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怀微在心底冷笑一声,决定不再承受赵清存目光的欺辱。
眼见着众人已走出连绵看幕,齐耀祖正在前方喝骂家中小仆役,让他们快些把牛车弄来。
晏怀微加快脚步行至齐耀祖身边,十分温顺地挽住对方手臂,娇声言道:“大郎莫急,咱们再等等也不迟。”
齐耀祖倒是被她这突然而来的撒娇弄得一愣:“怎么了?”
“此地人多,心焦不得。”晏怀微浅笑着对齐耀祖说。
看着这个从来与他死犟的浑家竟突然变得如此温顺,齐耀祖瞬间高兴起来——男人被不肯服软的女人娇滴滴地依赖着,心里都是受用的。
他蚩蚩如氓,头是扬得愈发高了。
晏怀微像只小鸟儿似的,紧紧依着齐耀祖。再之后,他们便如同世间任何一对儿恩爱夫妻那般,手挽着手登上牛车。
上车之前,晏怀微鬼使神差又回了一次头,看见赵清存正站在不远处,仍是定定地望着她。
晏怀微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这是直到她跳江自戕之前,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
上车后晏怀微没再看齐耀祖,而是低下头紧盯着脚下牛车的车板。
车板缝隙里有黄昏的光影缓缓流过,一刹一刹,晃得人眼花。
急景凋年,箕风动天,晏怀微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身下坐着的已不是齐家的牛车,而是泸川郡王府的马车。
身边既没有齐耀祖,也没有赵清存,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一遍遍在心底默念着——赵清存,你究竟在哪儿?
是生是死,我只想知道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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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排黑鸦兀立枝头,双眼猩红, 等着吸食所有将死未死的生命。
渐渐地, 有雾气漫了上来,似乎身处一片睁眼不见天日的山谷。在这冥暗幽深的山谷中,有人正一步步向着月泊深处走去。
遍地皆枯尸,血流尽了,就只剩干皮。
月泊深处长出獠牙,其下竟是一张血盆大口, 流着涎水, 森然可怖。
那人却仿佛受到某种蛊惑,非但没有恐慌, 反而迈开步子跑了过去。
可他还没跑出两步, 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唤他:
“赵珝!赵清存!”
“你回来!别去那里!”
“回来……求你了……”
听声音是位年轻女子, 语调柔婉,音色却沙哑,听起来似乎很焦急, 也很是悲凉。
凉得让人心尖发疼,疼到最后, 终究无法再前行一步。
赵清存缓缓睁开眼, 黄泉路上的浊气仍旧悬在喉头。
他张开嘴, 缓慢而用力地向肺内吸气, 新鲜的, 阳间的气。
眼前仍旧雾蒙蒙的,天地凋零,黑鸦换作黑雪, 一片一片往眼睛里挤。身体也十分僵硬,四肢麻木,连动动手指都觉困难。
赵清存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再次睁开的时候,视线终于清晰了些。
“澈哥?澈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也许是听到了榻上的动静,原本倚着床围子打瞌睡的人突然惊叫起来。
听声音是个嗓门粗犷的汉子,语气里既有惊喜,亦有如释重负的疲倦。
还未等赵清存有其他反应,那大嗓门汉子拔腿便朝屋外跑去,边跑边嚷嚷:“澈哥醒了!快叫郎中来!澈哥醒了!”
喊声渐远渐散……赵清存刚想舒一口气,忽听得叮铃咣当的响动震天而起——五六七八个军汉模样的人从门外一股脑涌进来,“呼啦”一下围在卧榻旁,把阳光挡得分毫不剩。
赵清存感觉自己原本就混沌的脑袋,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馄饨。
“澈哥!”
“哥哥醒了!”
“终于醒了,可急死俺们!”
“再不醒俺们都打算做法事咯!”
——好吵,吵死了。
离床榻最近的是个长着四四方方国字脸、口阔鼻宽的汉子,此刻他俯下一张大脸,硬凑在赵清存仍显迷茫的双眼旁,端的是喜极而泣:“……可算是醒来,哎嗨,吓死弟弟们!”
“皮谷旦?”
“诶!是俺,是俺!”
