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瞬又耸耸肩,替秦颂拽了拽被子,随后站起身,“放心,我绝不会再输,等我凯旋。”
窗户一开一合,冷风还留在屋里,那道高大的红衣青年已消失不见。
太冷了,秦颂把被子裹得更紧,再次躺下。
翌日醒来,婢子们进屋照顾她起床,一个个不断咋咋呼呼。
沉星在床脚拾起一支玉笛:“小姐,这玉笛好漂亮。”
降月发现一团猩红:“哎呀,小姐被角上怎么会有血?”
秦颂顿时警觉,那团血印子是昨晚秦颂裹着被子,踹到陶卿仰腹部的位置。
昨晚房间里燃了一夜的油灯,煤油味道浓郁,竟让她没有注意陶卿仰身上的血腥味。
她又瞥了一眼那管玉笛,是有何事那么急?连玉笛都忘了拿走。
想到这里,她立马推开窗,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积雪快堆到窗沿上了。
门口一排铁甲兵,正放轻了动作有序铲雪,他们一夜没睡吗?
秦颂心下微澜,对他们肃然起敬。
他问他们:“你们将军受伤了吗?”
离她最近的一名士兵回答:“陈裴之死前暗算将军,在将军腹部刺了一刀,将军昨夜进城换药的。”
秦颂扶着窗台的动作僵住了,听陶卿仰昨夜所言,战事并不乐观,若主帅再出事,怕是祸不单行。
秦颂正想着,身后又传来降月忧愁的声音:“小姐,粥更稀了。”
降月去后厨取早餐来早餐,却被告知余粮见底,三餐吃粥也最多只能支撑两天了。
秦颂顿时心惊,倒不是因为她饿,而是因为全城都指望着他们带过来的那点余粮勉强维持体力。
加上今日霜雪封冻,大家需要更多的能量补充体力,若粥水见不着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乱子。
秦颂只能期待黎予等人快速运送粮食回来。
偏偏好消息没等来,坏消息先传了来。
陶窈踏马而来,告知秦颂:“南边大雪封山,遇到了雪崩,秦大人前去接运粮食的队伍全被拦在了山下,不知情况如何,城防军将即刻出城救援,北城营尚有五百城防军由汤副将调遣,城中就先交给阿颂和沈夫子了。”
陶窈带回消息后,就骑马而去。
可一早起来,衙役来报夫子受了风寒,送到了医馆诊治,秦颂只好打起精神,候在衙门,尽量处理好她能应付的一应事情。
可噩耗还在一件件传来。
沈夫子彻底病倒了,医馆称沈夫子不是风寒,是恶疾。
月前,城中刚爆发过一轮恶疾,大家都以为已经熬过去了,没想到又卷土重来。
沈夫子年迈体弱,恶疾来势汹汹,他很快开始咳血,已然下不了床,秦颂想去照顾,却被医馆的人拦在了外面。
“这恶疾会传染,多病一个,我们就多一个负担,秦小姐还是别来添乱了。”
秦颂见不到夫子,甚至被当成了累赘。
她识趣地返回衙门,尽量稳住民众,她派遣身边护卫,紧急隔离有症状的民众。
可大雪封了一天一夜,南边的道路还是没有挖通,民众饥寒交迫,又有恶疾肆虐,民众的情绪已经积累到了临界点。
翌日夜里,冷到缩成一团的饥民围住了衙门,“遭不住了,这里肯定有吃的。”
“开粮仓,放粮吧,大人们,我们快要饿死了。”
门外衙役拦住来人,“各位,衙门也没有粮食了,秦大人一行带来的粮食前日就见底了。”
“我不信,都没有粮食,你们为什么不饿?”
几名衙役心下比谁都怨,他们也饿啊,饿的拿兵器都快没力气了,不过是坚守职责罢了。
双方不断交涉,饥民越集越多,已有闹事之嫌,纯靠陶卿仰留给秦颂的那批精锐士兵挡住,才让他们没能冲进衙门。
一群人垂头丧气地蹲在衙门外,如同丧家之犬。
大雪昨夜就停了,但气温极低,周围的积雪几乎冻成了冰渣,饥饿和寒冷,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病倒。
然始终没有传来粮食进城的消息。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探子来报:“北蛮敌军从西边突袭!”
衙门内外都陷入了紧绷的状态,老弱妇孺们吓得脸色铁青,秦颂却觉得机会来了,北蛮子不可能空手来,肯定有粮草辎重,这不就是送粮食来的吗?
