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惹她伤心了。
赵清存抬手环住晏怀微的腰,将头倚在她颈窝。
晏怀微反手抱住赵清存,泪珠沿着面颊滑下,恰有一颗落在了他的眼角。
只一瞬,两滴清泪便融于一处,再也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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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了心上人三个响亮的耳光, 独自陷身痛苦迷茫之中的泸川郡王终于被打醒。
晏怀微说得对,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两次的失败没什么大不了。失败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失败后的恐惧和颓靡。
——外界的所有阻碍都不可能将一个人真正打垮, 能打垮自己的只有自己。
也许每个人心底都潜伏着一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因为怯懦,它会在察觉到危险或者经历过失败之后,打着“保护”的名义,将这个人的精神和魄力吸食殆尽。
它会拖着这个人的后腿,将之拖向混沌深处。
万幸赵清存并非没经历过风浪的娇贵纨绔。他少时生活在水泽山麓,睡过草褥, 吃过野菜, 尝过的苦头不比任何人少。
在颓唐和振作之间,他只是缺一个契机。
而现在, 赵清存因着心上人的襄助, 终于擒住了心底那只叫嚣着非要逃跑的胆小鬼, 将它捆起来,扔在了荒无人烟的灵魂深处。
振作起来的赵清存,眼下特别想做一件事, 而这件事,自然与打醒他的那位女子有关。
于是在三日后的那天傍晚, 赵清存带着晏怀微由钱塘门出城。马车辚辚碌碌, 至先德楼将人放下, 他们二人这便慢悠悠地往断桥方向走去。
已而月上中天, 晏赵二人又一次款款行于夜色中的西子湖畔。
其实他们已经几乎一整年没有见面, 况且分开之前又是以争吵和互相折磨的方式告别,如今再次彳亍湖畔,二人都觉心内五味杂陈。
秋末冬初的西湖, 入夜不免寒凉,周遭也更为冷清,比之绍兴二十二年的那个蛙鸣聒噪的夏夜,自是全然不同。
但所幸她与他,仍是她与他。
依旧是她在前、他在后,二人之间相距不过三五步。她双手捏在身后,脚步轻盈地向前走,十足调皮模样;而他则一步步缀在后面,将她全然收入眼底。
“我不在临安的这段日子,你可还好?”走着走着,赵清存开口问晏怀微。
晏怀微望着夜色下水平波静的湖面,轻声答道:“我挺好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说完这话,她抬头看向天穹——谁说冬月不如夏月美,此刻冬夜的月亮挂在天上,明晃晃的,桂魄冷浸。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晏怀微话锋一转,突然问身后那男人。
赵清存愣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晏怀微这话指得是什么。
说来惭愧,他瞒着她的事着实有点多。这其中不仅包括他的真实身世,包括他从很久以前就对她心生仰慕,甚至还包括此次北伐他身负重伤,差一点儿连命都丢掉。
隐瞒不算撒谎,但隐瞒与撒谎其实异曲同工。
它们都像涟漪,一个涟漪漾起,就不免连着千千万万朵涟漪。你隐瞒了一件事,就很可能要继续隐瞒第二件事,第三件事,第四件事……永无止歇。
晏怀微等了好久也没听到身后那人的回答,于是她转身走向赵清存,抬手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
赵清存在一霎怔然之后,立刻回抱住怀中女子。
他抱得那样紧,像要将她箍入骨中,又像是要与她合为一人。
他明明比她高出许多,此刻却躬身垂首,将面颊贴在她鬓边,磨蹭着她的鬓发,时不时还在她耳垂上留下轻轻浅浅的亲吻。
“樨儿……我们成亲好不好?让官家指婚,我想风风光光娶你进门。”赵清存俯在晏怀微耳畔低声说。
这是他思忖良久的想法,也是他今夜带着晏怀微故地重游的重要原因。
彼时她刚入府做女先生,周夫人和旁人都说让他把梨枝娘子收入房中,意思是让她做小姨娘——他当然不可能让她做什么小姨娘,他要光明正大与她在一起。
谁知晏怀微原本柔软地被他抱着,听得此语,身体却忽然一僵。
赵清存感觉到怀中女子的情绪变化,忐忑地向她看去。
晏怀微并无寻常女子听闻婚姻大事的喜悦,她面色沉静地从赵清存的怀抱中退了出去,一步步向后退,直到退至能与他平视的位置。
赵清存眼中浮现出一抹焦灼,他虽不知对方要说什么,但从晏怀微一步一步坚定退去的动作里,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片刻后便听晏怀微说:“赵珝,我不能嫁给你。”
赵清存的心凉了一瞬,薄薄的雪忽地覆上心田。
晏怀微继续说下去:
“我嫁过一次人,已知晓什么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皆是世人对女子的哄骗手段。”
“但凡一纸婚约,女人便被牢牢捆缚,挣脱不得。世俗惯会诓骗女子,让她以为戴凤冠、着霞帔就是一辈子的风光事。可事实上,乍看是情意,实则多是算计——他们给她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会一笔笔变本加厉向她讨还!”
