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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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怀微笑了笑,像哂笑,也像是苦笑。
让她如何生气呢?那些旧事的真相如今都摆在她眼前,她知道了那些事之后,又该怎样生赵清存的气。
她和赵清存之间竟然有那么多误会和参差。现在想来,也许那所谓的剽窃之事,亦是个天大的误会。至于真相究竟如何,也许只能等来日向他询问清楚。
——来日,假如他们还有来日的话。
但她也并非全盘接受了赵清存的所作所为。那人什么事都自己担着,什么情都瞒着她,什么话都不与她说清楚——霸道专横,刚愎自用,混账东西!
当天夜里,晏怀微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一闭,脑海中便浮现出赵清存的模样。
他一身天水碧衫,长身玉立于杭城三月的西子湖畔,湖光潋滟,山色空濛。
忽然,他回头看她,但见眉心一瓣兰花明艳。
天水碧衬着远山兰,好一位冰胎玉骨的郎君,怎不令人痴绝。
晏怀微睁开眼,盯着矮桌上摇曳的灯火,突然想到,她所见过的赵清存,向来是雅致的公子王孙模样,还从没见过他擐甲执锐。
她不知他在战场上是如何英勇,亦不知他纵马御敌之时又是如何意气风发,是不是真的像摩诘居士的诗里说得那样——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也太不吉利。
晏怀微心里燥得再睡不成,一翻身便从榻上坐了起来。
屋内香几上置着一樽小香炉,炉中篆香正烧得旺,是袅袅馨馨的没药香,隐秘而清苦。
这没药熏香是晏怀微特意打发小吉去景明院找珠儿要来的,此乃赵清存惯用的熏香,她闻着这香气时会有一种感觉,仿佛他就在自己身边。
于微苦香气中,晏怀微披衣起身,至书案旁研墨提笔,写下了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桓不散的一句话:
“梨乃枝头含情魄,兰是泥淖君子心。”
“含情魄”自当般配“君子心”,可她的“君子心”却为何还不回来?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油灯荧荧,晏怀微正睡得朦胧,忽听房内响起窸窣的脚步声。
她睁开眼向床幔外看去,这便看到有个男人正款步向她走来。
头戴青玉莲花冠,内穿白绸暗纹交领长裾,外着一件天水碧对襟氅衣,氅衣并未规矩穿好,只随意地披在身上——这一身装束,竟然与她回到临安,二人重逢时的一模一样。
男子掀开床幔,落座榻旁,眉心的兰花痕在灯火摇曳之中扑朔着。
“赵珝!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不小心扰你清眠。”赵清存笑着,抬手去拉晏怀微的手。
他的手好凉。
晏怀微的手刚从温软的罗衾中拿出来,这会儿被赵清存这么一握,冰冷冷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这么凉?”晏怀微惊愕。
“哪儿凉?”
“身子,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凉?”
眼下明明是夏日,可赵清存却像是从冰窟里走出来似的。
“凉吗?”
赵清存笑得很欠,突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舐一下,低声说:“……那你给我暖暖?”
此言一出,晏怀微面颊蓦然浮起红晕,咬着下唇略一思忖,这便掀开罗衾坐起身,抬手搂住对方脖颈。
“你想怎么暖?”
她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不怕死,又来挑衅他。
赵清存抚着她的面颊,温柔地吻了过去。
先时是心平气和的,唇与唇相贴,呼吸与呼吸交织。渐渐地,身与心皆不再平宁,整个人都变得急躁,恨不能再深些,恨不能再多些。
一吻毕,晏怀微喘息着将头抵在赵清存胸前,只觉心脏似要跳出来。
赵清存没再说话,仍是在她鬓发上细碎地吻着。晏怀微搂着他的腰,突然觉察他的身体似乎有了些热度,不再如刚进屋时那般凉得可怖,她心里的担忧亦随之稍减。
晏怀微抓起赵清存的手,将他的手掌摊开,按在自己胸前。
“摸到了吗?”
赵清存笑盈盈的:“……跳得好快。”
“都是拜你所赐。”
赵清存又笑:“我竟这么有本事?”
