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关灯
护眼

那会儿也是冬天,经筵前夜他与失而复得的心上人云雨巫山,经筵之后被兄长发现他手腕上的抓伤,还曾大肆嘲笑他。
彼时,他们兄弟二人浮荡于冬日温软的斜晖中,或点茶或玩笑,只觉一切都是亮堂的、轻盈的,远方有着无尽的希望,当得起“慷慨激昂”这四个字。
可叹世事不饶人,不过短短一年半载,从战败至议和,所有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赵昚似也忆起那年经筵旧事,疲惫地叹了口气。
主战派的肱股大臣张浚已经死了,现在甚至连主和派的砥柱汤思退也死了……人间的荒诞与无奈,有时候实在超出想象。
自南渡至今,将星一颗接一颗陨落。
岳飞、韩世忠、刘锜、吴玠……皆已不在人世。敢在高牙大纛之下挥刃与金兵厮杀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眼下仍力主抗金的臣子之中,尚书左仆射陈康伯已然病重,太尉杨存中亦是鹤发鸡皮的耄耋老人,看来看去,竟然只有手握“采石大捷”之功的虞允文尚堪一用。
朝廷还是那个朝廷,阳光还是那抹阳光,长风也还是那股长风,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不一样了。
——世间英雄悲死尽,坟茔之上,草色青复青。
真是,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人愿啊!
赵清存看着赵昚疲惫不堪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什么,音声颤抖地问道:“兄长是不是……再也不想北伐了?”
赵昚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
赵清存忽觉一口气哽在胸前:“我此去燕京议和,途经徐州、沂州、恩州,一路所闻,皆金人嚣张跋扈之举。他们侵我宋土,杀我子民……兄长是不是打算今后对这些全都视而不见?”
赵昚看了弟弟一眼,音声沉郁地答:“你既然也去了燕京,便该知晓,魏卿于燕京抛却生死,这才促使隆兴和议达成……”
“达成又如何?!”
赵清存蓦然打断赵昚,语气愤慨不平:“完颜亮撕毁绍兴和议攻打大宋之日,可有过片刻愧疚?完颜雍派兵突破两淮防线之时,可有过片刻仁慈?兄长如今的退缩,可对得起岳元帅在天之灵?!”
听到赵清存突然提及岳飞,赵昚酸楚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弟弟一直将岳飞视作人生中的指路明灯。可弟弟也许不清楚,那个已经死去二十几年的人,并不仅仅是赵清存的明灯,其实也是他赵昚的明灯。
初见岳飞的时候,他还是个刚离开父母与家乡,每日谨慎却迷茫地活在皇宫里的小孩子。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宫内的资善堂读书,忽见一位遍身英气的武将向着资善堂大步走来。
他听到那人对身边诸人喟叹道:“中兴基业,其在是矣!”
初时他没明白那人为何如此说,直到对方上表劝养父赵构立他为储君时,他这才明白,原来那句话便是对他的最高褒扬。
——这个国家的将来就靠你了,小子!
岳元帅慧眼识英,早在二十年前就认定他必成明主,这于彼时战战兢兢的他而言,如何不是一种恩情?如何不是照彻茫茫前路的明灯?
二十年来如一梦,世事变幻,波涛汹涌,他不是不愿意继续挥军北伐,他只是……终究身不由己。
思绪溯洄,赵昚忽觉眼角湿润。他抬手将泪渍拭去,许久之后才说:“三郎,你也看到了,朝廷武备之事,眼下是青黄不接,后继乏力。你在兴元府养伤的时候,金兵差一点儿渡江打过来,你知道吗?”
“知道,孙偍带了消息给我。”
“便是那时,其实我仍想与金人交锋,所以才派张相公继续督战。可是后来,朝廷内部主和的声音越来越响。没过多久,原说不插手北伐一事的太上,突然将我叫去德寿宫,他对我说……”
话至此处,赵昚却突然顿住。他没有立刻说下去,似乎接下来要说的是难以启齿之语,他需要先给自己一些勇气。
“太上对兄长说了什么?”
良久,赵昚终于启唇,一字一句,疲累而悲凉:“太上告诉我,若想继续北伐,除非他死了。他让我踩着他的尸体去北伐。”
赵清存倏地向后退了半步。他听明白了,赵构此言是威胁,是恫吓,亦是压制。
赵构实在是太了解他这养子,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赵昚就是太有情。
——情厚而宽仁,情孝而怯让。
赵清存咬着牙,只觉胸中块垒难平……好,兄长仁厚孝顺,那他这个做弟弟的今日就偏要当个不仁不孝之徒!