“昔年我不得已嫁给齐耀祖,后来为了与他和离,想尽办法皆不可成。只因为他不应允,我便一辈子都跑不了。说来可笑,甚至连那封休书,都是他对我的恩赐。”
“所谓婚约盟誓,事实上,受桎梏的只有女子。婚约一旦立下,女子甚至就连命都不再是自己的!……多么可笑之事,我试过一次,不愿再试第二次。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不想再做谁的妻,不想再成为谁的所有物——我只想做晏樨。”
晏怀微说着说着,眼圈已是濡湿,但她却并未停下。无论赵清存愿不愿意听,她都要一口气将心底话全部说完。
——这些话需要太大的勇气,她怕自己稍停一瞬,就再无法继续下去。
“你也许无法明晓我的忧惧,也许还会觉得我可笑。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却偏偏想在这世道中独自活着。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我想试试。”
“我会作画,会填曲子词,会写话本,可以卖文鬻画养活自己。哪怕到瓦子里去过三十文钱的苦日子,我也不想再被婚约锁住,不想被‘相夫教子’这四个字锁住。”
湖畔夜色温柔,可她的眼泪却随着话音一起,跌落于这一阕明月夜。
她感情丰沛,所以很容易就会落泪,也容易受伤。
但正因她敏感,她怀中有着许多无法全然向外人诉说的瑰丽,这些足以让她撑持自己的心魂。
“樨儿……”赵清存的声音在夜色里颤抖着。
“赵珝,我们可以相爱,可以欢好,但终究,你是你,我是我。”
说完这些,晏怀微转身,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
她知道她不该在赵清存刚刚振作起来的时候就对他说这种伤人的话,她又何尝不想被他温柔地拥在怀里,诉尽离愁别绪。
——可她做不到骗他也骗自己。
断桥就在前方。
皓月,平湖,桥畔一抹冰辉。
西湖的月光总是皎洁,照得凡间夜明,也照着一对有情人渐行渐远。
赵清存立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似的;晏怀微却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晏怀微嘴上说得硬气,颇有快刀斩乱麻之势,其实却是双拳攥紧,努力让自己别哭出声。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很奇诡的决定,且这个决定放眼整个临安府,恐怕都是特立独行的。
纵使女中豪杰如梁红玉、李孝娥,或许亦会觉得匪夷所思——她爱他,但她拒不嫁他,她这辈子不会再嫁给任何人。
也许世间极少有男人能接受这种“你是你,我是我”的想法。这对男人们来说是羞辱,是拂了他们的脸面和尊严。
譬如像父亲晏裕那样的人,最是好脸面尊严,晏怀微想,今夜她对赵清存说的这番话,倘若出自母亲张五娘之口,父亲定会大发雷霆,而后拂袖便走。
晏怀微木愣愣地继续沿着西湖前行,她不知道此刻赵清存会是什么情状,她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她猜测,或许赵清存也已经转身走了,两个人朝着两个方向,各自走向自己的结局。
可是……忽然……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奔跑的声音。
对,没错,是奔跑声,还有喘息声,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侧轻风和水面涟漪皆被惊扰——有人正向着她快步跑来!
