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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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怀微回头看去,见赵嫣站在靠近屋门的书案旁,抬手指着案上那个戗金牡丹小匣。
“樊娘子给我的。”晏怀微冷冰冰地答。
“……你打开看了吗?”赵嫣问她。
“没有。”
“为何不看?”
“为何要看?”
赵嫣被晏怀微冷硬的态度吓得哆嗦了一下,俄顷,突然拔高声音说:“你打开看看,你不看会后悔的!”
晏怀微却仍是冷眼望着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求你了,你看看吧!”赵嫣急了,急得又要抹眼泪。
眼见赵嫣如此古怪的态度,晏怀微心底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在作祟,这不祥之感让她愈发心慌意乱,霎时间额角渗出一层冷汗。
难道说……打开那匣子,她就会看到一些肝肠寸断的东西?不,不,这太折磨人了,她宁愿不想不看。
赵嫣却实在忍不下去,骨子里那股跋扈劲儿又窜了上来。
她不想再跟晏怀微磨嘴皮子,干脆自己动手,抓过案上那匣子用力将匣盖掀开,又“呼啦”一下将内中物品全倒在书案上,边倒边哭嚷着:
“这里面珍藏的全都是关于你啊!!!”

当匣内诸物猝然摊开在晏怀微面前的时候,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因为她看到了许多过分眼熟的物什。那些物什于她而言,其熟悉程度,她想不承认都不行。
譬如那张绘着《狸奴戏蝶图》的扇面, 那是昔年她在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寄卖的其中一幅。
还有那张《断桥雪色薄》绢画, 那是有一年冬天,她画了送给校书郎薛志娘子贺生辰的。
还有……还有那条令她分外心惊的绢帕。
那是昔年她耳垂受伤之后,李宅女使拿给她捂伤口用的,后来由阿张帮忙洗净血污。
彼时她拿着洗干净的绢帕,玩心忽起,随手在上面题了八个蝇头小楷, 孰料离开之时却将它落在吴神医旧宅里忘了拿。
她写的是——“清寒抱夜, 存温欹枕”。
清……存……
眼下这一切都摊开在她眼前,令人愕然, 也令人悸动。
赵嫣不顾晏怀微的惊慌, 随手抓起一张纸笺便大声读了出来:“人锁皮囊里, 心纵九重宵。这是不是你写的?”
晏怀微木愣愣地点了点头——这句子是许多年前,她在平湖女子词社与诸位娘子们一起玩博戏的时候,因输光了钱而写来抵债。
赵嫣又抓过一张, 继续读:“万人一瞬,杳然飞尘, 惟余阑风长雨伴黄昏。这也是你写的?”
晏怀微再次点头——这是及笄那年秋天, 她去西湖作画, 画成时恰逢微雨黄昏。她望着游人四散无踪的湖面, 忽生落寞之情, 于是便将这句子跋于画上。
至此,赵嫣已经懒得再问“是不是你写的”这种话了,只见她恶狠狠地抓过那些纸笺, 打开来,一张接一张大声读了起来。
“身死狷介千古梦,湖光山色就地埋。独有情深,留与后人猜。”
“仰见皎皎天悬月,众生放入一心中。”
“云泼多愁雨,人走花寂寥。”
“瘦水肥石,勤云懒山。明月呵斥愁回岸。”
“与君一醉千碗雨,孰知人间凉意生。”
耳闻赵嫣不歇气地将这些旧作全部念出,晏怀微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词句在她耳畔旋转着、摩擦着,却令她无比惶恐。
这里面有曲子词,有诗画题跋,也有随手写下的根本不成篇章的残句烂稿——而所有这些,都被赵清存如此珍惜地收着。
甚至其中有些句子,连晏怀微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是写给谁、写在何处,却都被赵清存寻到,一笔一划誊抄,认认真真收好。
此时此刻,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心一会儿如被烈焰烹烧,一会儿又似被严寒冻结。她冷得浑身僵硬,又热得遍体虚汗涔涔。
赵嫣终于读完了这些折磨人的词句,抬头看着晏怀微,问道:“你和我阿兄是绍兴二十年在梁夫人的春日宴上认识的,对不对?”