“嗯,特别有本事。”
赵清存仍在笑,可笑着笑着便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晏怀微抬手,缓缓为他抹去。
抹去泪珠之后顿觉心痒,调皮地凑过去,在他眉心的兰花痕上吻了一下,在眼角吻了一下,又在唇上吻了一下。
吻完凝眸看他,仍觉不够,干脆一扭身跨坐在他腿上,身贴着身。
赵清存亦不甘示弱,没给她留余地,撩开衣裳,手便沿着腰肢滑了进去,如腾蛇乘雾,游于山水间。
“唔……”
晏怀微发出一声轻呼,只觉他的手仍是冰凉。
这凉意让她愈发心疼,心疼得想把自己打开,完全打开,好给他暖暖。
他刚从战场上回来,经历了那样惨痛的战败,心里一定很难过吧,所以才会这么冷。
想到这儿,晏怀微努力克制住自己紧张又急促的呼吸,抬手去解赵清存腰间所系绦带。
谁知奇怪的事却发生了——那绦带明明不是死结,可她却解了半天都没解开。
越解不开越着急,越着急就越解不开。
赵清存也不动,只是笑着看她摆弄,像看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倔强地,非要将洁白的自己献给他这个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一身龌龊,哪配得上天上掉下来的梨花仙。
看着看着,赵清存的泪水再次淌落,灯火照映之下,凄美无边际。
晏怀微突然觉得奇怪,他今夜怎得如此悲伤?!
这悲伤的神情像极了她“死而复生”的那个中秋,彼时他气愤地将她紧紧箍在怀中,看似要对她用强,但最终却只是将头抵在她肩上,无声恸哭。
晏怀微又想去亲赵清存,可这一次,她的亲吻却被对方拦住了。
赵清存看着她,眼眸深沉,像静夜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她身上,将她裹住。
看了一会儿,他将她拉入怀中,贴在她耳畔轻声说:“……我该走了。”
“又要去哪儿?你才刚回来!”晏怀微急了,抬手攥住他的衣襟。
赵清存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攥住衣襟的手一点点拉开,之后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让她躺好。
他立于榻边,垂眸看着他的心上人,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房间里忽然有雾气漫了上来,像是来到一片睁眼不见天日的山谷。缥缈浓雾之下,那个一身天水碧的男子正向着远方走去。
他向月泊深处走去,头也不回。
晏怀微冲着赵清存离开的背影大声喊着:“赵珝!赵清存!你回来!回来!”
下一瞬,晏怀微猛然睁开眼。
她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安稳地躺在晴光斋的卧榻上,身边没有雾气弥漫的山谷,没有月泊,没有天水碧与远山兰,也没有赵清存。
——什么都没有。

自从胡诌带来了赵清存生死未卜的消息之后, 连续数日,晏怀微皆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心里又慌又乱。
这么干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就想亲自去一趟淮西。可胡诌却强硬地拦住了她, 让她切勿冲动。
“眼下北边那么乱,你还要往那儿跑,万一遇到什么好歹,殿下回来了该如何向他交待。”
这位总是嬉皮笑脸的前大内密探难得沉下脸来,语气严肃地告诫晏怀微。
晏怀微想了想,觉得胡诌说得有道理, 自己是个连骑马都不会的人, 这时候就别再去给赵清存添乱了。
“梨娘子放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定会没事的。”也许是发觉自己刚才那些话说得实在冒犯, 胡诌转而安慰晏怀微。
思忖片刻, 他又补充道:“这事本不该说与旁人,但娘子既如此担忧,我不妨告知于你……殿下并非一人舍身犯险, 咱们是有十数人跟着他一起去的。那些人被分散在军营中,目的就是为了以防不测。眼下符离的情况尚且混乱, 还请梨娘子稍安勿躁, 一旦殿下有消息, 我会立刻前来告知。”
虽然不能亲赴淮西, 可晏怀微也不想再整日于晴光斋内坐着干等, 于是便去向周夫人问安,顺便求得夫人应允,隔三差五可以去城外的菩提寺为赵清存上香祈福。
这日, 樊茗如也随着晏怀微一道来了。
二女上完香又做完布施,却并未急着离开。
菩提寺位于钱塘门外,其伽蓝殿宇已经紧挨西子湖。眼下正是酷暑难耐时节,树上蝉鸣聒噪,枝叶干瘪耷拉,惟有西子湖,恰是莲叶无穷碧,荷花别阳红。
汗流浃背的夏日让人从身到心都燥热。
晏怀微抬手捂在心口,只觉这颗心就像是被一根丝线悬挂着,沉甸甸地吊在胸前。
“倘若三郎他真的回不来了……你待如何?”二女沿菩提寺花/径缓缓走着,樊茗如突然开口问晏怀微。
晏怀微也不知自己将要如何,她心里着实已经乱成一锅粥。
原本她对这个自私叵测的红尘已经没了任何兴致。在她的谋划里,她要先让赵清存付出代价,让他身陷囹圄,之后便找个尼姑庵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天意弄人,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不同。
她心旌飘曳不定,已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你呢?”晏怀微反问樊茗如。
“我会去削发为尼。”樊茗如凝眸望着不远处一池藕花,音声平淡地说。
晏怀微惊愕地瞪大眼睛——樊茗如的想法居然和她如此不谋而合?!