这个姓皮名谷旦的彪形大汉抬手抹了把泪,一屁股蛋坐在赵清存榻边,哼哼唧唧哭将起来。
赵清存略微转头向四周看去,这一看才发现,围在床榻边的都是山水寨里的弟兄。
“……这是哪儿?”他语气虚弱地问。
榻边一个容貌颇为俊俏的后生抽了抽鼻子,囔囔地答:“兴元府。”
“哥哥伤得太重。”左一接话。
“俺们怕哥哥受不住山路颠簸。”左二续话。
“没敢将哥哥接回寨子里。”右一跟上。
“就在兴元府弄了这间农舍。”右二不甘落后。
“好叫哥哥养伤。”右三赶紧补充。
这一通七嘴八舌听下来,赵清存的脑子被迫在脑海里滚刀肉似的滚了几圈,终于把事情想明白了。
哦,原来此处乃利州路,兴元府。
利州路属于川峡四路之一,其地北接金国,西临吐蕃,算是大宋的边关要地。皇祐三年的时候,朝廷迁其治所至兴元府,这便一直维持至今。
兴元府向北五百里就是长安,可惜如今的长安城早已是女真完颜氏的地盘。
赵清存偷偷养着的那个山水寨,就建在兴元府外五十里的龙头山上,位在宋金边境。
宋军于符离惨败之时,赵清存也倒在了宿州城外。但他很快就被跟着他一起征战厮杀的绿林弟兄们找到,赶在金兵打扫战场之前将他从死尸堆里抢了出来。
之后便是一行人星夜兼程,从宿州赶回兴元安置。
听明白这茬,赵清存于心底叹了口气。
在朝廷官员眼中,这些人都是以武乱禁的反贼,可若是真论起忠肝义胆,那些富贵乡里假惺惺的文臣武将,连给这些反贼提鞋都不配!
赵清存才刚清醒,精力不济,只说了几句话便觉疲累不堪。他闭上眼睛昏睡过去,等到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
“皮……皮……”
赵清存试了两次都没能把“皮谷旦”这三个字完整叫出。
昨儿刚从昏迷中醒来,脑子还不甚清楚,所以很顺畅地唤出了这名字;今日脑子已然清晰,遂便有些叫不出口——不止赵清存叫不出,皮谷旦这名字,山寨里很多人都不好意思直接叫出,平日里众人要么唤他“阿谷”,要么唤他“皮大郎”。
倒是皮谷旦自己机灵,此刻听得动静,赶忙奔至榻前。
赵清存向他示意,让他扶自己起来。
“哥哥身有箭伤,千万当心。”皮谷旦边扶边说。
赵清存倚着床栏坐稳,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前,那里被裹帘层层缠缚。虽摸不出伤势,但他记得很清楚,彼时利箭是径直扎入胸膛的——这个位置十分凶险,按道理讲,必是活不成了。
可他为何还活着?
“这伤究竟如何……”赵清存问皮谷旦。
“哥哥伤得可怕,不过郎中说了,只要能醒来就好,醒来就能慢慢将养。嘿,说来多亏此物,就是它替哥哥挡了那暗箭。”
皮谷旦边说边从榻旁摸出一块几乎裂成两半的嵌金沉木牌递给赵清存。
赵清存接过一看,竟是他离开临安时赵昚给他的金字牌。那时候他随手揣在怀里,没想到在关键时刻,便是此物救他性命。
昔年岳飞与金军交战,眼看胜券在握之时,赵构为了促成议和,连下十二道金字牌逼岳飞收兵——彼时赵构所下金字牌,与如今赵清存手中这枚一模一样。
这是御用黄金漆字牌,持有此物便可调用军中“急脚递”,将消息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呈递御前,哪怕是枢密院也阻拦不得。
战场凶险,赵昚担忧弟弟安危,遂将此物给了赵清存。
赵清存将那块被利矢穿透、已几乎裂成两半的木牌仔细放在身旁,打算过些日子亲手将它粘好。
“寨子里眼下如何?”他继续问皮谷旦。
皮谷旦咂了咂嘴:“不好。眼下一群大老爷们跟乌眼鸡一样你啄我我啄你,反正是谁也不服谁,一个个心里都揣着鬼,就会窝里横。俺和钱固一样,都盼着哥哥能回来收拾这烂摊子……但又不想哥哥回来脏了手……”
听闻此言,赵清存暗自叹息,钱固那人向来是报喜不报忧,每次信上都说寨子里好着呢,谁能想到其实一点儿也不好。
“孙偍呢?”赵清存又问。
“他在,哥哥稍歇,俺这就去把他叫来。”
皮谷旦此人看外表是个粗犷大汉,实则心思颇细。他怕赵清存带伤坐着不舒服,便从房内翻出一个隐囊垫在赵清存腰后,又将被褥全部掖好,这才出去找孙偍。
不一会儿,孙偍便跟着皮谷旦走进房内。
“殿下。”
赵清存见到孙偍,脱口便问:“临安景况如何?”
