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共骑一匹马,前面的肯定要让后面的先下,不然不便下马。
她虽非擅马,但看着也不是新手,否则早在前面就被甩下马背重伤甚至惨死了。
他一愣,嘴角下压,手头动作也微微停,语气有些冷冽凶意。
“怎么,怕我对你做什么?我又不是疯了?!”
他脑子想都没想就冲马救她,才是真的疯了。
他现在都不能理解自己这般莽撞。
这有违他从小接受的继承人教育——自觉金贵,野心朝上,为何要朝下冒险?实在愚蠢。
她还怀疑自己!
“殿下,你的手怎么了?”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一愣,后者得到了答案,知道自己误会她了,以为她是因为怀疑他图谋不轨才恨不得远离三尺之地,莫名又不恼怒了,跟无限饥渴时喝到了蜂蜜水似的。
前者则是已经侧过身子往后瞧他的臂弯,通过林中空地暖色黄昏光辉瞧见被撕裂的左臂衣物下面有血色沁润出雪白里衣,隐约能看到锋利树枝划伤皮肤留下的血口。
“能先下马吗?”言似卿权当没听到刚刚蒋晦所言。
“等下。”蒋晦已经听到外面下属们追来的马蹄声,不让先下马,而是出了手腕力道,索性从手腕撕怀的袖子里面扯下了里衣绵软白布.....因为是里衣,并未外衣,别人也看不出来。
撕下一截袖管撕成长条,迅速在她的肩头处环绕肩膀系带几下。
言似卿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物左肩部位被撕裂出了一些口子,露出了肩下的贴身银白物什跟些许锁骨肤色。
里面的细带子,也被勾断了。
想来是最早被马匹带着狂奔在林中小道,被那些狂肆的树枝撕坏的。
她当时只顾着低头保护重要内脏跟脑部,顾不得别的。
难怪后来觉得有点凉。
再不做些什么,里面的物件恐怕就松落了,届时难堪得很。
总不能让下属们一直回避。
她的脸色顿时不自在了,但也不动,这个地方她自己没办法处置,只能在那些下属们赶来一览无遗前先让蒋晦帮忙.....
事急从权。
她没有侧头看他的受伤手臂或者看自己的肩臂,而是往前,垂首,双手揪着缰绳一截,任由他处置,安静无声。
蒋晦也知她端庄知礼,甚至有因为年少失父母失势、长期寄人篱下而不得不乖顺的传统古板,他不好摊开说这种事去刺她的脸皮,于是对此一声不吭,只迅速动作。
言似卿见识过到对方握弓射枪的刚强骄烈,武力无双,都在那修长白皙的少年感手指间爆发力十足。
她本以为这样的人就是刁钻肆意不通细腻的,结果,拿着破破烂烂的布料长条系绑外衣,竟也很灵活迅速。
甚至没有让他的手指碰到她外露的些许皮肤半点。
就是长久没有呼吸。
好像他一直在憋气,忍着。
听说憋气是为了让意识极端专注一件事,不会被其他事干扰。
野兽狩猎时,在此几乎等于本能,也是进攻性最强的时候。
一触即发。
言似卿就这么等着。
最后,蒋晦顺势抹了下自己臂弯上的血液,往她肩头衣物涂抹了下。
“他们会认为你受伤了,别无其他。”
言似卿眉梢微动,没说什么。
“好了。”
蒋晦说完,看她身体没什么问题,有片刻的安静,好像一直在盯着她,呼吸也没释放,就这么寂静无声。
她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目光也一直在自己身上。
马背上的距离还是太近太近了。
一切变化都如肌里亲贴,是温是寒,是热是冷,分外明显。
她感谢他,又忌惮他。
却没办法对抗其先天具备的第一等强权,就只能缄默着,垂首时,看到前面这人绕过自己腰肢,转而握着缰绳的手指不断上下摩擦着绳体表面。
言似卿嘴唇微蠕,手指曲起。
些许,他动了,松开缰绳。
在她耳边轻轻一句,“刚刚对不住,误会你了。”
言似卿心里一松,客客气气道:“殿下临危救我一命,已是天大恩情,将来必有回报。”
蒋晦下了马,站在马边轻抚马匹脑袋,抬眸瞧她一眼,眉眼俊隽,但眼底有些矛盾。
轻飘飘、像抱怨、撒脾气的小声一句。
“我想要的,你还真不会给。”
言似卿:“.....”