她派人去寻城防营的汤副将,欲调城防营士兵御敌,不曾想恶疾就是从城防军里传出来的,大半城防军倒下昏迷不醒,剩下的人,她不能全部带走,必须留下人手护卫城门。
没办法了,这个关头已经来不及去北军营求救于陶卿仰了,秦颂一咬牙,带上陶卿仰留下的二十名将士,动员起民众来:
“各位,收到军报,西边有一支北蛮军正在靠近云州城,眼下镇北军正疲于抵抗北面的北蛮主力,西边这一支老鼠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
语毕,饿到两眼发黑的民众有气无力,给不出任何反应。
秦颂披风内的双手交叠紧握,她也饿得没力气,但她只能压住紧张,继续动员,“我乃秦大学士之女秦颂,请相信我,北蛮子有马,还带了粮草,只要抢回来我们就有东西吃,西边路险,他们绕远道而来,我们完全有时机抢先设伏。”
众人都病恹恹的,神情并没多大波澜。
秦颂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虽无胜算,但她研究过云州地势和衙门的许多卷宗,如果能占住先机,尚有一丝不战而胜的机会,如果错过了,就只能死守苦战。
这时,终于有人吭声了。
“得了吧,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区区妇人也想指挥我们?”
“我们可不傻,跟着你去送死,我们还不如在城里耗着,多活一会儿。”
是唱反调的声音。
秦颂仔细瞧了瞧那两人,他们还身着铠甲,但与陶卿仰部下的样式略有不同。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爹留下的陈裴之的部下,本身是做备用调度的,眼下却在扰乱军心。
见势不妙,她只好先拉上一批拥护者。
“把地牢的钥匙给我。”
新聘的师爷是原詹事府的文职,他做事仔细,但无甚胆量,眼下的情况他完全没有主张,只能听从秦颂的安排,颤颤巍巍把地牢钥匙交到了她手里。
秦颂来到地牢,挨个寻着牢房走了一圈。
大大小小十余间土牢,关了满满当当上百名犯人,他们个个黥面,自然带上几分凶相。
牢房前的盘里还沾有黑黑的糙馍残屑,粮食不足,这些囚犯只能吃黑馍熬水。
但也比民众吃的纯米汤要稠一点。
“听好了,衙门已经没粮了,整个云州都在等着衙门运粮接济,连民众都饿了几天了,你们若想吃上粮食,接下来就按我说的做。”
秦颂一身白裘锦衣,站在黑洞洞的地牢里,显得极不协调,纤瘦的个子,看起来轻易就能被这群囚犯碾碎。
但她足够镇定,迎着囚犯们饥饿的目光,扬声道:“现在起,做一名真正的恶徒,随我出发抢粮,否则我现在就将你等赶出去,是吃牢饭,还是饿死,你们自己考虑。”
那群囚犯怔了片刻,忽地跪地磕头,“我们愿意,我们都听小姐的。”
秦颂知道这些人本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都是为了吃上一口牢饭,不被饿死,故意犯罪蹲进来的。
将他们赶出去是对他们最大的恐吓,他们自然磕头求“收留”。
囚犯们涌上地面,门口的衙役和民众都吓得一滞,直到秦颂的身影从那群囚犯中走出来,他们才从“关门放狗”的惊恐中回过神来,纷纷盯着秦颂的行动。
秦颂走在一群囚犯前头,扬声高呼:“若此战胜利,抢回的粮草由各位出战的勇士先分,不出战者,今夜粥水只分发老弱妇孺,年富力强者全部取消,若有哄抢者,斩立决!”
此话一出,那些无动于衷的人,终于转了转眼珠。
秦颂却不去看那些人,故意加快了脚步,来到衙门外仅有的几匹战马前。
她翻身上马,降月跟着爬上来。
她不会骑马,还好降月骑术上好,只能由她骑马载她。
“出发。”
她一声令下,马蹄声随即发出几声咚咚声,佯作决绝状。
“等等。”行队还没走几步,衙门前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缓缓站了起来,“算我一个。我原本是猎户,西边那一带,我熟。但如果我回不来,还请衙门好生照顾我的妻女。”
他依依不舍朝地上那对饿到昏昏欲睡的母女看了一眼。
秦颂垂目看着他,她不敢给他承诺,城内难民太多了,她只能要求衙门的人尽量照顾老弱妇孺,无法特殊照顾到某一个人。
她进退两难,一时没有回应。
被分配留下来善后的沉星来到那对母女身旁,坚定应道:“放心吧勇士,你的妻女,我来照顾。”
这句话犹如一声佛音,激起不少人开始动摇。
然而这时,身穿铠甲却袖手旁观的两名陈裴之旧部,仍不安分:
“我说你们秦家还真是一手遮天,深闺妇人也想调兵遣将,老子当兵这么多年,从来只认兵符,区区娘子这般行径,可谓聚众谋反!”
