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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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放眼看去,率先入目的却根本不是大宋,而是金国、西夏、吐蕃和大理。可笑大宋眼下只余秦淮以南这半壁江山,就像是一枚鸡卵,岌岌可危地傍海而存。
当年王希孟纵笔青绿,绘出一幅《千里江山图》,至如今却变成这幅灰蒙蒙的《半壁江山图》,真是……时耶?命耶?
秦埙进入殿内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皇帝负手立于这“半壁江山”前一动不动,听得他在殿前叩拜,却也没有任何反应。
窗外是炎炎夏日,选德殿内的气氛却冰凉诡谲。阳光穿过窗棂,一浪浪拍入殿内,竟然冷得透骨。
秦埙揣摩不出官家要做什么,遂也不敢有其他动作,只能一直保持着躬身垂头的样子,腰都弯疼了。
良久,赵昚终于将目光从舆图上收回,冷冷地看向立于下方的秦埙。
“秦卿可知泸川郡王去往何处?”
此语问得猝不及防。
秦埙一惊,立刻明白了赵昚今日叫自己来此所为何事,霎时满脸冷汗渗出。
“郡、郡王……许是在……养病。”
赵昚眉头紧蹙,反问道:“他真在养病?”
“臣也只是听说……”
秦埙抬起眼睛觑向皇帝,在看清赵昚神情的一霎,立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遂赶紧改口:“臣亲眼所见!泸川郡王确实是在其府内养病!”
赵昚从殿上一步步向着秦埙走来,边走边寒声说:“泸川郡王乃朕之心膂,任何人若胆敢伤他,便是妄图砍朕肱股、断朕手足,其行可诛。”
“臣不敢!臣绝不敢!”秦埙头颅低垂,冷汗已淌得衣襟濡湿。
他虽垂首弓背,但却感觉得到,赵昚身上那股无可抵挡的至尊之气正向着自己猛烈袭来。
帝王终究是帝王,哪怕他平时再如何温文儒雅,可一旦烈炁如倒海倾泄,便能将人顷刻击垮。
“秦炀是你什么人?”赵昚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臣、臣与那人并不相熟……”
赵昚冷笑:“并不相熟?可朕怎么听说,他与你父亲一样,都是秦太师的养子。”
秦埙闻言立刻下拜,急切地辩解道:“那人并非大爹爹养子,他不过就是大妈妈家的一个远房族亲,原本姓王。那人就是个地痞无赖,与我秦家毫无瓜葛。昔年是他上赶着要认大爹爹为父,大爹爹根本没答应过。还请陛下明察!”
听得秦埙忙不迭要与那秦炀撇清关系,赵昚却没急着答话。
他听出来了,无论秦炀之所为是自己谋划还是受秦埙指使,眼下秦埙都打算和对方划清界限,打算将一切都推到那秦炀身上。
电光石火之罅,赵昚也在心头权衡着利弊。
若要借此事彻底撬动秦家,必然又会惹怒太上。一旦惹了太上,就又是天大的麻烦事。况且眼下三郎还在前线,若是真将此事闹开,届时太上执意要见三郎,那该如何是好?
如此看来,在三郎回到临安之前,息事宁人才是最稳妥的处置方式。
思至此,赵昚语气森然地对秦埙说:“你听好了,那秦炀掀风作浪,惹是生非,朕已知晓。朕只给你三日,该如何做,你心里定然有数。三日之内你将此事办好,朕就当这是你们秦家的家事……若三日之内你没办好,这就不再是家事,而是国事。”
秦埙叩首如捣蒜,连声应道:“臣识得,臣识得,臣这就去办。”
自入夏以后,白日天长,宫门阖闭时辰改为酉时八刻。秦埙从选德殿出来,一步不敢停歇,赶在酉时八刻之前离了皇宫。
直到站在和宁门的杈子外,他这才惊觉自己两股战战、汗湿重衫。
皇帝的话语一句句敲在耳边,尤其是在他躬身告退之时,御座上那人突然又冷冰冰地补了句:“秦太师昔年在家中,可是没少骂朕吧?”
