点异样也消弭了。
他们会好好走下去的,只要他真心爱她,届时不管面对何种压力,她都会拼尽全力走到他身边。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只要是晋竹言就好,无论何种身份,她终归看中的是他这个人。
伽芙渴望着,期盼着,请求着,最后的结局不会让她太失望。
外面狂风骤雨,似乎一点减弱的迹象也没有,在窗户上结成水幕,哗啦啦地往下流淌。
室内像是与世隔绝的温暖宁静,烛光摇曳,两人托赖温存地吃了顿晚餐。
她知道晋竹言工作事忙,没想到休息时间也有许多电话打进来,只是在她面前都挂掉了。被数次打断后,伽芙表明自己没关系,让他不要耽误要紧事。
晋竹言捏了捏她手指,表示自己很快回来。
伽芙坐在原地等他,双手撑着下巴,思绪一放空,刚才那个吻的触感像是伊甸园的毒蛇往她脑海里钻,勾出某些旖旎的欲/念。
既然他是保守派,那下次就换她来亲吻他。
以后,他们还可以一起去旅行。特罗姆瑟、凤凰城、红杉公园、康斯坦博西……她要带他重游她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逛遍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植物园。
她会倾尽一切热情与爱意去经营这段感情,因为他的存在,她总算找回了当初对抗全世界的勇气。
蜡烛静静燃烧着,火苗像金色的精灵跳跃着,映得伽芙侧脸很是温柔。
她想起她送出去的礼物还缺一样袖钉,大概当时顺手把小盒子放到大衣口袋里了。
晋竹言走到僻静处,眉目郁结地将电话回拨过去。
“什么事?”
那边没回答,却传来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好半天才缓过气。
“现在连我也叫不动你了是吗?”
“我说过我今晚没空。”晋竹言神色不耐。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医生说我没几个月的时间了。”
垂死之人很平静,早已没了从前的气焰。
“那你就好好休养,不该管的事少管。”
听见他语气带刺,那边低哑着声音,“我知道你一直盼着我死,但如果我不点头,晋氏最后也到不了你手里。”
“你答应过我的事要做到。”
“和季氏联姻会顺利进行,你现在总该满意了?”
“尽快和她订婚,我会再转让百分之二十的股权给你。”
晋竹言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再给我一些时间,逼得太狠,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要时刻记得,你是我最满意的继承人。”
双腿像是被裹挟了沉重的镣铐,他迈着步子,虚晃地往前走。路过那尊硕大的落地花瓶时,背后竟传来一声冷冷清清的,
“晋竹言。”
他睁大眼睛,心里仿佛有座大厦倾颓了,轰然作响。
伽芙走出来,臂弯上是先前那件大衣,手里还拿着装着袖钉的黑色小盒子。
晋竹言张了张嘴,很没气力地叫她名字,“伽芙。”
“联姻?季氏?”她一步步靠近,表情灰败地质问道:“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打定主意来到我身边?”
“是……”
事到如今,任何解释都显得格外无力。
“你答应和我在一起,也只是因为我是季家人?”
他沉默着,脸色苍白。
“对不起,一直没向你坦白,只是不希望我们的相遇让你留下糟糕的印象。”
“够了。”伽芙皱着眉让他停止,“我就问你一句,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没有人会不喜欢你,伽芙。”
“晋竹言!到现在你还要搪塞我吗?”他似是而非的态度让她十分火大。
“还是说你自己也知道,你需要的只是林伽芙这个名字,不是我。”
他站立在她面前,生平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不是这样的。”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伽芙秉着最后一点耐性跟他讲话。
“伽芙,伽芙……”他整个人空落落的,似乎要抓住点什么才安心,“你说过,如果他们对你据实相告,你是会接受联姻的对吗?”
“既然如此,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伽芙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手腕被他死死攥着,觉得他有种濒临发疯的迹象。
她那时候想,要是她再心软一点,说不定她就遵从爸爸的话,回归到家庭中,承担起她应尽的职责。
可也是他告诉她,每个人都应该有自私的权利。
她把他当作例外,但事实证明他跟那些利益至上的冷血商人并没有任何区别。
他给了她希望,却又一点一点,亲手将它撕碎。
而他现在却来问她,为什么不能是他?伽芙只觉得可笑。
“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你。”
“我不能接受感情之中掺有任何杂质。”她定定的,一字一句地说。
晋竹言僵直在原地,觉得脚下地板变作一块坚冰,升腾起刺骨的寒意。
“那你呢?你也是真的喜欢我吗?”