“诶,我瞧这事儿啊,得参上一本,有人会识字的吗?我朝这么多年,谁敢擅动军权了?我看她是反了天——”
“噔”地一声,长枪滑破虚空,那发话着还没吐出最后一个字,喉咙已被割破,顿时瞪大眼睛,踉跄倒地。
秦颂身旁同骑高马的精锐士兵利落收回长枪,秦颂冷冷瞥向地上的尸体,掩住抓着马鞍不安的手,“还有意见吗?”
汨汨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大片白雪,垂死苟活的民众纷纷屏住呼吸,望向下此命令的年轻女娘。
威武的马身,让她也显得格外高大,出手狠绝的威慑感,当机立断的信念感,让她在这群惶恐不安的民众心里,燃起了几丝威严可靠的希望。
比起坐地等死,抢到粮食尚有活下去的希望,民众接二连三站起来,百余名年轻力壮的男丁,纷纷融进了出行队伍。
沉星和降月开始热泪盈眶,秦颂也眼角发热,她并没多大胜算,这些人说不定是随她去死!
她其实也不想去,她也怕死,可让她在这里等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秦颂命降月调转马头,她面对众人,仰起头颅,“各位勇士,云州城会记住你们的名字,但此行无需如此多的将士,三百名将士随我出发,其余人等,听从高千户指挥,死守城门,护好城中每一名妇孺!若有不听令着,斩其头颅,高悬城门,以示军威。”
高千户乃陶卿仰留给秦颂的二十名精锐之一,秦颂话音落下,他率先叩首领命,其余人跟着应声。
“出发。”闻所未闻的散装军队,在万众瞩目中浩浩荡荡出发了。
城外积雪极深,快淹到人腿脖子上,自告奋勇的抢粮队“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地里,跟着秦颂和另外几名镇北军精锐的高头大马一路向西北方前进。
结合她看的地形图以及猎虎们的指认,靠近一片杉树林时,秦颂改了策略。
她跳下马来,只留两名精锐骑兵,带走所有马往南面奔去,其他人随她一同步行穿梭绕过杉树林,藏进了一片乔木林深处。
藏好行迹后,秦颂深深吁了口气,还好赶上了。
眼下皑皑白雪,即使在夜间,稍有行军的痕迹就会被注意,而这片乔木林下,积雪不深且高处树叶掩盖,完全可以遮住他们行进的痕迹。
而兵分两路南下的几匹马行驶荒原,留下的脚印十分明显,定能吸引对方注意。
果然,对方先行部队,循着马蹄痕迹,冲向了南边,往南边是下行路段,就算对方发现了异常,再返回来,便是走上行路,行程势必会更慢,留给她们的时间也就更充足。
秦颂等人按兵不动。
直到一股没有上一队那么浓烈的北蛮子气味,夹扎着一些食物味道飘过来时,秦颂知道时机到了。
“各位,准备好。”秦颂提前提醒。
果然不到一炷香时间,一小队北蛮军推着满几车粮食缓缓而来。
秦颂果断下令,“动手。”
隐藏暗中的饥民们,如饿狼般冲出去。
靠着偷袭和人数上的悬殊,他们麻利抢走那群士兵的粮食,将那队运粮军屠杀殆尽后,听从秦颂指令,绝不逗留,转身回跑。
穿出杉树林,她们暴露在雪地里,比起来时,他们负重前行,且经过一场“惊险”的打斗后,大多数人的体力已经快透支了,行进速度慢了不少。
察觉动静的北蛮子,很快反扑,刚刚经历收获的喜悦,这队从未打过仗的人,本以为胜利在望,没想到这么快就响起了马蹄声。
眼看城门就在眼前,他们推着粮车,拼命往回跑。
但积雪太厚了,秦颂使劲抬脚跨步,不停挪动,干燥的冷空气钻进肺里,让她胸腔开始刺疼,双腿开始越来越重,已经快走不动了。
“秦小姐,不能停下,快走。”降月拖着秦颂赶紧跑,但秦颂真的没力气了。
降月发现她越走越慢,干脆撩起袖子,“秦小姐,你咬我一口吧,喝血吃肉都行,不能停下,你死了,我们不知道该依靠谁了。”
秦颂大惊,她还没到吃人的地步,她抓了一把地上冰凉的白积雪,搓了一把脸,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渐渐地,后方的马蹄声,变成了逐渐能看到轮廓的遥遥一队兵马。
看起来只是对方的一小支先锋队,仅有二十余人,但各个身骑精良战马,行军速度极快。
人哪有跑得过马的,更何况还是这积雪难行的地方。
可人为了活命总是能激发无限潜能,抢到粮食的民众埋头推着粮食,拼命往回赶,再也不想挨饿的精神,让他们无所畏惧,很快就甩开秦颂一大截的距离。
秦颂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降月和陶卿仰调给她的十来名精锐还护在她左右。
“降月,你快走,逃走一人,他们就少护卫一人。”秦颂推了降月一把,降月却始终拖着她。
降月气喘吁吁,“小姐,我也是扶着你,我才能站稳,别让我单独跑,我也跑不动了。”
秦颂心下泛起一股莫大的悲戚,敌人的屠刀越来越近,她却渐渐没了力气。
北蛮子今夜第一个刀下亡魂会不会就是她俩?