秦埙腿一软,差点儿跪趴在地。
此刻想到自己今日这般狼狈皆因那秦炀办事不利,他不禁低声怒道:“市井泼皮目光短浅,果然不堪大用!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站在路上咬牙切齿骂了秦炀两句,略一思量,秦埙大踏步往临安府衙走去。
那边秦埙依照皇帝陛下的吩咐赶紧去处置秦炀,这边赵昚自己却没急着赶往德寿宫,而是优哉游哉直等到次日晌午,算算时辰差不多该去北内向太上皇问安了,他这才摆驾出宫。
自赵构与太上皇后吴氏一道离开皇宫居于北内之后,赵昚先时日日朝见,后来赵构说官家国事繁忙,不必每日尽孝,遂改作五日一朝。
今日恰是朝省之日,赵昚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来到德寿宫,依例问安,顺便替赵清存告罪。
“清存昨日喝了太多酒,眼下尚在醉中。待他酒醒,臣立刻就唤他来向君父赔不是。”赵昚恭敬地对赵构说。
赵构冷着脸立在廊庑下,听闻此言,不免想起自己那双被溅上呕吐物的金舄。
想起那双金舄赵构就犯恶心,登时怒喝一声:“让他滚!!”
骂完又板着脸补充道:“此人真是越来越不知廉耻。”
“清存年轻气盛,难免有些荒/淫之举,还请君父莫怪。臣日后定然好好管教他。”
赵构眼见养子如此卑躬,略微消气,转念一想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赵清存越是花天酒地不求上进,他心里就越舒坦。
听说那人已经颓废了好些时日,如此甚好,最好能一直颓废下去,别让他再看见那种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这么想着,赵构假惺惺地摆了摆手,道:“日后少提他,平白惹人厌烦。”
“君父教训得是。”
今日不仅赵昚来问安,赵惇也来了。这会儿他在一旁嗡嗡嗡嗡地叫——不是,是“翁翁”、“翁翁”地叫,终于将赵构的注意力彻底从赵清存身上转开。
与此同时,在并没有泸川郡王的郡王府里,那个假扮郡王的女人在昏睡了几乎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悠悠转醒。
晏怀微昨日为了将赵清存于府内酒肉声色的行状扮演真切,在赵构到来之前硬灌了自己一坛烈酒。虽然她吐在赵构鞋上的确是有意为之,但赵构走后她又吐了个昏天黑地直至彻底失去意识,则完全在意料之外。
此刻,晏怀微忍着宿醉的剧烈头疼,努力睁开眼,这便瞧见榻边坐着一人。
那人背对着光,使得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手拿一沓纸笺,正一张张仔细看着。
“……樊娘子?”
晏怀微抬手揉了揉眼睛,努力使自己瞧得清楚些。
“你醒了。”低头看纸笺的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还真是樊茗如。
“你……为何会在此?”
樊茗如没回答这个问题,却皱眉抿唇,拿一双凤眼紧盯着晏怀微。
晏怀微忽觉有些紧张,她的头还是很疼,浑身无力,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正常思量。
“昨日多亏你来告诉我,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就是……”樊茗如看着虚弱地躺在床上的女人,忽地叹了口气,“晏樨……他的心上人。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惹人笑。”
说着话,樊茗如将手中拿着的纸笺放在了晏怀微枕畔。
晏怀微侧头一看,发现正是被赵清存珍藏着的她的那些旧词旧作。
昨日她知晓真相后,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急忙去找樊茗如商议如何演戏,那些字纸便仍堆在书案上没来得及收拾。
便是在她昏睡的时候,樊茗如来照料她,顺手拿过那些词句,逐一细看。
“你昏迷的时候,大媪也来瞧过你。”
晏怀微咬着下唇,片刻后问道:“夫人生气了吗?”
“我要是大媪,我恨不能扇你两个耳光解解气。我们府里怎么混进来这么个细作,险些坏了恩王大事。”樊茗如嫌弃地说。
“对不住……”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住,等你身子好些,你自己去向她老人家赔罪。”
“好。”
晏怀微低声应道——昨日若不是有周夫人镇场,这骗局也不可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二人随意聊了这么几句,晏怀微只觉眼前又开始阵阵发黑。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再次陷入昏睡。
翌日,晏怀微醒来,梳洗打扮之后便去周夫人那里向老人家请罪。
老夫人沉默了好半晌,最终只说让晏怀微回去,这事她做不了主,等赵清存回来,让郡王本人亲自发落。
又过了几日,樊茗如将晏怀微请至守拙院,告诉她,官家已向秦埙施压。
那秦埙为求自保,便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秦炀头上,还亲自向临安府衙递状纸,说秦炀是个撒诈捣虚的骗子,其恶行已玷污了申王(秦桧)之声名,恳请府衙严惩。
临安府衙判了秦炀刺配崖州编管,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临安。
晏怀微坐在绣墩上听樊茗如说话,眼泪不值钱,一把两把往下洒。
樊茗如看着对方垂泪,半晌忽道:“你也忒爱哭,真是个爱哭鬼。……不过话说回来,爱哭也挺好的。我有时候也很想哭,可我却哭不出来,只能把一切都憋在心里,憋得难受。”
说完这话,她摸出绢帕递给晏怀微:“别哭了,已经没事了。”
晏怀微接过绢帕,轻拭珠泪:“嗯……没事了。”
北伐战事如此顺利,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吧?