“……对。”晏怀微努力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颤抖的字。
“不对!”赵嫣斥道。
晏怀微惊讶地看向赵嫣。
却听赵嫣高声说:“不对!大奸臣秦桧当权之时,我们一直过得很苦、很难,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可你不知道的是,我阿兄有很长一段时日,就是靠着你写的这些词句撑下来的!那时候,凡是你写的东西,凡是他能见到的,他都不遗余力寻来,寻得之后便如珍宝一般藏起。……你仔细看看,这幅画,还有这些字,是不是你的亲笔?……还有这个!”
赵嫣将李宅的那条绢帕从一堆字纸中抽出,用力甩给晏怀微:“你自己看!”
晏怀微接过绢帕,定睛一看,就在她的蝇头小楷之下,有人以颇为遒劲的笔力亦写下八个字——“怀瑾握瑜,微芳秀润。”
怀……微……
赵嫣再次拔高嗓音:“我实话告诉你,我阿兄对你的心仪,远比绍兴二十年的春日宴更早!但你别把他想龌龊了,他那时候对你没有欲求,他只是偷偷将你引为知己!”
——弹冠俟知己,慷慨有悲音。
知己却因何不至?
知己又……因何不知?
刹那之间,泪水从眼角飞瀑而落。
晏怀微没有擦拭,也不想擦拭,她任由连绵不绝的清泪一滴滴滑至下颌,又涓涓淌于衣襟。
可赵嫣的话还没说完。
作为赵清存的妹妹,她本不该越俎代庖,本不该替兄剖白,揭兄隐秘。可她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谁不知道她赵嫣是个恣意任性的千金,既如此,那她就要痛痛快快把一切都说出来!
但见赵嫣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继续说道:
“这事原不该由我嚼舌,况且我也答应了阿兄绝不多嘴,要等他亲口告诉你。但本县主今天不想再忍了!你可还记得去岁中秋次日,我们在振鹭轩品茶的时候,我为何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扇你耳光?”
“因为你阿兄发下誓言,这辈子不碰别的女人……”晏怀微迟疑着答。
赵嫣突然抬手指着晏怀微:“对,我阿兄说今生今世惟眷一人,若违誓言天打雷劈。……让他愿意立下如此重誓的那个人——就是你!”
晏怀微倏地一下抬手按住心口,仿佛心脏在一瞬间已不会跳动,可颊上泪水却淌得更凶,更狠。
“重誓不是随随便便就立的,得有证誓之人,那时候便是我为阿兄证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阿兄立誓之日便是绍兴二十五年,就是你嫁给齐耀祖的当天。那时候秦桧虽死,但他的党羽仍在把持朝政,太上重用万俟卨和汤思退,张相公被流放,我们的景况仍是岌岌可危。但我阿兄发誓,待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一定会把你抢回来!!!”
此际魂如雷击,魄似电惊,赵嫣的话语已不再是无形的声言,而是化作一柄有形利刃。
这利刃沿着晏怀微的三魂七魄狠狠剐过,剐得她浑身觳觫,汗洽股栗,仿佛此刻她正代替施全承受着那三十六刀磔刑。
牙齿磕碰着,发出格格声响,利刃剔下肉骨,剜出心脏,再将她抛上刀山火海,摔落龙潭虎穴。
许久之后,晏怀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却听她极力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绍兴二十五年春天的那次品茶会,又是怎么回事?”
赵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一瞬才忆起,便是在那次品茶会上,赵清存公然表示自己最厌烦那个胆敢给他写《相见欢》的晏家才女,也便是在那之后,晏怀微嫁与齐耀祖为妻。
“他怕连累你。”
赵嫣放轻声音,娓娓言道:“就是绍兴二十五年的春上,那是我们最难挨的日子。那时候,奸相的狠毒已是变本加厉,他恨不能将所有与他为敌之人全部杀光。你知道赵令衿吗?他是太祖皇帝的五世孙,却被那奸相一声令下就抓进了大宗正司。还有赵汾,他是茗如姐姐的表兄,他被那个姓秦的大坏蛋活生生打死了!”
抽了抽因哭泣而齉齉的鼻子,赵嫣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阿兄情知他自己的景况亦是凶多吉少,他怕连累你和你父母,这才故意说那样的话。他说,他曾答应过你,绝不连累你们。……君子一诺重千金。”
晏怀微低着头,耳中嗡嗡作响,感觉喉咙里有黏腻的水液淌过,堵在胸口和舌底,令她窒息。
那是眼泪,是流得太快以至于根本来不及流出眼眶的眼泪,如倒悬之河,沿着喉中血肉淌回身体内部。
人人都说赵清存圆融如珠,赵清存不露声色,赵清存大度宽容从不斤斤计较……所以,他自己担下了一切。
他绝非毁诺之人,他信守诺言,他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可是……现在……赵清存在前线杀敌,她却在后院手握利刃向他捅去,竟是要取他性命!
