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泽兰皱了皱眉头,心里却无可奈何。
她上个男人去世时,程芬年纪也不算小,被宠得有些娇惯了些,一不如意就爱使小性子。
她不用去问就知道程芬心里怎么想的。
怪她这个妈不疼她,不争取给她弄个工作名额。
可要是有的选,她当然愿意把最好的都留给儿女,问题是现在没得选,对比起一个姑娘家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乡下,自然是在本地找个知根知底的人结婚来得安心。
江湛生有些担心,“没事吧?”
“没事,说话都不过脑子,让她出去冷静冷静也好。”何泽兰半蹲下来捡着地上的钱。
她这个闺女就是太不切实际。
不说其他地方,就他们这片巷子谁家舍得拿一百块钱给闺女当作嫁妆?
几床被子一些日用品就差不多了,非但没嫁妆还得压一些彩礼在娘家,拿着一百块钱嫁妆嫁人难道不比下乡来得好?
程芬还真不觉得好,她只觉得自己特委屈。
一路哭着跑了十几分钟,最后进了一家大杂院,举起手敲响了紧闭的一间房门。
“谁啊?”
“二姑,是我。”
“程芬?你等等……”
房门里传来些许动静,过了好一会房门才被打开,程玉梅一边擦嘴一边笑着道:“瞧你怎么不早点来,早点还能在姑姑家吃上一顿。”
说到吃饭,程芬捂着肚子,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就气得跑了出来,“二姑,你家还有什么吃……”
“哎哟!你咋眼睛都红了?”程玉梅尖叫着打断她的话,拉着人往屋里领,“谁欺负你了?你要被欺负你可得跟姑姑说,姑姑替你做主,你爸要是还在,他哪里舍得你掉一滴泪珠子。”
程芬一听,心里更委屈了。
眼泪哗哗往下落,“我妈不打算让我接班。”
“那她让谁接班?”程玉梅皱着眉头,“她不会想让你哥哥接班吧?你哥哥脑子都烧糊涂了,哪里依靠得住?你妈以后不还得靠你养老。”
她和何泽兰当了好几年的姑嫂,那些年没少扯头皮。
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懒得提,最恨的就是大哥去世后,本属于程家的工作居然让何泽兰顶了班,拿着这份工作居然还二嫁了!
程芬擦着眼泪,“她也不打算让我哥接班。”
程玉梅挑了挑眉头,以她对何泽兰的了解,肯定不会糊涂将工作指标给自己的继子,一定是有其他打算。
她也没着急套话,拉着侄女的手劝了几句,跟着扬声道:“杨丽给你妹子倒杯热水,别天天待在屋里绣你那几块破帕子。”
没一会,杨丽端着热水杯走了出来,她不乐意道:“哪里是破帕子,那是我的喜帕。”
她将杯子递过去,好奇问着:“舅妈不让你接班,难不成让你下乡?我跟你说,下乡可不是什么好事,一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不是不知道妈对着舅妈使劲。
这么关心程芬也不是看在死去舅舅的份上,只是想着等程芬接了舅妈的工作,再将有工作的程芬介绍给杨家大伯家的儿子,大伯家娶个有工作的儿媳妇得了好处,愿意分间屋子给她妈,同样也能看到大舅妈吃瘪……
够折腾的。
几十年的恩怨,就一直惦记到现在。
程芬擦了擦脸,哽咽着,“我妈想让我嫁人。”
“嫁人?”杨丽觉得嫁人也挺好,她不就相了个对象,打算过年前把婚事给办了。
“哎哟,你妈真糊涂!”程玉梅可不管好不好,好的坏的她都能往何泽兰身上泼脏水,“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嫁人?这姑娘家结婚就跟投第二次胎,这么仓促谁知道会不会遇到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话听得边上的杨丽直翻白眼。
上个月让她去相看可不是这么说得。
程芬却听进去了,“可不是么,她就是不在意我,不然不会以为拿一百块钱的嫁妆就能打发我。”
“多少?!”
“一百块钱的嫁妆!”