赵清存,他也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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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的军队自五月初收复灵璧之后士气高涨, 朝廷决定乘胜追击,命诸将继续向北推进。
至五月下旬,李显忠率兵攻占宿州。
金国大将纥石烈志宁统领先锋军意图夺城, 但其两次攻城却都被宋军击退于高墙之外。
然而, 看似节节胜利的喜庆下掩藏着的,却是将士离间、勾心斗角的现实。
——女真人蛮横,但汉人狡谲。
狡谲的人往往就喜欢窝里斗。能不能打赢外敌暂且不论,反正己方同僚绝对不能做得比自己好。
倘若有人做得太好,便会立刻有无数双嫉妒、怨恨的眼睛在背后紧盯着他——那些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
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的人,就包括此次北伐的另一位主将, 邵宏渊。
此人心胸狭隘, 刚愎自用。前些日子他领兵围攻虹县的时候,怎么打都打不下来, 最后还是李显忠想出了让灵璧降卒来喊话的劝降之法, 并且领兵增援他, 这才顺利攻克虹县。可攻下虹县之后,他非但不感激,反觉李显忠太出风头, 衬得自己像个蠢货。
故而在金兵第二次攻打宿州的时候,邵宏渊便以天气太热为借口, 拒绝领兵与李显忠协战。
至金兵第三次攻打宿州, 宋金两军之间的形势便发生了惊天逆转——原本一路败退的金兵因元帅孛撒领十万大军抵达战场而士气焕发;另一边, 宋军则因主将失和而人心惶惶。
结果可想而知, 第三次宿州之战李显忠没能打退金兵。其麾下兵马奋战至力竭之后, 仓皇逃回城中。
是夜,宋军营地发生了“炸营”之事。(注1)
外有十万敌军,内有主将猜忌, 再加上白天那场损失惨重的败仗,林林总总所有这些加起来,导致营中士兵各个精神紧绷,魂不守舍。
至夜幕降临时,宋营的紧绷状态已达到顶点——整个营地死一般安静,一股诡谲的憋闷笼罩在所有人头顶。除了巡营的队伍外,没有人愿意动一下或者说一句话。
赵清存这些日子一直以“杨准将”的身份跟随李显忠,今日亦领兵出城与孛撒大军正面交战,眼下坐在军帐内,满脸都是尘泥血污。
为防止发生意外,他虽一身疲累却也不敢卸甲入睡,只摘了兜鍪,斜靠在营帐内的小榻上闭眼假寐。
夏夜闷热,盔甲内的衣衫已是湿了又干,赵清存烦闷地翻了个身,小榻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几声破烂的“呲呀”,仿佛夏夜濒死的挽歌。
他所在的这个军帐内还有另外几名士官,此刻却是人人噤若寒蝉,也不知那些人究竟是睡了还是醒着。
子时三刻,月上中天。
赵清存刚要沉入睡梦中,忽听营帐外响起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敌袭!敌袭!”
“快跑啊!”
“金兵杀过来了!”
“快逃啊!逃啊!”
就在惨烈呼喊响起的瞬间,营帐内所有士官尽皆一跃而起。
黑暗中,恐惧像一把利斧劈头砸来,仿佛每个人都会在下一瞬就被从天而降的金兵砍下头颅。
赵清存率先掀开帐帘冲了出去,但见整个宋军营地已经乱成一锅粥。
士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疯癫地跑着。
命运掐住了人们的咽喉,使得他们理智全无。许多人边跑边大声嘶吼,也许是想靠着这种刺心裂肝的惨叫,将压抑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怨恨尽皆释放出来。
赵清存一把抓住从身旁跑过的一人,厉声问道:“金人呢?在哪儿?”