抛开一切浮华的外表,倘若他将他的心剖开来给她看,是污浊的,腐烂的,长满蛆虫的,她还会愿意看他一眼吗?
他始终坚信着这一点,于是冰冷疏淡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伽芙,我是从不信什么爱情的。”
她是真心喜欢他的吗?明明片刻之前她还溺在烛光与爱意之下,四处都是那么温暖可亲,她规划着他们的未来,像倾倒积攒已久的糖果盒子,想要把一切生活中的小确幸都与他分享。
可现在他却这样质问她,陌生得宛如从美梦堕入噩梦中。
伽芙整个人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咬牙颤抖着,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仿佛气球要在下一秒爆炸。
“晋竹言,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从现在开始,我们彻底结束了!”
当他迟缓地意识到她都说了些什么时,伽芙已经狠狠地抽开他的手。
天青蓝的影子跑出去,被漆黑的雨幕完全吞噬。
晋竹言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呆滞很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脏好像被剜掉一块。
第16章 高山积雪
他已经有些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医生诊断他可能因为溺水造成一部分脑损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开口说话。
拐杖在地毯上敲击得闷声作响,他呆望着半蹲在他面前的人,镜片下审度的目光像是在看待实验笼中的兔子。
“竹言,还认得我是谁吗?”
“叫爷爷。”
黑洞洞的瞳孔没反应,他像一具被抽去灵魂的木偶。
然后他听见极度失望的一句,“没用了。”
先前围在他身边的那群人很快离开了,像是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般毫不犹豫。
缓慢呼吸,呼吸,呼吸——脑海里的画面逐渐与记忆重叠。
汽车在柏油马路上行驶着。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晒到他手背上,铅笔上,厚厚的数独习题册上也是光线斑驳的影子。
他在最后一个空格里填下答案,揉揉眼睛看向窗外,大片钴色的平静湖泊,完全陌生的一条路。
“妈妈,这好像不是去外婆家的方向?”
驾驶座的女人纹丝不动,精致的面庞上是灰沉沉的死气,如同晚清艳丽而敝旧的纸扎人。
“妈妈?”
逼狭的角度,汽车轮胎不断碾压在白线上,像灌醉了酒,摇摇晃晃。
“妈妈,停下!”
一种极其恐慌的预感席卷而来,纸张和笔散落一地,他半个身子凑到前排,拼命摇晃着女人。
车速越来越快,湖边生长着秋天的白蜡树,风中树叶像颤抖的金箔。
紧张到窒息的呐喊声中,拉长到永恒的风筝线崩裂,他眼睁睁看见车子飞驰着冲进湖面,在巨大的水花中缓缓沉没。
漫天飘洒着颤巍巍的金叶子,天地间的阴司冥币。
水下幽闭而恐慌的世界,他拼命拍打着窗户,等来的却是一句随着意识越来越模糊的,
“竹言,对不起。”
旧时的记忆犹如一张褪色胶片,深远的昏黄变为雨夜蓝黑,晋竹言靠着车窗,沉默地看着玻璃上的水珠,视线之内都变成潮湿迷蒙的油画。
他枯坐着,手里紧握着伽芙遗落的袖扣方盒子,像白崖没有任何思想的冰冷礁石。
手表指针到零点,他的三十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手机收到消息提示,屏幕短暂地亮了一下,又熄灭。
邮箱里的信件仿佛有种丧钟敲响前的美好安宁。
三十岁生日快乐!此时此刻,我们应该正待在一起,共同迎接这个重大而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到来。我不知道你从前都是怎样度过每一个生日的,既然我已经来到你身边,就有必要承担起给予你快乐的职责。
面对有关于仪式感的一切,我可能会很啰嗦,章程又多,在这里向你预告,未来你或许需要小小地忍受我一下。
还记得桑戈的星空之下,我们第一次谈心,我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其实,我也是初次体会爱情,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你包容。我向来是不害怕,也不吝啬于付出真心的,只盼望着你能与我怀着同样的想法去经营与维系这段恋情。
有时候,我也能感受到你可能对我并没有完全坦诚,但每个人或许都会有难言之隐,我等待你主动向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