杨丽瞪大眼,她结婚家里要了五十块钱的彩礼和三十六条腿,却只给她塞了五块钱的压箱钱和两床八成新的棉被。
看着哭着快喘不过气的程芬,她真觉得该哭的是自己才对。
程玉梅说了何泽兰半辈子的坏话,这回是真开不了口。
她甚至敢说,大哥要是真在世也舍不得给程芬这么大一笔嫁妆,宠闺女无非就是嘴上哄哄逗逗,心底里还是重男轻女。
不然当初程华烧得结巴,哪怕卫生院的医生肯定孩子没烧得痴傻,但大哥还是觉得这个儿子“废”了。
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又和何泽兰怀上一胎。
只可惜这一胎又是个闺女。
当时为了让何泽兰怀上一个男胎,她和老娘可是跑了不少地方求生子药,这要不是大哥的首肯,她们干嘛这么费心费力?
至于程芬一直觉得大哥对她好。
好也确实是好。
毕竟大儿子废了,小儿子又没见影,不哄着女儿以后谁给他养老?
真要生了个儿子,哪里还会在意她?
即使是自己的亲大哥,程玉梅都不得不承认大哥要是没去世,不仅仅是程芬,何泽兰的日子也不会有现在好过。
为了拼生一个正常的儿子,运气不好还不知道得生几回,就他们大杂院的那户连着生了七个闺女到现在还在生……
而真有了弟弟的程芬,可别说什么给她一个工作指标,为了弟弟结婚和工作,怕是一笔高彩礼就直接“卖”出去,他们程家又不是没这个例子,她大姐不就是被“卖”到了穷乡僻壤的大山里。
哪里会像现在,还给备一百块钱的嫁妆。
她这个侄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么一个妈和继父在,还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搞得她都没心思使坏了,“别哭了别哭了,杨丽带你妹子出门转转,多转几圈心情就好了。”
省得在家哭得她心烦。
何泽兰这个贱蹄子怎么运气就这么好,居然还找了一个愿意给继女备这么多嫁妆的男人,也不知道是真乐意还是装的。
其实江湛生是真乐意,百分百乐意。
家里攒这些钱靠的也不是他一个人,他和媳妇都是拿着差不多的工资,媳妇有三个孩子,他何尝不也是三个孩子?
别看这次分的三百块其中两百给的是继子继女,可他和媳妇都商量好了,剩下的三个孩子也绝对不落下。
他们当父母的没太大的本事,给不了孩子最好的。
那就争取做到最公平。
六个子女尽量不偏不倚,谁也不多拿一分谁也不能少拿一分。
不过江湛生也是看出来了,很显然这个“公平”的分配方式也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但没办法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不打算继续再说这事,吃过饭后他就道:“家里的橘子应该挂果了,明天你们回老家摘些回来。”
老家的后院栽了三棵橘子树,不大,很矮的一桩,每年也结不了多少果子。
虽然他每年都会给家里一些孝敬钱,爹娘有个三病两痛也愿意花钱买药,但他和家里的关系也算不上有多好。
早些年受尽了爹娘偏心的苦,也是不想让子女们跟着遭受这种罪才尽力想做到公平。
他要是不让东阳三人回去,估计家里这些果子也轮不到他。
但孝敬的钱他出了,爹娘治病的钱他也愿意掏,农忙的时候也让孩子们回去帮忙。
那凭啥家里结了果子他不能吃?
家里不主动给,那他就直接去要,属于自己那份无论如何都不能便宜大哥。
橘子树结果、生产队分粮、年末杀猪……甚至掰算着自家自留地种植的蔬菜,到了日子就让子女回去一趟,哪怕是一把葱也得要回来。
反正他家离嘉田生产大队近,走路也就两个小时不到,早上去下午就能挑着竹筐回家。
“成,我明天就去。”江东阳答应得特别爽快,只要不是回老家干农活他巴不得多去几趟,每次去了都不是空着手回。
老家的橘子其实又酸又涩,但有得吃总比没得吃强。
“明天不行。”江小娥摇摇头,她还挺喜欢往乡下跑。
嘉田生产大队临着一座大山,大山的山洼处还建了一座小水坝,运气好山里、水里也能弄点吃食。
可惜她明天有正事,去是去不了。
“明天不是放假吗?”江湛生奇怪,他可是专门挑得日子,明天放假后天小娥两姐弟就得上学,要是老家的人让他们留下来干活,正好有借口推脱。
“明天龚庄公社请卢老师去检修农用机械,他说带我们过去现场实践一下。”
江湛生微微皱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很显然,他并不赞同闺女转院的事,哪怕都过去半年了,一想到就皱着眉头。
原先是忍了忍,想说得话都忍了下来。
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忍不住了,开口道:“你搞得那个机械,都没个女同志……”
江小娥听得哂笑一声,“爸,你这思想觉悟不高啊,‘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都还刷在高墙上,你每天经过难道都不多看几眼?”