“不知道……来了……来了……”那人浑身颤抖,话都已经说不利落。
“谁说的?!”
“周……周统制……周统制在前面敲锣……”
这人口中所说周统制,便是率领马军的建康中军统制周宏。既然连他都敲锣打鼓地喊着金兵打过来了,那还能有假?
可赵清存不能相信。
他放开那人,逆着人流向中军大帐走去。此时此刻,无数只没头苍蝇在他身边左碰右撞,炬火倒了也没人管,兵械四处乱扔,整个大营已完全失秩。
半路上,赵清存又扯过一个惶惶奔逃之人,喝问道:“李将军呢?”
“不晓得……不晓得……”那人边哭边说,两股战战,其下有腥臊的黄液淋漓淌落。
一直闹到次晨曙色既白,却根本没有金人杀至。天亮之后众人才知晓,原来昨夜竟是“炸营”。
待这场闹剧消停之后,李显忠命人清点军马,发现建康中军统制周宏、马军统制邵世雄、统领刘侁等人已经趁乱带领手下士兵逃之夭夭。
李显忠气得面色青黑,不得已,只能下令所有人悉数撤入符离。
但这还不算完。
宋军刚撤入符离就又发生了一次营兵逃遁之事。
便是在当日午后,前军统制张训通率兵打开符离北门,仓皇逃遁而去。紧随其后,池州统制荔泽、建康统制张渊等人亦皆率部逃走。
危难当头之际,宋军的将领们不想着如何护城、如何御敌,却一个个只想抱头鼠窜。
“逃跑”于他们而言,是极其轻易之举,就如同“跪下”一样轻易。
至此,一场浩浩荡荡的北伐,以一种堪称荒谬的形式变成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大溃逃。
而在符离北边,正虎视眈眈与宋军对峙着的金兵,很快就发现了宋军阵营的不对劲儿。
孛撒立刻抓住时机,再次挥军攻来,打算趁虚一举拿下城池。
城墙上,刚经历过炸营和溃逃的宋军提心吊胆地看着墙外密密麻麻涌上前的敌人,恐惧再一次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主帅李显忠亲率兵马冲锋陷阵,直杀得鲜血满面,双眼赤红。
外城墙下,妄图登城的金兵被砍杀坠落,尸身层层堆叠,已经堆得与羊马墙一般高。墙面鲜血斑驳,血污之气直冲鼻腔。
可所有人都明白,眼下宋军大势已去,再如何勇武砍杀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城墙上,赵清存一刀砍断敌兵脖颈,浓血溅上他俊丽的容颜。
他抬手随意一抹,正打算继续御敌,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喊声:“杨准将!杨准将!李将军已下令,所有人向南撤退!”
赵清存恨声斥道:“宿州一失,再无中原。若是此战溃于符离,还有何颜面回临安!”
那兵士猛扑上前扯住赵清存盔甲下摆,大喊道:“杨准将,走吧!咱们已经撑不住了!”
赵清存抬眸望向四周,但见周遭士兵皆已陆续开始撤离——丢盔弃甲者有之,哭爹喊娘者有之,确然已是溃不成军。就连他自己手下的那一队兵马亦是十去其九,有人死,有人逃。
城池确实是保不住了。
赵清存一咬牙,招呼着手下寥寥无几的残兵,众人快速向南边撤离。
一路上但见满地血污,四处皆断臂残肢。符离百姓们沿街悲哭,丁夫士卒无不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李显忠与邵宏渊也已经率军向南撤退,所有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十数万兵士军心溃散,又哭又嚎地逃奔着,这场面简直称得上触目惊心。
赵清存和另外几位准将率领手下士兵为大军殿后,待城内主力皆已撤走,他们这才出城。
哪知才刚退至城外,却见不远处尘土掀天。雷霆呼啸之中,女真骑兵竟已追至眼前。
“嗖——”
“嗖——”
“嗖——”
箭矢如雨一般向着赵清存这股残兵飞射而来,诸人挥刀抵挡,身边却不断有同袍惨叫着倒下。宋军眼下根本无法再抵御敌寇,要想活命,只能尽快撤走。
赵清存厉喝一声:“快撤!”
所有人拼了命向南边跑去,可叹双腿怎敌四蹄,女真铁马瞬间便飞杀而至。
可这还不是最坏的,更坏的情况是,宋军溃散时将粮草军械丢失殆尽,眼下这些逃兵,许多人手里根本连武器都没有!