樊茗如见对方面露惊诧神色,以为是不相信她,便轻笑一声说道:
“我曾告诉过你,关于我的来历。三郎留我在王府,让我帮他持家,对此我很感激。周夫人年纪大了,许多事已顾不过来,府内需要有个年轻女人为三郎掌管家事,所以我一直心安理得地留在这儿……能在王府操持中馈,这让我觉得很高兴。”
稍顿片刻,樊茗如继续说:“直到我们一起在太上皇面前做戏的那天,你来请我施以援手,我才知晓原来你就是三郎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既如此,我再厚着脸皮留在府里也没甚意思。”
“无论三郎是死是活,我只要得到他的消息,在那之后,我自会离开。你知晓我的过去,我对这个遍地皆是恶念的浊世已然失望,还不如遁入空门,每日对着月影湖光,平平静静过完一生便罢。”
照管铺子,打理家事,主持内院琐务……这些对于如今的樊茗如来说,就是她存在的意义,是她对自己的认可,亦是她仍愿意留在红尘之中的勇气和支撑。
倘若有一天,她失去了这些支撑,以她的傲气,她不会去求任何人,她甘愿将余生供奉佛前。
樊茗如突然想到自己从前读过的一卷《金刚经》,那上面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她轻笑一声,抬眼向天边看去,也好啊,那便从此放开羁绊和执念,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她愿意“作如是观”。
“我虽然才华不如你,但操持家事,我可比你懂得多。过些时日我教你如何打理这些琐碎,这样我也能放心离开,”樊茗如扭头看着晏怀微,抿了抿唇,“我亲自教你,你可要虚心些,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她这一抿唇,终于不再是从前一直端着的老成持重模样。桃李春风一杯酒,风过了,酒亦饮罢。
离开菩提寺的时候,樊茗如要去御街的吴太医灵药铺看看铺子里的景况,便没和晏怀微一起回府。
晏怀微一个人坐在郡王府的马车上,怀里抱着赵清存留下的那个戗金牡丹小匣——她每次来菩提寺进香的时候都会带上这匣子,如此才能令她心安。
抱了一会儿,晏怀微又将匣子打开,把内中物品翻捡出来一样一样仔细看。其实这里面珍藏着的物什,她已经看过不知多少次了。
这里面装着晏怀微的过去,赵清存的过去,是她的爱恨,以及他的爱恨。
晏怀微用颤抖的手将压在匣子最下面的几张怪模怪样的纸笺抽了出来。
这几笺纸与其他纸页颇为不同,乃是将撕碎的纸页一块块拼好之后,仔细地粘在完整的宣纸上。
这些碎笺,是被一人撕掉了埋进土里,又被另一人挖出来虔诚地拼好。
晏怀微拿起撕碎又拼好的词纸一页页看着: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春不见,只见伊。”
“思君风致好,直似玉中青。共赴人间一程星。”
这些全是她写给赵清存的词句,在她嫁为人妇的前夕,她曾将它们全部撕碎,瘗于西湖边一株梨花树下。
嫁为人妇的前夕,晏怀微将写给赵清存的词笺全部撕碎,埋在了西湖边一株梨花树下。
埋诗那天,恰便是她与齐耀祖湖舫相亲的日子。
我宋婚俗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却并无婚前男女不得相见,直到大婚当日掀了盖头才知双方是人是鬼那般习俗。
依临安府的礼节,男女两家在正式下聘之前,要在湖舫园林等雅致之地先见一面,此之谓“相亲”。是日不仅双方新人照面,男家舅姑亦可趁此相看新妇。
倘若男家满意,便将一枝金钗插在女子发髻上,唤作“插钗”。倘若男家没相中这媳妇,便赠送女方两匹彩缎,美其名曰“压惊”。(注1)
晏家与齐家湖舫相亲之日,正是花谢花飞的人间四月天,而相亲之地则定于西湖西泠桥畔。
西泠桥景色奇佳,且因其东面孤山,西及白堤,故而湖面画舫往来如鳞羽,可谓半湖春色皆在此处。
可惜春色是喜,心事却哀。