类似的话她上辈子就听过,甚至上辈子的父母说得更难听。
哪怕那时已经是21世纪,哪怕自家做得就是这个产业,可他们都认为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选择这个专业?
不体面,也没出息。
但有些事从不看怎么说,而是看怎么做。
江湛生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在家说话呢,别拿那些语录来压我。”
“我倒觉得挺好的。”何泽兰将钱数好放进铁盒里,“车间的周姐就打算让儿子去小娥的学校,说是学个技术出来以后更容易分配工作。”
她还没说全。
当时周姐说着时还特惋惜,说她儿子遇上的还不是好时候,现在申请入学的学生不少,等两年后竞争大得多,不像现在,职工学校里的位置都没坐满,人少分配到的几率就更大一点。
她和周姐没什么接触,平白无故人家也不会专门拉着她闲聊。
还不是因为她家小娥半年前转学,周姐话里话外都羡慕着,说小娥毕业后很有可能能分配到一份工作。
最少比其他专业的强。
程芬也是中专毕业,不过她学的是缝纫,毕业到现在都快两年了硬是没一点消息,再等下去毕业生只会越来越多,更不可能蹲到一个名额。
江湛生听得摇摇头,“那不同。”
江小娥没问哪里不同,问也不会问出自己想听的话,直接当作耳边风,收拾完碗筷就回了屋子。
江湛生有些被噎着了,他觉得这个闺女气性越来越大,都有点管不住。
不过他也不乐意把人管得太死。
把人管得太死压了天性,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身边人:“龚庄公社听着挺耳熟,你阿爷是不是把粮食带去龚庄公社脱的谷?”
以往都是去隔壁大队找人帮的忙,就今年专门托信让他们回去帮忙,说是要把粮食拖到公社去脱谷。
这一路还真不近,爹娘怕累到大哥就来使唤他们,他找了个借口没去,倒是让家里的两个小子过去装装样子。
“龚庄公社那边弄了一台自动式的脱粒机。”说到这个江东阳就来劲了,“那玩意儿可厉害了,把粮食倒进去不用管,自动就能脱好了。”
他过去了一点忙都没帮上,尽坐在边上看热闹,气得阿爷都快跳脚了。
是真的很有意思,把粮食往上面的口子一倒,没一会下面就哗哗掉出脱了壳的谷子。
不单单稻谷能用,玉米小麦也行,比以前脚踏式的脱谷机快捷方便多了。
一想到脚踏式的脱谷机,他腿就有些酸。
早些年年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划水摸鱼,阿爷叫他上他就真上了,踩了好几个小时的踏板,踩得两条腿又酸又痛,足足缓了三天才缓过来!
江湛生有一些惊讶,“自动的?那还真稀罕。”
可不是稀罕吗!
龚庄公社可是打了两年的申请,送出去了不知道多少个人情,最后才将这个半新的宝贝疙瘩给搬回公社。
一款大型电动多功能脱粒机。
可用电可用燃油,搬回来后专门弄了间屋子置放这个铁疙瘩,还在边上搭了一个方便投放粮食的架子。
直接上架子将粮食倒进上方的口子,跟着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做,直接拿尿素袋在下方的出口接就行。
彻底解放双手双脚!