思至此处,晏怀微膝盖酸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在胸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原本正悲戚抹泪的赵嫣被晏怀微这突然跪倒的动作吓住,失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把你阿兄去北伐的事……告诉秦炀了。”
话音出口,赵嫣震惊地瞪大双眼,双唇颤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你犯什么疯病?!”
刹那之间她又以双手掐住晏怀微肩膀,使出浑身力气边摇边骂:“你这坏女人!你还有没有良心?!他那样护着你,你怎能如此对他?秦炀是什么东西你不清楚吗?!你……你分明就是想害死我阿兄!!”
晏怀微被赵嫣前后摇晃着,眼前阵阵眩晕……片刻后,她猛然抬头看向对方,眼中却已不再是凄凉,也不再是柔婉——她的眼底仿佛有一片被烈风吹起的野火,火势燎原。在那炽烈的光焰下,是痛苦,却也是慧睿与坚决。
晏怀微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已决定凭借一身肝胆,在这混沌的形势之中探火取栗。
“我犯的错,我来补救。”她沉声说。
“你要怎么补救?!难道你还能跑去淮西把我阿兄叫回来不成?!”赵嫣质问。
晏怀微却突然反问了赵嫣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县主与太上亲善如何?”
“不如何!太上十分厌恶我阿兄,我也只是在元正大朝会的时候见过他寥寥数面。”
“你能去德寿宫吗?”
“去那儿做什么?去自投罗网吗?我看你真是疯了!”
晏怀微秀眉轻蹙,飞速在心底算计着——赵清存能顺利离开临安并跟随李显忠渡淮,必然是有官家为他打掩护。但眼下最好先别惊动官家,官家是最后一步棋,是他们的底牌,倘若现在就把这步棋用了,难保秦炀那里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既然赵嫣与赵构搭不上话,那就换个人,换个在赵构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还有谁?
还有谁既能平白搭上太上皇,又不会对赵清存有丝毫不利?
快想,快想。
啊,有了!
——恭王赵惇!
晏怀微一把抓住赵嫣衣襟,急声问道:“县主与恭王殿下亲善如何?”
“三哥?他小时候我经常带着他一起玩儿。”
听赵嫣说与赵惇关系颇佳,晏怀微在心底长舒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还请县主现在就去寻恭王殿下,让他去德寿宫面见太上皇,请太上皇立刻到郡王府来!”
赵嫣双眼瞪得大如牛铃,失声吼道:“你这女人怎能如此狠毒?!让三哥去找太上皇,把太上皇叫到这来,你是生怕我阿兄不死是吧?!你到底安得什么贼心?!”
赵嫣越吼越气,气得已顾不上腹中胎儿,扬起手又想扇晏怀微几个耳光。
孰料晏怀微却一把攥住赵嫣手腕,眼神勇毅坚定:“还请县主相信我!快去!”

赵构所居德寿宫本是秦桧旧宅。此宅位于望仙桥北, 与皇宫大内已颇有些距离。
秦桧活着的时候朝廷将这宅邸赐予他,死后又将之收回。至赵构退位时,忽觉这地方风水绝佳, 便命人重新修葺, 成为如今的德寿宫。
赵构此人,是个极其工于心计的阴谋家。
若与他比起来,那个被百姓们描绘得如何奸险歹毒的故太师秦桧,简直不值一提——所谓狼狈为奸,秦桧只能算是一匹狡狼,而他赵构则是那个躲在狼背后老谋深算、坐享渔翁之利的恶狈。
昔年绍兴和议之后没多久, 赵构便御书“一德格天”牌匾赏赐秦桧。这意思就是把秦桧比作伊尹, 把自己比作成汤。可别以为他有多信赖秦桧,他不过就是想籍此伪造出一个南渡之后的中兴盛世罢了。
坊间老百姓根本不明白权谋场上的光怪陆离, 他们只看得懂一些幼稚把戏, 遂以为皇帝是被秦桧那大奸臣蒙蔽了双眼。
因着这个, 瓦子里还排了一出傀儡戏,演的便是秦桧如何一手遮天,皇帝又是如何被他欺瞒……噗, 赵构坐在德寿宫的黄杨木交椅上,听侍官对他讲说这出戏文的时候, 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秦桧去见阎王也有五六年了, 朝廷在那之后开始绍兴更化, 文臣武将们对这奸佞皆是唾弃, 可赵构却非要力保之。不仅如此, 他甚至还挥起御笔,为秦桧的神道碑写下了“决策元功,精忠全德”八个大字。
赵构才是真正抓住了“既要又要”的精髓——他既要在朝廷层面为秦桧维持住“精忠”之相, 又要在百姓和青史之中把秦桧推出来替自己挡唾沫星子。
而他的目的也确实已经达到:市井间不知内情者日日痛骂秦桧,似乎所有恶业皆秦桧一人所造,至于他这位皇帝,则是好一身光风霁月无辜矣。
可事实如何呢?
