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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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知雪又给晏怀微把酒满上,顺便自己也捏了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
边喝酒边聊天,不觉时光悠悠然从身旁淌过,春风吹拂,日影西沉,眼见着黄昏又一次信步而至。
琥珀酒的后劲真是非一般大,喝着喝着,两个女人都已经变得叽叽喳喳,像两只兴奋不已的雀儿。
“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应知雪问晏怀微。
“你是什么?”晏怀微没回答,却反问了回去。
应知雪想了想,道:“我的心愿就是,我希望自己能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为自己活着。”
“诶?”晏怀微略有些惊愕,“这是缘何?”
应知雪抿唇一笑:
“梨娘子也曾在瓦子里讨生活,应当知道在酒楼瓦舍那些地方,都有许多身不由己。我和妹妹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很多苦,也遭过很多罪。后来凭着一身本事被选入王府,现在还能住在晴光斋这样好的地方,也算是苦尽甘来吧。眼下妹妹嫁了个对她很好的人,我很放心。我自己也不想再有什么改变,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听对方说自己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苦也遭过罪,晏怀微瞬间了然。
我宋的歌妓大抵可分为官妓、家妓、私妓三类。
官妓归属于乐营,主要便是在官府、官员所设筵席上陪酒奏乐。去岁赵清存在聚景园设宴的时候,席上弹琵琶的几位乐伶都是官妓。而家妓则是文人士大夫家中所养,归属于此家主人,譬如应氏姊妹二人眼下便是泸川郡王的家妓。
这两类人大抵还算是有些保障。须知我宋曾明令禁止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官妓只可歌舞助兴,不可侍奉枕席。而家妓则居住于士大夫家中,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保护和恩赉。
惟有私妓,原本就是些家境贫寒至活不下去的女子,一没靠山二没银钱,眼下又要出来卖唱,被人呼来喝去,甚至被迫与人云雨,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雪月姊妹本也是私妓,卖唱的时候不知受过多少欺辱,但所幸她二人凭借着一唱一和的绝技,在临安府打响了名头,之后又逢教乐所征募歌伶送入王府,这才得以逃离风尘。
应知雪说完这些,掸了掸衣袖,似乎想把不开心的旧事全给它掸走,而后仍是笑着问晏怀微:“你呢?”
其实晏怀微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心愿。家国大义距离她似乎有些遥远,可儿女情长却又已经让她吃尽苦头。
她不再像少女时那般,渴望惊天动地的爱情,但也绝没有麻木至万事不关心的地步。
她的出身看起来比雪月姊妹要好许多——她是仕女。可就算是仕女又如何呢?还不是像一粒渺小的芥子那样,只能身不由己地随风飞舞。风吹到哪里,芥子就必须飞去哪里,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风不会管芥子想飞去何处,风只管自己吹。也没有人管晏怀微想飞去何处,他们只管自己吹。
晏怀微忽然想到,芥子之所以会这样,也许便是因为它们太散了。
太散了,所以才会风一吹就跟着跑。
渺小没关系,所有的崇高都是由渺小堆叠而成,哪怕巍峨如泰山,亦是由无数尘土岩石组成。
倘若渺小柔弱的“芥子们”能够不再像盘散沙,而是倾力凝聚于一处,焉知不可堆出另一座泰山!
想到这儿,晏怀微豁然开朗,两手一拍大声说:“我的心愿是,希望全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识字,走出闺阁,去看天大地大。”
应织雪放下酒碗,笑盈盈道:“你这个心愿也太难功成。”
晏怀微也跟着笑起来,笑得眼睛弯弯——哎哟,哪儿来的小西斯。
就当她是琥珀酒上头,喝醉了胡言乱语吧。
胡言乱语又如何呢?有些话就是要大声说出来,说出来才有实现的可能;憋着,就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依鄙人之拙见,管它是一百年后还是一千年后,反正我这心愿一定会有实现的一天!若是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希望比我小一千岁的娘子们能给我烧点楮镪,边烧边说给我听听。”晏怀微这会儿真是酒劲上头,简直越说越离谱。
应知雪已经被她这稀奇古怪的想法逗得不行了,忍不住大笑道:“我看你是想变着法子给自己敛阴财吧?到那时候你肯定早就投胎去了,她们纵使烧了楮镪,也到不了你的荷包啊。”
“投胎也好啊。那就让我投胎之后,亲眼看见那天的到来!”晏怀微醉醺醺,摇头晃脑地说。
让我亲眼看到,全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而明悟。
我们不再是一盘风一吹就散的残沙。
我们不再彼此攻讦,彼此轻蔑。
我们有识见,有气骨,相互理解,相互欣赏。
我们的生命不再建立在男人的娇宠与认可之上。
我们无论柔花亦或荆棘,都能自在畅意,无拘无束。
——我们活着,我们要狠狠地活着!