“太上罪孽深重,兄长若是一味愚孝……”
“放肆!”
赵清存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昚厉声打断。
可赵清存已端的是不管不顾,他深吸一口气,非要继续说下去:
“往日诸事,旁人皆被蒙蔽,兄长却不可能不知……太上罪行若是细论起来,件件桩桩皆令人不齿。”
“太祖立国之初便立下誓约,大宋绝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之人。可太上却因为太学生欧阳澈上书指责其沉湎女色,就将其斩首于应天府。”
“昔年苗傅与刘正彦之所以发动兵变,乃因太上重用国蠹民贼,任由那些恶宦吸民血、食民膏。”
“太上自南渡之后便一味逃跑,只想对金媾和,他为了促成绍兴和议,在岳元帅进兵朱仙镇,眼看胜利在望之时,连下十二道金字牌迫其收兵,自此社稷江山无由再复!”
“太上指使秦桧诬陷忠良,迫害朝堂上诸多忠直良臣!他究竟是何居心,他敢不敢在大祀之日说给太祖太宗听?!”
赵清存越说越愤慨,言辞激烈直至口不择言地步:
“秦桧那狗官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奸佞小人,必然遗臭万年。兄长你也知道,秦桧不过是只出头乌鸦罢了……”
赵昚耳闻不妙,刚想开口喝止,却听赵清存猛然拔高嗓音,厉声骂道:
“那个最该跪在岳元帅墓前为自己的无耻而忏悔的人——是太上皇!!!”
话音未落,但见赵昚抡起手中那块金字牌,对准赵清存便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闷响,沉甸甸的金字牌砸在赵清存额角,彻底断成两半。
赵清存没有躲,他任凭金字牌砸过来,任凭其碎落委地,亦任凭一道血痕沿着额角缓缓淌落。
“竖子不知死活!”赵昚怒斥。
赵清存抬手抹了一把额上鲜血,嗤笑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其实兄长心里很有数。”
“跪下!!!”
赵清存倒是很听话,一掀衣摆就跪在了赵昚面前。可他虽跪却不卑,把个脊梁骨挺得笔直,朗声说道:
“臣恳请陛下褫夺臣之爵位,将臣贬为庶民。臣将赶赴前线投奔吴大帅,臣誓死守土,绝不向金人低头!……陛下与太上愿意与北虏称叔道侄,臣不愿意!”
话语铮铮如铁,句句锋利,毫不留情地刮在赵昚心上。
今日倘若对他说这些话的是随便哪个标榜“文死谏”的迂腐臣子,他赵昚可以一笑了之,只当他们拎不清家国大势,不会介意分毫。
可现在,说这话的居然是一直以来与他最为亲近、最为相知,是他如埙如箎的弟弟!
赵昚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赵珝……你要与我了断干系?你是认真的?”气极了就想笑,笑声在喉咙里摩擦着,话音也变得扭曲。
赵清存抬手指向自己眉心那瓣兰花,道:“此物是如何来的,兄长最是清楚。旁人皆以为这是天生,其实……这是面涅!”
话语停顿,赵清存挑了挑唇角,面上浮起一丝讥讽笑意。
大宋子民虽喜纹身,但却鲜少有人会主动将之纹在脸上,因为纹脸乃刑罚之一种,唤作“面涅”。可赵清存却偏要在眉心刺锦,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惩罚。
“昔年我之所以决定于眉间刺下此痕,其实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我与你们这些人不同,我本就不是什么富贵郡王,也不是什么远房宗室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天生就是个会打洞的老鼠崽子,兄长又不是不知道。”
“你给我住口!”赵昚厉喝,想阻止赵清存的浑说。
可赵昚越想阻止,赵清存就越是血气上涌,此刻他已然不想再顾忌什么尊卑有序,甚至对太上皇直呼其名:
“赵构派兵围剿洞庭湖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父亲死去,这种痛苦陛下能明白吗?!我本就是反贼之子,陛下也不是第一天知晓此事!我早就想说,我忍那赵构已经忍了太久!”
此言一出,赵昚只觉怒火攻心,口中泛起阵阵血腥——赵清存真是疯了,疯了,疯了!
赵昚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弟弟,怒道:“我平日就是太惯着你,太纵容你!我看你是不打不行!”