晏怀微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猛地一下被人从身后拥入怀中。
那人跑得太快,抱得太紧,以至于与她的身体贴在一起之时发出“砰”地一声闷响——明明是身体的碰击,却更像是两颗心用力撞在一处。
便是在被抱住的瞬间,晏怀微泪如雨落。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从身后抱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清存。
这个男人没有因为被女人拒绝而觉颜面尽失,他没有拂袖离开,也没有发怒发疯,他只是在原地站了片刻,收拾自己惊荡的心绪,眼看着女子越走越远,在反应过来之后,他拔腿便追了上来。
那样有力的双臂环过身前,将女子拥在怀里。他抱得太紧,以至于箍得晏怀微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他喃喃地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的声音亦是哽咽,他也在落泪,如她一般,被秋雨沾湿面颊。
也许是因为泪水太烫、怀抱太暖,高悬于天穹的月亮也变得没那么冰冷,心田的雪似乎停了,雪盖之下有细蕊缓缓生发。
冬风解冻,蛰虫振翅,春心再次炽烈。
回城的马车上,赵清存真就像抱了个磨喝乐一样将晏怀微抱在怀里,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晏怀微拗不过他,只得将头枕在他肩上,任由他抱着。
马车轻轻颠簸,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颠簸,她心里有太多事情想对赵清存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半响之后,晏怀微决定,别的可以先不说,但有一件事她必须坦诚,倘若不说出来,心里恐怕会一直忐忑难安。
“赵珝,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
“你在淮西的时候,我把你跟随李将军北伐之事告诉外人了……那人是秦太师的养子,名唤秦炀。”
“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他,”赵清存语气温柔,缓缓述说,“中秋那夜我发现你还活着,次日就派人去唤了张略来问,究竟是谁牵线送你入府。张略当时便交待出秦炀。彼时我不知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不好妄动。恰逢北伐在即,我便想着等我回来再追究他。倒是他们秦家窝里斗,那秦埙为了自保,将他状告至府衙。”
“我泄露了你的隐秘,你不怪我?”
赵清存忽然笑了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装出我的样子,在太上皇面前救了我一命。”
晏怀微惊愕不已:“你是如何知晓此事?!”
赵清存却笑而不答,捧着她的脸,凑过来吻她。
从黛眉吻至眸子,又从眸子吻至鼻尖,再顺着鼻尖一路滑下,最终深陷于温软双唇。
晏怀微被赵清存吻得喘不上气,只觉这人实在讨厌,怎么这么霸道,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救过我一次、两次、三次……居然救了我这么多次……”
他轻咬着她的唇瓣,声音低沉而蛊惑:“娘子救命之恩,小可无以为报,看来小可只能以身相许了。”
层层垂下的帷幔中, 隐约传出一声哀吟。
乍听绵软无力,细听才知,内中尽是不甘心的挣扎。可无论她如何挣扎, 都无法挣脱此刻正纠缠着她的柔情脉脉。
他轻些, 她微颤。
他突然加重,她兀然心惊,魂也颠荡,魄也颠荡。
他忽轻忽重,若即若离,仿佛夜奔一次崇山千里明月光, 爱恨皆幻妙。
晏怀微被她的明月光抱着, 感觉自己一会儿盛开,一会儿凋谢。她软作一滩春水, 他却如巉山压顶, 岿然而霸道。
声音支离破碎, 是从喉间溢出的泠泠细泉,呼吸却又急又重,任凭西风阵阵摧梨花。
“啊……”
她被强迫着翻了个身, 骇浪从身后袭来,直似惊涛拍岸。
晏怀微猛然扬起脖颈, 抬手抓在纱幔上, 太过用力, 差点儿把头顶承尘整个拽下来。
耳畔响起一声轻笑, 那人故意使坏, 愈发汹汹。
忽地,身后之人将手伸过来,按在她手上, 一点点掰开她紧攥纱幔的手指,而后与她十指交扣。
山撞向水,却片刻未歇。
桌案上的灯火迷离恍惚,户牖外的月亮也迷离恍惚……良久之后,帘幔内的一对儿鸳鸯终于不再胡闹,而是相拥着堕入无尽痴念。
“这是在战场上弄的?”晏怀微抚摸着赵清存胸口处的伤疤,轻声问道。
她记得很清楚,赵清存离开临安的时候,胸前根本没有任何伤痕。而现在他回到临安,却是带着一道狰狞的伤。
“一点儿小伤,已经没事了。”赵清存为女子理了理鬓发,温声答她。
她并不知道这伤险些要了他的命,但不知道最好,免得知道了又平白担心。
二人头抵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晏怀微突然又问:“赵珝,既然你早就已经认出我,为何不揭穿?”