晏怀微一脸麻木地端坐于西湖画舫内,正被齐家舅姑评头论足地相看。耳边不时传来对方并不介意被她听到的私语声:一会儿说样貌不能太好,否则勾引男人;一会儿说身子不能太瘦,否则不好生养;一会儿又说性子不能太犟,否则不服管教。
如此这般,吹毛求疵。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人,更像是一样物件,正被买主掂量着,看究竟值不值这个价钱。
但齐家舅姑的臧否其实并没什么用处,因为他们的好大儿齐耀祖已经打定主意要攀上芸台正字家的这门亲事。
故而相看到最后,齐家舅姑纵然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仍是将一枝金钗插在了晏怀微的发髻上。
金钗一插,这亲事就算是成了一半。
今日的湖舫相亲是张五娘陪着女儿一道来的,齐家舅姑的褒贬之语她听在耳中,女儿沉默的抗拒她亦看在眼里。
过程中,张五娘一直打着哈哈,尽力于这几人之中周旋。她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以此安抚着,但却没有对齐家舅姑的冒犯言语有任何异议。
唉,毕竟哪家新妇不是这么过来的,这罪她从前也受过。
想当初她刚嫁给晏裕那会儿,也曾被婆母从头数落到脚,一会儿嫌她读书少,并非才貌双全;一会儿又嫌她出身农户,配不上晏裕正经二甲进士。
张五娘当时只在心底冷笑——她和晏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昔年晏裕还未考中进士的时候,晏家可比张家穷多了,有什么好嚣张的,啐!
总之说来说去一句话,天底下就没有婆婆不嫌弃媳妇的。反正慢慢熬吧,等到媳妇熬成婆,就一切都好了。
待得双方亲家饮罢相亲酒,晏怀微便借口身子不舒服,要提前离席。
张五娘知晓女儿心里不痛快,不想强迫她,便让画舫靠岸,在岸边僦了辆驴车送女儿先回去,她自己则继续留在画舫内陪二位亲家饮酒聊天,把晏家的礼数做周全。
那边驴车晃晃悠悠往保俶塔的方向行去,晏怀微没精打采地倚着破漏车壁,手臂垂在身侧,手指忽地便触到了斜挎腰旁的绣花筭袋。
她今日出门的时候特意挎了这个筭袋。张五娘见袋子鼓鼓囊囊的,还问她里面装了什么。她支吾着说装了一方小砚和几支彤管。
其实她并没说实话。
这绣花筭袋内装着的,是她这些年来写给赵清存的所有词笺。便是在今日,她打算将它们全部葬在西湖边,让它们彻底死在湖光山色之中。
驴车沿着湖岸一路向东,过了十三间楼再走不远便是兜率寺。寺院外紧挨西湖之地种着一大片梨树。
眼下正是梨花盛开时节,但见满树清花皎白,恰逢昨夜一场疾雨,簌簌打落碎雪满地。
晏怀微打起车帘,看到车窗外让人怜之惜之的梨花,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葬诗之处到了。
叫停了驴车,晏怀微独自一人向着梨花深处走去。
入目是千树冷艳,惆怅雪痕。她拂开面前的花枝,任凭细花嫩蕊沾惹发髻,飘落满头白。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嫁作商人妇,也许今后的日子会像白乐天《琵琶行》中写的那样,她的夫君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之人,而她也便只能躲在静默无言的余生里,“夜深忽梦少年事”。
谁知走着走着,在一片阒寂无人的梨花深处,晏怀微突然察觉似乎哪里不对。
身后有人!有人在跟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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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的瞬间, 晏怀微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将双手紧攥于身侧,生怕跟在背后的是图谋不轨之人。
可这青天白日,又是在游人熙攘的西子湖畔, 怎会有歹人出没?