她,没听到,自然也不会回应。
正好此时若钊等人前后赶到,看到自家世子在从旺财身上垂挂的囊袋里取药,并未怎么管另一匹马上的言似卿,后者自行下马,肩头似有伤处,有血迹,被简单料理过了,并无大碍。
“夫人肩上可能出血了,幸好处置了外伤,等下可不能一人独骑。”
可能还是自己世子伤势更重一些。
有臂上撕裂伤。
若钊等人不会联想更多,本也没什么可编排的,刚刚那场面过于凶险,能无大碍就是天大的侥幸了。
两位女子暗客过去照顾言似卿,蒋晦已自己简单上药处理了伤口,只让下属帮忙包扎一下即可,他跟言似卿都对刚刚的事掠过,不提别的。
安安静静的。
蒋晦冷漠着,一个眼神都没给言似卿。
言似卿心知肚明:世子从小桀骜且名扬帝国,高傲非常,少亲近女子,若难得动了点念头,却只是商贾之家的一介寡妇,十足违背其高贵出身,心里愤怒在所难免。
他不为难她,但恼怒他自己吧。
下属们以为他是恼怒差点就让辛苦拿下的目标差点死在路上,说白了也是他们责任在身,连着他们跟言少夫人一起恼怒,既都有些战战兢兢。
不过在这时候,他们都关注到了这一株老榕树。
白幡密集飘动,黄昏光辉已经落淡,黑暗覆顶而来。
“殿下,这些白幡挂着怪渗人的,莫非是祭妖鬼之物?这老榕树里面可能空心,莫非是白狐老巢?”
他们都还记得此前白狐鬼影吓人一幕,再武力超群,也是凡人之身,难以对抗如此鬼祟之事,难免有些心慌胆怯。
蒋晦看了一眼那白幡,挑眉,眼力极好的他已经看到白幡上面的歪歪扭扭图文了。
“什么白狐老巢,那白狐影子看似离地腾飘,怕是因为穿得黑鞋子,在林中暗处瞧着就是黑呼呼一截,跟鬼似的,但鬼飘过去的时候,出不了树叶被踩踏的声响。”
世子的人力听力眼力都天然超绝,乃天赋之人,在朝堂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毕竟年少上战场,还战绩斐然,没点天赐的神通是不可能的。
若钊等人闻言点头,心定了许多,但也好奇若非妖鬼,莫非是本地人作祟?装鬼吓人?后面还有白烟呢....还有这些白幡....
他们还存疑,乃天性,蒋晦对下属也没那么多耐心,正要训斥他们胆怯,还未出声。
“白烟是烧香祭祖而出,那边地上有残留灰烬,白幡上的古怪文字图样是当地人少有读书人,字体会的不多,写得囫囵模糊,字迹不好看,不是什么祭妖鬼的鬼画符或玄文。”
“黎城地界,百族多在深山隐蔽,不通汉化,多有迷信,凡有祖辈生死,以长寿老木祭祖祈福镇不明之事。”
“祭祖时,穿白也正常,他们往我们经过的林子里跑,应当是他们村子里出事了,匆忙厉害,被我们遇见....那白烟,是他们手里点燃了的香。”
言似卿细声解释,众人再看,果然如此。
“地上灰烬还有热意,这里还有纸钱。”
“这字,果然很丑。”
言少夫人为人端方雅致,不说人是非,用词还是比较体面的,其实就是字丑。
众人这下彻底明白了,不是妖鬼就好。
言似卿只是小伤,伤到的皮肉也不好在这敞开处理,那俩女暗客也知晓,只是简单涂抹了药膏,她起来后,走到冠盖茂盛的老榕树下细细观摩片刻,手指也欲挑了白幡查看....
却被剑鞘先一步挑起了白幡,送到了她跟前。
“这山里人的祭祖物什,是他们的迷信,夫人若不信,也不必这么不避讳,就不怕上面带着脏吗?”
蒋晦语气凉凉,也不看她,就是见不得她这么不小心。
言似卿察觉到这人自打下马后的冷漠,也不探寻内情,本来这人就素来乖张阴阳。
“殿下说得对,下次民女会注意。”
“但他们这里可能出命案了,我们还要去村里吗?”
言似卿一说,众人全部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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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还被剑鞘挑着,蒋晦上前也看了看,暗自:果然好丑的字,还鬼画符,鬼都看不懂。
“你能看懂这些文字?”
