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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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缝针了?!”晏怀微这下更为惊诧。
“你当时伤得很重, 不缝针的话耳垂就很难愈合,要么舛错,要么扭结, 要么慢慢烂掉。我担心你害怕,就没跟你说实话。”赵清存娓娓解释道。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时候赵清存给她端了一大碗苦药和一壶酒让她喝。她相信他,就喝了,结果喝完没多久便人事不知。原来那药竟是麻沸散。
赵清存给她喝麻沸散的用意就是为了方便缝针,旬日之后又喝了一回药,大概是为了拆针——可这人却什么也没告诉她,不仅骗她说只是简单做了些包扎,还用裹帘紧紧包着不许她乱碰,害得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耳垂上居然有这么大一个破绽。
晏怀微想着想着就有些闷闷不乐,把头扭向一边,又问道:“你是不是早就已经发现了?”
“是。”赵清存答得很诚实。
“什么时候?”
“中秋。”
晏怀微瞬间怔住,她不是没猜测过赵清存也许早就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早!也就是说,她才刚入府没几日就被赵清存看穿了。
明晓此事非但没让晏怀微惊喜,反而让她觉得心头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又憋又恼。
这就好比你在某人面前使了个计谋,那人因着你所不知的旧事而识破了你的计谋,但他却不告诉你,只是默不作声观察着,冷眼看着你在他面前摇头摆尾上蹿下跳……好似耍猴儿一般。
好似耍猴儿一般耍得她头昏脑涨,还要玩//弄她,与她行床笫之事,让她从头到脚都变成娼妇模样!
也许那人在抱着她缠绵亲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晏樨,你可真下贱啊。”
思至此,晏怀微顿觉心底一阵苦涩汹涌,用力屏住呼吸才将满腔怒血悉数咽下。
她从榻上爬起来,捡起被丢得乱七八糟的衣裳,一件件穿好,而后站在榻边定定地看着赵清存,不亢不卑地说:“妾偷看了殿下的信,请殿下将妾送去崖州。”
赵清存被她这突然翻脸弄得有些发懵,道:“好好的,乱说些什么。”
“殿下怕是已经瞧出来了,妾接近殿下乃有所图谋。今日既已被殿下揭穿身份,妾认了,是妾无能,没将这出戏唱好。殿下若是不使妾流徙崖州,妾难保不将信上所言之事告知他人。”
听她说完,赵清存淡然地答了句:“我不在乎。”
此语颇为豁达,但他却没发现,这句话其实是有歧义的。
从赵清存的角度来读解,便是他根本不介意晏怀微会对他做什么。他心悦之,心怜之,与此同时他又什么都不畏惧——他的一颗心交织着爱与勇气,所以他不会责怪她分毫。
但从晏怀微的角度则完全不是如此——这句“不在乎”之中,饱含着厌烦和不屑一顾。因为他瞧不上她,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哪怕她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只会觉得她可笑罢了。
晏怀微顿觉恨如潮水,从足尖一路漫延至头顶,恨至无法呼吸。
“殿下所赉身子钱,妾分文未动……妾这就还给殿下……也请殿下将妾的献状还给妾,你我自此两清。”晏怀微气得牙齿都开始打颤,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
赵清存着实被对方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蹙起眉头,道:“这又是为何?我有哪里不对,你告诉我。”
他边说边伸手去牵晏怀微的手,哪知晏怀微却猛然将手抽走背于身后。赵清存牵不到手,便干脆去抱她,怎料又被晏怀微推开。她向后连退三步,再不肯让他碰一下。
经这么一闹,赵清存也隐隐有些窝火,冷声说:“你想做什么?”
“妾不过是条连死都死不成的贱命,还要劳动郡王殿下如此戏弄,真是折煞妾了。”晏怀微说完,转身就向屋门处走去。
提到“死”之一字,赵清存的火气也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他想到去年年初的时候,自己从前线回到临安,刚到行在就听闻晏家才女跳江的消息,瞬间如遭雷劈,肝肠寸寸而断。
他到现在都不敢回想那段日子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活过来的,他整夜整夜睁眼到天亮,心痛至几不欲生。
他隔三差五就去钱塘江,就是为了寻找她的尸身,想为她安葬。街面上传遍了流言蜚语,说她不守妇道,写了许多淫/词/艳/曲所以才尸骨无存,他气得面色青白,恨至发狂。
若不是尚未完成岳伯伯的夙愿,尚未收拾旧山河,他都恨不得同赴阎罗殿,上穷碧落下黄泉,跟着她一道去了。
直到中秋那夜,当他蓦然发现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书会先生竟然就是她时,那种又怒、又爱、又怨、又恨的感觉令他差一点儿理智尽失,恨不能当时就强要了她。
旧怨像火炭一样烧在心口,赵清存怒喝一声:“你站住!干什么去?!”