稳住心神, 晏怀微倏然回头向后看去,却见梨花林中空寂清雅,根本没人跟着。
面对满目惆怅细雪,晏怀微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心情太糟致使意识恍惚。
认真寻了一株开得最盛的花树,她蹲在树下, 将筭袋内的词笺一张张全部撕碎, 而后葬于树旁。
可葬词之时,晏怀微却仍觉有眸光逡巡于身侧。但眸光毕竟没有实感, 岁月吹过, 它便散入风中。
彼时谁能想到, 多年之后,这些已经被埋葬的心事,沾着光阴和泥土, 竟然又回到她手中。
晏怀微抱紧怀中的戗金牡丹小匣,将这些弄得脏污却又被人仔细拭净的词笺, 一页页放回匣内。
她想, 看来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葬诗那天确实有人跟着她。
——至于此人是谁, 眼下已然昭彰。
他怕连累她, 所以不敢说,也不敢让旁人知晓,于是便只能像寂夜中的一缕风, 在不易察觉之处望着她、想着她,在心里眼里眷恋着她。
思绪飘摇不定,晏怀微倏尔又想起去年重阳节的时候,她在赵清存的书房为他点茶,他突然问她:“晏家元娘明明与其夫不睦,却为何要在人前做出那般恩爱模样?”
彼时她是这样回答赵清存的:“既然晏家元娘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必然是才思敏锐之人。她的所思所想,妾哪能随意揣度?”
想到这儿,晏怀微不禁发出一声苦笑。
其实赵清存口中所说“恩爱模样”,指得是某年八月观潮时发生的一件事,那确实是她故意演给赵清存看的。
晏怀微是绍兴二十五年秋风乍起之时与齐耀祖正式拜堂成亲,之后便开始了她在婆家的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
这期间若问齐耀祖有没有什么让晏怀微满意的地方……嘿,别说,还真有一个!
盖因那齐耀祖在外面有许多外室与相好,身边从不缺女人,故而他很少在家中宿夜——他不来纠惹晏怀微,晏怀微简直感谢天感谢地。
舅姑原想以此羞辱新妇,特意对她说,外面已经有人为她的夫郎诞下孩儿,过不了多久,大郎就会将外面的女人和孩子一并接回家来。
此言一出,晏怀微忍不住再次感谢天感谢地。
不过,还未等那位外室被接入内宅,齐耀祖便因生意上的事去了温州。
他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总嫌自家脚店的生意做得不过瘾,钱赚得还不够多。但若是买扑酒楼,他又觉得太担风险,到底没那个本事。后来听人说温州那边的海上贸易十分赚钱,恰好他祖籍是乐清,于是齐耀祖便打点行囊返归乐清。
这一去将近两年,至绍兴二十七年夏,齐耀祖又从乐清回到临安。
他不在家的这两年,晏怀微倒是过得平静。
她早已看出齐家舅姑就是一双纸老虎,总想给她下马威,但却腹中空空,一戳就破。
相处时日渐长,她便从最开始的硬碰硬,到后来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逐渐摸索出一套委婉却有效的对抗方式。
她消极问安,积极睡觉;小气家务,大口干饭;一言不合就昏厥,说她两句就哭丧。
除了干饭的时候,平日里无论何时见她,她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晦气模样,说不了三句话就涕泪满面,寡妇哭亡夫似的。
齐家舅姑怨忿极了,也曾指着鼻子骂她,让她罚跪。
她仗着自己读书多,跪是跪了,但边跪边搬出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划掉,这个没有),大宋诸位皇帝都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你们今日怎敢如此欺人……直说得齐家舅姑心惊胆战。
如此这般折腾几次,弄得那公婆二人彻底没辙儿,最后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至齐耀祖回到临安,晏怀微仍琢磨着和离的主意,遂既不与他亲近也不与他顶撞。
之后没多久便到了一年一度浙人观潮的日子。
观潮可是临安府的大事,尤其八月十八这天,百姓们几乎倾城出动,把个钱塘江岸挤得水泄不通。
专做观潮买卖的小商贩早早就在江畔搭起看幕。那些看幕就如同一个个小凉棚,富贵人家几乎家家都会花钱租赁——大小娘子落座其中,就不必被江畔那些挤来挤去的腌臜泼才惹乱好心情。
齐耀祖许多年没看过钱塘潮了,这次回到临安,他便打算阖家同去。
待齐家这一行人来到他们所赁看幕内,晏怀微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皇家观潮高台。