他记得这人的字迹笔力很好,显是从小精心教养过的,也博学广知。
“其实也看不懂。”言似卿看得出他在揶揄自己,“不过,这几条白幡新一些,笔迹色调却很淡,山里缺少物资,更别提笔墨了,而且这里所有白幡都是同一个人下笔的,应该是他们这里唯一识字的人了,也没好的毛笔,其实用的也不是墨,是当地一些草木捣汁混着木炭灰制造的土墨,色淡且有苦味,还化开了,制造很粗糙,而且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条。”
“同时期的,如此匆忙下葬祭祖,只能是因为非正常死亡。”
“他们害怕。”
所以再出什么意外,才吓得跑成那个样子,连带着刚好路过的他们也被吓到了。
言似卿这么一推敲,众人深以为然,蒋晦知她年少经历,信任她的才能,也赞同,思虑一二后,道:“你是担心那边有什么瘟疫?”
瘟疫也是命案的一种,一下子死了不少人,当地人不解内情,只能祭祖问先人求平安。
若是有人凶杀做诡,那反而是小事。
言似卿点点头,“但入夜了,此地偏远,恐有猛兽,能入村住宿最好,若不能,也只能避开最危险的。”
瘟疫是最难对抗的,哪怕她擅医,对于深山不明源头的瘟疫病症,她也不敢冒险。
蒋晦果断,甚至堪称粗暴,“抓个人问。”
言似卿其实也没等蒋晦另外派人出去抓当地村民,不多时,就有其他下属赶回来了,还提着一个白乎乎的小短腿少年。
扔在地上后,负责抓捕的下属立即吃了药——若钊他们有,太医院那边配置的灵障丸,王府自然不缺,蒋晦这趟行程也是早早预备的,准备齐全。
扔下的小白狐已经被包围了,鞋子果然黢黑,当地的黑布鞋,现在看着都黑呼呼的,竟已十八岁,因是山里人,吃喝不够,个子矮。
若钦先行逼问,故意道:“你们此前装鬼吓人是何用意?莫非你们村是谋财害命之地?”
小白狐叫王豆豆,闻言瞪大眼,满口否认,“什么故意装鬼?我没有!!你们是什么人,还来我们村....别,别杀我,我说,我说....”
“我们就是在祭祖,就是那棵树,我们村的神树,三百多年了呢,昨天,我小叔叔死了,我们这一家的得穿白衣祭祖....”
若钦先看了蒋晦,再看言似卿,这两人都瞥了他,他继续问:“深山村落有丧葬风俗也是常理,但也才刚死,这么匆忙?而且你家人丁如此多,一下子这么多孝服,一村同宗?”
“不不不,才不是,我们这门户很多的,也算是大村,各有姓氏本宗,其实也不止我们家死了人....老李家的小儿子,张三家的大孙子,还有村长家的小孙子,加上我们家,一共四户人家都是这半个月的事儿,前面是已经下葬了的,到我小叔叔这,村里人吓得慌,这才一起祭祖问灵。”
才半个月,死这么多个?而且必然年龄都不算大,早死必是异常。
“你小叔叔多大,莫非得病了?”
“也不是....就是....落水...淹死了....”
他支支吾吾的,众人头皮一凛,以为当地有怪病蔓延,这人不敢说,言似卿却突然上前,拉了下这少年的衣领....
王豆豆都没缓过神来,呆呆看着她...直到青葱玉指从衣领下面夹出了一根...鸡毛。
原本蒋晦要拦她靠近这不知是否感染瘟疫的王豆豆,一看她手上东西,不动了,只冷声问:“你们以为这些人的死是水鬼害人,所以用家禽祭喂?”
王豆豆刚刚还迷瞪着呢,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怪厉害的,尤其是这女子,一双眼好像能看透一切。
他不敢撒谎了,点点头,“是的,我小叔叔他们都是死在水中,尤其是李多谷,原本只是失踪,后来从村外的水塘浮了上来,皮肉都被啃了,可吓人了。”
“当时我们也只以为是野兽吃的。”
“后来张五也死了,尸体也很吓人....我们就怀疑水鬼吃人了。”
“后来....”
说起别人家是吓人,说起自家至亲,他一下红了眼,垂头丧气坐在地上,不吭声了。
如此一说,那就肯定不是瘟疫了。
水鬼?野兽吃人?还是人为祸?