“来人!”皇帝一迭声唤着,“给朕来人!”
候在不远处的数名内侍听到皇帝呼喝,立刻以极快的速度鱼贯跑至。
赵昚指着跪在地上的赵清存,语无伦次地叱道:“把泸川郡王给朕拖下去!拖下去重责!给朕狠狠打!”
-----------------------

泸川郡王受杖之处, 乃皇宫南侧丽正门。
衣冠渡江后,皇帝驻跸临安,葺吴越国子城旧址为宫苑。
皇宫南北二门相向, 北边的“和宁门”正对着御街, 三省六部、太庙五府皆坐落于此,平日里百官上朝亦行此门。至于南边的“丽正门”,其所面之处则是什么冷水峪、包家山之类的偏山僻野。
但说来可笑的是,这荒僻无人的“丽正门”其实才是皇宫大门,而熙来攘往的“和宁门”仅仅只是个后门而已。
——真是倒反天罡。
此刻,赵清存笔直地跪在丽正门外的青石砖上, 两旁各站一名手握大杖之人。
他的上衣已被剥去, 寒风侵肌,又似锋刃, 一刃刃刮过裸露脊梁。
泸川郡王往常一身天水碧衫, 那颜色衬得他俊逸无俦, 虽不至于阴柔,但给人的印象总归是个清雅文人。
直到今日褫衣受杖,众吏这才惊觉, 原来那翩然衣衫之下掩藏着的,竟是一副武将体魄——肌理紧实, 朗然俊健, 跪在如此瘆人的凄风中, 亦能岿然不动。
不远处便是丽正门高大的阙楼。左右两侧阙亭外, 依秩站着一排垂首待命的侍官。
赵昚的御辇已行至阙亭前。
九五之尊从辇上步出, 负手卓立,面色阴沉地看着不远处等待受杖的赵清存。
赵清存也抬头看向赵昚,目光不亢不卑, 却端的是愈发气人。
“赵氏宗子泸川郡王珝,口出不逊,颠越不恭,罔顾孝悌……”赵昚的嘴唇因余怒而发颤,语声却极具气魄。
“打!”
听得前方令出,大杖立刻被高高举起,掀起寒风,随后猛力落下。
“砰——”
一杖下去,受杖之人原本跪得笔挺的身姿,被打得倏然向前扑去。然而下一瞬,他又撑起身来,依旧跪得傲然。
“砰”,“砰”,“砰”。
一杖接一杖打在赤裸的脊背上,发出声声闷响。赵清存的身体此时不仅要挨受杖击,还要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别再被打得趴摔于地,狼狈不堪。
他挨的是脊杖,与臀杖全然不同。臀杖打肉尚可忍受,脊杖则是打腰背,打的尽是硬骨头——很疼,每一杖都很疼。
那种感觉,起初是钝痛,像是厚重的岩石在撞击身体。
而后变作锐痛,皮肉将烂未烂,像是锋锐的岩石在用力划割。
再之后便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至此已无法形容——岩石没有了,划割也没有了,什么都不像,极度的疼痛已经让人根本找不到词句来形容。
赵清存五官紧绷,脸色白如残雪,额角已沁出豆大一排汗珠。
凛冽之中,赤裸的脊梁青红斑驳,不多会儿便有鲜血缕缕淌落。
讽刺的是,赵清存背上偏偏刺着“尽忠报国”四个大字。眼下每一杖都打在那“尽忠报国”之上,直将一腔拳拳赤心打至青紫血红——皮开肉绽之后,字迹已模糊不清。(注1)
施杖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面上俱露出不忍,可官家没说停,那就得继续打。
大杖不歇气落下,期间赵清存几次被打趴在地,赤/裸的肘部擦过地面,曳出道道血痕。
官家并未明说究竟打几杖,所以,倘若赵清存干脆趴地不起,这场庭杖也就到此为止了。可偏偏这人每次都是前一瞬被打倒,下一瞬又咬着牙颤巍巍地跪直。
整个挨打过程中,赵清存没发出一声痛呼,只是用尽全力咬住下唇,直到唇角亦淌落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明明可以向兄长讨饶,但他偏不,他今日就是要犯犟。
其实立在不远处的赵昚早就已经看出来了,赵清存痛苦不堪,却又偏要违拗,十足狼崽子模样。
在看清弟弟心思的瞬间,赵昚的神色由冰冷变为悲戚。
寒风吹动衣摆,皇帝凛然威严,惟有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