她脚下一刻没停,身后的刀剑声已然响起,护在她周围的几名精锐,已与那些北蛮子短兵相接!
兵器碰撞的刺耳声,让秦颂头脑发昏,眼看城门就在前方了,她却觉得横着一道天堑,这腿怎么就跑不动了呢?
血腥味越来越浓,身后提醒她小心和不断助力推着她往前跑的力量越来越少。
她有让这些士兵丢下她的,但陶卿仰下了铁令,他们只能护着她。
但是自私来讲,她让他们丢下她的话是违心的,她很感激他们能坚守在她身后,身后没人的感觉她真的熬不过来。
只不过他们本来可以逃生的,如果没有她,如果她能跑得更快一些,他们也不至于这么惨。
秦颂眼角湿润,泪水不受控制地打湿了面颊。
“咚”,第一道倒地的声音响起了,本可以逃出生天的精锐勇士,成了今夜北蛮子第一个刀下亡魂。
秦颂忍不住回头看去,她想记住这个人的面孔,第一个被她拖累倒地的人。
可她刚转过头,温热的液体迎面而来,黏腻感猝然爬上脸颊,又一名精锐在她面前活脱脱倒地。
又死了一个。
同一时刻,左边位置又倒下一个。
秦颂眼睛酸涩,转回头望向城门,心底却浮现莫大的欣慰——太好了,门打开了,粮食陆陆续续进城门了。
她心下好像又被什么填补了,心之所向,原来这就是心之所向。
身后的精锐,是目前难得的抵抗力量,城里需要他们指挥调度,如果都死在这里,那就太可惜了!
秦颂松开降月,将她推向旁边一名精锐。
离城门还有十几丈,但她跑不动了,她必死无疑,若她早点死,其余人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她停下步子,转回身。
对面的屠刀扬到半空,径直朝她面颊袭来,秦颂紧张闭上眼睛。
其实,她真的不想死。
“铛——”
兵器碰撞的声音,在她眼前不过五指的距离响起,疼痛感没有落下来。
相反,腰间一道沉稳的力量扶住她,将她稳稳拖后了一大步。
秦颂睁开眼,目之所及只有眼前人好看的五官,周围的世界好像都远了。
打斗,血腥,饥饿,还有寒冷,似乎都渺小了。
她脑子里只出现了一个念头:她终于等来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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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是木偶一样随着他辗转腾挪, 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
他带着一块黑色面巾, 遮住了下半张脸,可风雪一吹,秦颂就能轻松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嘴唇和深邃狠厉的眉眼。
他目视前方,出刀利索,接连从马背上挑下对方三人。
“撤。”
他冷峻吩咐, 抱起秦颂, 利落爬上其中一匹马的马背,猛夹马腹, 疾速撤离。
见秦颂脱险, 尚未倒下的最后三名将士也全力夺来马匹, 抱着昏迷的降月,跨上马背,跟随其后。
所谓穷寇莫追, 我方已经靠近城门,那些北蛮子吐着一口糙话, 朝地上啐了一口, 调转马头退回了西面。
秦颂紧张了一夜的心脏终于缓了下来, 整个身子脱力般靠向身后人宽阔的胸膛。