他们只能赤手空拳硬接女真人的大马金刀。
马上骑兵“唰”地一刀砍下,头颅向着天空飞扬,血如烟花一般泼洒开来。
赵清存的刀所幸还握在手里,虽然已经豁口,但好歹还能用。他用力挥刀杀向逼近自己的金兵,可这些人就像是砍不尽杀不绝的虫豸一样,围攻着、消磨着他。
挥刀下去砍倒眼前一人,忽听身后又响起喊杀声。
赵清存迅速回身,豁了口的刀将将抵住那柄对准他的头颅砸来的狼牙棒。
身后那女真军士冷笑着,将手中狼牙棒用力向赵清存的头颈压去。
赵清存极力支撑,眼看快要撑不住时,他忽向侧方撤力,紧接着右腿向前一扫,身如旋燕,立刻便将那人扫得扑摔在地。
赵清存毫不迟疑提刀斩下,可惜他都来不及确认此敌是否已死,身后就又有一人手拎狼牙棒向他打来。
赵清存再次挥刀抵挡,却听“啷”地一声脆响,他手中那把刀经受不住如此力道,整个刀身断成两截。这下赵清存也变成了赤手空拳与敌缠斗。
狼牙棒向着他的面庞砸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赵清存决然迎上,硬是用手中断刃挡住了对方的攻击。
四下里皆是哀呼惨叫,面前的女真士兵戴着兜鍪,看不清是何模样,但赵清存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特别狼狈。但他不能认输,他不能死在这儿。
刀断了,那就不用刀!
赵清存提起中气,一脚踹向面前这人下腹,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刚才死去那人扔下的狼牙棒——对,没有刀,那就用女真人的狼牙棒来与他们对打。
“哐!哐!哐!”
两根狼牙棒砸在一起,几乎砸出火花,力道之大,震得人虎口麻木。
赵清存的功夫明显比对面那人好很多,眼下他有了武器在手,瞬间又恢复斗志。但见他挥动狼牙棒,以对方几乎无法招架的攻势猛力向其右肋击去。
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赵清存丝毫没给对方留喘息余地,只一瞬息,狼牙棒就向着对方后背击去——就像女真人打碎汉人的头颅一样,这金兵也被赵清存打碎脊梁骨。
眼看着又收拾掉一个敌人,赵清存抬手抹了一把唇边咬出的血渍,正要继续向南,却听得身后传来微弱响动。
那声音很细,却又十分尖锐,像虫豸振翅,又像是某种利器,划破了风,划破了战场硝烟,向着他飞袭而来。
赵清存下意识回身看去。下一瞬,他便感觉到心口传来一阵剧痛。
他低头看向心口,是一支利矢,此刻已深深扎入他的胸膛。
——他中箭了。
这猛然激起的剧痛令原本就已筋疲力尽的身体抽搐着,再不受控制。赵清存仰面朝天,倒在了这片他们未能收复的土地上。
“砰!”
身体砸下,荡起一片尘土灰埃。
这场战争持续了几乎一天一夜,符离血流漂橹,满目疮痍。
大宋军队兵败如山倒。明明是十万男儿,可逃跑之时却根本想不起何为血勇,何为英毅。
高高在上的军官们平日里颐指气使,眼看要吃败仗时,却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留下那些低贱的丁夫和士兵为他们挡住死亡,甚至代替他们迎接死亡。
人啊人,荒唐的一生,不明不白地活了又死。
日出东方,乌鸦哀啼,狡猾的阳光躲在惊心惨目的战场旁,窥视着遍地残破尸身。
气味儿太过浓烈,以至于鼻腔已经根本分辨不出血的咸腥和火的焦臭。
鲜血汇着鲜血,尸体垒着尸体,风追着风,命催着命。
赵清存胸前中箭,像具死尸一样躺在废墟当中。突然,他动了动手臂,似乎想要挣扎,但最终却是徒劳。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又累又疼……赵清存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灰蒙光影,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宋军已彻底溃败,金人很快就会来打扫战场。
他绝望地再次闭上眼。
就在眼睛闭上的刹那,赵清存想,真可惜,他还有那么多想说的话都没来得及对他的心上人说呢。
下辈子吧,倘若下辈子还能相遇的话,有些话一定要记得告诉她:
樨儿,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从很早以前就仰慕着你。
绍兴二十年的初春,在梁夫人的春日宴上,你看向我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偷偷看你。
我从字里行间知晓你的灵秀与聪颖,你的画作诗作,我珍藏了好多好多。
每一次,我看着你的诗画,就感觉自己像被明澈的月光拥抱着。是你让我这条残命,又有了活下去的力气。
你于我而言,就像是悬于天穹的璨星皎月,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樨儿,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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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离惨败的消息传回临安的时候, 临安的炎夏忽地就冷了下来。
城池上下如丧考妣,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原本高悬于头顶的炽阳,此刻也变得鬼气森森, 似乎当头照下的不是阳光, 而是血光。
户牖外的蝉鸣声像是在哭丧,哀一声泣一声,直泣得晏怀微浑身发冷。
不待朝廷邸报将战况正式刊印,市井小报就已散得漫天都是。其上所言,字字句句皆触目惊心——十万兵士惨死符离,金军再次与宋人隔淮对峙。
晏怀微的手抖得几乎捏不住轻轻一纸小报, 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盯着那些字句看了好半天, 似乎终于看懂了上面写着的几个大字:
“十万”,“兵士”, “惨死”, “符离”。
她抬头望向胡诌, 颤声问道:“……他呢?”