“殿下一直昏迷不醒,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可又怕临安那边一直没有殿下的消息难免闹大,便私下捎话给胡都管,没敢说殿下中箭之事,只说目前在兴元暂歇。”
赵清存知晓孙偍已经传了消息给临安,心内稍宽。他刚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想法是——自己竟然还活着;第二个想法便是——兄长和樨儿不知道自己的生死,一定担心坏了。
“朝廷对李将军作何处置?”
孙偍沉默了片刻才说:“已将其贬为果州团练副使,不日赴任。”
宋军惨败,李显忠难辞其咎。此前他一直在相公张浚那里等待处置,眼下处置结果已出——朝廷将其贬为果州团练副使,远远地打发去。
从叱咤风云的淮西招讨使,到寄人篱下的团练副使,真可谓一落千丈。
听闻此事,赵清存神色黯然,只觉胸前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孙偍也不再多说什么,扶着他重新躺下。
赵清存在昏迷之前还不忘交待孙偍:“快马加鞭送信去临安,我要知道眼下朝廷形势如何,快去!”
此后数月,孙偍和其他几位亲信不断往返于临安和兴元,可他们所带来的消息却一条比一条更令人绝望:
——符离惨败之后,朝廷再次任用主和派大臣汤思退为右相。
——卢仲贤前往金军大营,金人不仅要求大宋补纳岁贡,还要求归还北伐时宋军打下来的那些原本就属于大宋的领土。
——朝廷内部,主战派和投降派发生激烈冲突,年轻的大宋皇帝赵昚在臣子们互不相让的攻讦之中疲惫不堪。
——力主抗金的枢密相公张浚死在了尔虞我诈的争端之中。
——在汤思退的全力主张下,太上皇赵构亦插手干预此事,整个朝廷已完全倒向投降。
隆兴二年初,赵昚命魏杞为国使,出使金国议和。
至此,这场意图“收拾旧山河”的北伐战役彻底以失败而告终。
就在宋金两国将要展开议和之时,才刚养好伤的赵清存便急匆匆地由兴元返归临安。
但他并没有回王府,一到临安便径直去了皇宫大内——他是去向赵昚请旨,想要与议和大臣魏杞一同出使金国。
在魏杞之前,卢仲贤已经与金国大将纥石烈志宁等人有过一次交涉,便是在那次简略的和谈上,金人要求大宋将唐州、邓州、海州、泗州、商州、秦州这六处土地割让于金。
赵清存听闻此事的瞬间,气得眼圈泛红,只觉那些女真人简直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待他入得皇宫,兄弟二人相见,略微叙旧之后,赵昚允了赵清存之请,命他以怀安军节度使的身份,随同朝议大夫魏杞一并使金。
这一次,赵清存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以赵家宗室子的身份与金人交涉。
可惜兴元到临安终究是路途遥远,赵清存虽则马不停蹄拼命往回赶,却仍是来迟一步——在他入宫面圣之前,魏杞等一行人已经离开临安,向盱眙方向行去。
“要快些!你若想同赴金营,便一定要在魏卿渡淮之前追上他!”赵昚催促道。
“兄长放心,弟立刻去追。”
赵清存再不耽搁,领旨之后便火速带着随行伴当出宫追赶魏杞。
“驾——”
押番开道,数匹高头大马驰出朝天门,向着城外驱策而去。
孰料途径御街上的吴太医灵药铺时,赵清存忽闻街边一个喑哑凝涩的女声高喊出他的名字。
“赵珝!赵清存!”