“妾回家。”
赵清存恨声说:“你还有家可回吗?你敢一声不响就跑去跳江,从那时起,你爹娘早就已经不要你了!”
“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儿!他们不可能不要我!”
虽然明知赵清存说得是真的,她爹娘已在仙林寺外将她的词稿烧了,这就是阴阳两隔再无牵念的意思,但晏怀微还是哽咽着否认。
赵清存冷笑一声:“唯一的孩儿?你不是了。”
晏怀微喃喃道:“你说什么……”
“你阿爹一直想要儿子,这事你不会不知道。我告诉你,他已经从海宁晏氏过继了一个。现下他们有了自己的螟蛉之子?,早就已经不在乎你了。还有,你别忘了,你是齐家妇,不是晏家女。”
听赵清存说爹娘已经过继了一个儿子,晏怀微只觉五雷轰顶,傻在原地。
她早就知道阿爹想要个儿子,她也曾想象过,倘若自己有个讨喜的弟弟会是什么景况。但此时此刻,耳闻赵清存用如此刻薄的语气说出此事,她简直恨自己为何还活着——这世间确然已再无她的容身之处,甚至连爹娘都已经不要她了。
泪水如大雨倾盆,瞬间便淋湿面颊。
“那我去齐家……我回齐家去……”晏怀微浑身颤抖着,继续向门口走去。
“回来!”赵清存又一次怒喝。
晏怀微却不肯应承。
此刻,她的脑海已是混沌冥蒙,嘴上却不受控制地只想把赵清存狠狠怼回去:“……你说得对,我是齐家妇,本来就该与齐耀祖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我现在就去齐家。”
“你就这么忘不掉那姓齐的?!”
赵清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箍住晏怀微的腰,用力将她箍进怀里,恶狠狠地说:“你敢与他白头偕老,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话毕,也不管晏怀微如何反抗,拖着她就往床榻上拖去。
什么狗屁理智,不要了是吗?好,那就大家都别要!你晏怀微不要了,我赵清存也不要了!
刚穿好的衣裳又被撕落,那样凶恶粗暴,晏怀微只觉赵清存眼下仿佛已化身为一只厉鬼,专程来索她性命。
他像个疯子一样,翻过来覆过去地摆弄她。期间晏怀微昏过去了一次,却又被他掐着人中掐醒,醒后继续折腾。
到最后,晏怀微甚至已经产生了幻觉。她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片虚无之中,万丈深渊当头压来,将她的身体缠绑住,深渊那样黑那样狠厉,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她就会彻底死掉……而事实上,她只是瘫在赵清存怀里,浑身抖得不像话。
什么鱼水同欢,什么大彻大悟,纯粹是失心疯了!