这个问题其实是她早就想问的,因着这事,他们此前还曾大吵一架。
“我想看看你改名换姓回到我身边,究竟想做什么,”赵清存温柔地抚摸着怀中女子,手指从腰间滑过,“我不是故意耍弄你。”
“那你看明白了吗?”
“没有。”赵清存倒是十分坦诚。
晏怀微轻轻叹了口气,心道你没看明白也是正常,我们之间曾有那么多误会,现如今我已知晓内情,可你却仍被蒙在鼓里。
赵清存见女子不再说话,心内有些忐忑,赶忙亲了亲她:“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告诉我。”
晏怀微在犹豫——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那天发生的事,赵清存是无辜的,可她也是无辜的。
诸般无奈天注定,偏偏他们二人就撞在了那个巧合上,你说气人不气人。
“其实我跳江之前,来找过你。”晏怀微低声说。
此言一出,赵清存果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正月初三。”
赵清存皱起眉头回忆片刻,再次愕然:“那会儿……我不在临安。”
“嗯。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你上疆场杀北虏去了。”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究竟为何会如此想不开?”赵清存心里泛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话语也越说越急促。
晏怀微把头往赵清存怀里拱了拱,将耳朵贴在他胸前,听着耳畔隐隐传来的心跳,闷声说:“那时候齐耀祖来家中威胁我,爹娘也站在他那边帮他说话,没有一个人肯帮我……我心灰意冷,本来是想求你救救我……我至王府求你,却没见到……”
赵清存猛然抱紧晏怀微,声音颤抖:“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来找过我,我以为你是自己一声不响就跑去跳江……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要……”
语声颤抖至哽咽,碎作琉璃,凋敝在呼吸间。
晏怀微从赵清存怀里抬起头,在对方下颌处轻轻亲了一下,平静地说:“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妹妹让人拿背花杖打我,把我赶走,还骂我是娼妇。哦,她是以你的名义骂的。”
赵清存的呼吸滞住了,似是完全不敢相信:“阿嫣……她……她怎能如此……”
他眼圈泛红,面色如秋霜,唇瓣亦止不住地颤抖——赵清存就这样被真相杀了个措手不及。
晏怀微定定地看着,心底忽地浮起一种恶劣的快感。
她挑起食指摸向赵清存的喉结,感受着他在极度震惊之下,无意识产生的颤抖。这颤抖让她的心也跟着惊动,只觉身体最柔软之处又疼又喜。
她明白,赵清存和赵嫣,兄妹二人自小相依为命,赵嫣犯下大错,这对赵清存来说亦是深重的打击,他一时半刻不知该如何面对。
不过,早在赵清存回到临安之前她就已经想好:赵嫣已经惩罚过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不会要求赵清存和赵嫣断绝往来,也不会让赵清存再去惩罚赵嫣。
但此事她也不会轻易揭过去——她有她的主意。
“殿下……”她故意这样叫他,暧昧的称呼于檀唇轻吐,似撒娇,更似引诱。
“你妹妹是被你骄纵成这样的。她骗我、让人打我,这些也都是因为你……所以,她欠我的,由你来还。”
说完这话,晏怀微将按在赵清存喉结上的手指慢慢下滑,一路滑至胸前,体会着指尖的触感,温热的,起伏的,这是心跳的位置。
她用力向着他胸膛上那道箭矢留下的旧伤抓去,指甲几乎抠进肉里。
她感觉得到,此刻,赵清存的心跳被她抓在掌心——怦怦,怦怦,怦怦。
赵清存忍着胸前疼痛,语声坚定地答:“是我的错,我补偿你,我一定加倍补偿你!樨儿,你信我,你再信我一次。”
“……我信你。”
听得晏怀微说仍愿意相信自己,赵清存已然眸光湿润。他垂首于她额头轻吻着,细细碎碎的亲吻之中,是无边无际的思情。
“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晏怀微突然问道。
赵清存莞尔:“如何能不记得?绍兴二十年,梁夫人的春日宴。”
“我一直有个疑惑想问你。”
“什么?”
“我写《相见欢》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用步韵来和我?”