背后人也及时前倾身子, 将她抱得更紧。
“陆大人, 把她交给下官吧。”
即将抵达城门,秦颂这才发现,离城门不远处, 还有位文官模样的中年人,正站在马车旁候着陆尤川。
“不用。”陆尤川驾马极快,快于身后三名将士一大截,他语气干脆,说完便翻身下马,亲自将秦颂抱进了马车内。
寒风卷在车厢外,寒风呼号如凄厉哭声。
秦颂被抱放在主位,陆尤川单膝跪在地上,抬袖擦拭秦颂颊边的血迹,拨弄她凌乱的头发,又从上到下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
他一声不吭,动作慌乱,双手发颤,始终不敢抬眸对视她的眼睛,与往昔不动声色,慢条斯理的样子截然不同。
不知是精疲力尽了,还是惊吓过度,秦颂四肢无力,喉间干涸,想扯掉他面上的黑布巾都缓不过劲。
“见过薛太守。”马车外,三名幸存的将士也赶了过来,翻身落地,朝帘外中年文官施礼。
薛太守?原来那人就是云州太守薛词。
他果真去寻了陆尤川,还将他带来了云州。
听闻帘外声音,陆尤川接下腰间水囊,又翻开车内包袱,掏出了一块胡饼,那应该是他们路上准备的干粮。
他拔了水囊塞子,倒水净了净手,才撕下一块饼,放进秦颂嘴里。
等待秦颂咀嚼的间隙,他终于抬眼碰上秦颂的目光,那双眼爬着细细密密的红血丝,压抑着难言愤怒、自责、焦急与怜爱。
对视一眼,秦颂陡然心惊,她还从未在一个人的眼神里看到这样的复杂的情绪,似乎要将她裹挟,燃烧,吞吃入腹。
然他没有久视她,将水和饼都放进秦颂手里,起身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再忍忍。”
声音沙哑,略带哽咽,短短三个字之后,他撩帘退出。
“抱进去。”他扫了一眼车下几人,冷声命令。
帘外人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麻利送降月进了马车。
那将士退出来后,陆尤川牵起马车缰绳,亲自驾马,薛太守赶紧爬上御座旁,跟随车轮猛转的马车进城。
“此女是何身份?如何能使得陆大人舍命相救?”陆尤川驾马太快,冷风吹得薛词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陆尤川着急进城,脱口而出:“吾妻秦颂。”
薛词难掩震惊:“尊夫人?”他何时成婚了?
秦颂在马车内听到二人谈话,忍不住从车帘缝隙瞧了瞧那中年文官,他也正满脸惊讶地往车内望。
“姓秦?这身打扮……”他望不见里面情况,只能暗自嘀咕。
忽地,他瞪大了眼睛,“她莫不是秦大人之女?这……您此行不便暴露行迹,这秦小姐……靠得住吗?”
原来如此,怪不得陆尤川做了乔装,虽然仍旧一身黑袍,却是头顶抹额,黑巾覆面,如不仔细看,很难辩其身份。
陆尤川极其不耐烦,一心驾车进城,并未打算回应,秦颂吞下去几口胡饼,又饮了一口水,从帘内应道:“薛太守与您幕僚救命之恩,秦颂定将铭记于心。”
尚显虚弱却坚定的女声传来,薛词蓦地微怔,明了自己多虑,终于按下胸中疑虑,没再开口。
马车即将抵达城门,秦颂又突然出声:“等等。”
陆尤川想都没想立即勒停马车,转身撩帘,焦急的眸子直直落在秦颂脸上,“怎么了?”