这一声喊出,真似一道霹雳当头劈来,赵清存用力勒停胯/下骏马,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了。
从前的她,音声清脆明亮,后来再次回到他身边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喑哑滞涩。虽然嗓音哑了,但却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柔中哑——这音色,他一耳便能分辨。
那女子站在吴太医灵药铺的屋檐下,此刻正以不可置信的神情望向他。
赵清存刚想翻身下马,却听身后伴当急言:“殿下莫要耽搁,再不走就追不上魏相公了。”
那伴当说得没错,他们原本就已迟至,着实不能再做停留。
眼前是家国大义,身后是儿女情长……赵清存,你向何处行去?
赵清存回头望着屋檐下身形清瘦的女子,动了动唇,冲她无声地说了四个字,而后再次策马扬鞭,呼啸着离去。
晏怀微万万没想到自己今日居然会在御街上撞见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
此前赵清存生死未卜,阖府上下皆心焦,后来还是孙府干带回消息,说郡王殿下正在兴元养病,让大家稍安勿躁,切勿声张。
知晓赵清存没死,晏怀微终于将一颗心放回肚中,而樊茗如也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王府。
这段日子晏怀微一直在跟樊茗如学着照管铺子。
御街上的这间吴太医灵药铺是属于泸川郡王府的,眼下由神医吴劼的堂弟吴宝做掌柜,樊茗如也会经常来此帮忙。
今日晏怀微代替樊茗如来铺子里看账,谁知才刚离开,就见前方一队押番开道,而被那些人簇拥在中间的不是别人,正是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清存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为何不回府?又为何不来见自己?
便是在那个瞬间,晏怀微几乎连想都没想就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她看到那男子回头看向自己,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他说的是——“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好,那我就等你回来。
现在的晏怀微沉得住气,等得了。
这一次她一定要把他等回来,也一定要与他把话说清楚。
光阴飞逝,至是年季秋,宋金议和终于有了结果,而赵清存也从金中都燕京回到了大宋的临安府。
可让晏怀微震惊的是,她等来的却根本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俊丽男子,而是一个她几乎不敢认的人。
又是秋雨连绵时候, 人们身上都沾着一层薄薄的哭,既湿且冷。
宋金议和已毕,大宋的使团正打点行囊, 准备不日离开金中都。
赵清存没有和那些磨磨蹭蹭的文官一起, 他似一刻也忍不下去,提前离开了燕京。
那是一个秋意料峭的五更天,寺院头陀已经敲着梆子开始沿街报晓,怀安军节度使赵清存在一众押番的护伴下返抵临安。
可是回到行在后,他却既没入宫面圣也没去见心上人,而是一头扎进郡王府的景明院, 再也没出来。
次晨天明, 晏怀微听灶上送朝食的小丫头说恩王夜里回来了,她愕然投箸, 根本顾不得梳妆打扮, 只换了身衣裳便急匆匆奔去郡王寝院。
谁知早饭没吃, 却吃了个闭门羹。
妙儿满面愧疚地告诉晏怀微,恩王心情欠佳,谁也不见。樊娘子才刚来过, 也被打发走了。
“恩王……他还好吗?”晏怀微问妙儿。
妙儿摇头,直言:“不大好。”
晏怀微在心底愁声长叹, 其实赵清存眼下这景况, 也算是在她预料之中。
前些时候, 胡诌拿来了市井间消息最为灵通的小报, 其上所撰皆议和之事。
晏怀微随意一翻, 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只见那上面写着——宋使在金国饱受苛待,金人蛮不讲理, 不许我宋在国书上写“大宋”二字,朝议大夫魏杞等人因为这事甚至在燕京绝食以明志。
临安府的达官显贵们听闻此事尽皆愤慨不平。但愤慨又能如何?如今的愤慨皆是无能之怒罢了。
晏怀微不知道赵清存有没有和魏大人一起绝食相抗,但她明白,她心上这位风骨清贵的泸川郡王,必然亦是无法接受金国强加于大宋的耻辱。
眼下他选择不见任何人,也许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些时日为自己疗伤。
既然如此,晏怀微决定那就再给他些时日。她可以等,等着他治好自己,等着他纵使被现实压垮也会咬紧牙关重新站起来。
这一等便是十五天。
至第十六日清晨,晏怀微在小吉的服侍下,将自己从头到脚打扮妥当,先去向周夫人问安,之后便昂首挺胸去往景明院。
她决定不再继续等下去,也不想再这么等下去。
她给赵清存留了足够的时日,倘若他心上的伤无法自愈,那就由她来帮他。
——她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
赵清存离开临安的时候对她说,要带她去看天大地大;北伐失败,对金议和的时候他又对她说,要她等他回来。
现在他回来了,却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这算什么?!