赵清存面上的笑意突然变得狡黠,似乎心头一道泉眼正汩汩冒着坏水儿。他并不知道,他每每恣情得意的时候,眉间那朵兰花就会变得清谲明艳,让人一看便觉心动。
“你真想知道?”赵清存挑了挑眉,故意卖关子。
“我想了很久,我觉得你也许是故意的,你一定有你的用意,但我想不出来究竟是何用意。”
赵清存将唇凑在晏怀微耳边,压低声音说:“你没看出来吗?我在调戏你。”
晏怀微讶然:“……什么意思?!”
赵清存倏地一下坐了起来。他这一起身,原本盖在二人身上的罗衾也被掀开。
晏怀微发出“啊”地一声轻呼,抬手捂在胸前。
裸裎夜聊,未着寸缕。
赵清存这个一言不合就掀被子的混账,弄得她一身清白袒呈于眸光之下。
下一瞬,赵清存翻身,将两只手臂撑在晏怀微肩膀两侧,俯下脖颈,深邃眼眸紧盯着她。
“步韵的要旨是什么?”赵清存问道。
他的姿势和眼神都太具压迫性,迫得晏怀微浑身僵硬。此刻又突然被如此询问,晏怀微感觉自己就像个不肯用功的读书郎,突然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没来由紧张得不行。
“是……和词的每一个韵字都与原词相同。”她声音细细地答他。
赵清存笑得愈发得意张扬:“所以——步韵就是,我可以在每句词的末尾与你相拥。”
话音甫落,晏怀微猛地抬手捂住脸:“哎呀!”
太坏了!
赵清存这个混账王八蛋!
实在是太坏了!
二人明明已数次共赴巫山云雨,可在知晓“步韵”用意的时候,晏怀微的脸还是一下子就涨得通红,忽觉身子也烫,烫得快要熟了。
可笑昔年的她是个如何昏头昏脑的小傻瓜,居然还在回城的路上拿李商隐撒气。殊不知,她心头倾慕的郎君,其实已经在隐晦地向她告白。
赵清存掰开晏怀微捂脸的手,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却十分诚挚:“要是让你不高兴了,我向你道歉。”
“我没有不高兴。可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从很早之前就……将我引为知己……”
“将我引为知己”,这六个字彷如魔咒,在说出口的瞬间就能让心跳愈发激烈,皮肤下,血脉里,四处皆泛起热浪——是羞,是怨,亦是葱茏的爱意。
赵清存霎时呆愣:“你竟然……知道了?!”
“你妹妹告诉我的。她还让我看了你那小匣子里的东西。”
赵清存的声音又沉又磁:“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只是……只是不想唐突了你。其实早在徐家扇子铺打出‘大宋第二才女’这名号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了。”
他俯身,将唇贴在她颈侧,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细细地述说着:
“昔年偶然的一次,我看到一张词笺,当时便讶然于世间竟有人写得出这样秀美的词句。我忍不住向人打听,那人告诉我,这是秘书省晏正字家的女儿写的。再后来我又看到一幅画上的题跋,看到的第一眼我就能肯定,这与此前那张词笺是同一人所写。我稍作打听,果然便是如此。”
“你救过我,在我最无助、最黯然的时候,是你用诗画救了我。你救了我许多许多次……我无以为报……”
赵清存抬头看向晏怀微,眼眸中有清光闪动,一缕凌乱发丝由耳后垂落,从女子赤/裸的肩头扫过,软软的,痒痒的。
晏怀微抬手搂住男人的脖颈,将他拉过来与自己亲吻。
诗与画皆是不值一提的渺小之物,我也不过是写了些自以为是的东西罢了。但幸好,幸好我的所思所想曾救过你。
——万幸,万幸。
夜已深,二人却都毫无倦意。他们从不曾像今夜这样开诚布公地聊过。
与意中人温软倾诉,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幸福是不会乏累的。
“樨儿,你既不想再嫁,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晏怀微掩唇笑道:“我打算去慧光庵削发为尼。”
赵清存一惊,脱口而出:“不行!”