——没有鱼水同欢,只有怒火和恨意。
次日清晨,晏怀微睁开眼睛的时候,仍觉天地一片混沌,她在这混沌之中上浮下沉,仿佛身体上每一寸肌肤都已不属于自己。正迷茫着,却听得耳畔传来阵阵呜咽。
是个女孩子在哭,哭得哀凄,也哭得让人头疼。
“娘子……娘子你醒了……”小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榻边,见晏怀微呆滞地睁开眼睛,赶紧去推她。
“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娘子……是我害娘子受这样的苦……娘子你打我吧……”小吉还在哭,话也说得哆哆嗦嗦。
晏怀微想说这不怪你,这是我和赵清存之间的劫难。这一劫注定是要爆发的,不过就是时辰早晚罢了。
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娘子想喝水吗?我去给娘子斟杯热茶来。”
晏怀微摇头,努力睁大眼睛瞧了瞧,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送回晴光斋,目下就躺在她那间小小的西厢房里。
晏怀微再次阖上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潸然滑落。
自那日之后,她便一直没见过赵清存。泸川郡王就像消失了似的,完全不见踪影。樊茗如也不再与她麻烦,一次也没唤过她。小吉没回守拙院,而是选择留下来继续伺候她。可她自己则整日待在房间里,门窗紧闭,恹恹无所言。
期间小吉曾偷偷摸摸去找小福打听郡王的事。这一打听才知晓,原来郡王已经多日不在府里。
“小福说,恩王身体不适,已经搬出王府去寻诗园养病了,或许要大半年才能回来。”某日傍晚用飧食的时候,小吉将此事告知晏怀微。
晏怀微没有任何反应,无悲无喜,无怒无厌,只是低头默默地吃着青瓷碗中的鱼羹,一勺接一勺。
上元佳节那天,临安突然下雪了。雪片飘落,将整座杭城涂作惨白。街面上行人寥寥,据说就连朝天门外搭起的大鳌山也被雪淋得薄凉。
樊茗如派女使送来了应景的闹蛾,说是王府待诏专为府内娘子们做的,比街市上买的那些好太多。晏怀微却只是瞧了瞧便搁置一旁,根本无心打扮自己。
是夜她也没随诸人一起出门看灯,而是一个人站在晴光斋的雪地里,感觉自己就像被一道道看不见的锁链给锁住了——进不得,退不得,生不得,死亦不得。
之后又过了大概两个月,至春草葳蕤、春芳初绽时节,眼见韶光展卷万千景,心绪也慢慢地不再那么消沉。于是晏怀微打起精神,凭着记忆,想将大妈妈遗留的词句誊录出来,逐一校订后再为之付梓。
谁知一提起笔,脑海中当先一首便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晏怀微猛地扔下词纸,不敢再细想下去。
时至三月中旬,忽有一天夜里,大约亥牌时分,晏怀微才脱了衣裳睡下,便听得有人叩响房门。
她以为是小吉来给留夜的省油灯添油,遂说道:“门没闩,你自进来。”
赵清存推门走了进来。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呼,猛地从榻上坐起,顺手拉过被子抱在自己胸前。
赵清存披着一身春寒料峭,关上屋门,缓步走入房内,在床榻边坐下。
晏怀微紧紧抱着被子往床脚移了移,眼中满是恐慌与警惕。
长久的沉默之后,赵清存突然开口道:“……对不住。”
晏怀微没回应他,仍旧攥紧被子缩在床脚,戒备地看着对方,不想跟他说话,只想离他远远的。
赵清存坐在床边,好半晌没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我要走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多保重。”
“去哪儿?”晏怀微下意识问道。
赵清存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从袖中摸出一枚白铜信筒递给她,轻声说:“你拿着。万一我回不来,这个就留给你。你有了它,下半辈子足可衣食无忧。……别回齐家去,齐耀祖他不配。”
晏怀微没接那信筒,仍旧气狠狠地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的手在空中端了好久,最终尴尬地落下,将信筒放在了晏怀微面前的瓷枕上。
放下信筒之后,他没再多做停留,又深深地看了晏怀微两眼,这便起身出去了。
待得赵清存离开房间,晏怀微摸过信筒打开,见里面装着一张绢布文书。她好奇地抽出文书,展开一看,立时便被惊呆——那竟然是一张加盖官府钤印的寻诗园红契!
赵清存将那么金贵的寻诗园就这样送给她了?!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又拿她当猴儿耍呢?!