众人其实都能接受。
言似卿神色微缓,手指夹着的鸡毛被松开后,风一吹,淡落地面。
她不吭声。
蒋晦也不看她,已有决断:入村。
王豆豆惊讶,但怕他们被水鬼害了,说了两句,年少者,淳朴善意居多,不想害人。
蒋晦让女暗客与言似卿双骑,瞧见对方上马无碍,才飞快移开目光,但发现王豆豆还在红着脸看言似卿。
上马后,他拉了缰绳,对那王豆豆说。
“水鬼吗?”
“我们这些外来的皮肉应该不和其本地口味,像你这样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小男孩,才好吃。”
王豆豆一下子脸都白了,宛若天塌。
言似卿将一切看得分明,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垂眸整理了下袖上粘连的竹叶碎屑,却发现它顺着微损的布料缝隙,贴到了皮肤肌理。
指腹剐蹭到的时候,微微疼痛,她想起那人用臂弯格挡树枝,衣物都被划裂开了,皮肉就不只是割伤了,若钊往上涂抹药膏止血时,那人背着身,一声不吭。
痛不痛,自己知道。
言似卿的手放下,默默揉按了下腰肢,身后的女暗客察觉到了,低声问:“夫人腰不舒服吗?”
这人的下属怎么都这样?
言似卿微抿纯,平静否认了,手也松开。
但他们此刻已经出了昏暗的林子,到了外面,发现天好像还没黑透,又有了昭昭光晕,她一眼瞧见前面不紧不慢背对着他们的俊俏郎君耳根红透了。
他听到了。
蒋晦确实心神不宁,握着缰绳的右手再次抻开五指,好舒缓上面久久不散反复回忆起的触感。
他跳上她所在马匹之时,为了稳住她,大手握过那一截细腰。
用了力气。
柔弱的少夫人,她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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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 前面就是我们村,过桥就是了,其实在云渠县,我们村还算有名的, 山里野味儿, 吃肉不愁, 也算安定,几次战乱都未波及,梯田不少,农耕各有定数,几年下来丰收都不错,县里人都羡慕我们呢。”
“也就是最近这些事儿....”
王豆豆指引之下,众人很快找到了方向, 从林子里出去, 刚出去就沐浴了光辉,原本被妖鬼之事所迷, 眼下很快被光明扫荡阴霾, 觉得入目的袅烟山村跟溪流拱桥在黄昏下颇有闲乡意境。
若钊随口问:“此前你提到死了四个人,李多谷死在村外水塘, 那别人也都在那边吗?”
若是固定一个水塘死亡,但凡这个村子里的青壮年有些胆气, 村长有点魄力, 就该安排人蹲守监察,还能被凶手拿捏整个村——这村也不小啊,一百多户都有了。
若是衣食无忧,在云渠县有点名气也不奇怪。
王豆豆:“也不是,其中张五就死在那。”
他语气有点奇怪, 正骑马上桥的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往边上看。
桥下溪流潺潺,水涡滚旋,夕阳光下波光泛金,但往下游三尺地,也就是在旁边大石头缝里钻出的青松枝头下,有一不大不小的溪中水坑,应该有些水深。
众人看了看,觉得也不至于能沉下一个年轻小伙子。
“不是,是...人头。”
“张五的人头在下面,那天我村里的婆子们在那洒水洗衣,那池子本来就是用来洗衣的,结果勺了两大瓢水,第二瓢吃重,活脱脱勺上来一个人头,都脸皮都烂了,那乱糟糟的头缠成一团,眼珠子从窟窿眼里突出来,缠在头发里面。”
言似卿听着都吃惊,遑论当地村民了,被这可怖之事吓得够呛,王豆豆说那王婆子都被吓得卧床不起了,至今手还在抖。
不过也是他们正说这话呢,王豆豆还督促他们早点过这座桥进村,可别摊上事儿。
“谁知道水鬼现在躲在哪儿.......这里是唯一入村的石桥,不然我才不走这儿....”
蒋晦:“就因为都死在水里,尸体还都有残损啃噬的迹象,你们就认为是水鬼?”