秦颂被他如火的目光烫到,稍一对视便扭开脸推开了窗户,朝马车后将士吩咐道:“城内兵力空虚,西面的北蛮子随时可能反攻,你等二人速去通知陶将军,随后听从陶将军调遣,无需回我身旁。”
她又侧目望向另外一人:“你前往雪崩之地,打探秦大人情况,务必尽快回来复命。”
三人满身血渍,互相对视了一眼,“是。”
声音落下,三人调转马头,朝北面奔去。
陆尤川没再耽搁,继续驾马往城里赶,临近门前,城门自动打开。
城内民众正守在门后,静候马车进城。
大约半柱香之前,几车粮草进城,一改愁容的民众眼中燃起了期待的亮光,这一趟“围剿”好似给他们带来了挨过这个漫长冬日的希望。
崇拜和恭维之声,让这群夺回粮草的之人,不顾疲乏,绘声绘色、夸大其词地讲述了这一趟的“丰功伟绩”。
“秦颂”两个字被人反复提及。
喜悦之余,他们却发现他们口中的“神娘子”尚未归来,城中无力抽出多余兵力前往营救,好在城楼上斥候望见秦颂已脱离险境,数万民众便自发等在城门后迎接。
城门打开,他们见到的却是薛词和一名没见过的蒙面男子,众人愣了一瞬,草草行礼。
随后立马拥上来,问询秦颂的情况。
陆尤川紧勒缰绳,欲穿过人群,安置马车中人,可民众却堵住了前路。
秦颂闻声撩帘出来,脸上干涸的血迹无限放大这一程的艰辛不易。
艰苦岁月磨砺过的民众更容易感性,无数人眼角泛红,更有甚者潸然泪下。
他们无声望着秦颂,双唇嗫嚅,细细密密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但风声惊扰,秦颂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片刻后,一名老者轰然跪地,叩谢秦颂大义:“多谢秦小姐舍身为民,我愿为秦小姐诵经祈祷,祝秦小姐福祚绵长。”
接着是无数人接连跪地,“多谢秦小姐舍身为民,我等愿为秦小姐诵经祈祷,祝秦小姐福祚绵长。”
看着跪了一地的人,作为父母官的薛词心下一惊,不得不另眼看向秦颂。
秦颂心下大骇,这可万万使不得,一不小心可能迎来灭顶之灾。
她赶紧厉声道:“大家都是勇士,无需拔高一人功名。大家都在挨饿,劳烦太守大人速度安排架火供餐,京城随行而来的杂役婢女均供大人调遣。凡今夜出力者,优先供应,城中防备军及老弱妇孺次之,其余人等视情况酌情处理,这是我允诺过大家的,请太守成全。”
众人的目光从秦颂身上移向落地而立的薛词,只有陆尤川的目光紧紧追随身后人的身影。
她单手扶着车厢门框站着,发丝凌乱,脸颊脏污,湿.了半截衣裙,好似蓬头垢面,却在熠熠生辉。
陆尤川心下恍然,他竟有些自惭形秽,万悔自己当初不识好歹,曾经羞耻于对她有了欲.念,甚至想掐断她的脖子,现在真想杀了自己。
那时候对自我反应有多反感,现在就有多自责。
眼前这些人是大虞的子民,也是他为官以来坚守的本心,可此刻,他有一瞬间,他卑劣地憎恶眼前这些人,若不是他们,秦颂还是那个秦颂。
那个贴在他怀里,胡乱撩拨他的小娘子。
他只要将她娶回家,藏起来,便能做她的天,护她一生。
可如今,他深谙她绝非困于内宅之人,他原有万般信心碾压陶卿仰和安国公家的小子,现在他有些不自信了……
恍惚期间,薛词有序指挥民众松散开来,秦颂回到了车内。
陆尤川一拍马鞭,驱车离去,听从秦颂指引,疾速赶回衙门后堂。
衙门里的仆役婢女几乎都被调去城防营和医馆,只有沉星和衙门里原有的两名衙役还留守此处,照顾出城抢食物的勇士们家属。
马车停下,陆尤川抱着秦颂快步回了后堂,沉星和另一名妇人扶降月回屋。
陆尤川将秦颂放在木榻上,头也不回地命令屋外婢女:“速备热水热饭。”
秦颂裙摆和鞋袜都被积雪濡湿了,在雪地拼命走着不觉得冷,这会儿她冷得开始发颤。
陆尤川满眼焦急,已然顾不得礼数,坐在她脚边的踏凳上,快速帮她脱掉鞋袜,一把撕掉她濡湿的裙角下摆,一双冰冷的玉足落在他手里。
掌心温度覆上她的皮肤,却不足以令她脚底回暖,她只觉得他的双手在发颤。
他捂住那双玉足在手里搓了搓,又捧到唇边哈了口热气,“对不起…阿颂,对不起……”
他像是犯错的孩子,低头捂着她的脚,反复说着对不起,嗓音发抖,万般自责。
秦颂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摸得她脚心痒痒的,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为何要说对不起?你怎么突然来云州了?”
察觉到秦颂的动作,陆尤川下意识抓住她的脚踝,不让她缩走。
他抱着她的腿放在自己膝上,牵起外袍和衣袖,包裹住她的脚,再往里挪一挪,稳稳捂在自己腰腹:“怪我!不该去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