应织雪笑得肚子疼,边笑边拉着晏怀微的手摇晃着说:“梨娘子,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哟!”
院墙内的女子温柔地聊着或壮阔或微渺的心愿,而在千里之外,大宋的军队正兵分两路,向着被女真人强占的故土挺进。
由李显忠节制殿前、马司以及驻扎于池州的御前诸军,从淮西北上,过定远,向灵璧攻伐。
与此同时,由建康都统制邵宏渊协助李显忠,率领驻扎于建康、镇江的御前诸军,从淮东出发,经盱眙,取虹县而去。
赵清存抵达池州后,仍说自己姓杨,乃潭州长沙人士,家贫,自幼习武,此次从戎只为报国而来。
因他曾参与辛巳之战,做过虞允文的随侍,且还带着临安的举荐信,遂十分顺利地被编入池州都统司,身担“准备将”一职。
孟夏初至之时,池州诸军向着定远方向开拔,目标是濠州,他们打算在炎炎夏日到来之前抢渡淮河。
大军一路奔袭至濠州,终于可以停下来稍微喘口气,并在此为渡河做准备。
从濠州渡过淮河便可抵达涡口,依照计划,军队将先取涡口,再下灵璧。
安营扎寨时,赵清存顺手摘下兜鍪,这才发觉缠在额前的那条葛布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
他下意识想把布巾也摘下来,可手指刚捏到葛布边沿就突然想起——不能摘,摘了就会露出眉间兰花,就很可能暴露身份。
唉,昔年鲜衣怒马小崽子,一心只顾着附庸风雅,弄了这么个劳什子玩意,现在才觉得实在是麻烦透顶——思至此,赵清存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扎营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莫说搭帐篷、建望台这些大活计,就是挖溷厕、设拒马这些看似简单的小活都要万分仔细为之,颇为耗时费力。
至黄昏时分,军士们终于搭好营帐,开始炊火造饭。
赵清存这位准备将却还没闲下来,他领着手下一队人马要将整个营地再巡逻一遍,以确保诸事无虞。
巡兵行至中军大帐附近,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歌声,是男子浑厚的嗓音唱着一曲《渔家傲》。听起来也许是哪位裨将心情好,唱着歌儿给自己打打气,诸人也不以为意。
谁知又走了几步,赵清存却突然停了下来。倒不为别的,只因那首《渔家傲》的唱词,让他觉得分外耳熟。
“……何欲哀哀东逝水,当攀奇险风拂袂。……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听到这儿,赵清存不禁笑了出来,旋即也跟着唱道:“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手下兵士颇为好奇,凑过来问:“杨准将也会唱这支曲儿?”
“会啊。这是去岁才填出的新词,写得便是渴望收复故土之情。填好之后便令人誊写数份,又让歌伶们学着唱。你们肯定想不到,这样好的词竟是当席即兴写就,怎么样,厉害吧?”赵清存的话突然变多。
“感情杨准将认识这填词之人?”又有一个士兵抻着脖子问道。
“认识。”
“是何人?”
众人皆好奇地看向他们这位英姿飒爽的杨准将。
但见此人一挑眉,端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欠打模样,大声说:
“我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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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便到了仲夏五月。
前线的战报不断传回临安, 无论朝廷邸抄还是市井小报,随便打开一看都是让人喜笑颜开的好消息。
五月四日,李显忠率军渡过淮河, 抵达涡口, 并与金将萧琦展开对决。
五月五日,邵宏渊由盱眙渡河,围攻虹县。
五月六日,萧琦败退,李显忠顺利拿下灵璧。
五月八日,原本硬攻不下的虹县, 因李显忠以灵璧降卒为饵, 日夜劝说,终于有所松动。
五月十日, 金人浦察徒穆、大周仁等开城投降, 宋军收复虹县。
此次北伐, 宋军几乎节节胜利,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前线战况如此喜人,临安府的夏天好像也变得更加热烈而欢愉。
晏怀微这段时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原本并不如何关心朝廷政事和军情的她,总是控制不住想打听前线战况。由四月份大军开拔伊始, 市井间凡涉及北伐之事的小报, 她全都托胡诌帮忙寻来, 一张一张看得仔细。
胡诌忍不住打趣道:“鄙人竟不知梨娘子如此关心前线军情, 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嘛, 依鄙人浅见,梨娘子想看的人,也许并不会出现在这些小报上。”
晏怀微听了这话, 立刻将手中正读着的小报丢向书案,嘴硬道:“不过是随便翻翻罢了,哪有什么想看的人。”
“随便翻翻?鄙人瞧着不像……”
胡诌忽然面露惊诧之色:“梨娘子莫不是害相思了吧?!”