王豆豆:“也仅非如此,李多谷失踪的那晚上,我们村的王麻子就突然在深更半夜光着裤衩子满村乱跑乱叫,说是见到了水鬼,他素来混不吝,满嘴胡咧咧,说些乱七八糟的鬼怪之事,我们小的时候还爱听他说这些,长大就觉得他不正常,过路的赤脚医生都说他脑子有点问题呢,是痴傻残缺之人,所以那晚上他的话也没几个人信,毕竟当晚他还一身酒气,直到张五都死在水里....紧跟着村长小孙子林丰收都出了事,村里人就信了。”
“找了那王麻子问,才知道他那晚从外面喝酒回来,路过村子外面的水塘,瞧见了白乎乎的圆咕噜东西从水下冒出来,他当时不知是什么,但因为刚死过李多谷,他害怕,正想走,发现脚上好像被头发缠上了,人往水塘那边滑,半身转眼就进了水里,他吓坏了,扑腾着疯狂往外爬....出来时,回头瞧见水鬼披头散发的脑袋就浮在水上,直勾勾盯着他。”
言似卿突然问了一句:“然后他就这么一身水淋淋在你们村里跑,你们村的人当时看到也依旧当他醉酒胡言?”
蒋晦知道这人其实是在问:王麻子当时是不是湿了衣服跟身体,若是没有,那就是胡诌,案子也可能跟他有关系。
王豆豆撇撇嘴:“当时他大半夜把我都吵醒了,我钻出窗户往外看,看他被包围,村里人骂他,他只叫喊有水鬼,确实一身湿哒哒,脑袋上还挂着水草,村里人训斥他,让他穿好裤子....把他赶走了。”
“他醉酒栽跟斗进田地钩子,或者滑进水池,都不是一两次了,我们这里距离县城偏远,他去小酒馆喝酒都是白日,那会村里人在附近干活,顺手拉一把就是了,入了夜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在家里睡觉,哪里能管得着他。”
不过,他也想起一件事,“当时村长死了小孙子后,对这件事非常在意,把他抓起来审问了,问他为什么那么晚去喝酒....”
“他说,是白天去的,但在镇上遇上一群读书人吵架打架,看热闹的时候被牵连,官府过问,连着他一起训诫了...他还被那些书生抓挠过。”
王豆豆指了下左脸,意思就是他也看到了对方的伤。
村里人也去求证过,其实也不需要求证,细数当时事发时间,约莫是七八日前,县城里的新鲜事自会随着外出去县城卖菜的村民回来大肆宣言,藏不住一点消息。
读书人辩论是常有的事,打起来,还被官府过问了,那就很新鲜了。
“反正此人疯癫,诸位你们进了村,找地方住下,可千万不要靠近他们家......”
他胆子小,在前面快步走,一边说话,还没一脚踩下最后一阶的石板。
眼里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睁大眼,整个人都吓得哆嗦,脚下一滑....
惨叫一声,人就踩空了,往桥下栽。
好在若钊迅猛,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后领子,将他提在桥墩边上,免得下去后身骨撞到下面坚硬的溪底石床,撞出大毛病。
但目光一飘,差点手抖将人松落。
前面那水坑里,既是此前被捞起过张五头颅的水坑,现在咕噜噜冒泡了。
冒出....一只手来。
往上突,五根手指胖乎乎的,似是泡胀了,又往上狰狞爪勾状——就对着他们。
这一幕可是吓人。
如有鬼,在征兆恶意。
众人心里咯噔,言似卿怔松时,蒋晦瞥见她脸色微白,以为她吓到了,皱了眉头,脚下一点就腾出要下水弄掉那劳什子断手....
战场无双,杀人无数,他才不信水鬼之事,倒要看看是何人作祟。
“表哥,等下。”
一声软乎呼喊让蒋晦身体一麻,本要下溪的他半空侧旋,闪落在旁边青松树上,枝干颤颤,他看向言似卿。
后者没看他,反而朝村里那边示意。
众人看到了——村里那边一群人熙熙攘攘吵闹而出。
若是争斗,他们这边随便出手就能喝住村民,不怕拿不下,哪怕村里人肯定更多,人只要见了他人血,第一怕的就是自己也流血。
言似卿是觉得当地人肯定对水鬼之事深信不疑,若是这些人瞧见他们贸然破坏水鬼“贡品”,恐怕会把罪责都转移到他们这些外地人身上,对他们喊打喊杀。
届时徒增麻烦。
村里人果然都过来了,其中还有几个“大白狐”,可不就是此前在林子里上蹿下跳鬼一般的白狐妖吗?