晏怀微用力将红契甩在一旁,气得掀开被子跳下床,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就追了出去。
晴光斋的院子里,赵清存的背影淋着月光,孤寂地向前走着。
“赵珝!你站住!”晏怀微怒气直冲天灵盖,已经顾不得尊卑长序,张口就喊赵清存的名字。
赵清存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她。
“你把寻诗园的红契给我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要去做什么?!”晏怀微质问。
二人隔着夜色对视着。眼中是怨,是怒,是此恨绵绵,亦是被夜色遮掩的情深不可测。
片刻后,赵清存快步走回,一把就将晏怀微拥入怀中。
他抱着她,抱得那样紧,却又那样温柔。他小心翼翼地,生怕会再次失去,却又不得不承受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再次失去。
赵清存埋首在女子颈侧,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低声回答了她的质问:
“我去北伐,去收拾旧山河。北定中原之日,我要带你去看天大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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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先生梨枝根本不是什么丑八怪, 她是个容貌清丽秀美的娘子——自赵清存揭了晏怀微的伪装那时起,不过数日,这消息就已传得阖府皆知。
万幸泸川郡王府邸并无人见过曾经的晏家元娘、齐家大妇, 晏怀微就算以真面目示人也不必担忧。
赵清存过完新年就搬出了王府, 对外说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其实是在为他上前线做筹备。至三月中旬,赵清存带着几名伴当,再一次偷偷离开临安,星夜兼程去池州投奔了淮西招讨使李显忠。
当年四月,官家赵昚正式向枢密相公张浚下达北伐诏令, 这场意在收拾旧山河的北伐战役浩浩荡荡拉开了帷幕。(注1)
可惜一院高墙隔开内外, 终究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里佳人与墙外征伐隔着万里天涯, 隔着迢迢飞絮。
赵清存离开临安的前夜, 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来与晏怀微道歉并道别。听他附在耳畔说要去北伐, 还说要带自己去看天大地大,晏怀微倏然便觉得有一种又甜又苦的滋味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这让她心内幽凄之情着实消了不少。
愁消了, 精神也便慢慢好起来。
四月的杭城,正是烟雨朦胧日子, 人心也随着淡烟疏雨变得湿润而漫漶。
这段时日晏怀微一直在誊抄整理李清照的遗世残词, 有一些是深深刻印在她脑海中的, 还有一些她也不大记得, 只能请胡诌于市井坊间代为收集。
原本是想将自己的词作和大妈妈的一起付梓, 结果她想了想自己那些旧作,“哎哟”一声就羞得捂住了脸。
从前每得一新作,总是欢欣雀跃。刚写成的时候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写得这么好,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满意得不行,谁知现在重新思量起来,只觉好不害臊哟——算了算了,还是只誊写大妈妈的便好。
近日同安郡王杨存中做寿,特意遣人来府上邀了雪月姊妹去贺唱,故而姐姐应知雪这些天都不在王府,晴光斋便只剩下晏怀微和小吉。
晏怀微至此才知晓,原来她初来王府那日听到的雪月姊妹一唱一和,乃是她们的拿手绝活儿。
这绝活儿在临安府可说是名声响亮,整个临安再找不出两位歌姬能像这对儿姊妹花一样琵琶檀板巧妙配合,填得再差再烂的词,她们都能唱出别有洞天之味。
眼下晴光斋只剩晏怀微和小吉这一大一小两名女子,竟然隐隐有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恬然自足之感。晏怀微日常除了整理词稿,剩余时间便用来教小吉读书写字。
“都读过些什么书?”她问小吉。
“樊娘子让夫子教了《百家姓》和半本《千字文》。”
晏怀微轻轻颔首,这两本都读过的话,也该识得不少字了。
“喜欢读书吗?”她又问。
小吉抓了抓脑袋,讪讪地答:“不喜欢。”
晏怀微颇为惊讶:“这是为何?”
“教我们识字的夫子说女伢儿不灵清,不兴读书,只该端茶倒水做女红,日后能把官人伺候好就行,再生几个胖娃娃……”
还没等小吉说完,晏怀微便打断了她:“胡说八道。”
小吉颇有些不解:“娘子,夫子这是在胡说吗?”
“不仅是胡说,还是该扇嘴巴的胡说。你当他们为何总说女子笨?你若是信了他们的诳语,那才真是笨极了。”
“他们为何要编这等怪话呀?”小吉问。
晏怀微向小吉娓娓解释道:
“因为在这天地间,无论官位、钱财亦或江山,万事万类都是有限度的——你取了,他就没了,他取了,你便没了。男人最是精明奸诈,先大肆宣扬一通女子只能从父从夫、不能读书作诗的言论,便从根上断掉了女子与之争夺天下的可能。你想想,倘若女子皆如傀儡般两眼一抹黑,那就不仅不能与他们角逐,甚至只能一辈子唯唯诺诺受制于人。男人这一招,砍树枝似的,一斧头下去就砍掉了一半人,而后便只剩了他们自己窝里搅和。他们身上有几两肉,他们自己还能不清楚吗?”