“为何不行?”晏怀微故意逗弄他。
赵清存将唇贴上她的唇,柔软相触,声音暧昧:“我与这小尼姑尤云殢雨正缱绻,生怕唐突了观音菩萨。”
说完这话又“嗤”地一声轻笑,坏极了的模样:“况且……你不是说要给我生个孩子?没生出来不许走。”
这回轮到晏怀微大吃一惊:“我什么时候说要给你生孩子了?!”
“想抵赖?”赵清存挑起眉峰打量着她。
“分明就是你胡说八道!”晏怀微急了。
“去年你刚入府的时候,是不是曾去找大媪,说要给我生个孩子?你可别不承认,大媪早就已经全告诉我了。”
话音甫落,晏怀微只觉瞬间冒了一身虚汗——哦,她想起来了,她那时候急于搜寻赵清存的“罪证”,确实曾跑去找周夫人撒谎,说自己想给赵清存生个孩子。
苍天啊,人怎么能闯这么大的祸!
“还有,”赵清存还是不肯放过她,继续揭她短,“昔年由崇新门回城的马车上,是谁抱着我,口口声声喊夫君?是谁?”
“还有,当年梅园初见,是谁那么胆大妄为,提笔就敢写高唐神女与楚襄王?是谁?”
“还有,彼时夏夜西子湖畔,是谁让我有花堪折直须折?是谁?”
桩桩件件,细数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
赵清存这个混账,恐怕这辈子都不打算放过她了。
晏怀微明白, 赵清存嘴上说着什么“没生出孩子不许走”,看似霸道不讲理,其实根本就是在调情说笑罢了。
因为他们二人欢好之时, 赵清存都是有措施的。唯一的一次失误还是因她主动挑衅, 那时候他满怀歉意,还亲自煎了汤药给她喝。
她愿意相信他,相信他是真心想要护着自己。
晏怀微独自坐在晴光斋的竹亭里,心思百转千回,感觉自己这颗心,半是温暖半是纠缠, 半是酸楚半是硬气, 反正就是根本厘不清。
算了,厘不清就不厘, 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俗话说得好,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嘛。
思至此,晏怀微放下心绪,欢欢喜喜去向周夫人问安, 这便在老夫人那儿听到了一件新鲜事。
说是御街新开了一家颇受市人喜爱的店面,专卖各色糕点果煎, 名唤“潘七娘果子铺”。
传闻那糕果铺的女主人潘七娘手艺十分了得, 不仅能做出许多软糯可口的点心, 甚至还能做出非时令的市食——比如原本只在春三月才能吃到的梨花糖。
周夫人见赵清存终于不再消沉, 打心眼儿里高兴。老夫人一高兴, 又从街边浮铺叫了一堆索唤。
来送索唤的帮闲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小童儿,周夫人向他打听新开的糕果铺,小童儿便摇头晃脑地将那“潘七娘果子铺”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听闻竟然真有人能在初冬时节做出梨花糖, 老夫人实在欣喜。恰好她也想出去走走,于是便捡了个良辰吉日,带上家中两位年轻娘子,三个女人再加一众仆从女使,同去那果子铺尝鲜 。
店东潘七娘是个干练女子,见着泸川郡王府的人来,赶忙安排了楼上的济楚阁儿给诸位女眷。
周夫人携着二女入得济楚阁儿,见房间不大,但却收拾得干洁爽净,遂满意地颔首。
不多会儿,潘七娘带着几个小丫头上楼布菜,但见糖豌豆、玉屑糕、鹿梨浆、小甑糕、蜂糖糕,还有桃花鲊和芙蓉饼,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最绝的是摆在食案正中的一个青釉瓷夹碗,仔细一看,内里盛着的竟然真是梨花糖!
“梨花早已过了时节,你这倒确实是稀罕物。”周夫人瞧着那碗梨花糖,慈爱地笑道。
潘七娘亦笑:“老夫人快尝些,瞧瞧与春日所食有何不同?”
话毕又转向樊晏二人:“二位娘子也尝尝。”
三人各自起箸,夹了蜜糕放入口中,霎时只觉眼前一亮——这糖糕和春天的果然不同,更甜,也更软糯。
“这是如何做成?”惊愕之余,晏怀微忍不住问道。
潘七娘笑意盈盈:“这是秘密,可不能轻易说。”
哦,晏怀微一想,也对,能做出这些违背时令的糕果,必是潘家独门秘方,当然不可能谁问就告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