兄弟二人都憋着满肚子的怄火和委屈,顶牛一样,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身受重伤的泸川郡王被送回王府的时候,整座府邸可说是乍然乱成一锅粥。
赵清存昏迷不醒,浑身是血地伏在春凳上,被仆从们抬入景明院。
就在周夫人淌着泪连声唤着“快叫医官”的时候,赵清存的师父——翰林医官使吴劼来到府邸,亲自为郡王医治。
一群人闹嚷嚷地拥在景明院,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递布巾的递布巾,来来回回折腾了不知多久。
吴劼为赵清存上药包扎完毕,对周夫人交待了郡王这段日子一定要静养,切不可再心躁劳神,又留了方子给王府医官,之后便告辞离去。
闹了一下午的郡王寝院,至掌灯时分终于安静下来。
赵清存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昏厥的,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这便发觉身处之地已不再是寒风刺骨的丽正门,而是温暖的寝房。
屋内灯火昏暗,床幔低垂,赵清存趴在榻上,缓缓扭过头,瞧见床榻不远处的暗影里坐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仰靠在圈椅上睡着了;另一人则偎在那人膝旁,一动不动,似乎也睡了过去。
许是察觉到床榻上有动静,偎在膝下的那人缓缓抬头,而后三两步跑至榻前。
“你醒了……还疼吗?”
那人掀开床幔,握住赵清存垂落榻边的手,声音嘶哑凝滞,语气却十分温柔。
赵清存也反握住她的手,低沉地应了。
正仰靠圈椅打盹之人被卧榻边晏赵二人的说话声惊醒,颤巍巍地起身行至近旁。晏怀微松开赵清存的手,扶着那人在榻边坐下——竟是周夫人。
香几上放着一柄烛剪,晏怀微执起将灯花剪掉,烛焰亮起,霎时便将昏暗的房间照得明晰。
赵清存虚弱地抬眸看去,见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皆是眼圈通红,似乎都哭了许久。
他忽地有些愧疚。
“我没事……大媪,您回去歇着吧。”赵清存努力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哽咽。
周夫人却面露怒容,扬手就想在赵清存头上扇一巴掌。可叹这巴掌却终究是停在半空,迟迟落不下——舍不得打。
“老身已听闻事情经过,虽不知你和官家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你真是好大本事,竟然跑去宫里和官家顶嘴!”
老夫人的话语怨怒十足,可语气却是心疼。
“我们家三郎的本事越来越大!翅膀硬了!”
说着说着,眼角又有泪水沁出,晏怀微赶忙摸出帕子为周夫人拭泪,之后便坐在床边的踏子上,仍旧偎在夫人膝下。
周夫人拉住晏怀微的手,像是给自己找个撑持,好继续数落赵清存:
“老身不偏袒任何人,但这么多年,官家对你们兄妹如何,你心里最是清楚。你偷摸着上疆场的那些日子,全靠官家帮你遮掩。可你倒好,你一回来就跑去气他。你有没有点儿良心?”
骂完了赵清存,周夫人转而又开始数落赵昚:
“官家也是气昏头了,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弟弟,怎能这般大杖伺候?!小时候同吃同睡,外面谁不知这一对儿兄弟好得比嫡亲更胜。官家的亲兄眼下还在秀州,官家从小被接到皇宫,与他那亲兄情意平淡,偏只与你,真如自己身上的手脚一般看重。谁承想,今日却是连自己的手脚都砍。真是发昏了,一个两个都发昏了……”
“大媪……”赵清存从喉中挤出一声微弱的称呼。后背伤处虽已上药包扎,可每说一句话都会牵动,仍是疼得隐隐沁汗。
老夫人数落完赵家兄弟,忍不住又开始絮叨从前:
“你记得不?咱们带着阿嫣刚到王府的时候,阿嫣那么瘦小,你也那么瘦,说话做事像个泼猴儿,天天把自己弄得一身脏。那时候连老身都嫌你是个脏猴儿,可官家从没嫌过你。”
“记得。”
“唉……今日究竟为着何事?官家为何如此恼怒?”