晏怀微被他说恼了,骂道:“呸,胡诌八道!”
至于胡诌到底是不是胡诌八道,或许这事只有晏怀微能说清,也或许这事连晏怀微自己也说不清。
长夜里一躺下便想起“江南可采莲,鱼戏莲叶间”,鱼儿温柔地游入洞中,一摆尾便引起一阵颤栗。
白日里教小吉读书写字,教着教着就想到那人说:“娘子嬉笑怒骂皆成词,如此才华横溢,赵某钦佩不已。”
吃饭的时候想起西子湖畔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蟹酿橙;喝酒的时候想起把喝了一半的残酒递给男子是挑逗;甚至梳妆的时候忍不住揪着自己的耳朵拼命看,看来看去,耳朵都揪红了。
晏怀微气得将篦子扔在妆奁上,面颊高烧不退,只觉自己实在是没出息得令人发指。
没过一会儿,却又突然想起他的坏处——他食言毁诺,骂她是娼妇,让人用背花杖打她,给她喝避子汤,拿蜡烛烫她,说要杀了她,把她欺负至昏厥还要掐人中掐醒……太可恨了!简直太可恨了!
晏怀微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赵清存的脸给他扇肿!
——赵清存究竟是怎么做到一会儿喜人一会儿气人的?!
真是烦死了。
晏怀微站起来在房内来来回回走着,只觉今年夏天实在是燥热异常,这才刚进入仲夏,怎么就能热得人如此心神不宁。
清早的时候小吉被叫去守拙院,说是府里要给小姑娘们发放新的女使衣衫,让她去领她自己那份,这会儿还没回来。晏怀微一个人在房间里热锅爬蚂蚁似的爬了两圈,最终又坐回书案前,看着案上那一摞已誊写校勘完成的李清照词稿,心里终于舒服了些,不再那么烦乱。
她随手捻起一页词纸来看,却是一首《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样一首清丽活泼的小令,读罢只觉那位欢悦又顽皮的少女如在目前。
晏怀微突然想到,这时节,西子湖畔的藕花又快开了,从大妈妈居住的清波门向西走,不多远就能遇见一大片藕花……可惜的是,大妈妈却再也看不到了。
想起藕花便又想起自己耳垂上的旧伤,其实这伤就是在大妈妈那儿落下的。这事要细说起来,内中好一番悲悲喜喜。
晏怀微与李清照相识于绍兴二十一年,那时候她只有十六岁,而李清照却已然六十有八。
荐介她与李清照相识的人,是校书郎薛志家的娘子。
前文已述,校书郎与正字皆隶属于秘书省,故而这薛志与晏怀微的父亲晏裕乃是同僚,且二人关系颇佳。
薛家娘子也喜爱填词作画,算算年纪只不过比晏怀微大三岁,一来二去也便与晏家在室女成为了好朋友。
“平湖女子词社”就是薛志娘子带晏怀微去的。词社颇有些清冷,来来去去就那么十来个人,况且多是已嫁为人妇者,晏怀微和她们不大能聊得来,初次去玩了玩,之后便很少再去。
这年春上,正是柳绿桃红之时。某日,薛志娘子突然来保康巷喊晏怀微,说是众女在西湖赁了一艘画舫小聚小饮,叫她也一道去。
晏怀微确实已是许久没去词社,遂二话不说进屋换了件应景的浅烟色百蝶穿花褙子,之后便跟着薛志娘子出门了。
到得西湖画舫,登船一看,今日受邀而来的都是诗书之家的女子,颇有种文绉绉的热闹感——国子监直讲家的李娘子,光禄寺贴书家的卢娘子,殿中省书令史家的二女儿,以及曾在春日宴上嘲笑过晏怀微的那位太学司成家的女儿周凤娘,俱列坐席间。
晏怀微和薛志娘子也入座之后,便听得席间正在谈论易安居士李清照。
直到这时晏怀微才知晓,原来写下那首她特别喜欢的“买得一枝春欲放”的李易安,竟然也是平湖女子词社的一员。得知此事的瞬间,晏怀微一双杏眼闪闪发亮。
“晏小娘子好久没来了,所以不知此事。其实易安居士也是去岁才被咱们拉进词社的。”
薛家娘子瞧着晏怀微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张炊饼的惊愕模样,笑道:“她就住在清波门那边,你竟不晓得?”