用时还快,比原先那些老设备快了不止一倍。
周边听到消息的人都跑到他们这边来借用脱粒机。
当然也不是白借,费用和脚踏式脱谷机差不多,脱得更干净时间还更短,秋收后整整一个月,这台机器几乎就没停过。
即使过了高峰期,时不时也有人带着粮食过来借用,公社的人便想着趁人不多时请师傅过来检修检修,有小问题及时处理,省得拖得越久成大问题。
“把通知都挂出去了吧?明天上午不接单,到时候职工学校的老师会过来检修,要用就用咱原先的老设备。”
“挂了挂了,通知早就发出去了。”王刚摸着脱粒机滚烫的铁皮,一脸心疼道:“也该让咱们的大功臣好好歇歇了。”
“成。”范泗看了看外面排队的人,“没两个人了,等会他们弄完就拔电源拔掉,我今天刚好有点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你先回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来的都是大队各家分到的粮食,一户都不会太多,大概就二十来分钟就能搞定。
等最后一户扛着尿素袋离开,王刚便打算去拔掉插头。
“等等!王干事等等!!”
王刚手里拿着才拔掉的插头,就见推着板车跑进来的老汉,无奈道:“大爷,这会都到下班的点了,你咋才来呢?”
“这……这不是家里有事耽误了,王干事您看看……”老汉紧张得直搓手,生怕人不愿意通融。
“行行行,我先通电开机,等会机器响起来你就上去将粮食倒进去。”王刚弯腰去插电源,跟着绕到脱粒机后方按下开关。
“嗡嗡”两声,脱粒机开始运行。
王刚刚直起腰身,却猛地瞪大眼,一脸惊恐的大喊:“诶诶诶!尿素袋!尿素袋不能往里扔啊!!”
站在架子上的大爷两手空空,被他这一声大喊也惊得有些慌乱起来,“我、我手松了下,这、这咋办……王干事我要不要进去把尿素袋拿出来?”
看着一脸皱纹的老汉跟个无助的孩子似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王刚也不好太严肃,生怕这位老汉也跟着跳进机器里,他赶紧道:“没事没事,你先下来先下来!”
没事吧?
应该没事吧?
连玉米棒子都能往里塞,一个尿素袋应该没……糟了!!
看着进粮斗里冒出来的黑烟王刚腿都软了……
这下真完了。
卢老师和其他教学老师不同。
他是半路子出家,早些日子一直在千人机械厂当维修工,可以说是厂子里的大师傅了,像这类技术工怎么都比当老师强。
别的不说,工资都得翻两倍。
只可惜一次意外,卢老师在抢修机器时断了右手。
没了右手就算一身本领也没法在厂子里待下去,不过厂子里的补偿再加上月月能拿的补助,就算闲在家带孙日子也能过得去。
可是卢老师不认命。
他学了大半辈子的技术可不是用来带孙子的,手没了他还有嘴,他干不了活但他能来教学生。
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不会缺活干。
只要他想,这边几个职工学校的大门都为他敞开着。
而这会,单手和核桃较劲的他正好听到房门被敲响的声音,还没起身老婆子就开了门,“你是?”
“大娘,请问卢伟志卢老师是住这吗?”
来的是公社专门管农用机械的范泗,本来今天是他家老爷子六十岁大寿,这才提前离开和一大家子聚一聚。
结果聚到一半,听到消息的他差点被吓傻了。
难得的炖鸡都顾不上吃,借了街坊的自行车就赶来,看到走过来的卢老师后,他先介绍了一下自己,跟着赶紧道:“尿素袋掉进去后机器就冒黑烟了,我们直接断了电源不敢再启动,卢老师能不能请你过去看看?”
附近的机械厂其实有几个维修师傅,但要说最厉害的那位肯定是面前的卢老师,哪怕他现在断了一只手,也没人敢说他不厉害。
毕竟机械厂那几位维修师傅可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卢伟志问了几个情况后,便道:“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等明天上午我带人过去。”
“可是……”
卢伟志抬起自己残缺的右手,“没帮手你把我叫去也没用,放心吧,等明天我带几个能手过去瞧瞧,能修一定帮你们修好。”
范泗挺着急,但看着老师傅的右手也确实没法维修,只能耐着性子点头,表示明天会早早在公社等着。
等人一走,黄婆子就问:“你咋不带着卢佺过去?”