赵清存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不愿回答。他今日厉数赵构业障,确实是冲动之举,可若是从来一次,他依然会如此做。
周夫人见他不肯答话,愈发愠怨,遂干脆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地,先念叨赵昚,复念叨赵清存,完了又念叨赵昚,最后再把个身受重伤的赵清存从头嗔到脚。
“大媪偏心,夸兄长,却骂我。”赵清存对此十分不忿。
晏怀微在一边掩唇偷笑。
屋子里炉火烧得暖和,炉内燃着的是一种极其昂贵的瑞炭。此炭冬日取暖甚佳,无烟无焰,从皇宫到贵胄,大家都喜欢用这种炭火。
便是在这个冬夜,在这间温暖的卧房内,赵清存趴在榻上,周夫人倚坐榻边,晏怀微依偎在周夫人膝旁。
明明是挨打的挨打、数落的数落,可须臾间却又让人觉得有一种淡淡的温馨于周身萦回,整间屋子里溢满了温馨,似乎一切都是暖融融的。
夜渐深,直到周夫人念叨累了,房内终于安静下来。
“大媪回去歇息吧,殿下有我照看。”晏怀微轻声说。
“好孩子,前儿在御街,多亏你为老身挡住恶狗,唉……都是大媪没用,害你被狗咬伤。”
周夫人在晏怀微被咬之后就一日三次来景明院看她,还送了许多补品和衣饰,此刻又提起这事,语气仍是深深地愧疚。
晏怀微赶忙凑过去撒娇:“大媪莫如此说。就这点儿小伤,我早就没事了。那只狗子饿得肚皮瘪,咬人都没力气哩。”
周夫人眼中闪烁一抹泪光,慈爱地笑着,轻抚晏怀微鬓发。
片刻后,老夫人扭头去看赵清存,见对方半阖着眼,昏昏沉沉模样,知晓他已是疲累至极,遂唤过候在门外的文竹和栀子,又对景明院的女使们仔细交待一番,这才离去。
老夫人走后,晏怀微唤妙儿打了盆热水,又洗了一块布巾,上前为赵清存拭汗。
赵清存双眼紧闭,无意识地想动一动身体。哪知只是轻微的移动便牵拉伤处,疼得蓦地发出一声闷哼。
布巾在赵清存额角轻轻擦拭着,那里还有一处伤,是赵昚拿金字牌砸的。晏怀微看着看着,“啪嗒”一声,一滴泪就坠在了手背上。
接下来的日子,便一直是由晏怀微贴身照顾着赵清存。
晏怀微腿上的伤早已没事,本来是打算腿伤一好她就回晴光斋去的,可现在倒好,赵清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她哪里还走得了。
赵清存趴在榻上,扯着她的衣袖,像只癞皮狗,仗着自己身上有伤,叭叭儿惹人厌,反正就是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
不放她走,那她便不走了。她仍睡在那间小而美的碧纱幮里,正好方便看顾对方。
这日,吴神医又来给赵清存看伤换药,顺便找了个借口将晏怀微支开,只那师徒二人关在房内窸窸窣窣聊了许久,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夜里掌灯时分,晏怀微捧着烛台进屋,见赵清存睁着眼睛,熠熠然看向她——大狗子似的。
晏怀微放下灯烛,俯身榻边,把下巴搭在赵清存小臂上,问道:“还疼吗?”
赵清存笑看着她:“多谢娘子辛勤照料,不疼了。将来等我们都老了,白发苍苍之时,换我伺候娘子。”
晏怀微抬手在他额头戳了一下:“净耍嘴皮子,可恨。”
赵清存笑着,笑容如幻,只在唇边,却没在眼里。
他的眼里浮动着月光,是清静的冬夜月光,十万里尽照哀凉。
晏怀微看到这目光,忽然就觉得心里难过极了。她歪着头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去衣箧内翻出一条红绸,用那红绸把赵清存的眼睛给蒙了起来。
眼睛蒙住,凄冷的月光瞬间不见,惟余俊丽,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鼻、唇、下颌,每一处都好看。看着看着,晏怀微控制不住自己,凑过去亲他。
玩耍似的,亲一下,分开;换个位置,又亲一下,又分开。
亲着亲着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定睛一看,蒙在男人眼前的红绸竟然已被洇湿。
——赵清存哭了。
-----------------------

俗话说得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风一吹,风言风语就开始撒丫子乱飞——尤其是在这个货郎穿街走巷、百姓熙来攘往的临安府。
泸川郡王触怒圣颜, 于丽正门前生受四十脊杖的事, 没过两天就传遍了临安府的大街小巷。
人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皆亲眼瞧见那位最受官家疼爱的幺弟,当日是如何被翻脸无情的帝王狠狠杖责。
“你是不晓得打得有多惨,血流了一地都是。打到最后,郡王昏死过去,是被人抬走的咧。”
“泸川郡王挨得是脊杖啊!那么粗的棒子打在背上, 想想都疼。”
“听说还是去衣受杖?”