晏怀微摇头,她是真的不知此事。
却听光禄寺贴书家的卢娘子惋惜道:“今日原本说好她也要来的,可惜眼下却不能够……”
“她怎么了?”
“病了,气病了。”
晏怀微讶然:“怎得气病了?谁给居士气受?”
国子监直讲家的李娘子撇了撇嘴,道:“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那孙综呗。”
见晏怀微一脸茫然,向来快嘴快舌的周凤娘便将此前发生的事对她叙说了一遍。
事情发生在大约两个月前,其时李清照无意中见到了宣议郎孙综的女儿,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瞧着聪明伶俐,招人喜欢。
李清照并无子嗣,又兼怜爱小姑娘,便提出要将自己这一身填词作诗的本事全教给她。
谁知那小姑娘却压根儿不领情,不仅拒绝了李清照,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才藻非女子事也”。
彼时小姑娘的父亲孙综也在场,听自家女儿如此说,简直大喜过望。回家之后就拿了许多书给女儿读,皆是什么《女训》、《女诫》、《女论语》之类,小姑娘读得津津有味。
“那孙综也忒不地道,把这事儿四处与人讲,”李娘子义愤填膺地插话进来,“讲他家女伢儿如何贤惠懂礼,如何守本分。他这话什么意思哟,她家女伢儿贤惠守本分,那意思不就是易安居士不守本分呗。易安居士心性素高,因了这事,好些日子都没出门了。”
薛志娘子嫌弃道:“哎哟,怎得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得哩。”
卢娘子轻嗤一声:“这你就不懂了,你道他为何将此事四处宣扬,还不是为了扬出他那女伢儿闺阁淑女的美名,如此才好钓个金龟婿呢!”
晏怀微又听了一会儿,这才知晓,原来这孙家祖上曾做过朝议大夫和盱眙军通判,至孙综时便只得了个宣议郎之职。
通判乃手握实权的差遣官,上州正七品,中下州从七品,而宣议郎则是个没权没钱的从八品寄禄官——大抵眼瞅着家道要败落,这便抓住机会踩着李清照给自己女儿立个好名声。
说完此事,众人又闲聊些别的,而后再吃几口茶果,饮几盏薄酒,这便准备散了。
画舫靠岸之处是钱塘门上船亭,众女由亭内陆续弃舟登岸。晏怀微站在湖畔想了想,从钱塘门入城之后雇个轿子往东一直走就是御街,回家倒是很方便。
她正准备向薛志娘子告辞回家的时候,却被对方一把拽住了:“你不是想见易安居士吗?走,我带你去,我晓得她住哪儿。”
“这……可以吗?”
“这有什么可不可以的,正好我也去瞧瞧她身子好些没。我要早晓得你喜欢她,我早就带你去了。”薛志娘子大咧咧地说。
话毕,二人在路上各雇一顶轿子,这便沿着湖畔向清波门行去。
快到清波门的时候,晏怀微突然紧张起来,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比见到赵清存的时候跳得还厉害。
她喊停前边薛志娘子的轿子,道:“要不咱们不去了吧。”
薛志娘子打起轿帘,满脸诧异:“为何?你不是想见她?”
“我……我害怕……”晏怀微支吾着。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只是这莫名生出的“近乡情怯”之感,令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哎哟!她又不是吊睛白额大长虫,还能吃了你不成!跟我走,莫怕。”
薛志娘子扬手一挥——起轿!