事实上,逼死赵鼎、贬谪李光、残杀岳飞、迫害胡铨……这里面哪件事没经过他的首肯?倘若不是他的暗中默许和支持,朝堂上那么多声名烜赫的主战派大员,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秦桧一个接一个端掉。
想到这儿,赵构忍不住又要笑出声来。
虽然赵构的算盘珠子打得比谁都滑溜,但此人也有个很明显的缺陷——他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这样的人内心诡窍多如蜂穴,但却又极怕被外人洞悉。
因为他们赖以维持自身尊严的正是这些诡谲莫测的心思。可一旦心思被人看穿,便如扯了遮羞布,不得不将皮囊下的肮脏尽皆袒呈在外。
他们尤其痛恨那些赤诚坦荡之人,因为对方的赤子之情会让他们毫无安全感。惊恐不安之下,妒与恶便会在他们的心田蓬勃生根。
说来不巧,那些让赵构极其厌憎、总觉得自己是在对方眼里裸/奔的人,其中便包括养子赵昚的那个便宜弟弟——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构向来讨厌赵清存,从对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时就开始讨厌了。
昔日赵昚受封普安郡王出閤开府,没过多久便在一次入宫侍膳的时候对赵构说,他的生父赵子偁在秀州过继了一个父母双亡的远房宗室子。前些日子,这个弟弟已经与幼时乳母一同来到临安陪伴自己。
赵昚端敬地问赵构,是否要将那孩子带进宫来给君父瞧瞧。
彼时赵构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说:“赵子偁这是嫌朕把他的儿子抢走了,他另外过继一个,是在向朕示威吧?”
赵昚赶忙躬身行礼,毕恭毕敬答道:“君父息怒,君父着实误会伯伯了。伯伯是看那孩子可怜,小小年纪便失去怙恃,遂过继了让他有个家。他还带着一个妹妹,那妹妹眼下也在郡王府。”
赵构嗤道:“那你就养着便是,不用带进宫来惹人头疼。”
这句“养着”,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说人,更像是在说一条狗——养狗自然不用带到皇帝陛下面前出乖露丑。
所以赵清存在来到临安的最初几年里,一直不曾与赵构正面接触过。直到他领了承信郎这一阶官之后,才终于被带到了赵构面前。
初见第一眼,赵构便觉得赵清存这人不简单。凭他识人论事的本领,他一眼便瞧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这孩子的眼眸深处,隐约燃着两团鬼火。
是野心?是仇恨?亦或是锋利的傲骨?赵构暂时无法判断。
那两团鬼火被掩藏在俊美的皮囊之下,明明灭灭,若隐若现,实在是让人烦恨。
彼时赵构就曾想过,若非此人是赵昚之弟,真想立刻把他扔进大宗正司,让他好好吃点苦头。
而此时此刻,早已退位为太上皇的赵构,正端着一盏名唤“蓝桥风月”的美酒放在唇边浅呷,呷着呷着,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了赵清存那狗崽子。
一想起来才发觉,自己似乎已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前些时候听赵昚说他病了,也不知道眼下病死了没。
正暗戳戳地思忖着,却见侍官来禀,说恭王殿下来向太上皇问安。
话音甫落,就见赵惇“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外面跑进来,气都没喘匀就非要拽着赵构去泸川郡王府看一出好戏。
“三哥有失体统。”赵构故意板起脸,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哼哼唧唧的少年。
“翁翁好久没出去了,孩儿带翁翁去小叔叔那里看戏。走嘛走嘛。”赵惇扯着赵构的袖子,摆出一副不扯走不罢休的架势。
赵构懒得跟小孩子计较。再者说,他也确实好奇那赵清存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没再多说,即刻更衣摆驾,与赵惇一起去了泸川郡王府。
太上皇的突然驾临并未引起府内恐慌,盖因周夫人早已领着众人等在王府门前。
老夫人面容沉静,端庄稳重,见赵构车驾近至,施施然向其行礼。
赵惇则像只泼猴儿,急不可耐地扯着赵构就往府里走。
其实说实话,赵惇自己也没弄明白他小叔叔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今日未时过半,他正在水阁午憩的时候,小姑突然挺着个大肚子来找他,说他小叔要亲演一出好戏,叫他立刻去北内请太上皇同往观赏。
“小叔叔要亲自演戏?!”