“可不, 堂堂郡王也要去衣受杖,看来官家这次实在是气狠喀。”
“如此说来, 官家与郡王这算是彻底翻脸了?”
“唉, 无情最是帝王家, 老话不都说了嘛。”
“也对,这种兄弟相争之事,话本子里可不少见。就说前朝那个叫李啥民的大皇帝, 不就是亲手把他哥他弟一股脑儿全砍了嘛。当皇帝,就得心硬。”
“啧啧, 谁说不是呢。”
闲言碎语沿着街巷四下狂奔, 奔着奔着, 拐个弯儿一头撞进了位于新街的齐家脚店内。
恰好今日齐耀祖在店里盘账, 见茶座一群人聊得火热, 侧耳听去,这便听得泸川郡王与官家公然顶撞,眼下已被打得半死不活。
——齐耀祖简直要乐开花了!
去岁在德化坊的那条陋巷里, 他被晏怀微一簪子扎得鲜血横流,这口恶气他可是一直憋着呢!
起初他确实想过报官,想着干脆把晏怀微送进去,让那贱女人好好尝尝蹲大牢的滋味。可冷静下来之后细细一捋,却又觉不妥。
那女人之所以敢如此伤他,不就是仗着自己攀上了泸川郡王这根高枝儿嘛。
临安府谁人不知,泸川郡王与官家长幼情笃。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他去府衙状告晏怀微,万一再次惹怒郡王,那可就不好办了。
还真不是他齐耀祖多虑。想想看,就连户部赡军酒库都要卖泸川郡王的人情,不给他齐家沽酒,那临安府衙会不会也要卖这个人情,表面秉公执法,实则让他齐耀祖狠狠摔个大马趴——哼,毕竟天下乌鸦一般黑。
孰料现如今……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泸川郡王与官家兄弟阋墙,好好好,这可太好了!
没了官家撑腰,那赵清存算个屁!他不过就是狐假虎威的狗东西罢了。况且这四十脊杖打下来,保不齐就把他打残了,真是恶有恶报!
齐耀祖越想越亢奋,忍不住在脚店的后堂走过来走过去——泸川郡王挨了打,晏樨那个贱女人已经没了庇护,眼下正是收拾她的好时候。
想起晏怀微,齐耀祖也是切齿拊心地恨。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女人根本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
既然如此,干脆就像晏怀微说的,他放开手,两个人各过各的,彼此相安无事不就好了吗?
可齐耀祖偏不。
他,齐员外,齐押司,居然被一个女人瞧不起?!这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对于齐耀祖这样的人来说,他可以接受来自大人物的鄙薄甚至侮辱,但绝不能接受来自下位者的反抗。
下位者,指得自然就是女人和奴仆——哦,妻与子也包括其中(哪怕这个妻已经是前妻)。
他可以出于某种目的而堆起笑脸去哄女人,可一旦得手,那就立刻变成让她哭她就得哭,让她笑她就得笑,否则有她好果子吃。
晏怀微是他花了大价钱娶进门的,那不就是他的物什吗?
不过就是一件物什而已,居然敢瞧不起主人,这像话吗?!
比起让什么官府衙门、大宋律法来发落晏怀微,他更愿意亲自动手。
他十分享受征服女人的快/感。
反正休书已经没了,晏裕那老东西爱惜面子,绝不会把女儿被休之事说出去,如此一来,那女人就依然是他的所有物,之后无论是驯服还是治服,他什么事做不得?!
没错,眼下正是杀去泸川郡王府收拾那女人的好时候!
今日的好时候出现在正午时分。晴色入山青,穹窿上空金乌高悬,宛如一只巨大的冷眼,俯瞰着冰冷又虚伪的尘世。
齐耀祖再次来到位于清风坊的泸川郡王府邸,这一次是府内的郑老都管招呼的他。
郑老都管操持王府诸事的年头已然不短,早在普安郡王那会儿他就已经入府,眼下又为泸川郡王张罗,夸一句忠心耿耿实在不为过。
齐耀祖一见郑老都管,立刻堆起满脸笑意,好一副大商贾和气生财模样。
听闻对方想见府里那位女先生,老都管不禁疑惑:“不知齐员外见梨枝娘子有何要事?”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