晏怀微气势汹汹站在赵清存的寝卧外,冲里面大声喊道:“殿下,请允妾入内!”
门里阒寂无声,窗牖皆闭,似乎根本无人在房中。
可惜珠儿在一旁比手画脚地对晏怀微示意——恩王就在里面,我可以作证。
晏怀微干脆上手推门,这一推却没推动,原来门从里面闩上了。
“拿斧头把门砸开。”晏怀微平静地对站在身后的妙儿说道。
妙儿愕然:“娘子……”
“快些,我今日必须见到他!”
妙儿低声吩咐小福去叫人,不一会儿便有两名院公手拎斧头着急忙慌地赶来。
这二人原以为是让他们来做闲差,谁知到了才知,竟是让他们砍恩王的房门。俩人瞬间吓白了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晏怀微见他二人犹豫,提起一口中气喝道:“砍!是我让你们砍的,他有什么气让他都冲着我撒!”
府内无人不知,面前这位梨枝娘子乃是恩王极其宠爱的女人。既然她这样放狠话,那俩人不再犹豫,这便抡起斧头砍向门闩。
“砰,砰,砰!”
连砍数下之后,但听门内传来“哐当”两声脆响,是木闩被砍断后掉落一旁的声音——门砍开了。
晏怀微再不迟疑,推开门扇,拔腿便走了进去。
怎知入得房内,她却蓦然惊呆。
整个房间弥漫着酒气,赵清存脚边扔着一堆空酒壶,而他本人则箕踞于地,后背倚着床围子,一只手臂搭在榻上,头颅低低地埋于胸前。
他只随意穿着一件直裰,腰间并未系绦带,发上也没戴冠。
他瘦了许多,那件素布直裰罩在身上,愈发显得清冷。
仔细看去,赵清存的面色白得凄凉。
不像落雪,倒是更像屋檐下悬坠的冰花,或者是裂痕遍布的清珏,一碰就会碎作满地残玉。
似乎是偏要与他作对,每次他脸色变得凄白难看的时候,眉心那朵兰花反而就愈发明艳——冷与艳的强烈对比,颇有驰魂夺魄之感。
晏怀微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楚——赵清存胸前被酒液濡湿的地方紧贴身体,能看到胸膛的起伏,缓慢却无力。
听到房门被砍开的动静以及有人走进屋内的脚步声,赵清存眯起眼睛抬头看了过来。
待看清来人是晏怀微时,他的身体猛然惊动,似乎是想站起来。但酒劲儿太猛,腿软,试了两次都没成,遂只能又将眼睛阖上,不再理会。
“殿下……你怎么……”晏怀微行至三两步开外,定定地垂眸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没说话,把脸低向一旁,并未愤怒于有人砍开房门贸然闯入,他只是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卧房外,妙儿十分有眼力见,听得房内传出晏怀微的话语声,遂快步上前将房门掩起,又将门外这些闲杂人等皆打发离去。
“……我听说了,符离之败死伤十数万大宋兵士,燕京议和之时,大宋的使团被金人欺辱……这些我都听说了,但你不能这样一蹶不振……赵珝,赵清存,你不能这样。”
晏怀微边说边缓步上前,面对着赵清存跪坐于地,又将手抚在对方手臂上。
怎知这一触碰又把晏怀微唬了一跳——赵清存的身体冷得吓人,此刻正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幅度微微颤抖着。
这也难怪,眼下已是秋末冬初,临安早已转凉,可他却只穿着这么一件单薄的直裰,还坐在地上,能不冷吗?