赵惇乐了,想他那位被市井誉为“玉骨兰郎”的小叔竟然也这么会玩乐,如此难得之事,高低得去捧个场啊!
眼下,抻着脖子打算瞅好戏的赵惇就这样跟在赵构身后,一群人由王府女使引路,穿过回廊,向着府内的文思阁径直奔去。
文思阁的门半敞着,远远便听得内里有丝竹之声传出,隐约还伴有女人唱歌的声音。
笙歌皆缠绵悱恻,好一曲靡靡之音。
赵惇随着赵构步入阁内,但见阁中悬着层层青绫,香案上熏着袅袅青烟。
青绫飘荡,烟丝幽然。绫幔后有一男一女,脖颈交绕脖颈,身子贴挨身子,正旁若无人地舞着。
隔着轻佻的青绫,隐约可见内中那女子双臂裸袒,纤腰半露,端的是妖娆生姿。
而那男子——泸川郡王赵清存,则是一身天水碧衫,恰似青莲轻雾,俊骨非凡,脸上还戴着一张艳冶至极的傩面。
在那对儿贴身艳舞的鸳鸯身后,还坐着两名怀抱琵琶的歌妓,缠绵悱恻的歌声正是从她们口中传出。
两名歌妓一唱一和,音声像生了细翅一般,极其魅惑地纠缠于诸人耳畔,勾得人浑身酥麻。
仔细听去,她们唱的竟是南北朝时期一首抒写男女欢/爱的艳/情/诗。
“……腰肢既软弱,衣服亦华楚。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羞言赵飞燕,笑杀秦罗敷。”(注1)
白烟与青绫勾连交错,男人与女人暧昧纠惹,令旁观者霎时以为自己坠入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幻境。
绫幔内,赵清存似乎是喝多了,脚步越来越踉跄,与那女子贴身而舞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次扑在女子身上。
之后他的手掌沿着女子腰肢一路向下滑去,停于某处轻轻揉搓,简直看得人面红耳赤。
其实这种淫/靡场面,赵构不是没见过。想当年在扬州的时候,他玩的花样可比这多多了。
但此刻让他忍不住拧眉的是,这屋子里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满屋尽是酒气,又与熏香混合,那种酸涩的香气熏得人只觉腹中抽搐。
赵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赵惇在一旁则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小叔叔叫他来看戏,谁能想到居然是看春戏?!
这可真是百年难遇的震、撼、啊!
“赵珝!你过来!”赵构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蓦地发出一声怒吼。
缠缠绵绵的丝竹之音被这突然响起的吼声打断,赵清存似乎这才发现太上皇站在青绫外。
他赶忙推开面前正与之荒/淫作乐的女子,摇摇晃晃地掀开绫幔向外走去。
可他实在是醉得太狠,还没走出这层层青绫就“砰”地一声跪倒在地,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遂只得手脚并用,像条狗似的爬出了最后一层绫幔。
这一爬出来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盖因赵清存实在是太过放肆,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一身浓烈的酒气简直能把人熏晕过去。
赵构垂眸看着这个俯在自己脚边的男人,寒声问道:“你这是在作何?”