小吉惊愕道:“原来如此!先骗我们,让我们自己觉得自己不行,待时日长了,我们就真不行了。”
晏怀微赞许地点点头——从前只觉这小丫头有点儿小聪明,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偏颇了,她其实是个悟性很强的姑娘。
“可是,娘子……我们女人又不能考科举不能当官,读书有什么用呢?”小吉再次发问。
“用处可大了。当你知晓了天地之大、万物之深,你就不会再为他人所困囿。”
“你道苏大学士历经磨难,为何能做到‘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便是因为他读过许多许多书,无论遇到何种困境,他都能在自己心底打扫出一方干净天地。我们亦可如此。哪怕我们挣脱不了世俗的桎梏,但当你拥有了看穿世俗的学问与见识,你就会觉得,世俗这只大长虫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大学士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气自华指得并非外表妍丽,而是内心富足。在你一步步向着生命的巉峰攀爬时,你不再依赖他人施舍的粗劣爱意支撑自己,因为你已经能从自身得到足够的力量。也许我这番话显得很说教,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吉一听女先生要讲故事,高兴地拍手应道:“好!”
“我从前在海宁给人做女使,那家里的官人和娘子皆十分凶恶,变着法儿欺负我。可他们皆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不知道我早就将他们的心思看得通透。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晏怀微刚嫁去齐家不久,齐家舅姑上赶着要给新妇立规矩。
彼时她因齐耀祖一身脏病,不愿与其亲近,便带着玲珑搬去了另一间厢房安置。
齐家舅姑对此十分不满。纵然他们没什么水平,却也能感觉出来,新妇是打定主意要以自守清白来反抗这门婚事。
那俩人左右一合计,这便想出了个馊法子来惩治她。
他们说,别家新妇都要清早起来伺候舅姑盥漱,齐家大妇也必须如此。于是便告诉晏怀微,让她卯初就端着汤盆在卧房门外候着。晏怀微懒得和他们争执,觉得卯初也没什么,反正她总是天一亮就醒来。
孰料真正去伺候的时候才知道,这事究竟有多恶毒。
齐家舅姑根本不是卯初起身,而是一直等到辰时才慢悠悠地唤她进屋伺候。那个时候,她已经在天色未明的凛冽冬风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待她进屋的时候,手脚皆已冻至麻木,连嘴唇都冻得青紫。
次日,仍是如此。
复次日,亦复如是。
到第四日,晏怀微彻底恼了,不想再去活受罪,孰料却有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粗使婆子,硬将她扯了过去。
扯过去之后,婆母指着她的鼻子痛骂,说她懒惰成性,毫不知礼数,是个天生的贱骨头。晏怀微气得哭着跑回自己房内,关上门哭了好一会儿。
但她并不愿坐以待毙,思来想去,她想出了一个自救的法子。
翌日晨起送了汤盆又伺候完舅姑,晏怀微却没急着离开。她从玲珑手中接过早就预备好的两幅字,恭恭敬敬呈给齐耀祖的爹娘。
“阿舅,阿姑,这是晏樨特意为咱们齐家和大郎所写,还请二老过目。樨已知晓错处,望舅姑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这小辈计较。”
齐家舅姑看到新妇终于肯服软,以为她已被驯服,颇为得意。二人打开那两幅卷轴看了看——他们读书不多,压根儿看不懂写得是什么。
晏怀微继续恭敬地说:“二老或许知晓,晏樨从前在家做女儿时曾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其实若说这名号的由来,并非晏樨真那么有才学,不过是卖扇面时候的噱头罢了。昔年晏家不慎得罪了秦相公,阿爹将家中所有钱财都拿去打点,樨想帮阿爹分忧,便写了许多扇面,端午节时在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寄卖。那些扇面卖得极好,晏家也因此赚得不少银钱。今日这两幅字亦是晏樨虔心写就,虽比不得王右军之作力透纸背,但舅姑若是喜欢,可将一幅悬于书房,一幅悬于脚店,想来亦是佳事。”
那两人听她如此说,自然不会拒绝,高高兴兴收了她的字轴,折磨她这事也暂时先揭过去。
于是乎,两幅字轴这便一幅挂在书房,一幅挂在齐家某个脚店里。挂在书房的卷轴上写着“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而挂在脚店的那幅则写着“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燕婉”一词十分清美,“人而无止”看起来还挺上进,这两幅挂轴十六个字单看表面各个都好,绝无不妥之处。
小吉听到这儿便忍不住问道:“这些字究竟都是什么意思呀?”