言似卿当着那位老态枯槁神情刻薄的村长老者面,坦然指了下那根断手。
“表哥你细看,这断手是完好的,没被啃食过,也许是此地的水鬼大人近期食欲不佳,但水鬼大人无所不知,因为我们这些外地人来了,在警告我们不要冒犯她,要我们怪怪安生在村里借宿,早日离开她的地盘,否则这断手就是我们的下场。”
少夫人可真是了得,不管她怕不怕、信不信,但能借鬼神强行借宿,也是若钊等人想不到的。
蒋晦应对很快,立即道:“表妹所言极是,哥哥我莽撞了,差点冒犯了当地,这位村长,我等并无恶意,只是身为客商,要护送商物前往长安,长途借道此地,此前在竹林那边赶上白影诡异,被吓到了马匹,还以为有劫匪图谋不轨,这才反应积累了一下,现在看来只是误会。”
客商?商物?
言似卿若有若无扫过他一眼,心里推敲:他们这一行人的打扮做派其实要往官府人马上搭靠也可以,如此还能震慑这个村的人,蒋晦竟然不提?
只说客商。
若钊等人则是惊讶蒋晦这么强势霸道的人竟会顺着言似卿的开头,跟这村长老头儿服软,态度和煦有佳。
这么一说,村长愣了下,反而不好贸然动手了,一来他们信有水鬼,万一水鬼真的是在警告这些外来人,他们随便动手,违逆水鬼意思,焉知水鬼会报复本地人还是外来人?
二来,这些人看着也不好对付,客商?
这么多人能护送什么?也没瞧见大件商品,那必是极其珍贵的宝物了。
村长毕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浑浊眼珠子闪了闪,就说了几句场面话,先是呵斥他们是哪里来的外地人,随便乱闯,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冒犯他们当地......
“若是住宿,定不可捣乱,否则别说水鬼大人要惩治你们,就是我们百茂村的村民也绝不会姑息。”
两边说话,暂且没有动手的意思,其他村民这些时日本来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对什么异端之事都十分敏感,对蒋言一干外来人也谈不上好态度,只是碍于若钊等人都有刀剑,似乎是镖师所属,他们得罪不起。
村长又有了和谈的态度,他们也就放下了锄头等物。
世子殿下都放下身段了,若钊等下属自然上道,主动上前掏出了钱袋子,在蒋晦一个眼神下,拿出了好大一块银锭,大方豪气,傻子肥羊似的,只说:“叨扰贵村实是过意不去,这是借宿之酬谢,还请笑纳。”
村长等人一看到这掌心沉甸甸的银锭都直了眼,但村长假意推拒了一番,“过路也是常有的事,虽说我们只是小村庄,空房有限,也未必有什么吃食跟被褥,也家家户户都穷困,但你们真要住宿的话,我们真收钱恐怕也....”
若钊:“要的要的,那自然是要的。”
村长:“恐怕.....”
蒋晦看了下天色,眼神状似不经意扫过言似卿身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语气比此前倏然冷了几分:“如果实在不要的话......”
这人生来一副名剑利刃的锋利样子,装样做派诓人就不那么容易让人如沐春风,比如雁城,她能看出他的厉害,来了这村里,这些村里人就更能体会他的攻击性了。
何况他还装不了一会儿,突兀地就撕裂了伪装,冷厉斜瞥,傲下视人,活活激灵到了那村长。
爱钱也怕人。
村长立刻伸手拿过银锭,不装清高了,一口应下借宿的事儿,还有了三分谄媚相,想了下,直接提出自家跟老宅空房多,可以容下他们....
他都没考虑过其他村民的家里,就是没打算将这笔钱分于他人,想自家一口吞下。
蒋晦跟言似卿观察了下这些村民的表情,心中会意,蒋晦就继续冷漠问了老宅跟他家位置,得知分开一些距离,单门单户容纳不下,就果断拒绝了,要求必须所有人挨着住,村长无法,迅速换了思路,提出自家跟隔壁王家合起来拼屋,两家空房是够的,如此可容纳所有人。
老王家就是王豆豆家里,王豆豆睁大眼当场应了几句,被家里长辈拉开了,一位老人出面商讨,为了圆满吃下钱财,不让冷脸的蒋晦后悔,他们甚至还愿意把住着的人挪到村长家,完成腾出自家院落给他们过夜。
这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彼时他们定事时,言似卿留意到了这些村民的反应,也在溪边看人在桥溪两边沿着那溪中水坑悬浮着的断手祭拜悼词,那几个白狐神神叨叨的,其中就有被拉去的王豆豆,他是有活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