李家的宅子在慧光庵往北不远处,那宅子本是慧光庵的田产,后来低价赁于李清照与其弟李迒一家。
李迒乃敕令所删定官,位卑职轻,再加上他本就不是个善于投机钻营之人,故而日子过得也只能说凑合。
叩响宅门,说明来意,小女使将薛晏二人引入花厅稍待,之后便去请李清照。
晏怀微趁机将这宅子打量了一番,只觉到底是在城外,不像城内那般寸土寸金。与晏家在保康巷的那个逼仄宅院比起来,这清波门外的李宅确实宽敞多了,虽不如何华贵,却也清净幽然。
正思量着就听门外响起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见李清照被女使扶着走了进来。
彼时,十六岁的晏怀微被面前这位六十八岁的老妇人惊得目瞪口呆。
——她太美了。
她的美无关世俗与年纪,亦无关他人之喜恶,只关乎她自己坚毅又温柔的内心。这让晏怀微蓦地想起一种礼器——玉琮。
细看之下,她眼尾游过丛丛青鲤,鬓上覆着层层霜雪。但无论是搅动涟漪的鲤,还是凛冽苦寒的雪,所有这些都不曾令她颓靡,亦不曾压垮她。
她的美是由内而外的,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从天穹来,停驻在眉弯。
三个女人相互见礼,之后各自落座。
薛志娘子向李清照问询病况,便听李清照说身体已好多,只是近段时日眼睛不大好。人上了岁数,总是今日这儿好了,明日那儿又恼了。
晏怀微乖乖坐在一旁,敏锐地发觉李清照似乎不大愿意搭理自己。
不过想想也对,易安居士前些日子刚受过一顿小姑娘给的气,这会子又来个小姑娘,吃一堑长一智,心生警惕是难免的。
可她晏怀微是谁啊,她可是天下第一耍无赖撒娇卖俏满地打滚无人能及的晏家元娘!
待到薛志娘子与李清照聊完,打算带着她告辞离去的时候,晏怀微突然站起来说刚才游湖的时候,自己新作了一阕《如梦令》,想请易安居士指点一二。
李清照在词之一事上向来坦荡大方,从不藏着掖着,听她这样说,哪怕是心有提防,却仍吩咐女使铺纸研墨,让晏怀微写出来瞧瞧。
但见十六岁的青葱少女“唰唰”两下撸起袖子,提笔在纸上写道:
“时有细雨沾衣,柳上叶子青绿。鸭鸭浮水面,耳畔莺声吵死。船头,船尾,醋鱼还挺好吃。”
晏怀微写完搁笔,抬头看向李清照。
静默,好长时间的静默,好长时间如死一般的静默……薛志娘子好奇地凑过头来,只看一眼,瞬间眉毛鼻子嘴巴全部拧在一起,仿佛吃了一口水蜜桃味的猪肉汤圆。
《如梦令》乃单调小令,除正体外还有许多变体,但无论如何变化,其特征皆为平仄协律、五韵一叠。晏怀微这首《如梦令》填得那叫个平仄失粘、韵脚失序、遣词粗鄙不堪,甚至连叠韵她都没有!
好长时间如死一般的静默之后,李清照终于开口:“晏家小娘子被称为大宋第二才女,绝无可能连平仄韵律都琢磨不清。若我没猜错的话,恐怕你是故意的吧?”
她这话温婉平淡,听起来既不喜也不怒。可此言一出,晏怀微却只觉浑身如过电一般又惊又震!
李清照居然知道她那个“大宋第二才女”的噱头?!