“这是诗句。这几句诗都出自《诗经》。‘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出自《新台》一篇,戚施的意思就是癞蛤蟆。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原本想跟个美少年,谁知却跟了你这只癞蛤蟆!至于‘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则出自《相鼠》一篇。‘无止’的意思并非上进,而是‘不知廉耻’。这句话还有一个玄妙之处,便是其被隐去的下半句——人而无止,不死何俟。”(注2)
小吉没读过多少书,却一下子就听懂了最后那句话,眼睛亮闪闪地问:“不死何俟的意思是不是,还不去死还等什么呢?”
晏怀微笑着点头。
齐家脚店挂上字轴没多久,生意便一落千丈,几乎日日门可罗雀,后来他们只好把那间铺子易手给了别人。齐家人估计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本朝读书人地位不低,且各个自视非凡,稍有些文化的客人一进店门,但见当头一句“你这没廉耻的狗东西咋还不去死呢”,哪有人不被气得转身就走?
——晦气晦气,怎么就遇见这么腌臜的店,一股子阴阳怪气,保不齐就是来触我霉头的。
“哈哈哈哈哈,真解气。娘子骂他们,他们听不懂,还帮着娘子骂自己。”听晏怀微讲完这桩旧事,小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想到那齐耀祖到现在都没发现字轴中的玄机,每天装模作样坐在书房里,却不知自己头上顶着大大的“戚施”二字的霉催样,晏怀微也觉得十分解气。
两个人正高高兴兴聊着,忽听门外传来应知雪的唤声:“梨娘子,我回来了。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快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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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暮春与孟夏纠缠节气, 满城烟草青碧,梅子黄时雨。
雨在窗上敲着,亦在心上敲着, 淅淅沥沥, 点滴到天明。
细雨潺湲时候,便有湿热之感沿着肌肤缓缓淌落。但若是遇到天气晴好的日子,仍旧是满园花色好,绿水人家绕。
春天那会儿,临安的梨花开得特别好。梨花开后,御街上几乎所有糕果铺子都摆上了那款颇受百姓喜爱的时令果子——梨花糖。(注1)
莫因其名曰糖便嫌甜腻, 其实它是用饴糖佐以糯米、豆粉等物做成的一种糕果。
与桂花糕不同, 梨花糖的表面裹着厚厚一层梨花瓣,入口瞬间先尝到的是梨花的柔软和清香, 之后才是糯米和饴糖的甜韧。
每年梨花糖上市时节, 临安府无论官宦还是布衣, 尽皆争相购买。
今日应知雪便是带着一盒梨花糖和一壶琥珀酒回到王府的。
“同安郡王赏了琥珀酒,我顺道在御街买了梨花糖,咱们一块儿吃。”边说着话, 应知雪边拉着晏怀微在竹亭内坐下。
这亭子里有四个石墩,原本坐着的也是四个人, 谁承想不过短短半年时间, 另外那俩人便凑成一对儿离开了府邸。
“月妹妹还好吗?”晏怀微问道。
这次是雪月姊妹二人共同受邀去给杨存中唱曲儿祝寿, 寿宴连摆数日, 宴毕应知月便直接回了寻诗园。晏怀微已经好久没见过她。
应知雪掩口笑道:“好得很呢。寻诗园由她和胡诌打理, 她现在也算是半个女当家,我瞧她那举止,越来越像樊娘子了。”
晏怀微想象了一下双手规规矩矩端在身前、说话一板一眼的应知月, 也不禁哑然失笑。
二人闲聊的间隙,应知雪已将琥珀酒倒入两只白瓷碗中,递了一碗给晏怀微。晏怀微像只小松鼠似的,双手捧着酒碗,埋头一口口喝着。
喝完了酒,再捏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刹那之间便有清、香、甜、雅诸般滋味涌上舌尖,也涌上心头。
“真好吃。”晏怀微糯糯地说。
她很喜欢梨花糖,不单是因为味道,而是由衷地喜爱这种外柔内韧的感觉。
就像一个品性坚韧的女子,她与这世俗并非激烈冲撞,而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反正我不妥协,我就与这污浊俗世耗着,看谁耗得过谁——是耍无赖,亦是别样的英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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