赵清存想开口解释,可他突然想到戴着傩面对太上皇说话殊为不敬,于是打算先将傩面摘掉。哪知他才刚把傩面掀开一隙,忽觉胃里翻江倒海,旋即“呕”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赵构猛然一个激灵,迅速向后连退三步,可惜还是太迟了——他那双贵重的金舄仍是被溅上了片片脏污。
看着舄上污渍,赵构气得印堂发黑。
赵清存这一吐,整个房内的气味儿更是让人无法忍受,原本站在门边的几位侍官皆忍不住向后挪了数步。
赵构已经被熏得完全说不出话,但他为了维持自己这太上皇的脸面,硬是咬牙忍着。
倒是赵惇颇为实诚,一点儿也不想委屈自己,只见他以双手掩住口鼻,对赵构道:“翁翁,咱们还是出去吧。”
赵构得了赵惇给搭的“台阶”,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诸人大踏步出了文思阁,只觉终于可以长长地换一口新鲜气了。
“太上息怒,三郎如此作为,着实不妥。待他酒醒之后,老身定然狠狠教训他。”周夫人追在赵构身后,连声替赵清存告饶。
赵构已经被恶心的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三步并作两步出了王府,这便摆驾回德寿宫去了。
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赵惇倒是挺高兴的。今日之前他竟全然不知,原来他那不近女色的小叔叔居然还会玩这种淫//靡把戏。他只觉今日这趟真是没白来——学到了!
这会儿见翁翁怒气冲冲地离去,赵惇也便急忙跟上,打算回宫之后好好劝两句:鞋子脏了扔掉就好,明明这么好看的戏,有啥可生气的嘛。
那边赵构一甩袖子离去之后,这边跪在地上的赵清存再次“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回吐得比刚才更狠,直是吐了个昏天黑地。他喝了太多酒,酒液早就于腹中翻涌,眼下几乎连胆汁都已吐出。
那个与他共舞的女人掀开层层绫幔缓步走出,行至他身旁,也不嫌脏,半跪于地不断帮他拍背、顺气。待吐够了,又摸出绢帕为他擦拭唇角。
赵清存垂着头,发上所戴局脚幞头明显有些大,这会子幞头顺着额角往下滑,眼看着快要掉下来。
他抬手扶了一下这莫名变得不合适的幞头,低声说了句:“多谢……樊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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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茗如没应声, 抬手将对方脸上的傩面摘了下来。
傩面卸去,其下露出的那张脸根本不是赵清存,而是晏怀微——她穿着赵清存的衣裳, 戴着赵清存的幞头, 伪装成对方模样。
泸川郡王身量颇高,而晏怀微则十分清瘦。故而为了不被轻易看穿,晏怀微不仅将衣裳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皮靴内更是塞了许多木片进去,硬是将身形撑起。
至于傩面、青绫帘幔和周身浓烈的酒气,亦皆是为了蒙蔽赵构。
而适才在青绫帘帐之内袒/露双臂陪她跳艳舞的女人, 赫然便是樊茗如;还有抱着琵琶坐在屋后唱艳歌的两名歌妓, 正是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
再加上一身端庄立于门外的周夫人,恰是这几个女人, 合力在太上皇面前演了这么一出故弄玄虚的春戏。
“……多谢樊娘子……愿意帮我……”
晏怀微吐得太狠, 喉咙像是被火燎过, 疼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此事……尚未完……请乐平县主带我入宫面见官家,须将此事禀于官家……我愿意承受任何责罚。”
晏怀微正午时候被赵嫣强迫着看了赵清存那个戗金牡丹小匣内所藏之物,这才知道原来赵清存的心上人竟然是自己……且一直是自己。
当时她强忍五内如焚之感, 让赵嫣去叫赵惇,之后又立刻去找樊茗如, 三言两语对樊茗如讲了事情经过, 请求樊茗如帮自己。
樊茗如一听赵清存不在临安的事恐会泄露出去, 来不及斥责晏怀微, 立刻配合对方弄了这么一出艳/情戏码, 以此恭候太上皇大驾——只要赶在秦炀之前让赵构亲眼看到“赵清存”,那么此次危机就解了一半;至于剩下的那一半,则需要赵昚出面解决。
“……此错在我……官家如何罚我……我都认了……”晏怀微只觉此刻眼前已是天旋地转, 她强撑着让自己别晕过去。
却听樊茗如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一身酒气,话都说不利索,还想进宫去唐突官家?你先回去将自己梳洗干净,剩下的事由我和阿嫣解决。眼下阿嫣正在守拙院歇着,我与她一道入宫。”
当日申时三刻,赵嫣带着樊茗如入宫求见赵昚,并将内中情由原原本本告知于大兄。
至申时末,二女前脚离宫,后脚便有一人被官家传唤去了大内选德殿——此人便是秦桧之孙秦埙。
选德殿的御座后有一扇金漆大屏风,其上精雕细绘着大宋的疆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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