这也就是说,李清照早就识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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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晏怀微耍小聪明, 故意出乖露丑被李清照一眼识破之后,二人倒是确乎相熟起来。
先开始晏怀微还恭恭敬敬地管李清照叫易安居士,孰料没过多久, 她那撒娇打滚耍无赖的毛病又犯了, 非要将对方唤作大妈妈。
李清照对此并无不适,欣然应允。
相识那日晏怀微猜得一点儿没错,李清照确实早就知道她,甚至还读过她写的词。相熟之后,她便想着向大妈妈讨教,怎料对方却不肯。
晏怀微为此十分难过, 觉得大妈妈宁愿教不认识的孙家女孩却不愿意教她, 遂一个人抱膝蹲在屋外,哼哼唧唧哭鼻子。
李清照倒是被她哭鼻子的样子逗乐了, 于是耐心地向她解释, 不是不愿意教她, 而是她聪慧过人,早已形成了自身的格调风致,根本不需要再去模仿别人。
“你独具一格的气韵, 终会令你木秀于林,我如何能够横加干涉?你学了我的, 却将自己的气韵丢了, 那我便是在作孽。眼下我该做的, 是任你生长, 任你向着天穹拔丛出类。”李清照如是说道。
思忖片刻, 她又补充:“若是你一定要我教,我确实有句话想嘱咐你。”
“什么话?”晏怀微抹了把眼泪,可怜巴巴地问。
“怀微, 你要记住:慧即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即精,精即无所不妙。”
——倘若一个人聪慧敏感,那么她的内心必然装得下旷达天地与瑰丽想象,她在创作的时候自然就会豁目开襟,不死板,不拘泥。而仅仅拥有聪慧和旷达却还不够,想要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还必须专一。只有专注专一,才能走向造诣精深。
——若你的造诣已至炉火纯青地步,那你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晏怀微更喜欢大妈妈了。
然而她去看望大妈妈的机会却着实不多。盖因晏裕虽不拘着她,但却天天在家里念叨着女孩子莫要出门瞎跑,念得晏怀微耳朵生茧。
晏裕尤其不喜女儿出城,可大妈妈却偏偏是住在城外。从晏家所在的积善坊去往慧光庵的路途十分波折,遂每次去都免不了折腾一番。
人间摇摇晃晃,红尘沸沸扬扬,一眨眼的功夫,光阴蹴着秋千,这便蹴到了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
夏至将至,晏怀微趁着晏裕赴建康公干之际,扭股儿糖似的拽着张五娘好一通撒娇,终于讨得应允,欢欢喜喜给自己收拾了个小包袱,打算去大妈妈那里小住几日消暑。
张五娘不放心女儿,怕她在别人家受嫌弃,临出门的时候又给女儿塞了一大串绍兴通宝。
晏怀微拿着钱高高兴兴在路上买了些吃食和果子酿,又搭上一辆顺路的牛车,这便优哉游哉地去往清波门外的李宅。
李清照独自住在李宅西侧的一个小偏院里。
这院子有三间房,一间是她的卧房,一间用作书斋,还有一间便算是客房。晏怀微每次来此,倘若留宿的话便是宿在那间客房。
初时这院里还有个小女使,后来因还要照管李迒那边,一个女使里里外外地跑,跑着跑着就有些顾不及这小小的偏院了。
易安居士本人如沅芷澧兰,心性高洁,最不喜别人将她当作哀哀无多日的老不死,遂也不怎么唤女使来伺候,凡是自己能做的事她都自己做。
这不,晏怀微一进屋就瞧见李清照扶着榻沿半跪在地,正费劲地往床榻下面瞧。
“哎呀,大妈妈趴地上做什么?!”
李清照见小姑娘来了,慈爱地笑道:“怀微,快来快来,帮我瞧瞧我的叆叇去哪儿了。”
晏怀微放下吃食跑过去,也学着李清照的样子趴在地上,探头一看,果然便看到一个似透明镜子般的圆物,也不知是被谁一脚踢到榻下去了。
她努力将手伸去床榻下面,摸了半天终于将之摸出,又鼓起腮帮子“呼呼”两口吹掉上面的灰尘,这才把那叆叇递还李清照。
钱塘自古繁华,尤其是在官家驻跸此处之后,花样繁多的舶来品源源不断地通过海路运送入城,叆叇便是其中之一。
李清照这叆叇是李迒在敕令所的一位同僚送的,那人听说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便以此物相赠。
李清照将叆叇收好,由晏怀微扶着站起来,转头就见案上扔了一堆吃的喝的,便笑道:“馋姑娘,又想趁着在我这儿好一顿饱食膨亨?”
晏怀微被李清照一语说中,撒娇一般摇晃着脑袋“嘻嘻嘻”地笑。
她每次来看大妈妈都会买一堆零嘴儿,说要与大妈妈一起吃。可年近七十的老妇人,牙齿都快掉光了,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遂每每只是浅尝辄止,余下所有吃食全都装进了她自己的肚皮。
虽说白发苍颜的老人家已失却口腹之欲,但他们却往往喜欢看小辈儿吃。
李清照亦是如此——晏怀微吃,李清照看着;晏怀微吃得高兴,李清照看得也高兴。
其实这亦是大妈妈和母亲张五娘的不同之处。
晏怀微明白她们都对自己好,但她们对她好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张五娘通常是不许她大吃大喝的,若是看见她对着一堆食物毫无淑女形象地大快朵颐,定会念叨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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