官家与民同乐,也要观潮,但他自然不可能与百姓们推搡在一处。故而每年涨潮时节,工部都会提前于江畔卜定之处搭起高台,专供皇帝、后妃、宗室们临风望潮起。
大宋天家观潮的高台,被百姓们唤作“团围头”。而齐耀祖所赁看幕的位置,恰好能清楚地与团围头对望。
就在不远处的弄潮儿手持彩旗于江面蹈舞之时,晏怀微却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从她坐定之后就一直黏在她身上——有人正在看自己。
潮水从面前奔涌而过,那目光却岿然不动,是一种无凭无质的灼烫。
晏怀微被看得难受,下意识抬头四处打量。这一打量,恰便与那道目光撞在一处。
——是赵清存。
赵清存一身水青公服,戴展脚幞头,轩然玉立于团围头,就跟在普安郡王赵昚身后。
可他却并未观潮,而是用那双俊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坐在看幕之下的晏怀微。
他的眸光沉静而忧悒,缠绵又怅憾。
四目相交的瞬间,晏怀微的心倏然停了一拍,但紧接着却涌起阵阵怒意。
她是被赵清存背叛,又被赵清存隔空扇了一耳光,这才落入如今这般境地。可这人,这人居然还有脸望着她……他还有脸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她?!
——贱不贱啊!
世俗向来刻薄且不公,人们对女子的要求比之男子不知要高出多少。
倘若男女二人私下约誓,世人大抵不会说那男人分毫不是,而只会对女子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昔年赵清存一句“最烦才女”,使得晏怀微不知遭了多少耻笑。她之所以会认命嫁给齐耀祖,就是因为彼时那些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令她彻底失却心气。
她用了好长时间才将七零八碎的自己拼好,又用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麻木可怜的心魂振作起来。
况且她嫁为人妇这么些年,早已不再是昔年天真烂漫的江南小女儿,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与齐耀祖和离之后回娘家去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至于赵清存,她已不想与他再有交集。
思至此,原本独自坐在看幕西侧的晏怀微,倏然起身,向着坐在东侧的齐耀祖走去。
她在齐耀祖身边捡了个空杌子坐下,凭借齐耀祖的那副微胖身躯,挡住了赵清存的目光。
等到钱塘江上万仞鲸波平息,弄潮儿们也各自得了赏钱,观潮之行便到此为止。江畔百姓们拦车的拦车,雇轿的雇轿,场面十分混乱。
晏怀微跟在齐家舅姑身后,一起沿着江畔看幕缓慢往前走。等走出这段彩棚高搭的拥挤之处,家中小仆役就可以去招呼回城的牛车了。
走着走着,晏怀微又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与昔年她在梨花林里埋词笺时十分相似——身后有人,有人一直跟着她。
但眼下江畔人头攒动,跟在她身后的定然不是什么歹人。
晏怀微不动声色地快速回头瞥了一眼。
这一瞥,她再次与赵清存的目光撞在一处。
那男人不知何时已从团围头下来,此刻就缀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佯装无事继续往前走,但却愈发清晰地感觉到,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正推开拥挤的人潮,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每走近一步,她的心就被揪紧一分。
直到……他站在她身后。
太近了,她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着。
他用眼神欺辱她,用沉默消磨她。
他是全然可恶的,晏怀微咬着牙攥紧褙子边缘。
她的心明明已被他撞入死角,却还要如此威逼,无声地威逼。
在某个刹那,晏怀微简直忍不住想回头扇赵清存一耳光!
可她不能,因为齐耀祖和齐家舅姑就在几步开外,她不想再平白惹是生非。
随着人群又往前走了几步,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赵清存的眼神仍黏在她身上——虔诚的,哀伤的,可恨至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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