晏怀微突然意识到,赵清存这是在自我折磨。
他亲身经历了北伐的失败和议和的屈辱,这种清晰的、切肤的伤痛和无力之感,比晏怀微从小报上读到的要强烈千万倍。
眼下这些痛苦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头上,他几乎快被压垮,以至于现在只想逃避。
晏怀微扭头看着丢了满地的空酒壶,心里也跟着难受的不行。
原是那样英姿飒爽的人,可眼下却像一块行将破碎的琉璃,灵魂上已经有了纵横交错的龟裂。
可怜琉璃碎满地……晏怀微思量着,也许自己可以试着拼一拼。
她想,赵清存绝不能这样沉沦下去,也不能再这样干耗,得给他下点狠药才行。
心念电转光掣,晏怀微终于狠下心来,抬手抓住赵清存被酒水濡湿的前襟,冷声道:“赵珝,你看着我。”
赵清存以极其缓慢的动作抬起头,看向面前女子。
他的眼神是凄凉的,从符离惨败开始,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他眼中的月光几乎熄灭。他的眸色愈发黑黢,黑得吓人,像无底的深渊。
——茫茫然一片黑,望不见前路,亦找不回本心。
晏怀微用力拽着赵清存的衣襟,努力稳住呼吸,扬起手臂,照着赵清存脸上就是一耳光扇了过去。
“啪——!”
但听一声脆响,赵清存的脸被打得歪向一旁。
这是晏怀微平生第二次打人。她的这两次动手,竟然都是拜赵家兄妹所赐——第一次打的是赵清存的妹妹赵嫣,第二次打的便是赵清存本人。
晏怀微根本不会打人,她只会将手臂高高扬起,而后轻轻扇下。可饶是如此,这一耳光仍旧将赵清存惨白如冰雪的面容打出一片红痕。
“这一耳光,是替岳元帅打的。”晏怀微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可还记得你后背刺着的四个字?是‘尽忠报国’,是岳元帅的尽忠报国!我不知道你背后的字究竟是何时所刺,我也不知道你究竟算不算岳家军的一员。但你曾告诉过我,你在鄂州军营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我虽是女子,不曾去过军营,但我亦知,岳家军没有懦夫!赵清存,你看看你现在一蹶不振的样子,像一条丧家犬,你对得起岳元帅吗?!你对得起岳家军吗?!……你对不起!”
几乎不歇气地说完这些,晏怀微再次扬起手臂,但听“啪”地一声,又是一耳光扇了过去。
赵清存面上红痕瞬间又深一层。
“这一耳光,是为我自己打的。……赵珝,我喜欢你,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不是只有你心里藏着一个人,我心里也藏着一个人。那人喜着天水碧衫,温文有礼,神采英拔,不仅文武双全甚至还懂医术。他与我有约,我曾答应过要等他,要等着他来娶我,可他却终究食言。”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他并非背叛,他只是有着无法言说的苦衷。我就说嘛,我的眼光很好的,我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我以为他一定会再次英姿卓荦地站在我面前……可是现在,你现在这副样子对得起我吗?!……你对不起!”
耳闻女子字字句句剖出真心的话语,赵清存缓缓转过挨打的脸,用那双凄凉眸子看向对方。
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落,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只觉嗓子干涩如锈蚀,发不出一丝声音。
但这还不算完,只见晏怀微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提起手臂,毫不客气地将第三个耳光扇了过去。
“这最后一巴掌,是替你打的。我知道北伐惨败让你痛苦,对金议和让你倍感屈辱,但你不能这样衰颓下去!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的赵清存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醒醒!你站起来!求你了!求你了!”
晏怀微说着说着,已然泣不成声。三个耳光打下去,打得她自己双肩颤抖,身如筛糠。
赵清存连吃三个耳光,面颊红肿,似雪地里隐约浮起一片红曦。
可他却没管自己脸上挨打之处,而是曲起手指,为面前女子一点点将颊边泪水拭去。
晏怀微抓住赵清存的手,将之捂在心口,哭道:“其实我们不算全然失败,对不对,殿下。……我已经听说了,此次议和之后,大宋可以不再向金国称臣……这些都是你们的功劳啊……殿下,你不可以妄自菲薄,不可以如此……”
赵清存闭上眼睛,良久,缓缓点头。
晏怀微紧攥着赵清存的手,咬牙忍住啜泣,继续柔声诉道:
“你看,比起从前大宋要向金人俯首的屈辱,我们是不是在慢慢变好?我们虽无法将外辱全然杀退,但我们的百姓是富裕康乐的。你不在临安的这些日子,我有时候会伴着大媪一起去居养院送钱粮,那里的人们虽然无依无靠,但却都能吃饱饭、穿暖衣。”
“殿下……我们要往前看。我们还有机会。”
赵清存撑着床沿坐直了身子,凝眸将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细细打量——这是他思念了数百个日日夜夜的女子,而现在,她在为他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