以前也不是没人跑到家里请老头子出山,那会老头子都会把孙子给带上,一个靠嘴一个靠手,配合的还挺默契。
卢伟志又和核桃较起劲来,他道:“其他时候也就算了,明天去公社是早就和学生们定好的,总不能这个时候带着自己孙子去开小灶。”
黄婆子点点头,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她小声道:“这话你可别让卢佺妈听到,不然她肯定挑你的刺。”
卢伟志撇撇嘴。
他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个。
本来儿子儿媳算是“门当户对”,他是机械厂的维修大师傅,亲家是机械厂的六级钳工,那时两家相处的还挺融洽,儿媳虽然有些小性子但在长辈们前面也懂得尊重。
可随着他断了手从机械厂退下来,而亲家现在成了机械厂的副厂长,这地位就有些悬殊了。
前几年和大儿一家分家,寻了屋子让他们搬出去,就是因为被这个儿媳妇闹腾都受不了。
恨他不该不顾家庭冒险去抢修设备,弄的残疾断了家里的生计;怨他去职业学校教书一个月只拿二三十块钱工资,还不如觍着脸回厂子求一求原先的老熟人;恼他教那么多学生还不如好好教孙子,早些学会他全身的本事,也能早早谋得一个好工作。
反正他做什么都会埋怨几句。
说白了,就是觉得他年纪大不能给家里多做贡献。
而他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不好骂自己儿媳妇就直接指着儿子鼻头骂,一件件掰算着他们的房子工作是怎么来的,端着碗骂娘这脸皮可真厚。
偏偏有些人就睁眼瞎,嘴里只会念叨当副厂长的父亲,好像沾了多大的光似的,那显摆的劲他瞅着就直翻白眼,实在是懒得和那一家子接触。
可分开了也不消停。
心里埋怨却还是惦记着他这一身的本领,恨不得把他身上的本领全都挖出来塞在孙子身上。
其实卢佺现在也挺有能耐。
十七八岁的年纪不靠他这个爷爷也能出去镇场子,怎么说也是自己从小带到大的,他对儿子儿媳有意见,但是这个孙子不得不说挺入他的眼。
跟他一样,是个干维修的好苗子。
真要说起来,他十七八岁时还跟着人屁股后头求学呢。
可卢佺妈就是好高骛远。
搁在外面人人夸奖的一个好孩子,在她眼里就怎么都不够,恨不得他一下子成为最厉害的老师傅。
“她就是太爱较劲了,总拿卢佺跟她家侄子比。”黄婆子叹着气,有时候看着孙子那么辛苦她也挺心疼的。
但关心多了就像她拦着孙子努力似的,儿媳妇就不让孙子和她多接触,次数多了她也就不敢在明面上提起。
“怎么能比?”卢伟志提到这个就生气,“没错,她侄子是挺有出息,退伍回来都当上干部了,现在还坐上独立的办公室,但他都二十七八了,比卢佺早走了十年的路,哪能这么比?”
“行了行了,不提这个了。”黄婆子见他生气,拍了拍他肩膀就道:“早些休息,明天你还得赶早去龚庄公社呢。”
龚庄公社离这边有些距离,搭最早的早班车也得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所以卢伟志早就安排了,让学生们提前一小时到校。
江小娥是最早到的那个。
挎着一个布包等在早就定好的操场里,等第二个人到时她正坐在台阶上啃着手里的馍馍。
“你咋来的这么早。”罗朗一个大跨步坐在她边上,说话时总会往边上瞟上几眼,“我住得近,还以为会是最早的那一个呢。”
话落音,又忍不住瞟了一下。
江小娥一个叹气,将手里的馍馍一分两半,递过去道:“最后一点,没了。”
“够了够了嘿嘿!”瘦黑的罗朗笑得眯眼,不舍得大口大口吃,一点一点掰着往嘴里塞,“你家馍馍真香。”
哪里是馍馍香,只要是能吃的粮食就没不香的。
江小娥觉得自己是越活越过去了。
她不是那种进入学校就一股脑投入学习的人,上辈子在学校除了学习之外也懂得去结交合得来的朋友。
她向来不吝啬夸赞,生活上也极为大方,更知道该如何对一个人表示欣赏,拉近彼此的关系。
罗朗就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选。
他家里条件很差,不然也不会眼巴巴盯着她手里的馍馍。
但一个家庭条件差到连饭都快吃不起的程度,很少会愿意花钱把孩子送到学校读书,除非有其他原因。
罗朗年纪也不大,在班级里算是最小的那个,才十五岁的他能来职工学校上学,是因为有人愿意资助他的学费。
原因也简单,看中的就是他有天赋。
确实有天赋还挺努力,性格也算合得来,江小娥向来对这类人极为大方,但现在也是真大方不起来……
刚那半个馍馍,就是她为数不多的家当了,再多她真给不起。
再不舍得半个馍馍没一会就都进了肚子,罗朗拍了拍肚子,那股饿到烧心的感觉稍减了些,他道:“过段时间山里的野柿子结果,我也请姐姐吃!”