胡诌已没了往日插科打诨的浮浪模样,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仿佛只要他不开口, 赵清存就不会有事似的。
晏怀微一把抓住胡诌衣袖,又问了一遍:“他人呢?”
“……还不知道。”沉默许久, 胡诌终于低声回答。
“咱们不敢声张, 只能派人暗中寻觅。官家遣人私下向邵将军打听, 但当时的景况实在太过混乱, 全都只顾着逃命, 没人知晓旁人去向……我想,倘若殿下还活着,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倘若他已经……已经……”
后面的话胡诌没继续说下去, 但晏怀微听明白了——倘若赵清存已经战死沙场,那么他的尸骸将与其他惨死军士一样就地焚烧,自此化作一抹轻烟、一片飞灰,再也回不到临安。
胡诌将他带来的小报放在晴光斋外那间竹亭的石案上,也没再安慰晏怀微,叹了口气这便走了。
待胡诌离去后,晏怀微一个人坐在竹亭内,随意翻着面前这些小报,越翻心越乱。乱至最后,眼睛一眨便是一大颗泪珠摔落纸页。
世间诸事为何总是与心念相悖。
人这一生,多少爱而不得,得而不惜,惜而不久,最终便是相思溃散成霜雪,无处再寻觅。
她原本想着,等他回来了,就跟他把一切都摊开说清楚。将过往的一切事情,原原本本全部说清楚。
可现在她要面对的,却是他杳无音信的惨况。
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何她跳江未遂之后回到临安的那个中秋夜,赵清存明明已经认出了她,但却仍是带着无法压抑的怒气看向她。
甚至还对她恶言恶语,态度蛮横且冰冷。
因为彼时的他,曾一个人被困在生死两茫茫的漫长煎熬之中,无处可逃,亦无路可退。
原来这世间最让人难捱的不是阴阳两隔,而是……生死未卜。
清泪如雨,悱恻而落,将小报上的文字尽皆洇湿。
晏怀微也不想擦拭,就那么任其随意淌着,牵着她心头千钧重的思念与懊恼,无穷无尽地淌着。
恰在此时,忽听身后传来轻轻巧巧的脚步声,晏怀微没回头,她听出那是小吉的脚步。
“娘子,喝点儿水吧。”
小吉端着一碗温热的豆蔻熟水,小心翼翼地捧至晏怀微面前。
晏怀微道了声谢,抬手接过,轻轻抿了一口。
白豆蔻煮出来的水有股浓郁辛香,既非酸涩亦非苦楚,而是一种甜辣之感。
这味道很像她和赵清存的相爱——每当她感受到清甜的时候,紧接着便会有辛辣翻涌而来;可当她决定接受那股辛辣时,却又有甘甜馨香与她纠缠不休。
此刻,这种又甜又辣的味道周旋于舌尖,又慢慢地在喉中弥漫开来,让人神魂摇乱,迷离而恍惚。
“娘子是在想恩王吗?”小吉抱着膝盖坐在竹亭外的台阶上。
“嗯。”晏怀微轻轻应了一声。
“娘子不生恩王的气了?”小吉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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