“你家附近有山?”
“有啊。”罗朗点了点头,夸张的用手比划着,“老大两座山了,当时大队就是想在山上取水,请了人来钻井没想到把机器给弄坏了,嘿嘿结果好到了我。”
这事江小娥听他说过。
资助罗朗读书的就是钻井队请来的维修工,人家在维修,他这个瘦娃子就在边上盯着。
大队的孩子来看热闹不是什么稀奇事。
稀奇就稀奇在罗朗不光光盯着,还知道在人家徒弟递错配件时嘟囔了一句。
人家老师傅带着好奇考验了一下,发现罗朗记忆力特别好,拆开机械的步骤他记得清清楚楚,一根螺丝、一个纽盖他都记得是搁在哪个部位上。
或许是惜才吧。
老师傅和罗家一商量,便决定出钱送他来读中专,只要能毕业就能去老师傅手下干活。
这也是他们班唯一一个还没毕业就已经有工作指标等着他的学生了。
可以说钻井机一坏倒是改变了罗朗的一生,每次提起这事,他就会忍不住嘿嘿地傻笑。
“你们俩来的也太早了吧,这么积极呀?”前方又来了两个同班同学,互相打起了招呼。
罗朗一昂头,“凭本事赢来的机会,当然得积极一些!”
这次跟着老师出外场实践,可不是所有人都跟着去。
不然乌泱泱一群人,人家公社也不见得能同意。
一共五个名额,想去就凭本事自己争取,这次跟着去的五个人,都是前天考试的前五名,一个个可是拼尽全力抢这几个名额。
“江同学,试卷上最后一题的千分尺测量轴的直径你是怎么算出来的?”戴着眼镜的男同学捧着一沓厚厚的课本凑了过来,“我看了一下,咱们俩最后得出的数额一样,但明显你的过程要更简易一点,能不能请教一下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过盈配合,《机修手册》60年代工人培训教材。”江小娥说着,“第五册专门记载过盈配合的套用公式。”
这本书不属于学校的教材。
只不过卢老师提过几次,为了弄到这本手册她可是承包了大哥两个月的家庭卫生,这才让他想法子帮她弄到了这份手册。
大哥这个人正事不做,还有些游手好闲。
但是他脑子活歪点子多,有些路子找他准没错,甚至为了不在家干活,都不用她主动提就找到了另外一本机修教材,希望她继续把他的活给干下去……
不得不说,这些教材对她很有用。
这是一本六零年代才普及的教材,这些教材里的知识点过重于经验和手工操作,随着时间的发展有些东西早已经被各种器材和工具替代,如果她没有接受这些知识点,根本没法适应这个时代。
不然她还得将这些器材和工具弄出来,才能跟上其他人的脚步。
不过这也证明她选择来学习是正确的。
这些知识何尝不是充实了她本身?老祖宗们留下的知识和经验真的太珍贵了。
“这本书卢老师是不是提起过?”
“我去旧书市场找过,可惜没找到,江同学你要是有的话能不能借来看看?”
江小娥还没开口,前方就传来一声大喊,“别闲聊了,人到齐咱们就先去车站。”
卢伟志来得也挺早,见人都到了便催促着往车站赶。
这次的外出实践是他提起,也是他主动联系的公社检修,这边过去得先去车站搭乘巴士,一人一趟就是三分钱车票。
三分钱不多,但对于一个学生来讲也不算少。
卢伟志不心疼这点,干脆就包了来往的车费以及中午的一餐伙食。
前天的考试战况为什么那么激烈?
还不是因为除了能现场实践之外,还能吃一顿饱饭,老师请客,不说能不能吃好但一定能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